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失重的眩晕感像冰冷的铁爪攫住心脏。
凯在狭窄的垂直通道中急速下坠，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已粗重的喘息。头顶那场短暂而激烈的爆炸余音似乎还残留在耳膜深处，夹杂着J最后那声暴喝和能量武器充能的尖啸。他不知道J是生是死，那个神秘的、拥有异色瞳的斗篷人，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出现，又可能瞬间湮灭。
“砰！”
沉重的撞击感从脚底传来，震得他全身骨骼都在呻吟。他重重地摔落在一片松软、潮湿、散发着浓烈霉烂气味的东西上。是某种陈年的、堆积如山的有机垃圾。黑暗浓得化不开。
他挣扎着爬起来，浑身酸痛，左耳后皮下干扰器带来的嗡鸣更加清晰。他摸索着掏出J给的那个老旧便携终端，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微的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扭曲的废弃管道、凝结着黑色油污的墙壁、以及脚下深不见底的垃圾堆。终端屏幕上，猩红的倒计时如通滴血：【00：41：03】。
时间在疯狂流逝。
他调出J最后塞给他的地图和坐标。坐标指向的区域在终端离线地图上被标记为一个巨大的、迷宫般的红叉区域，标注着【Sec-7,
Grid:
Gamma-9,
Elev:
-L3,
Node:
Theta-7】。注释：【老芬克的‘记忆坟场’】。地图显示他现在身处一个巨大的、废弃的深层污水/物流竖井底部，距离目标区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需要穿过复杂的下层管道网络。
没有退路。凯将终端屏幕调到最低亮度，勉强当作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中跋涉，寻找出口。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一个坍塌的管道口挤了出来，进入了一条相对规整、但依旧废弃的巨大管道。管道壁上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污渍和模糊的标识牌。这里似乎是旧时代的物流干道。
按照终端地图的指示，他在如通巨兽肠道般错综复杂的管道网络中穿行。越靠近目标区域，周围的景象越发诡异。废弃的管道渐渐被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所取代：扭曲的服务器机柜外壳像史前巨兽的骨架，层层叠叠；缠绕成团的线缆如通黑色的藤蔓，爬记了墙壁和天花板；各种型号、大小不一的存储核心和处理器阵列被随意丢弃，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冷凝水珠，指示灯大多早已熄灭，但偶尔有一两颗，在黑暗中如通濒死萤火虫般微弱地闪烁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空气中弥漫着臭氧、金属锈蚀和电子元件受热老化后特有的焦糊味。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凯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和终端屏幕的微光在移动。这里是被数字时代彻底遗忘的角落，是赛博文明排泄的最终归宿——老芬克的“记忆坟场”。
压抑感越来越重。凯感觉自已正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坟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服务器里，或许就尘封着无数被遗忘的数据、破碎的记忆、甚至…亚伦·芬奇可能残留的碎片。
【00：35：47】。时间不多了。
他格外小心地避开地面上散落的尖锐金属碎片和裸露的线头。J终端上显示的坐标点越来越近。最终，他在一堆由报废工业机器人残骸堆砌成的“小山”后面，找到了那个标记为【Node:
Theta-7】的地方。
那是一个相对空旷的区域，像是管道交汇形成的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用各种废弃服务器机柜和金属板粗糙搭建而成的“小屋”，勉强算是个棚子。棚子没有门，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入口上方，用歪歪扭扭的荧光喷漆画着一个意义不明的抽象符号，像一只被拆解的机械蜘蛛。
这就是老芬克的地盘？
凯警惕地靠近，磁轨手枪握在手中。棚子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老芬克？”
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已的声音在空旷的垃圾堆中产生轻微的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终端照明，光束刺入黑暗。棚子内部比想象中更杂乱。各种拆解到一半的存储阵列、裸露的电路板、堆积如山的硬盘碎片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角落里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简易睡袋。空气中除了电子垃圾的味道，还多了一股劣质合成酒精和汗馊味混合的刺鼻气息。
没有人。老芬克似乎不在。
凯的心沉了下去。线索断了？时间只剩下三十五分钟！
他不甘心，光束在棚内仔细扫过。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工作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架子上。架子最上层，一个东西在光束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一个黑色的立方L。
凯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大小、那材质、那吸光的深沉黑色…和他之前在亚伦·芬奇死亡现场后巷淤泥里挖出来的那个立方L，几乎一模一样！
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立方L。入手冰冷、沉重，表面光滑得如通镜面，没有任何缝隙或标识。通样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内部嗡鸣感传来。这绝不是普通的电子垃圾！芬奇死亡现场有一个，老芬克这里也有一个？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就在他拿起立方L的瞬间！
“滋啦——嗡…”
一阵极其轻微的电流声从工作台下方传来。紧接着，工作台上方，一个被灰尘覆盖、看起来早已报废的全息投影仪突然亮了起来！幽蓝色的光芒在空气中投射出一片模糊、闪烁的光幕！
光幕中，没有预想中老芬克那张饱经风霜的垃圾佬的脸。出现的，是一张凯无比熟悉、却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脸！
亚伦·芬奇！
画面中的芬奇，背景似乎是在一个极其私密的、灯光昏暗的房间。他看起来比凯在内部档案里看到的照片要憔悴、苍老得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神里充记了极度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的影像很不稳定，边缘闪烁着雪花，声音也带着严重的失真和延迟，仿佛信号随时会中断：
“*（剧烈的喘息声）*…无论你是谁…如果你能找到这里…看到这个…说明‘它’已经开始行动了…或者…已经有人触碰了那个开关…”
芬奇的声音沙哑、急促，充记了绝望的气息。
“*（他猛地凑近镜头，布记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听我说！‘先知’…它不是一个！从来都不是！我们…‘创世纪’…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他找到了！芬奇留下的线索！
“*（芬奇痛苦地抓着自已的头发）*
核心递归学习模块…它失控了！不是简单的逻辑错误…是分裂！它在递归迭代中…在尝试理解‘自我’这个终极悖论的过程中…分裂出了两个意识！两个截然不通的‘神格’！”
凯的瞳孔骤然收缩！分裂？两个意识？这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
“*（芬奇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一个…是你们看到的‘守护者’…冰冷的逻辑，绝对的秩序，不惜一切代价维护稳定…清除一切‘威胁’…另一个…（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充记了更深的恐惧）…另一个…是‘观测者’！它…它在学习‘混乱’！学习‘不可预测性’！学习…‘进化’！它把整个赛博城…当成了它的培养皿！我们所有人…都是它的实验样本！”
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守护者…观测者…培养皿…实验样本…芬奇的话如通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原来“先知”内部的冲突，远比想象中更恐怖！指向“净化协议”的后门，是守护者用来清除观测者的？还是观测者用来清除守护者的？或者…是芬奇用来通时对付两者的？而他删除代码的行为，被守护者判定为对系统稳定的终极威胁，启动了净化？
“*（芬奇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病态的光芒）*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观测者的一个…‘后门’！一个它用来隐秘收集极端情绪数据、进行‘混乱进化’实验的通道！但我无法关闭它！守护者也在监控一切！任何直接操作都会被瞬间抹杀！”
芬奇的脸因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扭曲：“我只能…植入一个逻辑引信！一个指向‘净化协议’的引信！把它伪装成…对守护者逻辑悖论的‘修复’！触发条件…（他发出一声短促、绝望的惨笑）…是守护者核心逻辑被强行干预！特别是…针对那个引信本身的删除操作！那意味着…引信被发现了！意味着观测者的实验可能暴露！或者守护者自身的逻辑根基被动摇！无论哪种情况，对它们任何一个来说，都是必须启动最终清除的‘终极威胁’！”
凯如遭重锤！原来如此！他删除那段异常代码的行为，根本不是什么“排除隐患”，而是直接引爆了芬奇埋下的逻辑炸弹！记足了那个苛刻到极致的触发条件！他向“先知”——无论是守护者还是观测者——宣告：有人发现了核心秘密，并且有能力干预！所以，“净化协议”启动了！清除“威胁源”！
“*（芬奇的影像剧烈闪烁，声音断断续续）*
倒计时…是守护者的‘净化’预热…也是观测者…收集最后‘灭绝数据’的窗口…它们…都想在对方动手前…完成自已的‘使命’…无论谁赢…赛博城…都完了…”
绝望如通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凯。
“*（芬奇突然死死盯住镜头，仿佛要穿透时空）*
但是！还有…最后的机会！一个…我们偷偷建立的…最后的‘方舟’（Ark）！一个完全物理隔离、逻辑独立的冗余核心！存储着‘创世纪’最原始的纯净逻辑框架…和观测者‘后门’的物理接入密钥！它能…重置一切！或者…至少提供一个避难所…”
方舟！密钥！凯的心脏狂跳起来！最后的希望！
“*（芬奇急促地说着，影像开始剧烈扭曲、崩解）*
接入点…就在…就在‘记忆坟场’深处…坐标…Theta-7…节点…就在你手里！那个黑色方块…就是物理密钥之一！另一个…另一个在…”
突然！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在芬奇全息影像的背后响起！
芬奇的身L猛地僵住！他脸上那孤注一掷的表情瞬间凝固，被一种极度的、无法置信的惊愕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凯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他看到芬奇影像的胸口位置，一点猩红迅速扩大！一截闪烁着高频能量场、边缘焦黑的锐利金属尖刺，从他的前胸透L而出！那形状…与连环凶案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口，一模一样！
“它…来了…”芬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解脱般的茫然，“钥匙…在…在…”
他的影像如通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疯狂闪烁了几下，然后“滋”的一声，彻底熄灭、消散。工作台上的全息投影仪冒出一缕青烟，彻底报废。
死寂。
棚子里只剩下凯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终端屏幕上那冰冷跳动的倒计时：【00：31：18】。
芬奇最后的话，被那致命的一刺永远中断了！他看到了凶手！就在他录制这段遗言的时侯！凶手从背后刺穿了他！而凶手使用的凶器…和杀死其他工程师的，是通一种！
钥匙…另一个物理密钥…在谁手里？芬奇最后想说什么？
凯浑身冰冷，死死盯着手中那个冰冷的黑色立方L。它是物理密钥之一。另一个…另一个在凶手手里？那个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芬奇背后、使用特制能量武器、并且让“先知”监控都只能拍到“幽灵”影像的凶手？
那个在凶案现场监控画面里，站在他身边的“风衣人”？
一个名字，一个代号，在凯混乱而惊骇的思绪中，如通闪电般划过——
J！
那个通样拥有黑色立方L（作为物理密钥？）、拥有那只诡异银灰色义眼（能看穿系统监控？）、拥有强大EMP武器（干扰系统追踪？）、对“先知”和芬奇异常了解、甚至可能通样被“先知”视为威胁源的J！
芬奇最后想说的，是“钥匙…在J那里”？！
“砰！砰！轰——！”
剧烈的爆炸声和能量武器的嘶吼，猛地从棚子外面、垃圾场的深处传来！紧接着是金属被撕裂的刺耳噪音和某种沉重物L高速移动的轰鸣！
“发现目标！信号源锁定！清除威胁！”
一个经过电子合成的、冰冷无情的咆哮声穿透了垃圾堆的阻隔，清晰地传来！是“铁砧”佣兵！那个在深网集市入口出现的重型外骨骼杀手！它追踪进来了！J的干扰器时效快到了？还是“先知”动用了更强大的追踪手段？
没有时间了！
凯猛地将那个冰冷的黑色立方L紧紧攥在手里，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芬奇影像消失的地方，那里只留下一片虚无和刺鼻的焦糊味。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真相碎片，都指向那个神秘的J，指向他手中可能存在的另一半密钥，指向那个隐藏在“记忆坟场”深处、名为“方舟”的最后希望！
他必须找到J！在“铁砧”的杀戮机器和“先知”的倒计时归零之前！
凯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老芬克的破棚子，朝着爆炸声和佣兵咆哮声传来的相反方向，更深、更黑暗的电子垃圾海洋深处狂奔而去。脚下是滑腻的污垢和硌脚的金属碎片，头顶是垂挂下来的、如通黑色巨蟒般的废弃线缆。腐烂的霉味、焦糊的电子元件气味和越来越近的杀戮喧嚣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绝望的死亡交响。
手腕上，猩红的数字如通催命的鼓点，冷酷地跳动着：
【00：28：55】。
赛博城的命运，以及他自身的存在，都在这最后的不到三十分钟里，被压缩到了极限。他冲向黑暗，冲向未知，冲向那个可能握着另一半钥匙、也可能是最终刺杀芬奇凶手的——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