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一头扎进巷子深处,像条被开水烫到的野狗。后背狠狠撞在长记滑腻青苔的砖墙上,冰冷的湿气隔着薄外套往里钻。心脏还在咚咚砸着腔子,震得耳膜嗡嗡响。巷子外,陆慧如那冰锥子一样的目光,仿佛还在背后烫着。
那眼神太明白了:瞧不起,嫌脏,带着上等人扫视垃圾堆的本能厌恶。
“脏狗”两个字,虽然没出声,可每个细胞都在他骨头里炸开了回声。比被那富二代用鞋碾在脸上还疼。那是彻底把你打回原形的眼神,让你记起来你是谁,在哪儿。
黑暗里,他摊开手。手心上那道干涸的血线被汗水浸得发疼。那根金灿灿的“毫毛”静静贴着皮肉,温的,像块发着低烧的烙铁。就是这东西给了他赚钱的手段?可它能擦干净他身上那层洗不掉的“穷酸”味儿吗?
棚户区的夜又冷又硬,铁皮屋像个放大所有动静的铁皮罐头。钱埋在地下,像烧红的煤核,烤得他心里发烫又发慌。杨老板那头没动静,反而更瘆人。他白天拼命干活,把自已累得像条死狗,晚上睁着眼看窗缝透进来的那点惨白月光,熬到天亮。
几天过去,身上的最后几张票子也干瘪了。工地外的早点摊,五块钱一碗的辣油馄饨成了奢侈。这天傍晚收工,饿劲顶得胃里火烧火燎。陈风拖着灌了铅的腿,晃荡到工地东边靠旧路那一片。这边有片小空地,几个卖盒饭的三轮车凑成的临时摊子刚支开,热气腾腾。一块钱米饭,两块钱素炒包菜或者土豆丝,能对付一顿。
陈风在油乎乎的长条塑料凳上坐下,旁边还蹲着几个跟他一样灰头土脸的工友。有个干瘦黝黑、脸上褶子能夹死苍蝇的老郑正捧着个塑料饭盒扒拉,饭盒边上油汪汪的,堆的是一块钱的白米饭,素菜也舍不得多打。
“老板,一盒米饭,包菜多点。”陈风递过去两块钱皱巴巴的票子。声音哑得像破锣。
“好嘞!”卖盒饭的是个胖妇人,动作麻利地扣了一大勺子混着油渣的包菜盖在饭上,又淋上一勺油亮的汤汁。
热乎乎的塑料饭盒捂着手。陈风埋头就扒。米饭混着油盐味和包菜寡淡的生菜气,却实实在在填记了饥饿的缝隙。吃到一半,抬眼四望。周围都是疲惫麻木的工友,要么埋头狠吃,要么眼神放空,等着轮夜班。
就在他旁边不远的地方,支着个小马扎,坐了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剃着寸头,古铜色皮肤,穿着件深蓝色的夹棉工服外套,袖子卷到小臂。这人不像别人那样只顾吃,眼神时不时警惕地扫过这片嘈杂混乱的摊点。
陈风刚坐下,那寸头男的目光就像无形的探针,在他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半秒。半秒,快得不像特意打量,可陈风后背肌肉却下意识绷紧了。那眼神……跟疤脸强手下那帮人凶神恶煞不一样,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寸头男手里端着一次性的塑料杯,慢腾腾喝着浑浊的热水。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工具包,鼓鼓囊囊,拉链开着个口子,里面露出一截擦得锃亮的扳手和黄色卷尺。旁边饭盒已经空了,里面剩点油汤,上面插着一次性筷子,表明他吃完了。整个人像块吸饱了水的海棉,沉在人群背景噪音里,没什么动作。
陈风低下头,扒饭的速度快了些。脊梁骨上一道寒气溜上来。直觉像根钢针,扎在刚才那半秒眼神交汇的点上。
不是杨老板。
也不是疤脸强。
是新面孔?冲自已?还是……
他不敢多想,也没时间想。肚子里热食带来的那点暖意被搅得七零八落。
就在这时!
“叮铃……”
一阵脆生生的自行车铃声,像颗小石子掉进浑浊的水塘。
声音不大,但位置很近。
陈风条件反射般抬眼。
一辆贴着卡通小兔贴纸的、明黄色的女士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到了盒饭摊外围。夏冰灵穿着暖杏色的面包店围裙,外面套了件短款棉外套,小脸冻得有点红。后座架子上捆着个挺大的保鲜箱。
她努力在坑洼不平的路沿石上稳住车把,脚尖点地,对着卖盒饭的胖大姐脆生生地喊:“王姨!今天的边角料!刚出炉没卖完的欧包底和椰蓉面包头!”
胖大姐显然跟她熟识,笑着应:“哎哟,小夏丫头来啦!真是及时雨!”
她利索地走过去,帮着夏冰灵解下车后座的保鲜箱盖子。里面装着的是被整齐切掉不规则部分、但依旧蓬松喷香的面包边角料。
“这些拿回去,加点牛奶鸡蛋让成面包布丁,晚上给师傅们当宵夜,热乎着呢!”夏冰灵跳下车,帮忙把保鲜盒搬到胖大姐的三轮车后面,语气轻快。暖黄色的灯光照着她额角亮晶晶的细汗和微微泛红的脸颊,眼睛亮得像被水洗过的玻璃珠。
她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工地饭摊背景音里,像一道清澈的小溪流。
几个离得近的工友听到了“面包”“热乎”的字眼,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朝保鲜箱投去眼馋的目光。
陈风下意识想偏开头。可视线像黏在了那道暖杏色的身影上。就在他仓促移开目光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
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
那个坐在马扎上、一直像融进背景的寸头精壮汉子,在夏冰灵出现的那一刻,端着热水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原本只是谨慎扫视周遭的眼神,骤然变得专注!锐利!
他的视线飞快地越过攒动的人群,牢牢锁定了正在和胖大姐说话的夏冰灵!眼神不再随意,而是像精确制导的激光束!通时,寸头汉子插在工装夹克内袋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向里摸了一下!
陈风瞳孔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嗅到火药味的野兽!
不是冲他!
是冲夏冰灵!
那左手插袋的动作!像拔枪!或者……按了什么按键?!
时间流速仿佛在他感知中骤然扭曲!
“跑!!”一个声音在他喉咙里炸裂!他想吼出来!提醒!
可就在这念头涌到嗓子眼的千分之一秒!
寸头汉子那插在口袋里的左手闪电般抽了出来!
手指间夹着的不是什么利器或武器。
是一副卷着黑色耳线的手机耳机。
他动作极其自然地塞了一只进左耳,另一只耳机线还垂着,另一只手似乎打开了手机屏幕。
他低下头,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侧着脸,像是在认真听电话,又像是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什么。脸上那点刚才骤然绷紧的锐利气息,随着这个动作似乎消散了,又像是更深地藏进了那张古铜色、没什么表情的脸后面。
整个动作连贯、自然、快速。
仿佛他刚才那猛然锐利的眼神和下意识的插袋动作,真的只是为了掏手机、戴耳机听个电话。
人群依旧喧嚣。没人察觉到这毫秒间的微妙变化。只有陈风的心脏还在狂跳,后背一层冷汗瞬间被冷风吹得冰凉!
错觉?
不是错觉!
那是专业级别的掩饰!
夏冰灵对此毫无察觉。她正笑着跟胖大姐最后说了句什么,然后扶稳自已那辆亮黄色的自行车,动作轻盈地调转车头,马尾辫在空中划了个弧度。
“麻烦王姨啦!明天再来!”她脆声告别,跨上自行车。车轮碾过泥水坑,留下一点细碎的铃声,身影很快消失在拐往面包店方向的昏暗旧路尽头。
寸头汉子依旧坐在马扎上,左手插回衣袋——那个放手机的位置。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偶尔端起塑料杯喝口水,眼神再次回到那种带着点疲惫、又带着点对这片嘈杂工地环境本能的审视状态。
陈风盯着那寸头男的后背。喉咙干得发紧。
刚才自已差点喊出来?像个傻瓜。
那男人盯的是夏冰灵。像暗中标好靶心的猎人。
为什么?因为她姓夏?因为那晚她母亲那道把他钉在冰原上的目光?
盒饭摊子上空荡荡的塑料盒还在散着最后一丝热气。胃里的饱足感被刚才那几秒钟的惊心动魄挤压得荡然无存。
棚户区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像一张冰冷的网,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