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带着初冬的凛冽,狠狠砸在落地窗上,炸开一片混沌的水花。窗外,这座城市的钢铁森林在灰蒙的雨幕里扭曲、模糊,只剩下霓虹灯晕染开的一团团鬼魅光斑。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与窗外的喧嚣暴雨形成刺耳的反差。空气里残留着昂贵雪茄的甜腻尾调,混合着某种冰冷的、属于权力更迭的铁锈味。我指尖夹着那张薄薄的、印着冰冷宋体字的文件,纸张边缘锋利得几乎要割破皮肤。
林薇,
张明的声音像一块在冰水里浸了太久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过来,带着虚假的惋惜,董事会决议,大局为重。你的股份……我们按协议最高价收购。体面些,对大家都好。
体面我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字,视线从纸上那行因战略发展需要,免去林薇女士首席执行官及董事职务……缓缓抬起,扫过会议桌对面。
几张熟悉的脸孔,此刻却陌生得如同博物馆橱窗里冰冷的石膏像。张明,我的联合创始人,曾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和我一起啃着冷馒头调试代码的兄弟,此刻眼神躲闪,刻意避开我的直视,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旁边坐着资本方代表,那个姓赵的,嘴角挂着一丝极淡、却淬了毒般的满意弧度,仿佛欣赏一出精心排练的戏剧终于落幕。
还有王莉,那个当初凭着家族关系硬塞进来的花瓶副总,此刻正低头摆弄着新做的、镶钻的指甲,嘴角微微上翘,泄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快意。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他们脸上那些来不及完全藏好的贪婪、算计和如释重负。惊雷滚滚而至,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压了回去。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咬合时发出的轻微咯咯声,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那张纸而泛出死白。三年。从最初那个在孵化器车库里只有几个人的小团队,无数个不眠不休的日夜,一次次在崩溃边缘挣扎着把产品推上线,熬过资金链断裂的寒冬……我亲手搭建的一切,我视若生命的磐石科技,就在这一纸轻飘飘的文件下,被彻底剥夺。
冰冷的愤怒像毒蛇,缠绕住心脏,缓慢地收紧。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彻底背叛、被当众扒光所有尊严的灼烧感。他们夺走的不仅仅是公司,更是我为之付出全部心血、青春、信念的结晶。那感觉,如同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孩子被强行掳走,施暴者还站在一旁,虚伪地劝你要体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浑浊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和权力的腥气。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徒劳的质问。我只是慢慢站起身,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被狂风骤雨抽打却不肯折断的标枪。椅腿摩擦昂贵的地毯,发出沉闷的拖拽声,在这片死寂里异常刺耳。
目光最后扫过张明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扫过赵代表那志得意满的虚伪笑容,扫过王莉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眼底。
好。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没有愤怒的颤抖,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淬了冰的冷,各位,山高水长。
说完,我不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再看那张决定我命运的纸一眼,转身,拉开沉重的实木门。门外,几个窃窃私语的助理瞬间噤若寒蝉,慌乱地低下头。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一声接着一声的回响,穿透走廊,也穿透身后那片虚伪的死寂和窗外倾盆的暴雨。每一步,都像踩在燃烧的灰烬上,留下一个清晰、滚烫的印记。
那扇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厚重玻璃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那个刚刚将我吞噬的世界。冰冷的雨水瞬间兜头浇下,没有伞,昂贵的西装外套顷刻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我站在磐石科技巨大的、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冰冷的LOGO下,仰起头。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三年。我在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个数字,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恨意。雨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等着。
这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磐石,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时间,像一把冰冷又精准的刻刀,无声无息地削掉了三年光阴。
深城科技会展中心,穹顶之下,人声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灯将辉煌的光线泼洒下来,照亮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种属于科技前沿的、紧绷而亢奋的气息。
今晚是星海科技的庆功盛宴。主角只有一个——成功点亮并完成初步商业验证的织梦者神经拟态芯片。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全球科技界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闪光灯追逐着舞台中央那个身影。
我站在聚光灯下,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礼服,勾勒出挺拔而内敛的力量感。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自信,掌控一切。手中握着话筒,声音通过顶级音响传遍整个宴会厅,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织梦者’的意义,不仅在于它的低功耗和高算力,更在于它第一次真正模拟了人脑神经元的工作方式,为通用人工智能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我的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张或激动、或震惊、或狂热的脸庞,这不是科幻,这是星海团队用一千多个日夜,用无数失败和汗水换来的现实。未来已来,而我们,正在定义它。
掌声如雷,经久不息。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将人淹没。
我微笑着走下台,助理陈默立刻递上一杯香槟。他年轻精干,眼神锐利,低声道:薇姐,都到了。
嗯。我轻轻颔首,指尖感受着水晶杯壁沁人的凉意,目光状似无意地投向宴会厅最边缘、光线略显黯淡的角落。
那里,像被刻意遗忘的阴影之地,蜷缩着一个人影——张明。
他整个人都佝偻着,蜷在一张巨大的观赏绿植后面,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狼狈。他努力想把自己藏进那片阴影里,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的枯叶。偶尔有侍者端着托盘经过,他就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缩,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昔日意气风发的联合创始人,如今只是一个被恐惧攫住、在辉煌边缘瑟瑟发抖的影子。
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他只是角落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随即,转向不远处一个衣着考究、正与人强颜欢笑交谈的小圈子。
赵天华,当年代表资本方亲手签下那份免职令的核心人物。他端着一杯酒,脸上努力维持着商业精英的从容,试图融入周围热烈的讨论,但那份僵硬和惨白却从皮肤的底色里透出来,怎么也掩饰不住。他身边那个曾对我颐指气使的女副总王莉,此刻更是脸色灰败,精心描绘的眼妆也盖不住眼底的慌乱,她端着酒杯的手指捏得死紧,指节泛白,眼神像受惊的鸟雀般四处乱瞟,每一次不小心对上我的视线,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
他们努力想维持体面,想融入这场属于胜利者的狂欢,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所适从,早已将他们出卖得干干净净。他们站在这里,却与这辉煌格格不入,像闯入盛宴的幽灵,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我端着酒杯,步履从容地穿过人群。所过之处,喧嚣仿佛自动平息了片刻,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有敬畏,有探究,有狂热。我像一个移动的光源,吸引着所有的视线,也照亮了那些阴影里的不堪。
最终,我站定在赵天华他们面前,距离恰到好处。
赵总,王副总,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如同老友重逢的问候,好久不见。
赵天华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溅落在锃亮的皮鞋上。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林总,恭喜!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王莉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只有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
我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优雅地举起手中的香槟杯,剔透的液体在璀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扫过角落里那个仍在发抖的身影,声音清晰而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竖起耳朵偷听的人耳中:
是啊,好久不见。说起来,
我微微停顿,唇角的弧度仿佛带着真诚的感慨,还要真心感谢诸位当年的……‘成全’。
成全两个字,被我咬得极轻,却又极重,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他们的耳膜,扎进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赵天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王莉更是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手一抖,昂贵的红酒杯脱手而出,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光洁的地面上,猩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溅开,染污了她精心挑选的裙摆。刺耳的碎裂声在相对安静下来的这一角显得格外突兀,引来更多探寻的目光。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那些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小小的风暴中心。
就在这时,宴会厅厚重华丽的雕花大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撞开!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刚刚凝滞的空气,引得所有人都惊愕地转头望去。
我的助理陈默,那个一向以冷静沉稳著称的年轻人,此刻却带着少见的急促,几乎是冲了进来。他脸色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全场,目标明确,步履如风地径直朝我奔来。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破碎的酒杯、惨白的赵天华身上,瞬间聚焦到陈默和我身上。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疑问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又发生了什么
陈默几步冲到我跟前,无视周围那些探究的、惊疑的视线,微微倾身,凑近我的耳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紧绷而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响在寂静的宴会厅里:
薇姐!急报!‘创世科技’(Genesis
Tech)!他们的全球CEO,劳伦斯·霍克本人,刚刚在酒店顶层套房紧急连线!他亲自开口,提出……全资收购星海!
创世科技!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个懂行的人脑海中炸开。全球科技领域无可争议的霸主,市值数万亿美元的超级巨鳄!他们的触角深入AI、芯片、云计算、生物科技等几乎每一个尖端领域,是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掠食者!其创始人兼CEO劳伦斯·霍克,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他的一个决策,足以影响全球科技版图!
他亲自开口!全资收购!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远超刚才那场无声的复仇清算。
刹那间,整个宴会厅陷入一片死寂。刚才还存在的窃窃私语、杯盏轻碰、衣料摩擦声……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消失了。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数张脸孔凝固在震惊的瞬间,眼睛瞪大,嘴巴微张,表情僵硬。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赵天华和王莉彻底僵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底的、面对不可抗力时的茫然与死寂。角落里的张明更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软在绿植的阴影里,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辉煌的灯光依旧璀璨,香槟的气泡仍在优雅地上升,但这片由金钱、权力和科技编织的华丽殿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下。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风暴中心——那个端着酒杯,依旧站得笔直的女人身上。
我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有一丝变化。仿佛陈默带来的不是足以颠覆全球科技格局的爆炸性消息,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播报。
在几百道目光的聚焦下,在足以令人心脏停跳的绝对寂静中,我缓缓抬起手。指尖优雅地捏住香槟杯细长的杯脚,手腕轻轻一旋。
剔透的金色酒液在璀璨的水晶杯壁上漾开细小的漩涡,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因为杯身的晃动而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
我的目光并未看向陈默,也未看向那些凝固的脸孔,只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杯中酒液流动的姿态。嘴角那抹弧度,慵懒,笃定,带着一种近乎俯瞰的玩味。
然后,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慵懒,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真空般的死寂,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哦
我微微偏头,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尾音轻轻上扬,告诉他们——
我故意停顿了半秒,享受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拉长的瞬间。目光终于抬起,平静地扫过全场,扫过那些或惊骇、或呆滞、或充满狂热期待的脸庞。
红唇轻启,吐出两个斩钉截铁、却又狂妄到极点的字眼:
叫爸爸。
轰——!
这两个字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压抑到极致的沉默!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狂放!嚣张!睥睨天下!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对全球科技霸主发出了最赤裸、最彻底的蔑视!
这已经不是商业谈判,这是宣战!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赵天华和王莉彻底石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绝望。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者,而是一个敢于向神祇挥剑的狂徒!他们的结局,连蝼蚁都不如!
整个宴会厅彻底沸腾了!震惊、狂热、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人!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声浪即将达到顶峰,无数人激动得想要尖叫呐喊时,我的助理陈默,却做出了一个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非但没有因为我的狂言而震惊退下,反而再次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我的身边。他脸上的急切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甚,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他完全无视了周围震耳欲聋的喧嚣,再次压低声音,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急促,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薇姐!不是这个!
他语速极快,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传递某种超越言语的信息,霍克那边说……他们不是重点!他说……您要找的人……
他猛地顿住,深吸一口气,像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然后,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锋利的矛尖,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指向了宴会厅侧面——那扇通往隔壁独立VIP包厢的、此刻紧闭着的、厚重而华丽的红木雕花门!
……在隔壁包厢!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狂热,所有的震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喉咙,戛然而止!
宴会厅再次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比刚才听到创世科技收购意向时,更加彻底,更加冰冷!
我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僵住了。
嘴角那抹笃定而玩味的弧度,如同被骤然冻结的湖面,凝固在脸上。捏着香槟杯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泛起一片刺目的青白,杯壁上滑落的水珠,冰冷地滴落在指尖。
一直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撕裂所有从容的惊疑。那目光不再慵懒,不再玩味,而是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森然寒意,猛地射向那扇紧闭的红木大门!
隔壁……包厢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带着破空的尖啸,狠狠钉入我的脑海。刚才那睥睨天下的狂妄,那掌控一切的从容,仿佛一层脆弱的琉璃,在瞬间被无形的重锤击得粉碎。
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凝固成一张冰冷的面具。嘴角那抹笃定而玩味的弧度,如同被骤然冻结的湖面,裂开细微的纹路。捏着香槟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瞬间爆发的力量而泛起一片刺目的青白,几乎要将脆弱的水晶捏碎。杯壁上滑落的水珠,冰冷地砸在指尖,那寒意却仿佛沿着神经一路窜上脊椎,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一直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慵懒与玩味被瞬间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触及最深处逆鳞的、淬了毒的森然寒意。那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带着能穿透一切的穿透力,猛地射向那扇紧闭的、厚重华丽的红木雕花门!
门后……是谁!
霍克的话……您要找的人
这六个字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记忆最底层那片刻意冰封、掩埋着无尽黑暗与痛楚的冻土。深埋的、早已被时间尘封的冰冷淤泥被剧烈地搅动,无数尖锐的碎片翻涌上来,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三年前那个雨夜更加刺骨。冰冷的酒意沿着指尖蔓延上来,渗入血液,仿佛要将心脏都冻结。
宴会厅依旧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赵天华、王莉、角落里瘫软的张明……他们脸上残留的恐惧和绝望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骇然覆盖。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个刚刚还狂妄地对创世科技喊出叫爸爸的女人,瞬间失态至此
陈默站在我身侧,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扇门和周围的环境,像一头进入最高警戒状态的猎豹。他感受到了我身上骤然爆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香槟的甜腻和无数种香水的混合气息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压下那股翻涌的寒意和惊疑。
霍克……这个站在科技金字塔最顶端的男人,他不可能无的放矢。他抛出的这个饵,精准地击中了连我自己都几乎遗忘的、深埋的执念。
谁
我的声音终于响起,干涩,冰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沙哑。不再是刚才的慵懒睥睨,而是淬了冰的质问,矛头直指那扇紧闭的门。
没有回答。
只有一片死寂。那扇红木门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张紧闭的、嘲弄的嘴。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灼着那冰冷的寒意。被愚弄的感觉,被未知阴影笼罩的不安,还有那深埋的、被骤然翻搅出的痛楚,交织成一种狂暴的冲动。
陈默。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冰冷质问更令人心悸。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在!
陈默立刻应声,眼神如刀。
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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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面对全场。他没有高声呼喝,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平静却带着巨大压迫感地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威压和眼神中传达的明确信息,比任何命令都更有效。
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短暂的僵持后,是无声的溃退。
没有人敢质疑,没有人敢停留。刚才还沉浸在巨大震撼和狂热中的宾客们,如同被无形的潮水推动,开始默默地、带着满腹惊疑和敬畏,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朝着宴会厅的出口方向退去。衣料摩擦声、轻微的脚步声、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背景音。他们离开时,目光依旧忍不住投向风暴中心——那个伫立在原地、目光死死锁住红木门的女人,以及那扇紧闭的、仿佛连接着未知深渊的门。
赵天华、王莉等人,更是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混在人群中,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个让他们从天堂跌入地狱、又瞬间坠入更深恐惧的地方。角落里的张明,被两个侍者几乎是架着拖了出去,他像一摊烂泥,眼神涣散,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很快,辉煌依旧的宴会厅变得空旷。璀璨的灯光下,只剩下我,陈默,一地狼藉的破碎酒杯和泼洒的酒液,以及……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红木门。
奢华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的硝烟味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默没有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守护在我侧后方半步的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关注着那扇门两侧可能的动静。
我缓缓抬起手,将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随意地递向陈默。指尖的冰冷依旧。
陈默无声接过。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那扇红木门。每一道雕花的纹路,每一处金属包边的反光,都在我眼中被无限放大。门后,是未知,是霍克抛出的致命诱饵,更是可能通往我人生最大谜团和伤口的入口。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回响。三年来,支撑我浴火重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是冰冷的恨意和复仇的执念。但此刻,霍克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指向了一个更深、更痛、被刻意遗忘的角落——我失踪多年的弟弟,林子阳。
那个名字,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从未真正愈合。当年公司被夺,只是压垮骆驼的其中一根稻草。弟弟的失踪,才是真正将我的世界彻底击碎、拖入深渊的根源。我动用了一切力量,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却只换来石沉大海的绝望。最终,我不得不将其深埋,用复仇的火焰去灼烧其他的痛苦。
难道……霍克知道难道门后的人,与此有关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冰冷的恨意中,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掺杂进一丝……恐惧不,是更复杂的东西。
我迈开了脚步。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一声接着一声的回响。这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宴会厅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步步逼近那扇紧闭的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燃烧的钢丝上。三年前的雨夜,我是被狼狈地驱逐,一步步离开象征权力的堡垒。三年后的今夜,我再次一步步走向另一扇未知的门,走向一个可能彻底颠覆我所有认知的深渊。
距离在缩短。三米。两米。一米。
那扇门,近在咫尺。我能闻到红木本身散发出的、沉郁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门后隐约透出的一丝……雪茄的冷冽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昂贵且独特的古龙水气息。
我站定在门前。
没有立刻推门。手抬起,悬停在冰冷的黄铜门把手上方一寸。指尖能感受到金属散发出的寒意。
薇姐陈默的声音在身后极低地响起,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没有回头。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听觉捕捉着门后最细微的声响——没有交谈声,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安静。视觉聚焦在门把手那光滑的弧面上,映出自己模糊而冰冷的倒影。
呼吸,在胸腔里缓慢而深沉地起伏。
是陷阱是答案还是另一个更深的谜团
霍克抛出的这个人,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炸开的不仅是水面,更是我内心最幽暗的湖底。门后等待我的,究竟是揭开真相的曙光,还是将我彻底吞噬的黑暗漩涡
悬停的手指,终于落下,坚定地握住了那冰冷的黄铜门把手。触感坚硬、沉重、带着历史的冰冷。
用力,向内推开——
厚重的红木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刺眼灯光或喧嚣,门后仿佛是一片更深的幽暗。光线似乎被刻意调得很低,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朦胧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包厢内奢华的轮廓:深色的丝绒沙发,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外面城市的璀璨夜景,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醇厚的余韵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压迫感的寂静。
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入包厢深处。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人影。
正对着门的主位沙发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烟灰缸,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截尚未完全熄灭的雪茄烟蒂,青烟袅袅,如同幽灵般升腾。
心猛地一沉。
人呢
就在这瞬间的惊疑和高度戒备中,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门后视野的死角——那扇巨大落地窗的厚重窗帘阴影里——迈了出来!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突兀感,精准地卡在我推开门、心神被空沙发吸引的那一刹!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维。右手几乎在零点一秒内,闪电般探向左侧肋下礼服的隐秘开口——那里,常年藏着一把特制的、轻薄如纸却锋利致命的陶瓷短刃。冰冷的刀柄瞬间贴合掌心,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同时,陈默在我身后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性的闷哼,身体前倾,手臂微抬,显然也做出了防御姿态。
然而,那道身影并没有攻击动作。
他完全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一个男人。
身材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几乎融入阴影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脸……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英俊,五官精致得如同雕塑,但那双眼睛——深灰色的瞳孔,像两颗冰冷的、打磨过的金属子弹,没有丝毫温度,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正平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直直地投向我。
他的存在感极强,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套着完美的人形外壳。
他的手里,没有武器。只是随意地垂在身侧,指节修长有力。
但正是这种毫无威胁的姿态,配合他鬼魅般的出场和那双冰冷的眼睛,反而更让人心底发寒。
林薇女士。
年轻男人开口了,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平静,清晰,没有任何起伏,像AI合成的完美声线,却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冒昧打扰。霍克先生向您致意。
他没有自我介绍,没有寒暄,直奔主题,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指令。
我全身的肌肉依旧紧绷着,握着刀柄的手指没有丝毫放松,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他:霍克让你来的‘那个人’呢
我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年轻男人对我的戒备和杀意视若无睹,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珠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缓缓抬起了右手——那只刚才随意垂落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刻意的展示意味。
手掌摊开。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
一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我的目光,在接触到照片内容的瞬间,如同被最炽热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嗡——!
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濒临炸裂的疯狂速度擂动起来!
照片上,是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少年少女。
女孩笑容灿烂,带着未脱的稚气和阳光,眼神明亮地看向镜头。她亲昵地搂着旁边男孩的肩膀。男孩比她略高一些,面容清秀,带着书卷气,微微侧着头看向女孩,眼神温柔而带着一丝腼腆的宠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背景是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旧家院墙。
那是……十六岁的我,和……十四岁的林子阳!
是我和弟弟失踪前,最后一张清晰完整的合照!这张照片的原版,早已在我无数次绝望的寻找中遗失!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陌生男人手里!
你……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滔天的惊骇,你……怎么会有……!
冰冷的灰色眼瞳依旧毫无波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瞬间失态、苍白如纸的脸。他无视我几乎要失控的情绪,无视我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只是用那毫无起伏的、机器般精准的语调,清晰地吐出下一句话:
霍克先生让我转告您:‘创世’无意收购‘星海’。他关注您,是因为您要找的人——林子阳先生——三年前,在‘磐石科技’核心技术失窃案的‘清理’环节中,被我们的人……意外发现,并带走了。
清理环节……意外发现……带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
轰——!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核弹在脑海中爆炸!三年前!核心技术失窃案!那个导致公司内部彻底分裂、信任崩塌、最终成为我被踢出局的直接导火索的事件!
弟弟……林子阳……怎么会和那场失窃案扯上关系!清理环节是什么意思!带走又是什么意思!
三年来支撑我的所有冰冷恨意和复仇执念,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搅碎!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真相,如同深渊巨口,在我面前豁然张开!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盯着照片上弟弟温柔腼腆的笑容,再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张冰冷英俊、毫无人气的脸。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开始剧烈晃动、扭曲。
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陈默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了我的手臂,他的脸色也凝重到了极点。
年轻男人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足以摧毁人意志的冲击。他平静地收回手,那张承载着巨大冲击的照片被他随意地放回了西装内袋,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片。
霍克先生在顶楼套房等您。他依旧用那毫无波澜的声线说道,如同在宣读一条设定好的程序指令,关于林子阳先生的下落,以及三年前‘磐石’事件的完整信息,您可以在那里得到答案。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包厢内部、连接着酒店内部电梯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标准得像礼仪教科书,却透着骨子里的冰冷和不容拒绝。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雪茄的余味,古龙水的冷香,此刻都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毒气。照片上弟弟的笑容和眼前这张冰冷的、如同终结者般的脸,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撕扯。
弟弟……还活着被霍克的人带走了为什么三年前的失窃案……到底隐藏着什么霍克……这个科技帝王,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抛出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无数个疑问像疯狂的毒蛇,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刃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眩晕感被强行压下。眼神中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却在混乱的漩涡深处,一点点沉淀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疯狂、也更加决绝的寒芒。
握着刀柄的手指,缓缓松开了些许力道,但并未离开。身体挺直,挣脱了陈默的扶持。
我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迎向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瞳。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穿透力:
带路。
两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
年轻男人的灰色眼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接收到的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指令。他微微颔首,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程序,转身,朝着包厢深处、那扇通往酒店内部专用电梯的磨砂玻璃门走去。步伐无声,如同滑行在阴影中的幽灵。
我没有立刻跟上。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那张空荡荡的主沙发,扫过那截仍在袅袅升腾着青烟的雪茄烟蒂——那是霍克留下的、充满权力象征的残迹。空气里残留的雪茄冷冽余味和古龙水的独特气息,此刻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气味。
弟弟温柔的笑容和冰冷的清理二字,在脑海中疯狂撕扯。三年前磐石核心技术的失窃,那场导致信任彻底崩塌、将我推入深渊的风暴……原来弟弟的身影,一直潜藏在最深的漩涡里被霍克的人带走……是囚禁是保护还是……利用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我用力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强行拉回一丝清明。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冻结,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潭。那寒潭深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薇姐陈默的声音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话,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风暴。他上前一步,身体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扇紧闭的电梯门和年轻男人的背影,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
我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个引路的背影。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但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步不退。
守在这里。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只容陈默听见,任何人,靠近那扇门,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却淬着地狱的寒冰。
陈默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想象。他没有任何质疑,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身体微微下沉,站成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警戒姿态,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电梯入口和整个包厢的动静。他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某个隐蔽的凸起上。
年轻男人仿佛没有听到我们短暂的交流,他已经站在了电梯门前。没有按键的动作,电梯门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部铺着深色地毯、空间不大却异常奢华的空间,顶部的氛围灯散发着幽冷的蓝光。
他侧身,站在门边,灰色的眼珠转向我,依旧是那毫无情绪波动的注视,无声地发出邀请。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雪茄和古龙水的味道涌入肺腑。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每一步都像踏在布满荆棘的钢丝上。我迈步,走进了那幽蓝光晕笼罩的电梯轿厢。
年轻男人随后进入,站在我侧前方。电梯门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这个如同人形机器般的男人。他身上那股非人的冰冷气息,混合着电梯里特有的、带着轻微金属和润滑油味道的空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没有按键。电梯无声而平稳地开始上升。失重感很轻微,却让心脏悬得更高。
我沉默着,目光落在轿厢内壁光滑如镜的金属面上。映出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锥,锐利得惊人。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肋下那把陶瓷短刃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带来一丝虚假安全感的慰藉。
时间在无声的上升中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大脑在高速运转,将三年来的碎片、霍克抛出的信息、弟弟的失踪、磐石的失窃……疯狂地拼凑、推演、质疑。无数种可能,无数个陷阱,在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
清理环节,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电梯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盯着金属壁面上自己冰冷的倒影。
年轻男人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发问。他灰色的眼珠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我金属壁面的倒影上,但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沉默持续了大约三秒,他才用那毫无起伏的声线回答:
非目标人物的意外介入,需要被……移除痕迹。确保任务洁净。
移除痕迹……确保任务洁净……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子弹,射入耳膜,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血腥联想。三年前那场失窃案……弟弟林子阳……一个当时可能还在读大学的、与商业间谍活动本应毫无瓜葛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需要被清理的意外介入是谁要移除他!霍克的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带走……真的是字面意思吗
一股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镜面里,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狰狞。
电梯就在这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停住了。
顶楼,到了。
幽蓝的电梯门无声滑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不再是宴会厅的喧嚣浮华,也不是电梯轿厢的金属冰冷。这里的光线被调得很柔和,带着一种古老图书馆般的静谧。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醇厚而复杂的香气,混合着陈年书籍的墨香、昂贵皮革的味道,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属于精密仪器运行的、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
眼前是一条铺着深色手工羊毛地毯的宽阔走廊,两侧墙壁是深色的实木护墙板,上面挂着几幅巨大的、笔触抽象却充满力量感的现代油画。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装饰的深色实木双开门,此刻虚掩着,透出里面更加温暖柔和的光线。
年轻男人率先走出电梯,站在门侧,再次侧身,做出请的手势,动作标准得像博物馆的讲解员。
我踏出电梯。脚下厚实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那种混合着权力、财富和知识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霍克,这个科技与资本帝国的帝王,他的领域。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死寂。一种比楼下宴会厅死寂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安静。
我一步步走向那扇虚掩的双开门。距离在缩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压力场上。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粘稠,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
走到门前。
透过虚掩的门缝,能看到里面是一个极其宽敞的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最璀璨的夜景,如同铺开的星河。室内光线柔和,巨大的书桌由一整块深色稀有木材制成,上面纤尘不染,只有一台造型极其简约流畅的曲面屏幕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几组宽大舒适的深色皮质沙发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墙壁上,是顶天立地的嵌入式书架,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和……一些被小心放置的、闪烁着金属或晶体冷光的、造型奇特的科技原型或艺术品。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很高,肩背宽阔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便服。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如同山岳般沉凝厚重的气场。他手里端着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窗外璀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泽。他似乎正静静地俯瞰着脚下这座匍匐在他帝国版图上的不夜城。
他就是劳伦斯·霍克(Laurence
Hawk)。科技领域的宙斯,资本世界的君王。
年轻男人没有进去,只是如同雕塑般静立在门侧。
我站在虚掩的门外,没有再向前一步。冰冷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所有的疑问、愤怒、惊疑、恐惧……在见到这个背影的瞬间,被压缩到了极致,最终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审视着这个主宰着无数人命运的背影。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终于,那个背影动了。
霍克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终于暴露在柔和的光线下。
出乎意料。并非想象中那种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帝王相。他的面容轮廓清晰,带着岁月沉淀的深刻痕迹,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皮肤保养得极好,只有眼尾和唇角刻着几道深刻的纹路,昭示着阅历与无上权力带来的重量。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极其沉静的蓝色,如同最深海域的冰层,看似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深邃和洞察一切的穿透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俯瞰众生的、绝对的理性与掌控。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的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审视,仿佛我的到来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如同棋盘上一颗注定落下的棋子。
他微微抬起手中的酒杯,动作优雅而从容,带着一种古老贵族的做派。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玩味。
林薇女士,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醇厚,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像大提琴的低鸣,却蕴含着掌控一切的力量,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他微微侧身,目光示意了一下他身旁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以及沙发前的矮几。
茶几上,没有酒,没有雪茄。
只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约莫巴掌大小、材质不明的暗银色金属盒。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道极其细微、仿佛电路般的凹槽纹路,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那盒子,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散发着不祥的、致命的气息。
霍克那深邃如冰海的目光,再次落回我的脸上,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你弟弟林子阳的故事,以及你需要付出的代价……都在这里。
代价
我的声音像两块冰在摩擦,冰冷、生硬,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深冬的寒气。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暗银色的金属盒上,那冰冷的幽光仿佛带着吸力,要将人的灵魂都冻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被真相撕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
弟弟……林子阳……那个照片上温柔腼腆的少年……成了霍克口中最完美的作品成了这个冰冷的、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盒子的一部分!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愤如同海啸,几乎要将我吞噬。三年来支撑我的复仇之火,在这一刻被浇上了名为绝望的冰油,发出刺耳的嗤响。但我挺直着脊梁,如同风暴中不肯折断的桅杆,眼神里的冰寒未曾融化,反而在极致的痛楚中淬炼得更加锐利、更加疯狂。
我缓缓抬起眼,迎向霍克那双深不可测的冰蓝色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审视,如同科学家观察着培养皿中挣扎的样本。
是的,代价。
霍克的声音依旧平稳,醇厚如陈酿,却带着碾碎一切的重量。他端着酒杯,姿态从容地踱步到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前,坐下。沙发深陷,无声地承受着这位帝王的重量。他没有再看那个金属盒,仿佛那只是桌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摆件。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林阳——或者说,他现在被赋予的新代号,‘Echo’——是‘创世’‘弥赛亚’计划最核心、最成功的载体。
霍克的声音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科学事实,他的大脑,是迄今为止,我们发现的唯一能完美兼容‘织梦者’原型架构并实现超限运行的生物基质。他的思维模式,他的神经可塑性……独一无二。
弥赛亚计划……织梦者原型架构……超限运行……
这些冰冷的术语,像一把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我弟弟存在的本质,将他贬低为一个实验品,一个载体。
所以,你们就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霍克微微歪了下头,动作优雅却充满了一种非人的漠然。怪物
他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林薇女士,你的眼光依旧被狭隘的‘人性’所束缚。‘Echo’是进化,是未来。他摒弃了人类脆弱的肉体、混乱的情感、低效的思维模式。他的存在,是纯粹理性和无限算力的完美结合体。他不再是你记忆中那个脆弱的弟弟,他是‘弥赛亚’的雏形,是通往新纪元的钥匙。
进化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冰冷的怒意在胸腔里沸腾,用最残忍的手段剥夺他作为人的一切,把他变成一台冰冷的机器,这就是你所谓的‘进化’这就是你‘创世’践踏生命、玩弄灵魂的借口!
霍克平静地啜了一口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对我的愤怒置若罔闻。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深渊,牢牢锁住我。
愤怒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林薇女士。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Echo’的价值,超越了你的想象,也超越了任何个体情感的羁绊。他属于‘创世’,属于人类进化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扫过我眼中翻涌的恨意和绝望,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承受极限。然后,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个所谓的代价:
而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放弃‘星海科技’对‘织梦者’神经拟态芯片的最终归属权。交出核心架构的全部控制权限和源代码。
作为交换,
霍克的身体向后靠回沙发深处,姿态重新变得放松而掌控,我可以保证‘Echo’——林子阳的意识核心——在‘弥赛亚’计划中的绝对安全和……持续存在。你可以获得定期探视他意识数据流的权限,甚至……在特定条件下,进行有限的交流。
轰——!
这所谓的代价和交换,如同第二颗核弹,在刚刚被第一颗炸得支离破碎的废墟上再次引爆!
交出织梦者!
放弃我浴火重生、耗尽心血、用以复仇和证明自己的最终武器放弃那足以撬动全球格局、定义未来的钥匙将它拱手送给眼前这个将我弟弟改造成非人存在的恶魔!
而交换的……只是弟弟那被囚禁在冰冷机器里的、名为意识数据流的残影一个定期探视的权限一个在特定条件下才能进行的、如同隔着玻璃罩观察标本的交流!
这根本不是交易!这是赤裸裸的、最恶毒的勒索!是用我仅存的、对弟弟的牵挂和愧疚,作为锁链,来绑架我未来的全部可能!
哈……
一声短促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声从我喉咙里溢出,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我死死盯着霍克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用我弟弟的残骸,来勒索我交出‘织梦者’霍克,你的无耻,真是刷新了我对‘底线’这个词的认知!
霍克对我的控诉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表情甚至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听一段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只是平静地补充道:这不是勒索,林薇女士。这是现实的选择。‘织梦者’在你手中,只是一个商业产品,一个复仇的工具。但在‘创世’,在‘弥赛亚’计划中,它将与‘Echo’完美融合,真正开启人类智能进化的新纪元。这是它最好的归宿,也是你弟弟……存在的最高价值体现。
至于你,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评估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被纳入收藏的艺术品,你的才华,你的韧性,你的……愤怒,都是稀缺的资源。交出‘织梦者’,你和你现有的团队可以整体并入‘创世’。‘星海’将成为历史,但你会获得一个更高的平台,一个参与塑造未来的机会。这难道不比执着于过去那些……微不足道的恩怨更有意义
微不足道的恩怨!
三年前雨夜的背叛、夺走一切的屈辱、三年卧薪尝胆的煎熬……在他口中,竟成了微不足道的恩怨!
而弟弟被改造成非人兵器,在他口中,竟成了存在的最高价值体现!
一股极致的冰寒和一种狂暴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同时在我体内炸开!眼前的世界似乎开始旋转,霍克那张优雅而冷酷的脸在视野里扭曲变形。
就在这时,霍克似乎觉得筹码还不够重。他微微抬手,对着空气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
无声无息地,那个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外的年轻男人——那个有着冰冷灰色眼瞳的人形机器——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矮几旁,拿起了那个暗银色的金属盒。
他修长的手指在盒子侧面某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轻轻一按。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奇异共鸣感的嗡鸣响起。
金属盒光滑的表面,突然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暗银色的外壳变得半透明,内部复杂的、闪烁着幽蓝色和淡金色光芒的立体神经脉络结构清晰地呈现出来!无数细微的光点在那些脉络中流转、明灭,仿佛星辰在微观宇宙中运行。
而在那结构的最核心,一个如同核桃仁般、被无数细密光丝缠绕包裹的、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球状体,正以一种恒定的频率微微搏动着!
咚……咚……咚……
那搏动的频率,竟然……隐隐与我此刻狂乱的心跳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共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尖锐的刺痛,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这……就是‘Echo’的意识核心枢纽。
年轻男人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冷的解说词,它承载着林子阳先生转化后最基础的人格模板、逻辑架构和……记忆碎片。它的稳定运行,依赖于‘创世’最高级别的生命维持系统和……‘织梦者’原型架构提供的底层算力支持。
他的手指再次一动。那半透明的景象消失,金属盒恢复成冰冷的暗银色。
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景象,那核心处搏动的光球……如同最残酷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视网膜,刻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那就是弟弟吗那就是林子阳仅存的东西吗一个被囚禁在冰冷盒子里、靠别人的算力才能稳定运行的……意识核心枢纽!
看到了吗
霍克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掌控者的从容,他的‘生命’,他的‘存在’,维系于此。你的选择,决定了他的……存续形态。是让他继续作为‘弥赛亚’的基石,在进化的道路上永存还是……
他故意停顿,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冷的、不容错辨的威胁,让这一切,连同他最后的存在痕迹……彻底归于虚无
空气彻底凝固了。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倾轧下来!脚下的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人拖入无底深渊。霍克的话语、年轻男人展示的景象、那搏动核心带来的血脉悸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我死死缠绕!
交出织梦者,放弃一切,成为霍克帝国的一颗螺丝钉,换取弟弟那被囚禁的意识核心苟延残喘
还是……拒绝,眼睁睁看着弟弟最后的存在痕迹被彻底抹除,如同从未存在过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浸透四肢百骸。但在这绝望的冰层之下,一股更黑暗、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火焰,正悄然点燃。
我的目光,缓缓从那个冰冷的金属盒,移向霍克那双掌控一切的冰蓝色眼眸。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无尽冰寒和毁灭气息的弧度。
霍克……
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寂般的平静,你以为……用这个盒子,就能锁住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