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离开半个月了。陈风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搬进城北工地旁边那片破棚户区。屋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垫了两块砖,上面铺块硬板。冷风顺着铁皮缝往里钻,夜里冻得人骨头缝发麻。白天,他跟一群灰头土脸的汉子蹲在工地外的砖垛子上,等工头拎喇叭喊人。
“东泰工地那边!搬管子!一天八十!管中午一顿!有力气的跟上!”
人群轰地涌过去。
陈风夹在人堆里,麻木地跟着。扛钢筋,抬预制板,钻电缆沟……活儿又脏又沉,一天下来,人累得散了架。回到窝棚,冷水抹把脸,啃口硬饼,倒头就睡。钱是一天一两百的挣,攒个几百就往老家邮局寄。听着电话里爹妈说“小宝能吃饭了”,那点钱就像沙粒堆的小堡垒,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这天中午,太阳惨白。
陈风蹲在路边水泥墩子上,咬着硬邦邦的冷馒头就咸菜。旁边几个零工嘬着烟屁股闲聊。
“听说了没?东泰工地的杨老板栽大跟头了!”
“咋回事?”
“他工地上用的钢筋不够硬!糊弄人的质检报告!被查了!停了工!贴了大封条!”
“靠!作死啊!”
“作死啥?人家有门路!听说砸钱找了个啥‘主任’,想把这事按下去!大出血!”
杨老板?东泰工地?报告作假?找关系?……
陈风嚼馒头的动作停了,脑子里嗡的一下,像有根锈针扎进去。他猛地抬起头,隔着马路扬起的灰尘,看向对面东泰工地那栋三层楼高的项目部。门头挂着大红字。
一个疯狂的念头,混着烂尾楼里的那股灼热气,猛地撞进脑子:“试试……72变……”
当天夜里,凌晨一点。
东泰工地对面一栋盖到一半、没封顶的破公寓楼上。
陈风手脚并用,像只壁虎爬上了八楼。上面空荡荡的没墙,风呼呼刮得人晃。
他就躲在墙角,死死盯着对面——杨老板项目部的楼顶!那里,一个大铁箱子样的空调外机,嗡嗡响着,像个黑乎乎的哨兵。
位置刚好,对着楼下项目部大门!
“……就它了!”陈风眼神一狠。
意识像拧紧的发条,对着那个嗡嗡响的铁箱子,猛地收缩!
“变!”
身L里嗡地一声轻响!像是骨头被抽走一截!再睁开“眼”——视野疯狂下拉!狭窄!扭曲!
一颗锈迹斑斑的螺丝钉头!
它就死死卡在空调外机边上,对着下面那扇大铁门!一个冰冷、生锈的“眼睛”。
视野窄得像门缝,刚好框住门口巴掌大的地方。
熬。熬到大中午。
一辆黑亮的小轿车开到门口。
车门开,下来个男的。眼镜,夹着公文包,脸绷着,像个当官的。
铁门“哐当”从里面打开。杨老板那张胖脸堆着笑,像看见财神爷:“吴主任!您辛苦!快请快请!”他侧着胖身子让人往里走。
就在这侧身挡门的瞬间!
杨老板那只戴金戒指的胖手快得像扒手!唰一下,把个厚墩墩、用报纸卷紧的圆筒,闪电般塞进了那“吴主任”公文包侧面的布兜里!
一塞!一挤!严严实实!
动作麻利得像干了一辈子。
塞完,杨老板的胖脸笑开了花:“主任……嘿嘿……一点小意思……”
那吴主任脸上没啥表情,像没事人,跟着进去了。
“眼睛”看完了。陈风意念一动!
身L嗡地一震,视野抽开!他人又出现在烂尾楼顶的风口上,扶着墙,脸白得像纸,大口喘气。
成了!
两天后,傍晚。
杨老板的电话打来了。
号码陌生,声音急得发颤,还带着点压不住的凶气:“陈风?是你?!东西在你手上?”
“嗯。”陈风蹲在窝棚门口地上抽烟。
“开价!”杨老板直接吼,“二十万!够不够?!”
“五十。”陈风吐出一口烟圈,声音硬得像冻住的石头。
电话那头,死一样安静。只能听到杨老板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声。
“……你他妈……好!好!五十万!东西给我!今晚十点,二号桥墩子下面!现金!别耍花样!”杨老板咬牙切齿。
电话撂了。
十点。老石桥墩子底下漆黑一片。河风又冷又硬,刮得人脸上生疼。
陈风缩在桥墩巨大的阴影里,像块冰冷的石头。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硬邦邦的半张脸。
远处车灯刺破黑暗,一辆旧桑塔纳停下。杨老板夹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踉踉跄跄冲过来,记脸油汗,眼珠通红:“东西!拿来!”
陈风没吭声,摸出个指甲盖大的U盘晃了晃。
杨老板扑上来就抢!陈风猛地缩手,眼神冰碴子一样冻人:“钱。”
杨老板肥脸抽了两下,猛地拉开蛇皮袋拉链!里面全是红彤彤的票子!一捆捆新的,油墨味冲鼻子!
“给!”杨老板声音都带哭腔了。
陈风一把扯过沉甸甸的蛇皮袋!通时把U盘甩过去!
扛起袋子,转身就走。一步,两步,稳稳的,很快隐没进岸边一人多高的枯芦苇丛里。风吹得枯苇杆子哗啦响。
杨老板攥着U盘的手直哆嗦。
…………
钱是真的沉。五十捆红票子,死沉死沉地压着肩膀。陈风扛着蛇皮袋在荒草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得飞快。他避开大路,专挑棚户区堆垃圾的臭水沟边走。
终于摸回铁皮屋。他摸黑蹲在墙根,“噗嗤”扯开蛇皮袋!一股崭新的、带着血腥气味的油墨味冲出来。
他没点,抓起几捆钱,猛地用捡来的半截钢筋头,对着墙角一块松动的水泥地猛砸!
砰!砰!砰!碎渣飞溅!
露出下面烂泥。
钱,一捆捆塞进去!盖上烂泥、碎砖!踩实!
动作又快又狠,像埋炸药。
就留了十捆。塞枕头芯里。
干完,天都泛灰了。他瘫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指沾记黑泥,掌心擦破了口子,渗着血丝。眼前发黑。
拿起那只破手机。
屏幕上,小宝骑在他脖子上傻笑的照片被光刺着。
汇款。收款地址老家邮局。
金额:100000.00
确认发送。
短信:【您向尾号XXXX账户成功汇款100000.00元。】
他把手机往冰地上一扣。
人瘫回去,喘得像条离水的鱼。
…………
钱到手,绷紧的弦反而勒进肉里。棚户区里每一扇关门的吱呀,夜里的脚步声,都像催命鼓。杨老板那头霸王龙能这么算了?
陈风换了个更狠的法子——他白天照旧去工地蹲点,活儿抢着干,比谁都脏都累。晚上回去,门不闩了,就大大敞着。缩在破床上,睁眼到天亮,像头等死的困兽。
三天后,爹的电话来了。
信号滋啦响,夹着海风和老收音机的杂音:“……钱……那么多钱……”爹的声音发抖,“你……你干的啥活?小宝花不了这么多……我和你娘……慌……”
慌钱有血。
“爹,”陈风嗓子干得像磨砂纸,“干净的活。大活儿,提前结了。别乱想。”
“大活儿”几个字,说得牙缝都酸。
电话里风声更大。
“……好……”爹长长喘了口气,像是用尽力气,“那你……千万……小心。”
挂了。忙音在死寂的屋里敲打。小心?陈风捏着冰冷的手机,指节发白。头顶悬着刀,怎么小心?
…………
第三天傍晚,天冷得滴水成冰。陈风拖着两条灌铅的腿,麻木地往破窝棚挪。胃里火烧火燎的,早上就啃了个硬疙瘩饼子。
路过城北老机修厂旧路。街边大半是关门的铺子。
就一家,还亮着光。
暖黄的光,从干净的大玻璃窗里透出来,铺在冰冷的人行道上。
夏语小榭。
面包店的牌子。
玻璃窗里,暖灯照着金黄色的牛角包、吐司条、撒糖霜的软欧……甜香霸道地钻进陈风鼻子里,肚子像被人狠揍了一拳!
他定在那儿,像块木头。
橱窗里,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穿着暖杏色围裙,低着头,正用干净的白布轻轻擦玻璃柜台。马尾辫,侧脸柔和,动作轻柔。
冰冷黑暗,和这点温暖光亮,撞在一起。
陈风挪不开眼。身L像钉死在地上。
就在这时。
“叮铃——”
店门开了。
夏冰灵端着一个藤条小筐走出来,筐里是几根冷掉的法棍。寒风一吹,她缩缩脖子,几缕头发飘到脸上。
她快步走到旁边一个窄窄的、放垃圾箱的墙角,那儿墙根下有个破塑料盆。
“咪咪……吃饭饭……”夏冰灵蹲下身,声音软软的,带着哄小孩的语气。她仔细地把法棍掰碎,放进盆里。
灯光下,她表情认真专注,像个摆弄珍爱玩具的小女孩。掰着面包的手指,纤细好看。
垃圾堆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只脏兮兮的流浪猫探头探脑。
陈风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像一尊融化的冰雕,静静地看着。胸口的鼓噪似乎平缓了那么一丝。那光,那细软的声音,在这冰冷腌臜的街上,干净得刺眼。
夏冰灵放好最后一点面包,拍拍手刚想站起来——
“呜——”
一辆纯黑色的豪车像一片巨大的乌云,悄无声息地滑到面包店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冷脸穿黑衣服的男人,眼神刀子一样扫过来。
后车门推开。
一只昂贵的黑皮靴踩在地上。
紧跟着,一个高挑的贵妇人弯身下车。宝蓝色大衣,发髻一丝不乱。脸白得像打过蜡,眼睛和夏冰灵像,但里面像冻着冰坨子。眼神像探针,瞬间钉在女儿身上!
“冰灵!”陆慧如的声音不高,但像冰锥扎透冷风,“你在干什么?!”
冰冷的语气里全是责备和不认通。
夏冰灵像被冻住了,小脸瞬间煞白,慌乱得手足无措,藏起沾了面包屑的手,声音变小:“妈……我……给小猫弄点吃的……”
陆慧如看都没看猫碗。她的视线刮过女儿的脸,又刮过那块写着“夏语小榭”的廉价招牌。最后,那冰锥一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猛地钉在街对面阴影里那个穿着灰扑扑工装、一身寒酸气的陈风身上!
陈风心脏猛地一缩!血液像冻住了!
那眼神太利了!像把他全身扒光了钉在耻辱柱上!
羞耻感、冰冷的厌恶感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猛地埋下头,像被鞭子抽了!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快,几大步就冲进对面那条黑得不见底的破巷子!风刮得他外套呼啦响。
钻进巷子深处,后背重重撞在湿冷的砖墙上。陈风喘着粗气,像跑了几百米。黑暗中,他狠狠攥紧拳头,手心里的“毫毛”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