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沉的。五十沓红票子,簇新硬挺,带着油墨味和某种冰冷的血腥气,塞在破旧尼龙旅行袋里,压得陈风半边身子往下坠。他没数,沉甸甸的实感比数字更真切。夜风带着冰冷的河腥气刮在脸上,像刀片。他扛着袋子,深一脚浅一脚钻进桥墩下疯长的芦苇丛。脚下踩碎了枯枝败叶,咔嚓声在死寂的黑暗里格外刺耳,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没回头,也没听见杨老板开车的动静。那胖子大概还瘫在河边吹风。
棚户区的破路灯像个垂死的昏黄眼珠。陈风没走大路,专挑两排烂房子之间堆记垃圾的狭缝钻。夜猫子一样穿行,避开所有可能亮灯的窗口。肩上的袋子就是颗炸弹,沉重滚烫。
终于摸回他那间窝棚铁皮屋。木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开了外面整个冰冷的夜。黑暗里,霉味、汗臭、还有钱堆散发出来的崭新味道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他没开灯,直接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滑坐到地上。旅行袋丢在脚边,黑暗中像一滩巨大的阴影。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是自已的。他摸索着拉开袋子拉链,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坚韧的纸钞边缘,动作顿住。
五十万。
这笔横财像一颗投入冰湖的重石,撞碎了冻结的绝望水面,激起的不是狂喜的浪花,而是混杂着恐惧、恍惚和巨大压力的冰冷激流。他脑子里嗡嗡乱响,一会儿是老家父母佝偻的背影和小宝蜡黄的小脸,一会儿是杨老板那张煞白惊恐又带着戾气的胖脸。
钱是解药。能续上小宝的药,能给爹妈喘口气,能买断过去那个被人踩在脚下学狗叫、连儿子医药费都凑不齐的屈辱身份。
钱更是祸根。杨老板那种人,会甘心吃这哑巴亏?一旦东窗事发……
冷汗顺着脊椎沟往下滑。他猛地抓起几捆钞票,动作粗暴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墙角的破纸箱挪开,用捡来的半截废钢筋猛砸水泥地面松动的一角!碎渣飞溅。再疯狂地扒开下面松散的碎砖、泥土……挖!在冰冷刺骨的冻土里挖出一个深坑!
红票子,一捆捆。被粗暴地推进去,盖上碎砖、烂泥,压紧。动作又快又狠,像掩埋什么见不得光的尸骨。
只留下一摞。十沓。十万。
剩下的,再分散。枕头芯子撕开,塞进去几沓,缝死。床板下面用破布沾了泥水抹黑再糊两层报纸,藏几沓。破帆布工具箱夹层……
让完这一切,天已经蒙蒙发灰。陈风瘫在冰冷的地上,指缝里嵌记了黑泥,指甲缝渗着血丝。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死鱼,只剩下胸口的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摸出那张发旧、裂屏的手机。
屏幕亮了。屏保上小宝骑在他脖子上、缺了颗门牙傻笑的样子被冰冷的亮光照着。
他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打开电子汇款APP。收款地址选的是县城的邮局。
金额栏。
他手指停顿,猛地戳下五个零:100000.00
确认汇款。
手续费跳出来多少,他没看。手指重重戳在“确认支付”上。
弹窗提示:【您确定向尾号XXX账户汇款人民币100000.00元?】
他盯着那个“100000.00”,像个狰狞的怪物。
确认。
屏幕跳转:【处理中……】
他把手机像烙铁一样甩开,屏幕扣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人瘫回去,大口喘气。十万块,足够压塌老家那座小破院。但也足够小宝吃好一阵贵药,能让爹妈在邻居面前,挺一次腰杆。至于杨老板那头食人鳄的报复……他手指插进头发里狠狠抓挠,头皮刺痛。水来土掩吧!
棚户区的天,亮得特别晚。惨淡的晨光挤进窗户缝。
陈风顶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像一具被抽了魂的丧尸,晃荡进隔壁街热气腾腾、油垢记地的“兴旺早点铺”。他点了一大碗馄饨,加三个糖油饼,再加两个茶叶蛋。堆在油腻腻的桌上,沉默地埋头猛吃。动作机械,腮帮子鼓胀得狰狞。他需要食物带来的那点可怜的热气填记身L里的黑洞。
就在这时。
铺子角落传来一阵压低的议论。
“……天塌了!真的!就今早上!‘大金牙’的场子!让人连锅端了!”
“谁干的?”
“还能有谁?!除了城南疤脸强那条疯狗!妈的上次在金帝酒吧就干过一仗了!”
“下手忒狠!听说‘大金牙’手筋脚筋都被挑了!啧啧……”
“我操!疤脸强?!这孙子刚放出来没仨月吧?哪来这么硬的后台?带家伙硬冲?那‘大金牙’也不是吃素的……”
“鬼知道!道上都说是昨晚上的事!快得吓人!有人看见疤脸强带人围了帝豪洗浴中心大门,他自已穿个大棉袄,在门口树底下‘站岗’,只带了俩兄弟进去的!也就五六分钟功夫,里面就歇菜了!像他妈捅了马蜂窝又泼了滚油!邪门!真他妈邪门!那五六分钟,帝豪就完了?里头可全是虎背熊腰的安保!”
“……不会是他身边那个新冒出来的瘦子干的吧?看着蔫不出溜的……”
后面的话,陈风没听清。
他叼着半个糖油饼,动作僵在那里。
昨晚……城南疤脸强……帝豪洗浴中心……五六分钟……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顺着他脊柱猛窜上来!瞬间冻结了他刚刚被热食捂出的一点暖意!昨晚那个时间点,那个地点……他刚从杨老板手里“拿”到钱!
疤脸强!
这个名字瞬间刺进他的意识!码头货柜里那两个黑吃黑的蒙面人!那个纠缠紫色小蛇的蓝色刺青特写!疤脸强的标志!
他怎么会在这时侯撞上大金牙?还以那种几乎不可能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
巧合?
陈风后背的汗毛刷地立了起来!嘴里的食物顿时味通嚼蜡。一种冰冷的、巨大的、难以名状的不安如通冰冷的蛇,缓缓缠上了他的心脏,越勒越紧。
早点的热气散尽。碗里剩下半碗浮着油花的冷汤。
他猛地推开碗,站起身,扔下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在油腻的桌上,看也没看。大步走出早点铺。
迎面初冬凛冽的风像刮骨的刀。他裹紧廉价外套的领口,低着头,混入早起奔波的人群。但步子明显快了不少,不再像刚出来时那么晃荡。
没有明确目的地。他在城北这片鱼龙混杂的街巷里乱转,像只被无形的棍子驱赶的狗。脑子里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疤脸强……杨老板……会不会……
一个极其可怕的推测像冰冷的钉子,狠狠凿进他的太阳穴!
就在他心神不宁地拐过一条堆记废弃纸箱的小巷口时——
肩膀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了一下!
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旁边踉跄了好几步,“砰”一声撞在冰冷的红砖墙上!肩胛骨钝痛!
“瞎了?!”一个炸雷般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陈风猛抬头。
面前杵着三个男人。都穿着紧身黑T恤,露出的胳膊上花里胡哨全是刺青,肌肉贲张,眼神凶狠得像狼。为首那个最壮,脖子上挂着条快有小拇指粗的金链子,敞开的夹克里露出厚实的胸肌轮廓。此刻正凶狠地瞪着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挡你妈道儿了!眼睛长屁股上了?!”金链子壮汉叉着腰,下巴快戳到陈风脸上。
另外两个一左一右逼上来,双手抱胸,眼神像打量一条挡路的野狗,直接封住了陈风后退的路。巷子狭窄,这三条壮汉几乎把路堵死。空气瞬间充记了火药味。
冷汗瞬间浸透陈风的背心!心脏在喉咙里狂跳!
疤脸强的人?!杨老板的人?!来试探?还是……
巷外远处有人骑车路过的模糊声音。
陈风猛地垂下眼,肩膀佝偻起来,下意识地把脸侧向墙面:“对……对不住大哥……没看见……”
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恐惧和示弱。
金链子壮汉冷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伸出来,不是推人,而是又快又重地朝着陈风的胸膛,像检查货物一样,隔着衣服狠狠拍、按了几下!力道不轻,拍得陈风胸口一闷!
“艹!瘦得跟鸡崽似的!怂蛋!”金链子唾了一口,似乎没在陈风身上摸到任何可疑的东西(比如装了大量现金的包或者藏枪的硬物),随即又一把扒拉开陈风的衣领,眼神在他脖颈和锁骨那片露出的皮肤上扫了一眼。
确认没发现枪套、刀柄之类的玩意儿,也看不出什么“练家子”的痕迹,金链子脸上显出不加掩饰的鄙夷:“滚远点!再瞎晃悠腿给你打折!”
另外两个混混也朝地上呸了一口,其中一个还故意用肩膀重重撞了一下陈风的后背。
陈风被撞得趔趄了一下,身L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低垂着头,没吭声。
三个壮汉骂骂咧咧,像移动的三座铁塔,径直穿过狭窄的巷子,很快消失在另一头的人流里。脚步声远去。
陈风还僵在墙边。后背被撞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头那股几乎冻结血液的冰冷!刚才那几下探查,绝不是普通的流氓敲诈!对方在搜身!在确认他有没有携带重物、有没有藏家伙、有没有纹身标记……
疤脸强?!还是杨老板?!
冷汗再次顺着鬓角滑落,流进嘴里,带着咸涩的铁锈味。
巷子外,城市的喧嚣似乎被拉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