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村里人都吃糠咽菜,我家灶台却顿顿飘肉香。
爹,肉!女儿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揉揉她脑袋:吃,管够!
肩上枪伤疼得钻心,我咬牙往床下藏猎枪。
妻子突然掀帘子进来,盯着我染血的肩膀:王大山!你不要命了
她哭着砸了碗:你死了我们娘俩喝西北风
我吼回去:不吃肉你们喝风能活
冷战第三天,女儿偷偷把肉丸子藏进我枕头下。
爹疼,爹吃。她小手油乎乎的。
妻子半夜掀开我衣服,对着伤口默默掉泪。
天亮时,她煮了家里唯一的鸡蛋塞给我。
我扛起枪又进山。
这次,我遇见了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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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枪声像过年放的二踢脚,在山沟里炸开,震得耳朵嗡嗡响。我抹了把溅到脸上的热乎东西,有点腥。低头一看,是血,不是我的。那头傻狍子歪在几步外的草窠里,腿蹬了两下,没动静了。成了。
我咧咧嘴,肩膀那地方猛地一抽,疼得我吸了口凉气。刚才开枪那一下,后坐力又狠狠撞在那块旧伤上,跟有人拿烧红的烙铁往里捅似的。我甩甩头,硬把那点疼压下去,弯腰,抓住狍子后腿,嘿一声甩上肩。分量不轻,压得我肩膀又是一沉,那股钻心的疼差点让我哼出声。我咬紧后槽牙,扛稳了,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下走。
天擦黑,我才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乱响的院门。
回来啦灶房门口的光晕里,媳妇秀英探出半个身子。油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眉头皱着,像往常一样。咋这么晚妞妞都念叨好几回了。她声音不大,有点哑,带着白天操劳的疲惫。
我没力气多说,闷头把狍子噗通一声扔在院里的石板上。尘土扬起来一点。妞妞像只小兔子似的从屋里蹦出来,小辫子一甩一甩,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上那头狍子。
爹!肉!她脆生生地喊,小手指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眼睛亮得,真跟天上最亮的星星掉进她眼眶里似的。
我胸口那点闷气一下子散了。我咧开嘴,走过去,粗糙的大手使劲揉她软乎乎的头顶,把她的小辫子都揉乱了。嗯!肉!吃!管够!我嗓门大,震得屋檐下睡觉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两只。
妞妞咯咯笑起来,围着我转圈。
秀英没笑。她走过来,蹲下,翻看那狍子。手指在皮毛上摸索着,最后停在一个地方,是子弹打进去的洞,周围一圈血糊糊的毛。她手指头捻了捻那血痂,又抬头看我。油灯光在她眼睛里跳,沉沉的,像压了块石头。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起身默默进了灶房。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又让她闻着腥了
灶房里很快响起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笃笃笃,又快又狠。接着是油下锅的滋啦声,再然后,那股子霸道的肉香就窜出来了,跟长了脚似的,先是在灶房里打转,然后嚣张地冲破门帘,弥漫了整个院子,最后飘出去,把隔壁院子都罩住了。这味儿,油汪汪的,带着点野物的膻气,混着大料和干辣椒的冲劲儿,勾得人肠子打结。九十年代初,村里谁家灶台能天天飘这个味儿除了我家王大山,没别人!
老王家又开荤啦隔壁李婶隔着矮墙头喊,声音里全是羡慕。
我蹲在门口石墩上,没应声,掏出自卷的旱烟,烟丝有点潮,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的烟叶子味儿冲进肺里,有点辣,但也压下了肩膀一阵紧似一阵的闷疼。这疼,是上个月打那头半大野猪落下的,那畜生凶,差点拱了我,枪托撞在石头上,反弹回来,狠狠砸在肩窝子上,青紫了一大片,骨头没折,可里面的筋像是拧住了,一直没利索。每次开枪,那后坐力都像在拧那根伤筋。
肉香越来越浓。妞妞搬了个小马扎挨着我坐下,小手托着腮帮子,眼巴巴望着灶房门口,小鼻子一耸一耸。
爹,香!她又说。
嗯,香。我摸摸她的小脑袋瓜。
秀英端着个大粗瓷盆出来了,热气腾腾。黄澄澄的油花子漂着,大块大块的狍子肉在里面沉浮翻滚,汤面上还撒了她自己晒的干野菜沫子。她把盆重重地放在院子当间那张瘸腿的小木桌上,震得桌子晃了晃。她没看我,转身又进去,拿了碗筷出来,也是啪一声摆桌上。
吃饭。她吐出两个字,硬邦邦的。
妞妞欢呼一声,自己爬上凳子。我掐了烟屁股,也坐下。秀英给妞妞夹了一大块最肥的肉,又给自己碗里舀了点汤和野菜。我伸出筷子,想去夹块带骨头的,那地方的肉啃着最有嚼劲。
肩膀咋回事秀英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像冰锥子。
我筷子顿在半空。心里骂了句,还是被她瞅见了我强装没事:啥咋回事好着呢!
说着就要去夹肉。
好个屁!秀英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像阵风,一把就揪住了我右边肩膀的旧褂子领口。那破布褂子洗得发白,本来就薄,哪经得住她这么使劲一扯刺啦一声,领口到肩膀那块布直接给撕开了个大口子。
我肩膀那块皮肉一下子暴露在昏黄的光里。青紫是褪了些,但肿得老高,皮肤绷得锃亮,最中间靠近肩窝的地方,一大块深紫色的淤血,像贴了块烂膏药,边沿还裂着几道细小的血口子,是新枪伤崩开的。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锅里肉汤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还有妞妞含着饭、不敢嚼的细微声响。她小嘴张着,看看我,又看看她娘。
秀英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肩膀上,那眼神,像要把那块烂肉剜下来。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唇哆嗦得厉害,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比掉进冰窟窿还凉。完了,全露馅了。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两句,喉咙里却像塞了把沙子,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王大山!秀英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像破锣,带着哭腔,炸得我耳膜生疼,你个王八蛋!你不要命了!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混着她脸上的油汗,冲出一道道沟。
她一把抄起桌上妞妞刚放下的空碗,看都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粗瓷碗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块碎碴子擦着我的小腿飞过去,划了道浅浅的白印子。
妞妞哇一声吓哭了,嘴里的肉掉在桌上,小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
命!命!你王大山就这一条贱命是不是!秀英指着我的鼻子,手指头抖得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逞能!你打!打打打!哪天让山里的畜生把你嚼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你死了利索!我们娘俩呢喝你妈的西北风去!西北风都喝不上!等着饿死啊!你个没良心的王八犊子!她骂一句,身子就晃一下,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的话,像烧红的针,一根根扎进我耳朵里,扎进我心里。一股邪火噌地就顶到了我脑门子上,烧得我眼前发红。饿我王大山拼了命往家弄肉,反倒落个不是
吼什么吼!我也腾地站起来,桌子被我撞得一阵乱晃,盆里的肉汤洒出来一些。我指着桌上那盆还冒着热气的狍子肉,吼得比她还响,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不吃肉!不吃肉你们喝风能活!啊你告诉我!喝风能活!看看妞妞!看看她以前那黄毛丫头样!你再看看现在!这脸上是不是有了肉!这胳膊腿是不是硬实了!哪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我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声音在院子里嗡嗡回响。妞妞的哭声更大了,噎得直打嗝。
秀英被我吼得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眼睛瞪着我,像不认识我这个人。她张着嘴,胸口一起一伏,却再没骂出一个字。那眼神,从愤怒,慢慢变成一种死灰一样的绝望,空空洞洞的,看得我心里一抽。
她不再看我,也不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妞妞,猛地转身,肩膀撞开门帘子,冲进了里屋。门帘子在她身后狠狠地甩动,啪啪作响。
院子里只剩下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地上那一滩油汪汪的肉汤,和刺眼的碎瓷片。
我像根被雷劈了的木头桩子,杵在原地。肩膀的疼,心里的火,还有妞妞的哭声,搅在一起,像钝刀子割肉。我慢慢弯下腰,蹲在地上,两只大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使劲揪着,头皮生疼。
妈的!我图什么不就图你们娘俩能多吃口肉吗咋就…咋就闹成这样了
冷战开始了。
灶房里的锅灶,连着三天没冒过正经做饭的烟。秀英把自己和妞妞关在里屋,吃饭也在里面。我睡在外间临时搭的地铺上,像个多余的外人。只有妞妞偶尔会偷偷溜出来,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又飞快地缩回去。家里冷得像冰窖。
我也憋着一股气,像个闷葫芦。饿了就啃个凉窝头,渴了灌瓢凉水。肩上那伤,没人管,好像更疼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那把土枪,我悄悄塞到了床底下最里头,上面盖了堆破麻袋片。
第三天下午,日头偏西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坐在地铺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发呆。门帘子掀开一条小缝,妞妞的小脑袋探出来,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爹她小小声地叫。
我没应,心里还堵着。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手攥得紧紧的,油乎乎的小脸上带着点神秘和紧张。她走到我面前,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个炸得金黄的肉丸子,有点凉了,油都凝成了白色,沾上了她手心的汗和灰,显得有点脏兮兮。
爹疼,她奶声奶气地说,踮起脚,努力想把丸子往我嘴边送,爹吃。
我看着那两颗小小的、沾着灰的肉丸子,再看看妞妞那双干净得像山泉水的眼睛,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堵得我喘不上气。我王大山算个什么东西跟自个儿婆娘赌气,连累孩子跟着遭罪!
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丸子,而是一把将妞妞紧紧搂进怀里。小丫头身上还带着奶味和淡淡的油腥气。我把脸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肩膀那块伤被压得生疼,可这点疼,比起心里的难受,算个屁!
妞妞乖…我嗓子哑得厉害,像堵了棉花,爹不疼…爹…爹错了…
妞妞的小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学着以前秀英哄她的样子:爹乖,不哭…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谁说爷们儿不能掉眼泪那是没到心窝子被戳穿的时候!
晚上,我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烙饼。里屋的灯早就熄了。我竖起耳朵听,里面静悄悄的,秀英和妞妞大概都睡了。肩膀那地方一跳一跳地胀痛,提醒着我白天的混账。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听见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轻响。我立刻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装睡。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了。是秀英。她在我地铺前站住,就那么站着。黑暗中,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她慢慢蹲了下来。一只手,带着凉意,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我搭在身上的薄褂子衣角,然后轻轻往上推。微凉的指尖,带着薄茧,碰到了我肩膀那处肿得发烫的皮肉。
我身体一僵,没敢动。
她的指尖停在那片深紫色的淤血和裂开的小口子上,微微颤抖。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她极力压抑的吸气声,很短促,带着哽咽的尾音。接着,就是极其轻微的、水滴落在破席子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
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她没有骂,没有哭出声,就那样蹲着,手指轻轻碰着我那烂糟糟的肩膀,无声地掉眼泪。那眼泪砸在席子上,也砸在我心口那块最软乎的地方,比白天摔碗的碎片还扎人。
她看了多久我不知道。只觉得肩膀上那凉凉的触感停留了许久,然后才慢慢离开。衣角被轻轻放下。脚步声又极轻地挪开,里屋的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
黑暗里,我睁着眼,盯着房梁模糊的黑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肩膀那伤,好像没那么火烧火燎了。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有了动静。我睁开眼,听见灶房里传来熟悉的、舀水的声音。我心里一动,赶紧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
推开灶房门,秀英正背对着我,在灶台前忙活。锅里烧着水。她听见动静,身子顿了一下,没回头。
我杵在门口,像个傻子。
水开了,咕嘟咕嘟响。她掀开锅盖,一股白气腾起来。她拿了个鸡蛋,那是家里鸡窝里仅剩的一个蛋了,平时都攒着换盐巴的。她拿着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小心地掰开,把里面黄白分明的蛋液滑进滚水里。蛋液瞬间凝固,变成一朵白色的云。
她用勺子小心地把那荷包蛋捞起来,盛在一个粗瓷碗里。碗底还倒了一点点酱油。她端着碗,转过身,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睛还是有点肿,但眼神没那么冷了,就是有点木。
她把碗往我怀里一塞,硬邦邦地说:吃了。
然后转身就去收拾灶台,不再理我。
碗里的荷包蛋,蛋白嫩得颤巍巍,蛋黄是溏心的,像个小太阳。热气混着酱油的香气扑在我脸上。我端着碗,像个捧着宝贝的傻子,心里翻江倒海。这婆娘…刀子嘴,豆腐心,砸锅摔碗的是她,半夜偷偷掉眼泪的是她,大清早把家里最后一个鸡蛋煮给我的,还是她。
我低头,几口就把那荷包蛋扒拉进嘴里,连汤都没剩。蛋有点烫,囫囵咽下去,烫得食道都热乎乎的。这热乎劲儿一直暖到心里头。
吃完,我把碗搁在灶台上,抹了把嘴。秀英背对着我,在刷锅,水声哗啦哗啦的。
我走到墙角,弯下腰,把手伸进床底下那堆破烂里。摸到了冰凉的枪管。我把它拖了出来。土枪上沾满了灰。我扯过一块破布,闷头用力擦起来。金属的冰冷透过布传到掌心。
秀英刷锅的声音停了。她没回头,但我知道她在听。
我进趟山。我把擦得乌亮的枪扛上肩,没看她,声音有点干巴,…看看下的套子,运气好逮个兔子啥的,不费子弹。
我特意强调了不费子弹。
她没吭声。水声又响起来,比刚才更大声了。
我心里有了点底。扛着枪,推开门,走进了灰蒙蒙的晨雾里。肩膀上的伤,被枪托一压,还是疼,但我走得挺直。
清晨的山林,安静得能听见露珠从树叶上滚落的声音。鸟叫都稀稀拉拉的。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往深处走,肩上扛着枪,但心里琢磨的是昨晚下在林子边的那几个铁丝套子。兔子肉虽然没狍子香,但也能解馋,关键是安全,不用动枪,秀英那边也好交代。省下子弹,就是省下买药的钱。想起秀英红肿的眼睛和那个溏心荷包蛋,我就觉得肩上这枪沉甸甸的。
快到下套子的那片矮林子了。我拨开挡路的灌木枝条,刚探进半个身子——
哼哧!
一声低沉、带着威胁的鼻响,像闷雷一样炸在我耳朵边!
我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起来了!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猛地抬头看去——
就在前面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头黑乎乎的家伙正从一丛茂密的刺槐后面转出来!
野猪!
不是半大的,是头成年公猪!个头快赶上半大牛犊子了!一身钢针似的黑鬃毛支棱着,沾满了泥浆和松脂,硬邦邦的。两根獠牙又长又弯,白森森的,像两把倒插的镰刀。小眼睛里冒着凶光,死死地瞪着我。它刚才大概在拱地里的根茎,被我惊扰了。那粗壮的蹄子烦躁地刨着脚下的腐叶和泥土,发出噗噗的闷响,鼻孔喷着粗气,喷出两股白雾。
完了!我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土枪还在肩上扛着,根本来不及端平!这距离,太近了!野猪这东西,性子最烈,受了惊,尤其是带崽的或者护食的公猪,那真是敢跟你玩命!它那身厚皮,我这土枪,除非打中眼睛或咽喉,否则一枪根本撂不倒!反而会彻底激怒它!
跑两条腿的能跑过四条腿的山里畜生尤其是这种发了狂的
别动!别动!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狂喊,冷汗刷地就下来了,后背瞬间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衣服上。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对闪着凶光的猪眼,动都不敢动一下。肩膀上的伤好像也忘了疼,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擂鼓,震得我耳膜疼。
那野猪似乎也在判断。它低着脑袋,獠牙微微上挑,喉咙里发出更加响亮的呼噜呼噜声,像在拉风箱。它往前试探性地迈了一小步,沉重的身体让地面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我握着枪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我连眨一下眼都不敢。
它的小眼睛死死锁住我,那眼神,凶残,冰冷,带着一种野兽打量猎物的残忍。它又往前踏了一步,更近了!那股子野猪身上特有的骚臭味和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直冲我的鼻子。
不能再等了!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猛地一矮身,同时肩膀狠狠一顶枪托,右手闪电般地去抓扳机!端枪、上肩、瞄准,这三个动作在我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快得就像一道闪电!
吼——!
就在我肩膀顶实枪托、手指堪堪摸到冰冷扳机的那个瞬间,那头野猪也动了!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充满了暴怒和疯狂!后腿猛地蹬地,像一座爆发的小山,裹挟着一股腥风,低着头,亮着那对致命的獠牙,直直地向我猛冲过来!速度太快了!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瞄准!那对白森森的獠牙在昏暗中急速放大,死亡的腥气扑面而来!
砰!
枪响了!巨大的后坐力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我本就剧痛难忍的右肩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巨大的枪声在山林里炸开,震得树叶扑簌簌往下掉。
火药味刺鼻。白烟弥漫。
打中了没有!我看不清!白烟挡住了视线!只听到野猪发出一声更加狂暴、更加痛苦的嘶嚎!
嗷——!!!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我的枪管上!枪管被撞得向上猛地一扬!虎口瞬间撕裂般剧痛!我再也握不住,沉重的土枪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树干上,又弹落在地!
完了!枪没了!
白烟被野猪带起的腥风冲散。我看清了!子弹似乎擦过了它的脖颈侧面,打飞了一块皮肉,血糊糊的,但没伤到要害!反而彻底激发了它的凶性!它那双小眼睛因为剧痛和狂怒变得血红!它甩着头,脖颈上的血甩得四处飞溅!它放弃了獠牙冲锋,庞大的身躯带着千钧之力,像失控的火车头,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我的腰胯上!
呃啊——!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被一根巨大的攻城木拦腰撞中!我整个人被撞得离地飞了起来!后背狠狠砸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树干上!
咔嚓!
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不是树,是我的骨头!后背和腰间传来的剧痛瞬间让我窒息!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喉咙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顺着树干滑落,瘫软在冰冷潮湿的腐叶堆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剧痛在每一根神经里疯狂叫嚣。我张着嘴,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断裂的肋骨钻心地疼,血沫子顺着嘴角往外淌。
完了…这回真交代了…秀英…妞妞…那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那头受伤暴怒的野猪,发出沉重的喘息和低吼,它转过身,那双血红的眼睛再次锁定了瘫在地上的我。它刨了刨地,低下头,沾满血污和泥土的獠牙对准了我的方向,准备发起最后的、致命的冲撞!
它后腿的肌肉绷紧了,就要发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的、带着破音的尖叫,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山林死寂的空气!不是我的声音!
一道瘦弱的身影,像疯了一样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冲了出来!是秀英!她手里竟然高高举着一把家里挖地用的锄头!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什么时候跟来的!
我脑子完全懵了!
秀英的脸惨白如鬼,没有一丝血色,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疯狂而扭曲变形。她眼睛瞪得快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头正要冲撞我的野猪。她根本没有任何章法,也没有丝毫犹豫,完全是凭着一种不要命的本能,嘶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抡圆了那把沉重的锄头,朝着野猪那颗低下的、满是鬃毛的脑袋,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砸了下去!
砰!
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锄头的铁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野猪坚硬的头骨上!声音像砸在石头上!
嗷呜——!
野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这一下砸得绝对不轻!它庞大的身体被打得猛地一歪,冲势硬生生被砸偏了!它甩着头,踉跄了几步,似乎有点晕眩,但凶性丝毫未减!它猛地调转方向,那双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对它造成新伤害的源头——秀英!
秀英!跑啊!我撕心裂肺地吼出来,血沫子喷了一地。
秀英根本听不见,或者说她根本顾不上!她一击得手,身体也被锄头的反作用力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看到野猪转向她,她非但没跑,反而像头发疯的母兽,再次尖叫着,双手死死抓住锄头把,迎着野猪那张血盆大口,又一次不管不顾地抡了过去!这一次是横着扫向野猪的脖子!
滚开!滚开!王八蛋!畜生!
她一边砸,一边哭,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都劈了叉,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头发散乱,衣服也被荆棘划破了。那样子,狼狈到了极点,也凶狠到了极点!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保护幼崽的母狼!
锄头带着风声扫过去!
野猪刚被砸懵了头,反应慢了一拍。沉重的锄头铁块嘭地一声,狠狠扫在它粗壮的脖颈侧面!又是刚才枪伤的位置!
嗷——!
这一下似乎伤到了筋骨!野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体被打得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侧摔在地!它四蹄疯狂地乱蹬,挣扎着想站起来,嘴里发出痛苦而暴怒的咆哮,但脖子显然受了重创,动作变得极不协调。
机会!
秀英!枪!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吼着,手指颤抖地指向不远处掉在地上的土枪。
秀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丢开锄头,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那支土枪。她没碰过枪,但此刻动作却快得惊人。她一把抓起那沉重的铁家伙,枪身对她来说太重了,她双手抱着,踉踉跄跄地跑回我身边,把枪往我怀里塞。
快!大山!快打它!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脸上全是泪水和污泥,眼神里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死死抓住枪管,右手颤抖着去够扳机。每一次呼吸都疼得我眼前发黑。那头野猪还在几米外挣扎,试图站起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瞄准…瞄准它的头…或者眼睛…我拼命集中精神,视线却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模糊晃动。枪身沉重无比。
就在我手指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
砰!
枪声再次响起!震耳欲聋!
但不是我的枪!
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溅了我一脸!是血!带着浓烈的腥气!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
那头还在挣扎嘶吼的野猪,脑袋侧面猛地炸开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红白之物瞬间喷涌而出!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漏气般的哀鸣,四蹄蹬了几下,然后轰然瘫倒,彻底不动了。血像小溪一样从它脑袋的破洞和脖子上的伤口汩汩流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腐叶。
我僵硬地扭过头。
只见秀英脸色惨白得像死人,双手还死死抱着我那把土枪的枪托,枪口冒着袅袅青烟。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那头死去的野猪,仿佛灵魂都被刚才那一枪抽走了。
刚才那致命的一枪,是她开的她怎么…她怎么敢她怎么做到的!
我脑子彻底乱了。
秀英像是被那枪声震傻了,又像是被自己做的事吓懵了。她呆呆地抱着枪,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动不动。几秒钟后,她眼里的疯狂和恐惧像潮水一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和虚脱。
咣当!
沉重的土枪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再次砸在地上。
她身体晃了晃,双腿一软,像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瘫坐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像受伤的野兽在哀鸣,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呜哇……大山……大山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呜……
她哭得浑身瘫软,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糊满了手背和脸。那哭声里,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是亲手杀生的巨大冲击,是差点失去丈夫的后怕,还有这三天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和绝望,全都爆发了出来。
我看着她瘫坐在泥地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毫无形象。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滚烫的东西猛地涌上我的眼眶。我挣扎着想挪过去,腰间的剧痛却让我动弹不得。
秀英…别哭…
我声音嘶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断骨的剧痛,…没事了…没事了…
她根本听不见,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哭得肝肠寸断。
呜…你个王八蛋…吓死我了…你要是没了…我和妞妞咋办啊…咋办啊…她边哭边骂,语无伦次,手胡乱地拍打着身边的泥地。
我看着她,看着那头死透的野猪,看着地上沾血的锄头和土枪,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恐惧、后怕、剧痛,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滚烫东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我王大山这条捡回来的命,是这婆娘抡着锄头、咬着牙、流着泪、拼了命,从野猪獠牙底下硬生生抢回来的!
山林里只剩下秀英撕心裂肺的哭声,久久回荡。
………
天光大亮,明晃晃的日头照进我家的小院,把地上的土坷垃都晒得发白。堂屋里,那股熟悉的药酒味儿,又浓又冲,盖过了昨晚残留的肉腥气。
我光着膀子趴在凉席上,后腰和肩膀那一片,皮肤又红又紫,肿得老高,跟发面馒头似的。村东头的老李头,以前在公社卫生所干过几天赤脚医生,正盘腿坐我旁边。他嘴里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一双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沾满了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酒,正一下下,死命地给我揉搓那肿起来的伤处。
嘶——!
一股钻心的疼猛地窜上来,我牙关咬得咯吱响,额头上的汗珠子瞬间就冒出来了,顺着鬓角往下淌。
忍着点!淤血不揉开,你这腰以后就废了!还想上山门儿都没有!
老李头眼皮都没抬,手上的力道一点没减,反而更重了。那药酒沾到皮肉上,先是冰凉,接着就像火烧火燎一样,疼得我直抽冷气。
秀英坐在旁边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我那件被野猪獠牙挑破的褂子缝补丁。针线走得又密又急,手指头有点抖。她一直没抬头看我,但从我这边看过去,能看到她眼皮还有点肿,眼底下两团青黑,显然昨晚没睡好。
凉席硬邦邦的,硌得我胸口疼。老李头那手劲,揉得我骨头缝里都吱呀作响。我龇牙咧嘴,吸溜着冷气,心里头那点憋屈和烦躁又拱上来了。妈的,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脸丢大了。腰上那几根骨头,老李头说没全断,但裂了缝,得躺好些日子。肩膀那旧伤,被野猪一撞,雪上加霜,肿得像个发面饽饽。
院里静悄悄的,就听见老李头揉搓的噗叽声,还有秀英穿针引线的细微沙沙声。妞妞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药酒味儿混着老李头的旱烟味儿,呛得人脑仁疼。就在我被这沉默和疼痛憋得快要炸开的时候——
伤好了,
秀英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有点哑,但很清晰。她手里的针线没停,依旧低着头,像是在跟手里的破褂子说话,…还上山不
她问完这句,屋里一下子更静了。连老李头揉搓的手都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瞟了我一眼,又瞟了秀英一眼,然后继续闷头揉他的,只是那力道好像轻了一点点。
我的心也跟着那揉搓的力道,猛地一揪。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我趴着,脸贴在凉席上,能闻到草席子那股陈年的干草味。我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干。
……枪,
我嗓子眼发紧,声音闷闷的,像从席子缝里挤出来的,……早埋了。埋后山歪脖子树底下了。
这话说出来,心里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好像哐当一声,落了地。砸得心口有点闷,但也莫名地松快了不少。
秀英穿针引线的手,猛地停住了。针尖悬在半空,细小的线头微微颤动。她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还有点肿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没有惊讶,没有质问,也没有松一口气的喜悦。那眼神很深,有点空,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我有点发毛。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表情,又没完全扯出来。她重新低下头,继续缝那件破褂子。针线走得比刚才更稳了,一下,又一下。
老李头在旁边吧嗒吸了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遮住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烟雾缭绕中,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埋了好…埋了好啊…省心…
屋外,太阳光更烈了,明晃晃地晒着院子。妞妞脆生生的笑声从院子里传进来:娘!看!大蚂蚱!
透过敞开的堂屋门,能看到院子一角,晒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黄澄澄的,在日头底下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