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嫌王建国没出息,逼他签了离婚书。
窝囊废,白面馍馍都吃不上,趁早滚蛋!
我揣着离婚书,得意地嫁给村里能说会道的会计。
谁知会计挪用公款坐牢,我成了全村笑柄。
回村路上,看见王建国盖起敞亮大瓦房,儿子骑在他脖子上笑。
妈,爸爸家有大彩电!儿子举着新书包喊。
暴雨夜,我跪在王建国门前哭求复婚。
门缝里传来他平静的声音:当年你扔地上的白面馍,我捡起来吃了三天。
现在日子好了,馍,不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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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夺过王建国手里那杆磨秃了毛的旧钢笔,手指头都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缝里积着洗不净的泥垢,狠狠地戳在离婚证明那张薄薄的纸上,戳得纸背都透出个黑窟窿眼儿。
签!王建国,今儿个你要是不签,你就是个活王八!
太阳毒得厉害,晒谷场上滚烫的灰土气直往人鼻孔里钻。王建国就蹲在谷场边那块半截子埋进土里的石碌子上,背弓着,像被这毒日头活活烤蔫了的一棵老高粱。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肩胛骨那儿磨出了两个破洞,汗渍一圈套着一圈,洇得深蓝发黑。他头埋得低低的,硬邦邦的头发茬子里,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砸在脚下的干土里,噗一声,冒起一小股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转眼就没了。
爸!爸!小石头才五岁,小炮弹似的从旁边冲过来,两条细瘦的小黑胳膊死死抱住王建国一条腿,仰着哭花了的小脸,爸你别走!妈!妈你别赶爸走!孩子尖利的哭声扯得人心口直抽抽。
王建国身子猛地一哆嗦,那颗一直低垂着的脑袋终于抬起来一点。他那张脸,黑,瘦,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窝深陷下去,像两口枯井。他嘴唇哆嗦着,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那点微弱的动静还没出口,就被我劈头盖脸砸过去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窝囊废!我嗓子眼儿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又烫又辣,瞅瞅你!连个白面馍馍都挣不回来,让老婆孩子跟着你喝西北风嚼玉米糊糊你还有脸杵在这儿趁早给我滚蛋!滚得越远越好,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我骂得又急又狠,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像被那滚烫的唾沫烫着了,眼皮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那深陷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闪,又飞快地熄灭了,只剩下死灰一样的沉寂。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小石头哭得一抽一抽的后背。那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拍完了,他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搁在自己那条磨得发毛的破裤子上,手指头蜷着,指甲用力地抠进膝盖的布料里,骨节都泛了白。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我手里那支笔。他捏笔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像几截枯树枝勉强缠在一起。笔尖悬在那张决定命运的纸上,抖得厉害,墨水滴下来,在王建国三个字该落笔的地方晕开一团丑陋的污迹。
家里的…那点白面,他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破风箱在拉,你…拿走吧。
呸!我狠狠啐了一口,仿佛他提的是多么肮脏的东西,谁稀罕你那点玩意儿留着你自己发霉去吧!我的声音又尖又利,在空旷的晒谷场上刮出刺耳的响动。
他不再说话,只是肩膀塌得更厉害。他捏着那支笔,在那团墨迹旁边,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写得那么沉,那么重,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进了他自己的骨头缝里。写完了,他把那张薄薄的纸朝我这边推了推,纸边蹭过他粗糙的手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然后,他撑着膝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那动作迟缓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咯哒声。
他没再看我,也没再看抱着他腿哭得撕心裂肺的小石头。他转过身,拖着那双磨得几乎没了底的旧布鞋,一步,一步,朝着村口那条灰扑扑的土路挪去。那件破蓝褂子的背影,在晃眼的白日头底下,一点点缩小,最终融进远处蒸腾的热浪里,不见了。只有小石头那扯着嗓子的哭嚎,还在晒谷场上空孤零零地飘着,扎得人耳朵生疼。
我捏着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离婚纸,纸角被我的手指捏得汗湿发软。一股莫名的得意猛地冲上我的脑门,热烘烘的,像是刚灌下了一碗烧喉咙的劣酒。憋屈了这么多年,今天这口浊气,总算是痛痛快快地吐出来了!我用力甩了甩头,把刚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狠狠甩开。好日子那肯定在后头排着队等我呢!
一个月都没熬到头,我就风风光光地把自己嫁给了村会计赵有财。为啥人家是文化人,吃公家饭的!手指头干干净净,从不下地沾泥巴,说话斯斯文文,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哪像王建国那个榆木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一身土腥味,看着就倒胃口。
赵有财来接亲那天,骑着他那辆崭新的、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手上还系了块扎眼的大红绸子布,一路叮铃铃地响,招摇过市。他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他推着车,后座上驮着从我原先那个破家里搬出来的、唯一还算体面的缝纫机,脸上堆满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门牙。
美凤,他亲亲热热地叫我,声音腻得能滴出油来,跟着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不用受那份土里刨食的罪!他拍着胸脯,那件崭新的涤卡中山装被他拍得啪啪响,以后啊,咱顿顿白面馒头管够!
这话听着多熨帖!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我的包袱皮,腰杆挺得笔直。车轮碾过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得厉害,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受。路两边,那些端着饭碗蹲在门口看热闹的老娘们、老爷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脸上那点藏不住的羡慕和嫉妒。我心里那个美啊,像揣了个刚灌满开水的汤婆子,从里到外都滚烫滚烫的。我甚至故意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些,迎着那些目光,心里头一遍遍地念叨:看看吧,都好好看看!这才叫跳出火坑,这才叫攀上高枝儿!我刘美凤的好日子,从今儿个算是真正开了张了!
可惜啊,好日子这玩意儿,有时候就跟那肥皂泡似的,看着五光十色、漂漂亮亮,手指头轻轻一戳,啪,就没了影儿,连点湿气都不给你留下。
也就过了大半年光景吧。那是个闷得人喘不上气的晌午,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拼命地嚎。我正坐在赵有财家堂屋那把嘎吱作响的破藤椅上,手里摇着把豁了口的蒲扇,盘算着晚上是去村头小卖部赊包挂面还是干脆再熬一顿玉米糊糊对付过去——赵有财最近手头紧得很,总说公家的账目要盘一盘,塞给我的钱越来越少。
院门突然被哐当一声撞开,那声响吓得我差点从藤椅上蹦起来。闯进来的是村支书,还有两个穿着绿制服、戴着大盖帽、板着脸的陌生男人。那脸色,比锅底还黑。
赵有财呢村支书的声音像块冰坨子砸在地上。
他…他上乡里对账去了…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心口突突地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嗖地一下缠了上来。
对账其中一个戴大盖帽的冷笑一声,嘴角撇着,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他是去对牢里的账吧!挪用集体公款,证据确凿!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来搜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堂屋的破桌子、瘸腿的板凳、掉了漆的暖水瓶,全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摇晃,扭曲成一片模糊狰狞的光影。耳朵里也嗡嗡作响,村支书后面又吼了些什么,那两个公安怎么翻箱倒柜,柜子抽屉被拉开的刺耳声音,纸张被粗暴翻动的哗啦声……这些声音全都搅和在一起,变成了一锅滚烫粘稠的粥,糊住了我的耳朵,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只看到村支书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嘴巴一开一合,唾沫星子喷溅出来,像密集的雨点:…胆大包天!…几千块啊!…全村的血汗钱!…败类!…
轰隆!
脑子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终于彻底断了。眼前猛地一黑,腿肚子一软,整个人像根被抽掉了骨头的面条,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不知道磕在了哪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可这痛感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遥远得很。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我自己那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绝望地、沉重地跳着:咚…咚…咚…
赵有财这案子判得快,挪用了村里修水渠和买化肥的三千多块公款,铁板钉钉,直接就给铐走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飞遍了村里的每一个旮旯拐角。
我这日子,算是掉进了冰窟窿底,透心凉。走在村里那条唯一的主路上,感觉脊梁骨都快被那些目光给戳穿了。那些平日里见面还假模假样打声招呼的婆娘们,现在一瞧见我,立马就像见了瘟神,赶紧拉着自家孩子往旁边躲,脚步快得能带起一阵风。那眼神,啧啧,躲闪里夹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明晃晃的幸灾乐祸,跟淬了毒的针尖似的,一下一下往我脸上扎。
哟,这不是会计娘子嘛咋一个人出来了你家那口子呢吃上公家饭啦那地方可‘高级’!李寡妇那尖酸刻薄的声音,总是能掐准了时间,在我经过她家门口时,从半开的院门缝里钻出来,钻得我耳朵生疼。她家那条秃尾巴黄狗也跟着汪汪乱叫,像是在给她助威。
哼,活该!眼皮子浅的东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攀高枝儿!这下摔惨了吧报应!另一个老娘们的议论声,不高不低,刚好能清清楚楚地飘进我耳朵里。
我死死咬着下嘴唇,牙齿陷进肉里,一股铁锈似的腥味在嘴里漫开。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赶紧逃离这条像烧红了的铁板一样的村路,逃离那些刀子一样的目光和毒箭似的闲话。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左右开弓扇了几十个大耳刮子,又臊又疼。
娘家是回不去了。爹妈嫌我丢人,哥嫂更是连门都不让我进。赵有财那两间破屋子,也早被村里封了,说是要抵债。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还是村西头看鱼塘的孤老头张伯,看我实在可怜,把他家放渔具的、四面漏风的破草棚子腾了个角落给我,勉强算是个能遮点露水的窝。
草棚子里又潮又暗,一股子鱼腥味和霉烂稻草的混合气味,熏得人脑仁疼。夜里,冷风从墙缝、门板缝里嗖嗖地往里钻,冻得我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裹着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絮,牙齿冻得咯咯直打架。棚顶漏雨,滴答滴答,落在脚边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盆里,声音单调得让人心慌。
我睁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屋顶。外面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还有风吹过枯草呜呜的声响。这些声音,像一把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我的心。悔啊!肠子都悔青了!我当初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叫猪油蒙了心怎么就一门心思地觉得王建国窝囊怎么就瞎了眼,把赵有财那张抹了蜜的破嘴当成了金口玉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老实巴交的男人不要,非要往这火坑里跳!现在好了,摔得粉身碎骨,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
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下来了,冰凉冰凉的,顺着眼角流进耳朵里,又痒又腻。我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湿漉漉的一片。这破草棚子的夜,又冷又长,像是永远也熬不到头。
赵有财判了,七年。听到消息那天,我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七年!黄花菜都凉透了!守着这破草棚子,靠着张伯偶尔接济点剩饭剩菜,还有我自己厚着脸皮去帮人做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换几个零碎钱,勉强吊着一口气。日子像一潭发臭的死水,黏稠,污浊,看不到一丝光亮。活着,纯粹就是熬,熬一天算一天。
这天下午,我去邻村帮一户嫁闺女的人家缝了一天嫁衣,手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下,眼睛也熬得又干又涩。拖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的腿,一步一步往回挪。夕阳像个烧红的铁饼,挂在西边灰蒙蒙的天上,没什么热气,只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贴在地上。
走到我们村东头那面爬满了枯藤的老土坡上时,我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喘口气。下意识地,就朝坡下王建国家那老屋的方向望了过去。
这一望,我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瞬间僵在了原地,连气都忘了喘。
坡下,原先王建国家那三间低矮破旧、墙皮剥落得厉害的土坯房,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气派崭新的三间大瓦房!青砖墙,红瓦顶,在夕阳的余晖里闪闪发亮,跟村里那些灰头土脸的土坯房子一比,简直像从画里蹦出来的!屋顶上竖着崭新的烟囱,正往外冒着淡淡的青烟,一股炖肉的香味儿,隔着这么老远,竟然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钻进我的鼻孔里。
那香味儿,像只无形的小钩子,猛地钩住了我的心尖肉,狠狠一扯!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在做梦。可那青砖红瓦,那袅袅炊烟,真真切切地立在那儿,晃得人眼晕。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肩上稳稳地扛着个孩子。是王建国!他穿着件干净整洁的蓝色工装外套,头发理得短短的,精神头十足。那张曾经黑瘦干瘪的脸,如今看着饱满红润了许多,腰板也挺得笔直,像棵重新扎根抽条的白杨树。他肩膀上驮着的,正是我的小石头!
小石头骑在他爸宽阔的肩头上,两只小手紧紧抱着王建国的头,两条小腿欢快地晃荡着,小脸兴奋得通红,嘴里叽叽喳喳地嚷着什么。王建国一边稳稳地走着,一边侧着头听儿子说话,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舒展又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像初春化冻的溪水,暖融融的。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碎花布衫、围着干净围裙的女人。是村里那个死了丈夫、一直一个人拉扯孩子的孙寡妇。她手里端着个簸箕,正把里面的谷糠往院子角落的鸡圈里撒,动作麻利又透着股过日子的安稳劲儿。几只芦花鸡咯咯叫着围着她转。
这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眼睛上,烫在了我的心尖上!疼得我猛地一哆嗦,脚下发软,差点从土坡上栽下去。我赶紧伸手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老槐树,树皮硌得我掌心生疼。
就在这时,小石头一扭头,眼尖地看到了土坡上的我。小家伙愣了一下,随即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扯着脆生生的嗓子朝我大喊:妈!妈!快看!我爸给我买新书包啦!崭新的!你看呀!
他一边喊,一边奋力地扭动着身子,从王建国肩膀上举起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簇新的军绿色帆布书包!上面还印着鲜红的五角星!在夕阳下,红得那么刺眼。
妈!我爸家还有大彩电呢!可大啦!里面有人儿会动!小石头的声音像一串欢快的小铃铛,被风吹着,清晰地传上土坡,钻进我的耳朵里。
爸家…爸家…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刺进脑仁深处!一股又酸又苦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口,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涌。
大彩电崭新的书包敞亮的大瓦房还有那飘过来的、实实在在的炖肉香……
这一切,原本…原本都该是我的啊!
我死死抠着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指甲盖都快翻起来了,才勉强支撑着没让自己瘫倒下去。胸口那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了,越攥越紧,紧得我喘不上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悔恨,像无数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缠满了我的全身,越缠越紧,缠得我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它们疯狂地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啃得我体无完肤,啃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小石头那兴奋的喊声还在风里飘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我的心上。我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像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个土坡。不敢再回头看那刺眼的青砖红瓦,不敢再听儿子那欢快的声音。背后那新房子飘出来的炖肉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最恶毒的嘲讽,熏得我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
我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逃回了张伯那个四面透风的破草棚子。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脸埋在带着鱼腥味和霉味的破棉絮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就把那脏兮兮的棉絮洇湿了一大片。
悔啊!肠子真的像被一寸寸生生扯断了!又涩又苦的胆汁,不停地往喉咙口翻涌。我死死咬着那团发霉的破棉絮,牙齿深陷进去,想把那撕心裂肺的嚎哭堵在喉咙里,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着,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啊!王建国他…他闷是闷了点,可他像头老黄牛,只知道吭哧吭哧地埋头干活,挣的每一分钱都交给我。他冬天怕我冻着,自己裹着破棉袄睡在漏风的堂屋;夏天蚊子多,他整宿整宿地给我摇蒲扇……这些画面,以前只觉得是窝囊,是理所当然,现在却无比清晰地涌上来,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是我!是我亲手把这样的男人推开,是我亲手把原本属于我的安稳日子砸得粉碎!是我亲手把儿子推进了那个有彩电、有书包、有肉香的新家,而我,却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蜷缩在这又冷又臭的破草棚子里,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
我越想越恨,恨赵有财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破嘴,恨那些看我笑话的碎嘴婆娘,恨我爹妈哥嫂的冷眼……可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贪慕虚荣,是我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悔恨的毒汁,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在那又冷又硬的破板床上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虾米,哭得浑身发抖,哭得肝肠寸断。这破草棚子又冷又潮,可比起我心里那片荒芜冰冷的废墟,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
日子像一块沉甸甸的磨盘,继续在我身上碾着。村里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话,非但没消停,反而因为王建国的发迹,变得更难听了。
啧啧,看看人家王建国,离了那丧门星,立马就转运了!新瓦房都盖起来了!
可不是嘛!孙寡妇那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又贤惠,比那刘美凤强一百倍!
活该!放着珍珠不要,偏去捡那臭狗屎!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八百年喽!
听说王建国包了后山那片鱼塘,养鱼呢!乡里都来人表扬了!日子红火着呢!
这些话,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不分白天黑夜地往我耳朵里扎。我躲在这破草棚子里,恨不得把耳朵堵死,把脑袋埋进地缝里。每次去村里井台打水,或者帮人做活计路过王建国家那条巷子口,看着那簇新的青砖院墙,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还有小石头咯咯的欢笑,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了,又疼又闷,喘不上气。
那天下午,我又去给李裁缝家锁扣眼。活儿干完,天阴沉得厉害,黑压压的云层像浸透了水的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闷得人胸口发慌。风也起来了,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兜头浇下来。
我捏着李裁缝塞给我的几毛钱工钱,低着头,贴着墙根,想赶紧溜回村西头的破草棚。刚走到村中间那棵老槐树附近,远远就看见王建国推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后座上驮着满满一箩筐东西,用油布盖着,正往家走。小石头跟在他旁边,蹦蹦跳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什么新玩意儿。
我下意识地想躲开,可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小石头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我。
妈!他喊了一声,抱着怀里的东西就朝我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我喉咙发紧,想应一声,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石头跑到我面前,献宝似的把他怀里的东西举到我眼前:妈!你看!我爸给我买的!铁皮小青蛙!上了发条能蹦可远啦!那是一只崭新的、涂着绿漆的铁皮青蛙,在昏沉的天色下,绿得晃眼。
他又指了指王建国车后座上的箩筐,声音又脆又亮:爸说今天卖鱼卖了好价钱,买了好多肉!还有给孙姨扯的花布,做新衣裳!他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妈,孙姨做的肉可香啦!爸说晚上就炖!你也来吃不
爸说…孙姨…这两个词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锯。我死死盯着儿子手里那只崭新的、泛着冰冷绿光的铁皮青蛙,看着他那张因为新玩具和即将到来的炖肉而兴奋得通红的小脸,再想想自己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草棚子里那半碗冰冷的玉米糊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把我淹没。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得干干净净,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小石头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只看到他小嘴一开一合,脸上是纯粹的快乐。
妈妈你咋啦小石头似乎发现了我脸色不对,疑惑地歪着小脑袋。
没…没啥…我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妈…妈还有事,先走了…我几乎是踉跄着,一把推开小石头举着青蛙的手,像一个逃兵一样,转身就往村西头冲去。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土坷垃绊倒。
背后,传来小石头带着点委屈的喊声:妈——!
还有王建国那沉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石头,回家了,要下雨了。
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后背上。
天,彻底黑透了。狂风像发了疯的野兽,在村子上空咆哮,卷着沙石和枯枝,噼里啪啦地砸在草棚顶的烂稻草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墨汁一样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浓稠的黑暗,瞬间照亮了破草棚里摇摇欲坠的梁柱和挂满蛛网的角落,也照亮了我惨白如鬼的脸。
轰隆隆——!
炸雷紧跟着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整个草棚都在簌簌发抖,泥灰簌簌地往下掉。几乎在同时,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决了口,疯狂地倾泻而下,砸在棚顶上,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像无数冰冷的石子砸落。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从那些指头宽的墙缝、门板缝里肆无忌惮地灌进来,瞬间就在泥地上积起一片片浑浊的水洼。
我蜷缩在草棚最里面那个相对干燥点的角落,身上裹着那床又薄又硬、散发着霉味的破棉絮,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炸雷响起,都像直接劈在我的天灵盖上,震得我魂飞魄散。雨水顺着倾斜的棚顶流下,滴落在头顶,又冷又腻。脚边那个接水的破搪瓷盆,很快就满了,溢出来的脏水漫过我的破布鞋,冰冷刺骨。
闪电一次次撕裂黑暗,每一次惨白的光亮,都清晰地映照出这破败、肮脏、摇摇欲坠的囚笼。每一滴砸在身上的雨水,都像在提醒我此刻的狼狈和不堪。每一道惊雷,都像是老天爷在对我发出最恶毒的嘲笑和审判!
悔恨,恐惧,冰冷,绝望……无数种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啃噬着我。王建国家那温暖的灯光,那飘香的炖肉,小石头兴奋的笑脸,孙寡妇围着围裙的安稳身影……这些画面,在每一次闪电亮起的瞬间,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像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不!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烂死在这个破草棚子里!我要回去!我要回我的家!回小石头身边!王建国他…他以前那么老实,那么听我的话…他心里肯定还有我的!他一定还念着旧情!对!一定是这样!只要我回去,认个错,求求他…他会心软的!他一定会重新接纳我的!毕竟…毕竟我是小石头的亲妈啊!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攫住了我。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压倒了寒冷和恐惧。我猛地掀开那床湿冷的破棉絮,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扑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门栓。
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的脸上、身上,瞬间就把我单薄的衣衫彻底打透,冰冷刺骨。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地燃烧、呐喊——回去!回去!
我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了外面那如同末日般的狂风暴雨之中。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冰冷,生疼。狂风卷着雨幕,刮得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脚下的土路早已变成了泥泞的沼泽,又黏又滑。我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狂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冰冷的泥浆裹满了小腿。冰冷的雨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摔倒了,就手脚并用地从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前冲。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疯狂的念头在尖叫:回去!回到那个有灯光、有温暖、有小石头的家!
不知摔了多少跤,滚了多少身泥,我终于连滚爬爬地冲到了那扇熟悉的、紧闭着的院门前。青砖墙,红瓦顶,在狂暴的闪电映照下,显得那么坚实,那么温暖。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哗哗的雨声。堂屋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隔着厚厚的雨幕,像黑夜里的灯塔。
建国!建国!开门啊!是我!美凤!我扑到那扇紧闭的、刷着新漆的木门上,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用拳头砸着门板,用嘶哑变调的声音哭喊着,开门!求求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外面好冷!好冷啊!拳头砸在湿漉漉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就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我全身湿透,像个水鬼,头发黏在脸上,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砸门的手很快没了力气,变得绵软。巨大的绝望和寒冷让我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门前的泥水里。冰凉的泥浆瞬间淹没了我的膝盖。
建国…呜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瘫在泥水里,仰着头,对着那扇冰冷的、纹丝不动的门,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我不该跟你离婚!不该骂你窝囊废!我瞎了眼!我是猪油蒙了心啊!呜呜…求求你看在小石头的份上…求求你…让我回家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呜呜呜…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我像个真正的乞丐,跪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对着那扇隔绝了温暖与光明的门,卑微地、绝望地哀求着。
石头…我的石头…妈想你了…妈想回家啊…呜呜呜…我哭得浑身抽搐,语无伦次,冰冷的泥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服里,冻得我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院子里,堂屋的门似乎轻轻响动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瞬间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身下的泥泞。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抬起头,充满希冀地、死死地盯着那扇院门。
吱呀——
院门没有开。只是门板上方,那道窄窄的、用来通风的门缝,被人从里面轻轻地拉开了一条更宽些的缝隙。
一道昏黄温暖的光线,从那道窄窄的门缝里流淌出来,斜斜地投射在门前冰冷的泥地上,也照亮了门缝后那张脸的下半部分——那是王建国的脸。他的嘴唇抿着,没有看我,目光似乎低垂着,落在我身前那片被雨水打得坑坑洼洼的泥地上。
门缝里,清晰地飘出一股浓郁的、令人魂牵梦绕的肉香味儿。是炖肉的香!暖暖的,带着油脂的丰腴感,还有八角、花椒的辛香气,霸道地钻进我冰冷的鼻腔里。这香气,和我此刻的狼狈不堪,形成了最残忍、最刺眼的对比。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所有的哭喊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心,在绝望地、沉重地撞击着。
门缝后面,终于传来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不高,穿过哗哗的雨幕,却异常清晰、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当年,你扔在地上的那个白面馍馍,他的声音顿了顿,很稳,我捡起来,拍掉土,吃了三天。
这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幻想和哀求。我僵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现在日子好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馍,不糟蹋了。
话音落下,没有任何犹豫。
哐当。
门缝里那道昏黄温暖的光线,瞬间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哗哗雨声。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门,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直挺挺地跪在泥水里,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量也被彻底抽空。冰冷的泥水淹没到我的大腿,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深处。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沉重的墓石落下,彻底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和幻想。
肉香…那温暖得让人想哭的肉香,仿佛还固执地萦绕在鼻尖,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它变成了一把最钝的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馍,不糟蹋了。
他平静的声音,在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心上,又冷又硬。
原来,当年晒谷场上那个被我狠狠摔在地上的白面馍馍,那个沾了灰土的、被我嗤之以鼻的干粮,在他心里,不是窝囊的证明,而是…是舍不得糟蹋的念想。他默默地捡起来,默默地咽下去,像咽下我所有刻薄的责骂和轻蔑。
而我呢我糟蹋掉的,又何止是一个白面馍馍
我糟蹋了他默默扛起一个家的脊梁,糟蹋了他冬天睡堂屋、夏天摇蒲扇的笨拙心意,糟蹋了他把每一分血汗钱都交到我手上的信任……我把这些最朴实、最厚重的东西,像垃圾一样踩在脚下,只为了去追逐赵有财那辆锃亮却虚幻的自行车,和他那张抹了蜜的、剧毒的嘴。
现在,他有了真正不糟蹋的日子。青砖红瓦,锅里炖着肉,灯下有新的女人操持家务,儿子骑在他脖子上欢笑。他平静地说出那句话,不是怨恨,不是报复,只是…一种终于尘埃落定的陈述。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脸上、身上,却感觉不到疼。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我像个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地跪在黑暗的泥沼里。
爸说馍馍不能糟蹋了。小石头脆生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死寂的脑海里响起。是那天在土坡上,还是更早记不清了。只记得孩子说这话时,小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认真。
原来,那个被我嫌弃、被我抛弃的窝囊废,早已把最朴素的道理,种在了儿子的心里。
而我,却用最愚蠢的方式,糟蹋了一切。
一道刺眼的闪电再次撕裂漆黑的雨幕,瞬间照亮了我面前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门。也照亮了我自己——一个赤着脚、浑身泥泞、狼狈不堪地跪在泥水里的女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我张了张嘴,想发出点声音,哪怕是一声呜咽。可喉咙里像是堵满了冰冷的泥浆,又沉又硬,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