我叫王招娣,生在泥巴地里,长在土坷垃堆里。爹娘就图个儿子,可惜命里没有,我这招娣也白叫了。十八岁一过,爹娘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能换钱的肥肉。
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磕得门框邦邦响。老李家那头牛,壮实!他家小子国强,肯出三转一响。他吐出一口浓烟,熏得眯起眼。
娘在灶台边搅着猪食,头也不抬: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再加个收音机啧啧,老李家这回出血本了。她手里的搅食棍子搅得更起劲了,稀里哗啦的,闺女,你听见没
我心里一咯噔。李国强那个黑塔似的汉子壮是真壮,像头闷声犁地的老黄牛。可他那双眼睛,看人时直勾勾的,总让我想起家里那头被捆住蹄子待宰的猪,木然,又有点吓人。
我不嫁!我梗着脖子冲爹娘吼,声音劈了叉,李国强他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周全!跟他过,不如跟猪圈里的老母猪过!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又硬被我憋回去。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物件,能换回叮当响的彩礼,能换回弟弟将来娶媳妇的本钱,这就够了。
放你娘的屁!爹猛地站起来,烟杆差点戳到我脸上,三转一响!你值这个价再敢犟,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死死咬着嘴唇,一股铁锈味儿在嘴里散开。跑能跑哪儿去介绍信、粮票,哪一样能离得开大队那张红戳子离了这村,我寸步难行。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冻得我浑身发僵。我的命,真不如圈里那头过年就能宰了吃肉的猪。
麦子黄了梢,空气里都是燥热和麦芒的味儿。大队部那破喇叭突然滋啦滋啦响起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调调儿喊了好些年,早就没人当回事了。可这次,真来了几个城里学生。其中一个,叫陈建军。
他跟我们村那些后生不一样。白净,瘦高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不像干活的,倒像画报上走下来的人。他站在打谷场边上,手里捧本书,阳光落在他身上,晃眼。
同志,能借个碗喝口水吗他走到我家院门口,声音清清亮亮,像山涧里淌过的水。他冲我笑,一口牙白得晃眼。
我的心,突然像被谁攥了一把,又猛地松开,怦怦乱跳。手忙脚乱地跑回屋,拿了我自己喝水用的粗瓷碗,舀了满满一瓢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递过去时,手指都在抖。
谢谢。他接过去,手指修长干净,指甲盖透着健康的粉。他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碗沿上,沾着一点我早上喝粥留下的印子,他好像没看见。
我叫陈建军。他抹了把嘴,把碗还给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是……招娣同志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嗯。我蚊子哼哼似的应了一声,脸上烧得厉害,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着泥巴的布鞋尖。那碗凉水,好像灌进了我心里,咕咚咕咚地冒着泡。
他隔三差五就往我们生产队跑,帮我们几个姑娘记工分。他那双手,握笔的姿势都那么好看。不像李国强,那蒲扇大的巴掌,捏个笔跟捏锄头把似的,笨得要死。
招娣,陈建军趁人不注意,悄悄递给我一小块用红纸包着的东西,城里带来的,水果糖,甜。
我像做贼似的飞快地揣进兜里,手心都出汗了。那糖纸硬硬的棱角硌着我,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我舍不得吃,偷偷藏在我装头绳的小木匣最底下,夜里摸黑拿出来看,隔着糖纸闻那股淡淡的甜香,好像他身上的味儿。
麦收后,村里放露天电影。人挤人,汗味儿、旱烟味儿混在一起。陈建军不知怎么就挤到了我旁边。银幕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着,演了什么我一点没看进去。只觉得他挨着我胳膊的地方,隔着薄薄的夏布褂子,滚烫滚烫的。
招娣,他的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带着热气钻进我耳朵眼儿里,你……真好看。他说话时,手指悄悄勾住了我的小指。
轰的一声,我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耳朵里嗡嗡响,银幕上的光都花了。他的小指在我手上轻轻蹭着,像羽毛扫过,痒得要命。我动也不敢动,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心口那地方,擂鼓似的跳,震得我胸口发麻。我想抽回手,可那根被他勾住的小指头,它不听我的。
电影散场,人群像退潮的水哗啦啦散去。月光白惨惨地铺在地上,照得土路像条僵死的蛇。陈建军没走,拉着我躲到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黑影里。
招娣,他喘着气,把我按在粗糙的树干上,力气大得吓人,跟我好,行不等我回城,就接你走!离开这土坷垃地,咱去城里!他的嘴唇滚烫,带着烟味儿和汗味儿,不由分说地压下来。
我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后背被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他的嘴在我脸上脖子上乱拱,像头饿急了的猪崽在拱食槽。那股蛮劲儿,和他平时斯文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
别…别这样……我使劲推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他像座山,纹丝不动。一股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劲儿从脚底板冲上来,我身子一软,推搡的手没了力气。黑暗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我的心跳,撞得我耳膜疼。城里离开这鬼地方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混沌的脑子。
爹娘盯我盯得更紧了,像防贼。李国强家送来的点心匣子堆在堂屋桌上,红艳艳的包装纸刺得我眼疼。爹娘逼着我给李国强纳鞋底,一针一线,纳得我手指头生疼,心里更憋屈得像塞了团湿棉花。
我只能偷偷摸摸。打猪草时,在河滩的芦苇丛后面;起夜时,在茅房后头的柴火垛阴影里。陈建军总能找到我。他塞给我一本卷了边的旧书,封皮都磨毛了。
《青春之歌》讲啥的我翻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看天书。
讲反抗!讲自由恋爱!他眼睛发亮,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招娣,咱俩就是书里写的!你看林道静!他指着书皮上那个齐耳短发的姑娘。
自由恋爱这词儿烫得我手心发麻。反抗我敢反抗爹娘的鞋底子吗可看着他亮得吓人的眼睛,听着他嘴里那些新鲜词儿,像爱情、灵魂伴侣,我的心又飘起来了,像被风吹上天的破口袋,晕晕乎乎的。他凑近我耳朵,热烘烘的气息喷在我脖子上:等我,招娣,等我回城安顿好,就来接你!咱去住楼房,有自来水,有电灯!他的嘴唇贴上来,带着一股廉价烟丝的苦味。我闭上眼,脑子里是他说的电灯,明晃晃的,亮得刺眼,把家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甩得老远。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像个冰冷的银盘挂在光秃秃的树杈上。我被他半拖半抱地弄到生产队废弃的破仓房里。干草堆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儿,呛鼻子。
建军,别……我怕……我缩着身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月光从破窗户的窟窿眼儿里漏进来几缕,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那眼神像饿狼。
怕啥他喘着粗气,把我死死按在又扎又痒的干草堆上,早晚是我的人!等到了城里,我让你过好日子!他嘴里喷出的热气带着酒味儿,熏得我头晕。他力气大得惊人,那身板一点不像看起来那么文弱。我的衣服扣子被扯开了,冷风猛地灌进来,激得我浑身起栗。我想喊,可喉咙像被鬼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干草粗糙的茎秆扎着我的后背,又疼又痒。他像座烧红的铁山压下来,滚烫,沉重,碾碎了我最后那点微弱的挣扎。
疼,钻心的疼。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一股腥甜。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流进耳朵里,冰凉冰凉的。他还在我耳边喘着粗气,一遍遍地说:招娣,我的好招娣,等到了城里……那声音嗡嗡的,越来越远。我睁大眼睛看着仓房顶上那个黑乎乎的大窟窿,外面的月亮好亮啊,亮得发冷。我的好日子像那月亮,看着亮堂,摸不着,还冻人。
风一天比一天硬,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陈建军回城的调令下来了。走那天,他背着个洗得发白的绿挎包,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等我。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
招娣!他一把攥住我冰凉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湿乎乎的,等我信!最多三个月!我爹在厂里大小是个干部,一准儿给我安排个工作,落了户口,就来接你!他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真哭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硬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根红色的塑料头绳,地摊上五分钱一根那种。劣质的塑料,红得扎眼。
拿着,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他捏了捏我的手,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远处,生怕有人看见,我得走了,车不等人的!
他松开手,转身就跑,那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背影,在黄土地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灰点,拐过村口的土坡,不见了。
我攥着那根劣质的红塑料头绳,塑料边角硌得掌心生疼。冷风嗖嗖地往我单薄的衣裳里钻。心里空落落的,像刚被挖走了一大块,灌进去的全是这冬天的冷风,嗖嗖地响。他说的三个月,像根救命稻草,我死死抓着。
他走了,信也来了。开始勤,十天半月一封。薄薄的信纸,印着XX机械厂的红字头。他说城里真大,楼真高,公共汽车屁股后面冒黑烟。他说他爹在给他跑工作,快了。每次邮递员老张头在村口喊王招娣,信!,我就跟过年似的跑过去,手指哆嗦着撕开信封。那些字,我一个认不全,得找村里上过扫盲班的会计念。听着那些字变成声音,钻进耳朵里,好像他还在我身边说话。
后来,信少了。一个月一封。再后来,两个月也没个动静。我天天往村口跑,眼巴巴望着那条黄土路,盼着老张头那辆破自行车叮铃铃响。望得眼珠子发酸。
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了。棉袄渐渐遮不住。弯腰抱柴禾时,像揣了个滚圆的西瓜。娘的眼神像钩子,在我肚皮上刮来刮去。她终于没忍住,一把掀开我的棉袄下摆。我隆起的肚子暴露在冷飕飕的空气里。
老天爷啊!娘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像见了鬼,造孽啊!哪个杀千刀的!是不是那个姓陈的知青是不是!
爹操起门后的顶门杠就朝我抡过来: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我打死你!木头带着风声砸向我后背。
我抱着肚子,猛地往旁边一躲。顶门杠哐一声砸在门框上,震得土簌簌往下掉。
是他!是陈建军!我豁出去了,像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嘶声喊出来,他说接我去城里!他说话算话的!他快来了!
城里人爹举着顶门杠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怒气僵住了,慢慢变成一种古怪的神色,像在算计什么,姓陈的他爹是城里厂子的干部
嗯!我拼命点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爹是领导!建军说了,安顿好就来!
爹和娘对视了一眼。娘眼里的惊恐褪下去一点,浮上来一层浑浊的光。爹慢慢放下了顶门杠,重重哼了一声:那还等啥赶紧写信!催他!肚子里的种是他的,他赖不掉!赶紧让他来接人!彩礼一分不能少!
我赶紧趴在炕沿上写信。求隔壁上过初中的二丫帮我写。我说我怀上了,是你的娃,爹娘都知道了,催你快来接我。写完了,我翻出攒了好久、一直舍不得用的几张新邮票,贴上,跑到镇上邮局,亲手塞进那个墨绿色的邮筒里。冰凉的铁皮硌着我的手。信投进去,发出咚一声轻响。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建军,你会来的,对吧我摸着那根一直揣在贴身口袋里的红塑料头绳,劣质的塑料边角已经磨得有点圆了。
信,石沉大海。一封,两封,三封……全都像扔进了无底洞。我挺着越来越沉的肚子,像个笨拙的企鹅,顶着村里人戳脊梁骨的目光,一趟趟往镇上邮局跑。邮局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儿都认识我了,每次我一进门,他就摇头叹气:闺女,没有,真没有你的信。
爹娘的脸,一天比一天黑。家里的气氛,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爹蹲在门槛上,烟锅子吧嗒吧嗒响得让人心焦。娘唉声叹气,摔盆打碗。
一天傍晚,李国强和他爹来了。他爹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往我家堂屋桌子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李国强站在他爹身后,低着头,手指头绞着破旧的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大孩子。
老王,李国强的爹嗓门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往下掉,你家闺女的事,我们听说了。
爹的脸阴沉得像锅底,没吭声。
李国强爹拍着那个布袋子:这里是六百块!彩礼!外加缝纫机票、自行车票!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我隆起的肚子,你闺女,我们老李家,要了!她肚子里的娃,生下来,管我叫爷!
我浑身一哆嗦,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口那块地方,瞬间冻得梆硬。
不!我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我不嫁!我等建军!他会来接我的!他答应过的!我像疯了一样想往外冲。
爹猛地站起来,像一堵墙堵在我面前。他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啪!狠狠扇在我脸上。眼前金星乱冒,嘴里一股腥甜。耳朵嗡嗡响,半天听不见声音。
由不得你!爹的吼声像炸雷,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老李家的彩礼,我收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再敢闹,打断你的腿!丢人现眼的东西!
娘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的腰,哭嚎着:闺女啊!认命吧!那姓陈的早把你忘了!你肚子里这块肉,总得有个爹啊!国强老实,亏待不了你……
李国强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是愤怒,也不是嫌弃,倒像……像他看见他家那头难产的母牛时一样,有点笨拙的着急和可怜。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他爹一眼瞪了回去。
我瘫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响。眼泪糊了满脸,流进嘴里,又苦又咸。认命我的命,就值这六百块钱和几张轻飘飘的票那根劣质的红塑料头绳,还死死攥在我手心里,硌得我生疼。陈建军那张白净的脸,他说的城里、电灯、自来水,像一场遥远的、碎掉的梦,扎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肚子里猛地一阵抽痛,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把。我蜷缩起来,死死捂住肚子。
我被塞进了李国强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纸是新糊的,惨白惨白。一张旧木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两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就是全部。李国强他娘,那个精瘦刻薄的老太婆,把一盆脏衣服哐当扔在我脚边:我们李家不养吃白饭的!能动弹了,就干活!
李国强闷着头,把一床半新不旧的厚棉被抱进来,轻轻放在床上。他看着我,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笨嘴拙舌地说:你……歇着吧。衣服……我洗。他弯腰端起那盆脏衣服,默默地出去了。
我像个木头人,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往下坠。那根红塑料头绳,我一直贴身藏着。夜里,我摸着它,劣质的塑料边角磨得有些圆滑了,冰凉冰凉的。陈建军,你在哪儿你知不知道,你儿子快出来了我一遍遍在心里问,问得心口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往里灌。
深秋的风像刀子,刮得窗棂呜呜叫。那天半夜,肚子里的疼痛猛地炸开,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我疼得在冰冷的土炕上打滚,冷汗浸透了单衣,牙齿咬得咯咯响。
娘……国强……我疼得眼前发黑,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李国强和他娘冲了进来。他娘掀开被子一看,吓得哎哟一声:要生了!这还没足月呢!她那张刻薄脸也慌了神,国强!快去套车!送卫生所!
李国强二话不说,像头发疯的牛一样冲了出去。很快,院子里响起毛驴车叮铃哐啷的声音。他把我抱起来,他的手臂像两根粗糙的木头,硬邦邦的,硌得我生疼。他把我放到铺了层薄薄稻草的驴车上,又把他自己那件破棉袄脱下来,胡乱盖在我身上。
毛驴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狂奔。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我的骨头架子颠散,肚子里的绞痛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我死死抓着身下冰冷的稻草,指甲抠进了泥里。冷风像小刀子,刮在我汗湿的脸上。我模模糊糊地想,等孩子生下来,陈建军总会知道的吧他会不会……会不会心疼
卫生所里灯光昏黄,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我躺在窄窄的产床上,像条搁浅的鱼,疼得死去活来。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在我身边忙活,声音嗡嗡的,听不真切。时间变得粘稠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撕成两半的时候,一声极其微弱、像小猫哼唧似的哭声响起。
生了!是个带把儿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如释重负。
我浑身脱了力,像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身下的布单。儿子我和建军……的儿子我挣扎着想抬起头看看。
等等!另一个女人声音突然变了调,带着惊恐,孩子……孩子怎么没声儿了脸……脸咋青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窟窿。刚才那声微弱的哭声,像幻觉一样消失了。产房里瞬间乱成一团。脚步声急促地跑来跑去,有人拍打着什么,有人焦急地喊:快!吸氧!拍背!各种器械碰撞发出冰冷刺耳的声音。
我躺在那里,身体像不是自己的,动弹不得。耳朵却异常地灵敏,捕捉着每一个慌乱的声音,每一个绝望的尝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慌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一个白大褂走到我床边,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模糊不清,声音疲惫而干涩:……没保住。脐带绕颈……太紧了……送来也晚了点……她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听不清了。
没保住
我的儿子
我和陈建军的儿子
没了
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钳捅进了心窝,然后狠狠搅动。疼,不是刚才生孩子的疼,是那种把五脏六腑都掏空、再碾碎的疼。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血块,上不来,下不去。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脸,流进耳朵里,冰凉一片。我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产床上方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像个冷漠的独眼,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李国强和他娘在门外,大概听到了动静。门帘一掀,李国强他娘那张尖刻的脸探了进来,带着不耐烦:生完了没男娃女娃咋没听见哭……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到了产床上无声无息的小小襁褓,还有我死灰一样的脸。
哎呀!作孽啊!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生个死孩子!晦气!真是晦气!我们李家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这么个扫把星!她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飞溅。
李国强也挤了进来,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那小小的襁褓,又看了看瘫在产床上、像个破布袋似的我,眼神复杂。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得像块石头。
我躺在冰冷的产床上,那老太婆尖利的咒骂像无数根针,扎进我麻木的神经里。扫把星晦气是啊,我王招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我的青春,我豁出去的一切,我肚子里那条小命……都喂了狗!喂了那个叫陈建军的狗东西!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传来两个护士换班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凿穿门板,钻进我的耳朵里。
哎,你听说了没就以前插队那个知青,叫陈建军的,上个月结婚了!娶的可是他们厂副厂长的闺女!听说排场可大了,小汽车接亲呢!
真的假的他不是跟咱这儿哪个村的姑娘……
嘘——小声点!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人家现在是城里人,攀上高枝儿了,谁还记得这穷山沟里的土坷垃
啧啧,也是。那姑娘叫啥来着好像姓王
谁知道呢,命不好呗……
声音渐渐远了。
陈建军……结婚了……上个月……副厂长的闺女……小汽车……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我刚刚被掏空的心窝里,再狠狠搅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信没了!怪不得他不来!他早就把我,把我们的儿子,把我们那点可怜的爱情,像扔破抹布一样扔了!他攀上高枝儿了!他坐着小汽车,娶他的厂长千金去了!
而我呢我像个傻子!一个被他用几句甜言蜜语、一根五分钱的红头绳就骗得团团转的大傻子!我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名声、身体、还有那条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世界的小生命!就为了他画的那个城里、电灯、自来水的大饼!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咬着牙,硬生生把它咽了回去,嘴里全是铁锈味儿。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眼底一片烧灼般的干涩和刺痛。心里头那片废墟上,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死寂的灰烬。
我躺在那里,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破布娃娃,一动不动。李国强他娘的咒骂还在继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李国强沉默地站在阴影里。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那个小小的、无声无息的襁褓,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台子上。
我的儿子。我那没来得及哭一声的儿子。他是这场狗血笑话里,最无辜的祭品。
卫生所惨白的墙,李国强他娘刻薄的嘴脸,李国强那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影子,还有旁边台子上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襁褓……这一切都像隔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我躺在冰冷的产床上,身体像被抽空了,轻飘飘的,只有心口那里,沉甸甸地坠着一块冰,又冷又硬。
李国强他娘的咒骂终于停了,大概是骂累了。她嫌恶地瞥了一眼那个小襁褓,像看一堆肮脏的垃圾,扭着身子出去了。李国强没走。他挪到床边,笨拙地拿起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想给我擦擦脸上干涸的泪痕和冷汗。他那粗得像砂纸的手指头刚碰到我的脸,我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一哆嗦。
别碰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点受伤,像个做错事挨了训的大孩子。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默默地把布放下,转身拖了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坐在离床几步远的墙根阴影里。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巴的破胶鞋,像个沉默的泥塑。
卫生所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秋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渗进来。李国强靠在墙角的椅子上,歪着头,发出沉重的鼾声。我慢慢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和冰冷。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挪下床。脚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虚得厉害。每走一步,下面都撕裂般地疼。我咬着牙,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我挪到旁边那张冰冷的铁皮台子前。那个小小的襁褓还在那里,安安静静。我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揭开盖在上面的旧布单。
一张皱巴巴、泛着青紫色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紧紧闭着,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像在无声地哭泣。他那么小,那么安静,像睡着了一样。这就是我的儿子。我和陈建军爱情的结晶。他甚至没来得及吸一口这浑浊的空气,没来得及看一眼他娘这张愚蠢又可悲的脸。
眼泪早就流干了。我伸出手指,极其轻地碰了碰他那冰凉的小脸蛋。那触感,冰得我指尖发麻,一直麻到心尖上。
孩子,娘对不起你。娘是个傻子。娘瞎了眼,把一腔子滚烫的血,喂了条没心肝的狗。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冰凉的小额头上,印下一个同样冰冷的吻。再见了,我可怜的孩子。这世上太脏,太冷,你不来也好。
我直起身,不再看那小小的襁褓一眼。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了这间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味道的屋子。走廊里空荡荡的,冰冷的水泥地硌着我的光脚。我像个游魂,穿过昏暗的走廊,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外面,天灰蒙蒙的。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刮过空无一人的土路,刮在脸上,又冷又疼。远处,我们村那些低矮的土坯房,灰突突地趴在地平线上,像一座座巨大的坟包。
我的青春,我十八岁到二十岁这段最好的日子,连同我那个没睁眼的孩子,一起埋在这里了。埋在这片生我、养我、又把我嚼碎了吐出来的黄土地里。
李国强还在卫生所里睡着。爹娘他们大概正守着那六百块彩礼和几张票,算计着给弟弟盖新房娶媳妇吧。陈建军他此刻大概正搂着他那副厂长的千金,在城里有暖气的楼房里,做着香甜的美梦。
我呢我王招娣,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再待下去,我会疯,会死。
我拢了拢身上单薄又带着血污的旧褂子,迈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底被路上的碎石子硌得生疼,冷风像刀子一样往骨头缝里钻。我朝着村口的方向走。那条黄土路,弯弯曲曲,通向我看不见的远方。
身后,是我们村。是我活了二十年,却像活了一辈子那么长的鬼地方。
我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根劣质的红塑料头绳。它还在,冰凉的,硌着皮肤。我把它掏出来,劣质的红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可笑。我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狠狠扔进路旁浑浊的臭水沟里。
噗通一声轻响。那点廉价的红色在水面晃了晃,打了个旋儿,很快就被黑乎乎的淤泥吞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陈建军,连同你那五分钱的爱情,都见鬼去吧。
我的青春,真真切切,是喂了狗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