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屏幕右下角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
王总监的消息又弹出来,方案第三版还是不行,重做。
我盯着对话框里的红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蔓,打印机没纸了。
隔壁工位的小周探出头。
她新买的纪梵希口红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顺便帮我带杯冰美式要双份浓缩。
我起身时撞翻了保温杯,褐色液体在键盘缝隙里蜿蜒成河。
这是我这个月第三次弄湿键盘。
上次王总监骂我连倒水都学不会时,小周正靠在他办公室门框上咬吸管,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电梯叮咚响了十二声。
我抱着打印纸从茶水间出来,王总监的手突然按在我肩膀上。
他身上的古龙水混着烟味扑面而来,我想起上周部门聚餐。
他拍着我后背对客户说我们小陈最懂加班时,指甲透过衬衫掐进我皮肤的触感。
方案做完来我办公室。
他指腹在我锁骨处碾了碾。
这次做好了,给你算调休。
打印纸哗啦啦散落在地。
我蹲下身捡拾时,看见他皮鞋尖沾着半片口红印。
和小周今早补妆时掉在电梯里的那支颜色一模一样。
血突然冲上太阳穴,我听见自己说:
调休留给您吧,毕竟您老婆快生了。
需要我把您抽屉里的流产药说明书拍给她看看吗
空气凝固了三秒。
王总监的脸从青白变成铁青,他张开嘴想骂什么。
我突然抓起桌上的咖啡泼向他的西装。
深褐色液体顺着他名贵的领带往下淌,在胸口洇出一块畸形的污渍。
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他咬牙切齿。
我笑了。
这是我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大概笑得很难看。
因为小周抱着文件夹进来时,后退了半步。
好啊,我扯下工牌甩在他脸上。
金属牌砸中他鼻梁的瞬间,我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咔嗒响了一声。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把你伪造报表、挪用公款的证据发给集团审计部。
您说,是先收到法院传票,还是先收到您太太的离婚协议
小周的文件夹掉在地上。
王总监的瞳孔剧烈收缩。
我转身时踢到了他的公文包,里面掉出个丝绒盒子。
打开来是枚卡地亚钻戒,铂金戒托上嵌着颗碎钻。
他慌忙去捡,我突然想起上个月他说小陈戴珍珠项链会很好看。
送给小周的我踢了踢盒子,
她抽屉里有十二支口红,每支都比我一个月工资贵。
电梯在此时叮咚作响。
金属门缓缓打开时,我看见一个穿黑色卫衣的男人倚在门框上,指尖夹着支点燃的烟。
他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看见我时忽然笑了,露出颗尖尖的虎牙:
陈蔓,你终于来了。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忽明忽暗,他指尖的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我们并排走进电梯,他身上有股雪松味的淡香,混着烟草气,比王总监的古龙水好闻多了。
去哪我按了负一楼按钮,停车场的灯总是坏一半。
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把烟按灭在电梯按键面板上。
我叫张恪,昨天刚入职十七楼投行部。
十七楼是整栋写字楼最神秘的存在,落地玻璃永远拉着百叶窗。
我每天帮王总监送文件时经过那层,总看见穿高定西装的男人女人抱着文件夹匆匆进出,连咖啡杯都是骨瓷的。
投行部还招打杂的吗
电梯下行时,我看见自己映在不锈钢壁上的脸,黑眼圈重得像被人揍了一拳。
我会泡咖啡,修打印机,帮领导藏小三打胎药。
张恪突然笑出声。
他从卫衣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包装纸在寂静的电梯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是打杂,是合伙人。
糖纸塞进我手里,他指尖擦过我掌心的茧,
王总监没告诉你今天下午,你们整个部门都被并购了。
负一楼到了。
感应灯坏了三盏,我的车停在B区17号车位。
后轮胎上周被扎了钉子,此刻正瘪着趴在地上。
张恪掏出钥匙吹了声口哨,远处突然亮起两束车灯。
是辆哑光黑的保时捷,车牌尾号正好是17。
上车。
他替我拉开副驾门,真皮座椅还带着体温。
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猛地窜出去。
我看见后视镜里王总监正从电梯里冲出来。
手里攥着那枚钻戒,小周跟在他身后,高跟鞋卡在地砖缝里。
张恪突然按了下喇叭,震耳欲聋的声响里。
我看见王总监的嘴型在说陈蔓你敢,而我摇下窗,冲他比了个中指。
夜风灌进车里时,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张恪递来一罐啤酒,铝罐上凝着水珠,冰得我指尖发麻。
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后掠,我们路过平时舍不得进的五星级酒店,路过凌晨三点还在营业的奢侈品店,最后停在城市最高的那栋摩天楼前。
这是我新买的楼层。
张恪刷卡时,我看见他腕表上的陀飞轮在夜光里流转。
八十八楼,刚好能看见你工位的窗户。
电梯以每秒八米的速度上升,耳膜隐隐作痛。
张恪忽然伸手按住我后颈,指腹轻轻揉着我常年酸痛的位置:
每天加班到凌晨,颈椎该报废了吧
他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却猛地想起上周在茶水间,听见小周和其他同事说:
陈蔓那个老处女,迟早猝死在工位上。
八十八楼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像撒了把碎钻。
张恪打开一瓶香槟,气泡在水晶杯里滋滋作响。
他倚在窗边抽烟,烟灰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我想起自己工位抽屉里还藏着半盒没吃完的便利店饭团,保质期到今天凌晨。
想做什么
他转头看我,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现在开始,你可以随便提要求。
香槟在胃里泛起暖意。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把我拽出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想起二十岁兼职发传单时,被西装革履的男人捏着下巴说小姑娘笑一个;
想起去年冬天,我在医院走廊里给王总监改方案,母亲的化疗单被风吹到脚边。
我要所有人都怕我。
我说着,踩碎了脚边的香槟杯,水晶碎片扎进鞋底,却没有想象中疼。
我要王总监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他留条活路。
我要小周每天给我送咖啡,还要在杯口印上口红印。
就像她给王总监做的那样。
张恪的烟头忽明忽暗。
他走过来时,我闻到他身上的雪松味混着我的发香。
他指尖抬起我下巴,像对待一件精致的瓷器:
好。
他说,但首先,你得学会怎么让人害怕。
他的吻落下来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我想起工位上那杯没喝完的冷掉的咖啡,想起打印机里没打完的方案。
想起抽屉深处那张体检报告。
晚期胃癌四个字在凌晨的灯光下格外刺目。
张恪的手扣住我后腰,指尖滚烫,我忽然笑起来。
在他唇齿间尝到铁锈味,不知道是咬破了嘴,还是咳出了血。
明天去办入职吧。
他舔掉我嘴角的血,像在品尝美味的甜品。
八十八楼缺个能喝香槟、踩碎水晶杯的女主人。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小周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
王总监跪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那枚碎钻戒指,西装上还沾着我泼的咖啡渍。
照片右下角有时间戳:03:17。
我把手机扔进香槟桶,气泡立刻吞没了屏幕上的光。
张恪抱起我走向落地窗边的沙发,城市夜景在身后铺展开来,像一片璀璨的海。
他解开我衬衫纽扣,我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两颊泛红,眼神明亮,像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偷偷化口红的模样。
疼吗他吻过我锁骨时,我忽然问。
什么
被我泼咖啡的时候。
我摸着他西装上的污渍,那形状越来越像某种深海生物。
或者现在,被我踩碎的水晶杯扎到脚的时候。
张恪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他抬起我的脚,指尖抚过鞋底的碎片:
陈蔓,他说,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远处的救护车鸣笛越来越近。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震耳欲聋。
张恪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
我勾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说:
如果是假的,那我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他低头吻我时,我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还是我身体里某个地方终于裂开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淌,张恪用拇指抹去那液体,放在舌尖尝了尝:
咸的。他说,原来眼泪是这个味道。
我想告诉他,那不是眼泪,是血。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叹息。
沙发柔软得像云端,张恪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抚摸,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兽。
远处的灯光越来越模糊,我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满分的数学卷子;
看见二十岁的自己在暴雨中发传单,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掉;
看见昨天的自己在工位上吃冷饭团,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的注意身体。
陈蔓张恪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陈蔓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键盘上。
保温杯翻倒在一旁,褐色液体正顺着键盘缝隙往下流。
电脑屏幕上是未保存的方案第三版,右下角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
小周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空咖啡杯:
发什么呆呢打印机没纸了,去楼下拿两箱上来。
她的纪梵希口红蹭到了杯口,在白色杯身上留下个模糊的唇印。
我站起身时,后腰一阵剧痛,像是被人按了整晚。
抽屉深处有什么东西硌着腿,我伸手摸出张纸,展开来看,是张体检报告。
晚期胃癌四个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目。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八十八楼的香槟还冰着,等你来喝。
发件人显示为张恪。
我盯着那串号码,忽然想起刚才的梦里,他曾用这个号码给我发过晚安短信。
小周在催我。
我抓起保温杯走向茶水间,路过王总监办公室,看见他正对着电脑发脾气。
西装左胸处有块淡褐色污渍。
他抬头看见我,想说什么,忽然皱起眉:
陈蔓,你鼻子怎么出血了
我抹了把鼻尖,手指上沾着鲜红的血。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忽明忽暗,电梯叮咚响了一声。
我转身走向电梯,听见小周在身后喊:打印纸呢你去哪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我伸手按了八十七楼,顿了顿,又加上八十八楼。
按键面板上有块淡淡的焦痕,像被烟头烫过。
电梯上升时,我摸出包里的水果糖,包装纸发出清脆的响声。
糖块在舌尖化开,是橘子味的,和张恪给我的那颗一模一样。
八十八楼到了。
感应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走廊尽头的玻璃门后,有个穿黑色卫衣的男人正倚在窗边抽烟。
他听见动静转头,睫毛在灯光下投出扇形阴影。
看见我时忽然笑了,露出颗尖尖的虎牙:
陈蔓,你终于来了。
他指尖的烟头明明灭灭,雪松味混着烟草气扑面而来。
我走向他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梦里一样震耳欲聋。
他身后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像撒了把碎钻,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
久等了。
我说,指尖触到他卫衣口袋里露出的一角丝绒。
那是个卡地亚戒指盒,铂金戒托上嵌着颗碎钻,和梦里王总监掉在地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张恪伸手替我擦掉鼻尖的血,指腹轻轻揉着我后颈:
疼吗
他问,像在问一个已知答案的问题。
我笑了,握住他沾着血的手指:现在不疼了。
电梯在此时叮咚作响。
我们身后的金属门缓缓打开。
我听见小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尖利:
陈蔓!你死哪去了
张恪的指尖划过我掌心的茧,那里还留着梦里碎钻的触感。
他忽然凑近我耳边,呼吸灼热:要现在走,还是等他们上来
远处的救护车鸣笛突然尖锐起来。
我想起工位上未保存的方案,想起抽屉里的体检报告,想起小周口红印的咖啡杯。
张恪的眼睛里映着城市的灯光,像一片璀璨的海,而我在那片海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陈蔓,而是一个眼里有光的女人。
走。我说。
他牵起我手时,我听见楼下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不知道是小周摔了咖啡杯,还是我终于摔碎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张恪带着我走进电梯。
金属门缓缓合上的瞬间,我看见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像两株在深夜里疯长的植物。
电梯开始下行。
张恪忽然按住紧急停止键,转身将我抵在不锈钢壁上。
他的吻落下来,我尝到橘子糖的甜味,混着铁锈味。
他的手扣住我后腰,指尖滚烫,像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远处的灯光透过电梯缝照进来,在我们交缠的影子上织出破碎的光。
这次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他咬着我耳垂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八十八楼的合同已经签好,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我想回答他,却被更深的吻堵住了话。
电梯里的应急灯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摸到他卫衣口袋里的戒指盒,打开来,铂金戒托上的碎钻在黑暗里闪了一下。
和我刚才在茶水间看见的,小周掉在地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警报声在这时响起。
张恪轻笑一声,放开我去按恢复键。
电梯重新启动的瞬间。
我看见自己映在不锈钢壁上的脸,两颊泛红,嘴角有淡淡的血迹。
电梯门打开时,负一楼的感应灯终于全亮了。
张恪的保时捷停在B区17号车位,后轮胎饱满如新,车牌尾号正好是17。
他替我拉开副驾门,真皮座椅还带着体温,就像我们从未离开过。
车子窜出去的瞬间,我看见后视镜里,小周站在写字楼门口。
手里攥着支口红,正在给王总监擦西装上的咖啡渍。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张恪打开车载音响,是我昨天在工位上循环播放的那首歌,此刻听起来却像换了副模样。
饿吗他忽然问,带你去吃全宇宙最好吃的夜宵。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后掠的路灯。
想起十二岁那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想读书,
想起二十岁那年在暴雨中撕碎的传单,
想起昨天在医院走廊里删掉的妈,我没事。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戒指盒,忽然问:
张恪,你说人死的时候,会看见自己没过上的人生吗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你觉得呢
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我打开戒指盒,碎钻在晨光里闪烁。
我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仿佛量身定制。
我觉得,我说,这就是我的人生。
张恪笑了,伸手揉乱我的头发:聪明。
他说,欢迎来到真实世界,陈蔓。
车子在黎明前的街道上疾驰,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靠在座椅上,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倒塌。
又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晨光中悄然生长。
我们在凌晨四点的街头晃荡时,张恪突然把车拐进一条小巷。
霓虹灯牌在晨光里显得疲惫,老地方烧烤的招牌下。
穿花衬衫的老板正往炭炉里添煤球。
张哥!老板看见张恪时眼睛一亮。
又瞥见我无名指上的戒指,挑眉吹了声口哨,
嫂子第一次来
我没纠正他嫂子的称呼。
张恪替我拉开塑料椅子。
金属桌角还沾着去年的油垢,和我工位下的咖啡渍一个颜色。
他熟稔地报出一串菜名,最后加了句:再来瓶北冰洋,要冰的。
认识多久了
我摸着玻璃瓶上的水珠,看张恪熟练地用打火机撬开瓶盖。
从你第一天来这栋写字楼。
他把汽水推给我,自己灌了口啤酒,喉结滚动。
我看见他锁骨下方有块淡色疤痕,像道新月。
那天你穿件白衬衫,裙子短得露出脚踝,却把工牌戴得端端正正,像只绑着蝴蝶结的小羊羔。
我想起入职那天,王总监盯着我脚踝看了三分钟,最后说以后注意职场着装。
汽水气泡在舌尖炸开,甜得发苦,像我藏在抽屉深处的止痛药。
小羊羔后来被狼叼走了。
我说着,用牙签戳穿一颗烤茄子,茄肉里的蒜蓉沾在指尖。
狼说,‘叫哥哥,就给你调休’。
张恪的啤酒罐捏出了褶子。
他突然伸手捏住我下巴,指腹擦过我嘴角的蒜蓉:
现在狼在哪
他声音很低,眼里有暗火在烧。
我去把他的牙拔了。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
我想起上周午休时,小周在洗手间打电话:
王总说等他老婆生完就离婚……什么陈蔓
她能翻出什么浪来,不过是个没爹没妈的野种……
狼在写字楼里擦咖啡渍。
我掰开张恪的手指,把烤茄子塞进他嘴里,
而小羊羔现在有了虎牙。
他咬茄子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晨光爬上他眉骨,我这才发现他左眼角有颗泪痣。
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和我昨天在体检报告上滴的血渍形状一模一样。
手机在这时震动。
是条彩信,来自母亲的手机号。
点开后是张病历单,姓名栏写着陈蔓。
诊断结果栏模糊成一片灰,唯有死亡时间四个字清晰可见:2025年6月3日03:47。
谁发来的张恪探过头,我迅速锁屏。
烧烤摊的电视突然响起新闻播报:
今日凌晨,XX写字楼发生重大火灾,十七楼至十八楼全部焚毁,目前已确认一名女性死者……
我盯着电视里跳动的火光,想起张恪说过他在十七楼投行部。
老板端来烤串,我看见他围裙上沾着半片口红印。
和小周今早补妆时掉的那支颜色相同。
张恪,我夹起一块烤鸡翅,鸡翅上的辣椒面簌簌掉落。
你说人为什么会做重复的梦
比如他替我擦掉溅在袖口的油星。
比如每天凌晨三点都会梦见自己在吃烧烤,
我咬下一口鸡翅,肉质柴得像锯末。
梦醒后却发现嘴里全是血。
他的手顿了顿。
远处的消防车越来越近,烧烤摊老板突然惊慌失措地喊:
快跑!隔壁楼冒烟了!
张恪猛地拽起我往车里跑。
保时捷发动,我看见后视镜里,穿花衬衫的老板正在撕毁菜单。
露出底下叠着的病历单,姓名栏赫然写着张恪。
去哪我抓住安全带,看见他额角渗出冷汗。
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猛踩油门,车速表飙升至200码。
陈蔓,你记得自己的生日吗
我当然记得。
四月十七日,金牛座,母亲总说这个星座的人最能吃苦。
张恪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某种解脱:
巧了,我也是四月十七日生的……不过是三十年前的今天。
车子冲进隧道时,所有灯光突然熄灭。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隧道墙壁的回声重叠。
张恪的手忽然摸上我后腰,指尖按在某个突起的骨节上:
这里疼吗
疼。
疼得我想尖叫。
但我听见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张恪,你其实不存在吧
隧道尽头透出微光。
他转头看我,泪痣在黑暗里像颗猩红的豆子:
重要吗他说,你需要我存在,我就存在。
车子冲出隧道的瞬间,阳光铺天盖地砸进来。
我看见前方路口停着辆救护车,车顶的灯明明灭灭,和张恪指尖的烟头一个节奏。
护士推着担架床跑出来,床单上洇着深色血迹,像朵正在盛开的花。
陈蔓!张恪突然喊我名字。
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记住,无论发生什么……
他的话被刺耳的刹车声切断。
保时捷猛地转向,撞上路边的梧桐树。
安全气囊弹出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颅骨撞上玻璃的闷响,像熟透的西瓜裂开。
张恪的血滴在我脸上,温热的,咸的,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张恪
我想伸手摸他的脸,却发现手已经抬不起来。
远处的救护车鸣笛终于逼近,护士们的白大褂在阳光下晃成一片虚影。
张恪的唇动了动,我听见他说:生日快乐,陈蔓。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
心电监护仪规律地响着,右手被输液针管扎得发疼。
护士走进来换吊瓶,我看见她胸前的工牌:周小满。
醒了她面无表情地调整输液速度。
你同事送来的,说你在办公室晕倒了。
同事。
我想起小周看见我流鼻血时的表情,像看见一只蟑螂。
转头看向床头柜,那里放着我的手机和工牌。
工牌照片上的女人眼神空洞,像具木偶。
手机屏幕亮起,是条未读消息,来自张恪的号码:
生日快乐,我的女孩。
发送时间:2025年6月3日04:17。
我摸向无名指,戒指不见了。
但指尖还残留着铂金的凉意,和张恪触碰我时的温度一模一样。
护士离开时,我听见她在走廊里打电话:
对,是胃癌晚期……刚从抢救室出来……估计撑不过今晚……
窗外开始下雨。
我望着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
忽然想起张恪说过的八十八楼,想起凌晨三点的香槟,想起他唇齿间的橘子糖味。
原来所有的尖锐与温柔,都是我偷来的幻梦。
床头柜上的时钟指向五点十七分。
雨越下越大,我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奔跑,喊着准备心肺复苏。
监护仪的声音渐渐模糊,我闭上眼,任由黑暗将我吞没。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我感觉到有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那只手带着雪松味和烟草气,指尖有薄薄的茧,无名指上戴着枚碎钻戒指。
别怕。那个声音说,这次换我带你走。
我想笑,却扯动了嘴角的伤口。
原来幻想的尽头,是更深的幻想。
或者,这才是真实
雨声渐远,我听见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声响。
是小周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陈蔓的工位谁爱收拾谁收拾,反正她明天也不会来了……
张恪的手忽然收紧,指腹擦过我掌心的茧:
要让她道歉吗他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摇摇头。
远处的灯光里,我看见十二岁的自己举着满分试卷跑向我,
二十岁的自己在雨中向我微笑,还有昨天的自己,在工位上咬着牙改方案。
她们叠在一起,最终变成张恪眼里的光。
不用了。我说,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道歉。
他笑了,抱起我走向雨幕。
救护车的灯在远方闪烁。
像极了张恪指尖永远燃不完的烟头,
像极了凌晨三点永不熄灭的写字楼灯光,
像极了我们交叠的影子,在命运的玻璃上烙下的,永不褪色的吻痕。
我握着张恪的手走出医院,监护仪的嘀嗒声突然变成了香槟气泡的滋滋响。
走廊两侧的白炽灯化作了写字楼的应急灯,忽明忽暗地闪烁。
护士站的周小满正在给王总监打电话,口红蹭在听筒上,形成个模糊的唇印。
戒指呢
我低头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无名指,雨滴却在皮肤表面凝结成碎钻的形状。
刚才还在的。
在这儿。
张恪从雨中捏起片梧桐叶。
叶脉间嵌着枚铂金戒指,碎钻折射着医院的霓虹。
你看,它从来都没离开过。
他替我戴上戒指时,我听见急诊室传来医生的喊声:心率归零了!准备电击——
话音未落,就被保时捷的引擎声切断。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车牌尾号17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后轮胎上沾着半片带血的梧桐叶,和张恪锁骨下的疤痕形状相同。
去哪儿
我摸向腰间,本该插着输液针的地方现在光滑无痕,只有张恪指尖按过的骨节还在发烫。
data-fanqie-type=pay_tag>
去你生日该去的地方。
他甩了甩湿发,泪痣在路灯下泛着红光。
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
车载音响里播放的不再是我熟悉的歌,而是凌晨三点写字楼里的键盘声。
张恪忽然伸手探进手套箱,摸出颗水果糖。
包装纸的脆响与心电监护仪的频率重合:
尝尝,新口味。
橘子味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
我看见车窗外的街景开始扭曲。
便利店变成了八十八楼的落地窗,穿着病号服的行人在雨中行走。
每个人无名指上都戴着碎钻戒指。
路过十字路口时,红绿灯显示的时间是03:47,正是彩信里的死亡时间。
张恪,我舔掉嘴角的糖渣,发现那是凝固的血迹,
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别人的幻想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把车停在了海边。
暴雨中的海浪声像极了写字楼空调的嗡鸣。
远处灯塔的光扫过车身,在张恪脸上投出百叶窗般的阴影。
他打开后备箱,里面堆满了我工位上的东西:
没喝完的咖啡、皱巴巴的体检报告、抽屉深处的止痛药。
还有个丝绒盒子,里面装着十二支口红,每支都印着小周的唇印。
挑一支。他靠在车门上抽烟,给这个世界涂点颜色。
我选了支正红色,膏体在暴雨中竟然没有融化。
对镜补妆时,我看见自己眼底的黑眼圈消失了。
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像二十岁那年偷用母亲口红的模样。
张恪忽然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
知道为什么选今天吗
因为是我生日。
口红从指间滑落,掉进沙滩的水洼里,晕开一片猩红。
也是你的忌日。
他轻笑出声,震动从胸腔传到我后背:
聪明的小羊羔。
他咬了咬我耳垂。
三十年前的今天,有个女孩在写字楼加班到凌晨,然后再也没走出去。
海浪突然冲上沙滩,打湿了我的病号裤。
远处传来救护车与消防车交错的鸣笛。
声音越来越近,最终重叠成同一个频率。
张恪捧起我的脸,雨水混着他的眼泪落在我嘴角:
现在换我来问你,陈蔓……
他的话被巨大的玻璃破碎声打断。
我转头望去,只见整座城市的高楼正在雨中融化。
钢筋水泥化作香槟泡沫,写字楼的灯光变成了漫天星斗。
张恪的身体开始透明,手指穿过我的掌心,却依然能感受到温度。
别说了。
我吻住他即将消失的唇,尝到咸涩的雨水与橘子糖的甜。
我记得所有事。
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撕碎的录取通知书上,盖着四月十七日的邮戳。
记得二十岁那年,暴雨中救我的男人,锁骨下有枚新月形疤痕。
记得去年冬天,我在医院走廊遇见的游魂。
他说他叫张恪,在等一个永远到不了十八楼的女孩。
生日快乐。
他在我耳边说,声音像退潮的海水般渐渐微弱。
下次见面时,记得带支口红……要能在黄泉路上留下印记的那种。
我想抓住他,却只攥到一把雨水。
保时捷消失在海天交界处,化作黎明前的一颗流星。
远处的灯塔突然熄灭,整个世界陷入短暂的黑暗。
再睁眼时,我躺在急诊室的推车上。
周小满正在给我擦脸,消毒水的气味盖过了雪松与烟草香。
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
她把棉球扔进托盘,金属碰撞声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什么‘张恪’‘八十八楼’的,睡糊涂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胸前的工牌。
周小满三个字在顶灯下发白,像极了张恪给我写的生日贺卡,落款处被雨水晕开的张字。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条新消息。
号码归属地显示未知,内容只有一串数字:03:47-04:17。
我摸向无名指,这次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儿。
不是戒指,而是道淡色的勒痕。
形状与张恪的尾戒完全吻合。
陈蔓周小满的声音像是从海底传来,
家属来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我转头望向窗外,雨停了。
黎明的第一缕光爬上窗台,在瓷砖上投出个模糊的人影。
那影子倚着窗框抽烟,指尖的火星明灭,像极了张恪永远燃不完的烟头。
他看见我在看他,便抬手比了个开枪的手势,嘴角扬起那颗尖尖的虎牙。
然后,他消失了。
护士站传来争吵声,似乎是小周在和医生抱怨凭什么让我替陈蔓收拾东西。
我摸出枕头下的水果糖,包装纸发出熟悉的脆响。
糖块在舌面化开的瞬间,心电监护仪发出长长的蜂鸣。
周小满惊呼着扑过来,我却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
那形状越来越像八十八楼窗外的星空。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我终于明白张恪说的真实世界是什么意思。
当你足够渴望活着,整个宇宙都会为你编织谎言。
手机从床头柜滑落,屏幕亮起最后的消息:
在平行世界里,我们已经喝掉了八十八楼的所有香槟。
下次见面时,我会带着你最爱的橘子糖,站在奈何桥边等你。
别让我等太久,我的女孩。
发送人:张恪。
时
间: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