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坯房的晨光
公鸡打鸣时,陈麦囤正趴在土炕上数房梁的裂缝。第三道裂缝像条歪歪扭扭的蚯蚓,爬过熏黑的椽子,尽头挂着串风干的红辣椒,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影子。爷爷陈老栓的旱烟袋吧嗒敲了敲炕沿:再数就把房梁数塌了,起来拾掇拾掇,跟我下地。
炕席磨得发亮,麦囤溜下来时,膝盖蹭到炕沿的豁口——那是去年他追花猫时磕的。爷爷已经蹲在灶房吹火了,柴火噼啪响,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飘出混着柴火味的甜香。
爷爷,今个掰玉米麦囤蹲在灶门口,看爷爷往搪瓷缸里倒旱烟丝。爷爷的手像老榆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泥,卷纸烟时,指关节会咔咔响。
掰啥玉米,爷爷把烟锅塞进嘴里,火柴在鞋底刺啦擦着,去南坡刨花生。记着把你那破筐带上,别又让二黑子给叼跑了。
二黑子是村里的流浪狗,去年麦囤给它扔了块窝头,它就总跟着他。此刻狗爪子正扒着门槛,尾巴扫起地上的浮土,眼睛盯着麦囤手里的窝头。
土坯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清晨的凉气裹着槐花香涌进来。麦囤啃着窝头往院子走,看见墙根的向日葵又长高了,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露水从花瓣上滚下来,砸在他光脚背上,凉丝丝的。爷爷扛着锄头出门时,草帽檐压得很低,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和麦囤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水墨画。
第二章
南坡的花生地
去南坡要过条小溪。溪水清得能看见石头缝里的小鱼,麦囤脱了鞋踩进去,冰凉的水流过脚趾缝,惊得小鱼嗖地钻进水草里。爷爷在对岸喊:别玩水!当心滑倒!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落在溪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
花生地在坡顶,泥土带着潮气。爷爷把锄头往地里一插,蹲下身扒拉土块:看好了,刨花生要顺着秧子刨,别把果儿刨碎了。他的锄头起起落落,褐色的泥土翻开来,露出一串串裹着泥的花生,像挂在地里的小铃铛。
麦囤蹲在旁边捡花生,手指被泥土染成褐色。阳光越来越毒,晒得他后颈发烫。爷爷把草帽摘下来扣在他头上,自己光着头继续刨地,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在脖子上冲出两道白印。
爷爷,你看这颗花生像不像小猪麦囤举起颗形状古怪的花生,壳上还沾着根草须。爷爷接过去看了看,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嗯,是挺像。晚上给你炒了,让你啃猪尾巴。
中午在地里吃干粮。爷爷从布兜里掏出用荷叶包的窝头,还有一小罐咸菜。麦囤啃着窝头,看见爷爷偷偷把窝头里的软芯掰下来,塞进他手里:我爱吃硬的,费牙口。可麦囤分明看见爷爷嚼着窝头边,眉头皱得紧紧的。
回家时,麦囤的破筐里装满了花生,沉得他直晃悠。爷爷把筐扛在肩上,让他拽着自己的后衣襟。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爷爷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个浅坑,麦囤跟着他的脚印走,觉得那些脚印像一个个小小的摇篮,摇着他和筐里的花生,摇着南坡上的风声和虫鸣。
第三章
槐树下的夜晚
村里的老槐树在打谷场边,树干粗得要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抱住。晚饭过后,爷爷总搬个马扎坐在树下抽旱烟,麦囤就趴在他腿上数星星。
爷爷,那颗最亮的是啥星麦囤指着天边的星星,萤火虫在草丛里飞,像流动的小灯笼。爷爷吐了口烟圈,烟圈在月光里慢慢散开:那是织女星,旁边那颗暗点的,是牛郎星。
牛郎织女是不是就隔着条银河麦囤想起课本里的插图,银河像条白色的带子,横在天上。爷爷点点头,用烟锅敲了敲树干:对,每年七月七,喜鹊就搭桥让他们见一面。
树下渐渐聚了些人。王大爷摇着蒲扇讲古,说老槐树底下埋着宝贝;李婶抱着孩子喂奶,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孩子们在树影里追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麦囤趴在爷爷腿上,听着大人的谈笑声和远处的蛙鸣,渐渐有些迷糊。爷爷的腿很结实,像老槐树的树干,隔着粗布裤子,能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爷爷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像春天下雨时,雨点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麦囤,看爷爷给你做了个啥。爷爷从兜里掏出个用槐树枝削的陀螺,上面还缠着红布条。麦囤一下子来了精神,接过陀螺在地上打转,红布条飞起来,像团跳动的小火苗。
夜深了,人们陆续回家。爷爷背着麦囤往家走,陀螺还在他手里攥着。月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麦囤把脸埋在爷爷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比土炕还暖和,比摇篮还安稳。
第四章
灶房的烟火气
秋天的灶房总是暖烘烘的。爷爷在灶台前忙活,麦囤蹲在旁边烧火。锅里炖着白菜豆腐,咕嘟咕嘟冒泡,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麦囤,去把缸里的玉米面舀一碗来。爷爷擦了擦手,往面盆里倒水。麦囤踮着脚尖打开缸盖,玉米面金黄细腻,像阳光洒在缸里。爷爷和面的手很巧,不一会儿就揉出个光滑的面团,在面板上啪嗒啪嗒地拍着。
今个吃贴饼子。爷爷把面团分成小块,在手里拍成饼状,往热锅里一贴,滋啦一声,香气更浓了。麦囤看着饼子在锅里慢慢变黄,边缘鼓起小泡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爷爷炒菜时喜欢用大铁锅,铲子在锅里叮当响。他最拿手的是炒鸡蛋,鸡蛋液倒进热油里,立刻膨胀起来,变成金黄的大块,撒上点盐,香得麦囤直吸鼻子。
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爷爷把盛满贴饼子和炒鸡蛋的碗推到他面前,自己端起一碗糊糊,就着咸菜慢慢吃。麦囤咬了口贴饼子,外脆里软,带着玉米的甜味,炒鸡蛋滑嫩鲜香,好吃得他差点把舌头也咽下去。
冬天的灶房更热闹。爷爷把晒干的红薯干放进锅里煮,甜香飘出老远。麦囤坐在灶门口,往灶膛里添着硬柴,看火苗舔着锅底,把爷爷的脸映得通红。
爷爷,红薯干啥时候能好麦囤眼巴巴地看着锅,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爷爷笑了笑,用筷子夹起一块试了试:快了,再煮会儿就糯了。
当软糯香甜的红薯干端上来时,麦囤总是先挑最大的一块递给爷爷:爷爷先吃。爷爷接过红薯干,慢慢嚼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开在冬日里的菊花。
灶房的烟火气,是麦囤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那味道里有玉米的甜,有鸡蛋的香,有红薯的软糯,还有爷爷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童年最坚实的底色。
第五章
田埂上的四季
春天的田埂是绿色的。爷爷带着麦囤去插秧,水田里映着蓝天白云。麦囤赤着脚踩进泥里,冰凉的泥水没过脚踝,吓得他直往爷爷身后躲。爷爷笑着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别怕,你看秧苗多绿啊,像不像春天的眉毛
夏天的田埂是金色的。麦子熟了,风吹过,掀起层层金浪。爷爷拿着镰刀割麦,麦囤跟在后面拾麦穗,小小的手被麦芒扎得生疼,却不肯停下。爷爷摘下一片麦叶,熟练地编成个小蚂蚱,放在麦囤手心里:拿着,玩会儿再拾。
秋天的田埂是五颜六色的。棉花白得像雪,高粱红得像火,玉米棒子裹着金黄的外衣。爷爷带着麦囤去摘棉花,麦囤的小竹筐里很快就装满了雪白的棉絮,像揣着一团团云。爷爷看着他鼓鼓囊囊的筐,笑得合不拢嘴:咱麦囤真能干,比棉桃还能结。
冬天的田埂是褐色的。土地冻得硬邦邦的,爷爷带着麦囤去刨萝卜,锄头下去,咔嚓一声,露出个红扑扑的大萝卜。麦囤抱着萝卜往家走,萝卜上的泥土蹭了他一嘴,却觉得甜丝丝的。爷爷在后面背着筐,筐里装着刚刨的白菜和土豆,像背着一整个冬天的温暖。
田埂上的四季,在爷爷的锄头下,在麦囤的脚印里,缓缓流淌。春天的秧苗,夏天的麦浪,秋天的果实,冬天的萝卜,都成了麦囤记忆里最鲜活的色彩。他跟着爷爷在田埂上长大,学会了辨认庄稼和野草,学会了看云识天气,学会了在土地里寻找食物和希望。
爷爷的脚步在田埂上踩出了深深的印记,麦囤的脚印紧紧跟在后面,从小到大,从浅到深。那些脚印,像一条条蜿蜒的线,串起了他的童年,也串起了他和爷爷,和这片土地的深厚情谊。
第六章
老槐树的故事
村里的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树干上布满了皱纹般的裂纹,有些地方还空了洞,里面塞满了枯枝败叶。爷爷说,他小时候就在这槐树下玩,那时候树就这么粗了。
爷爷,老槐树有没有名字麦囤摸着树干上的裂纹,觉得那些纹路像爷爷脸上的皱纹。爷爷靠在树上抽旱烟,烟锅在树干上敲了敲:树老了就有灵性了,叫啥名字都行,反正它都听得见。
夏天,老槐树的叶子长得郁郁葱葱,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住了毒辣的阳光。村里的人都喜欢在树下乘凉,大人聊天,孩子玩耍。麦囤最喜欢爬到树杈上,摘那些含苞待放的槐米,放进嘴里嚼,甜丝丝的。爷爷总是在树下喊:慢点爬,别摔着!声音里带着担心,却也有一丝骄傲。
秋天,槐树叶变黄了,一阵风吹过,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麦囤和小伙伴们在落叶里打滚,把叶子堆成小山,然后猛地扑进去,弄得满身都是。爷爷拿着扫帚来扫叶子,嘴里念叨着:这叶子烧火可旺了,别给我糟践了。可脸上却带着笑意。
冬天,老槐树光秃秃的,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静静地站在打谷场边。下雪的时候,树枝上挂满了积雪,像开满了白色的花。麦囤和爷爷一起在树下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爷爷还把自己的旧围巾给雪人围上,说:别让雪人冻着。
老槐树的洞里曾经住着一窝麻雀,每年春天都会孵出几只小黄雀。麦囤每天都去看,看着小黄雀从光秃秃的小肉球,长出柔软的羽毛,再到叽叽喳喳地学飞。爷爷总是提醒他:别老去打扰它们,鸟妈妈会不高兴的。
有一年夏天,突然刮起了大风,老槐树的一根粗枝被吹断了,掉在打谷场上,砸出一个大坑。村里的人都觉得可惜,说老槐树老了,不行了。可第二年春天,断枝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的嫩芽,嫩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像在告诉人们,它还活着,还很顽强。
爷爷看着新长出的嫩芽,叹了口气,又笑了:你看,树老了也有劲头,人老了也不能服老啊。麦囤似懂非懂地看着爷爷,觉得爷爷和老槐树一样,虽然老了,但心里还藏着旺盛的生命力。
老槐树的故事,就像爷爷的故事一样,朴实而厚重。它见证了村里的变迁,见证了麦囤的成长,也见证了爷爷的衰老。在麦囤心里,老槐树和爷爷一样,都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童年的守护者,是他精神的寄托。
第七章
生病的爷爷
那年冬天特别冷,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麦囤穿着爷爷给做的厚棉袄,还是觉得冷,鼻子冻得通红。爷爷却好像不怕冷,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扫雪,把院子和门口的路都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有一天,爷爷突然病倒了。他躺在床上,咳嗽个不停,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麦囤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守在床边,不停地给爷爷掖被子。
麦囤,别担心,爷爷就是有点着凉。爷爷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可麦囤知道,爷爷病得很重,因为他看到爷爷咳出来的痰里,带着一丝血丝。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支气管炎,开了些药片。麦囤每天按时给爷爷喂药,端水,擦脸。他还学着爷爷的样子,在灶房给爷爷熬姜汤,结果把糖放多了,姜汤甜得发腻,爷爷却笑着喝完了,说:我孙子熬的汤,就是好喝。
那几天,麦囤觉得天都是灰色的。他不再去老槐树下玩,也不再去田埂上跑,只是守在爷爷身边。他看着爷爷日渐消瘦,心里难过极了,偷偷躲在灶房掉眼泪。
傻孩子,哭啥呀,爷爷死不了。爷爷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麦囤的头,你看,爷爷还要看着你长大,娶媳妇呢。
麦囤趴在爷爷的床边,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着:爷爷,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不要你死。
爷爷的病好得很慢,过了很久,才能勉强下床。他走路还是有些不稳,咳嗽也没完全好,但他坚持要去地里看看。麦囤扶着爷爷,慢慢地走到田埂上。
冬天的田野一片荒凉,只有远处的麦田泛着一点绿色。爷爷看着田野,叹了口气:老了,干不动了,以后这地,就得靠你了。
麦囤摇摇头:爷爷,你不老,你还能活很久很久。
爷爷笑了,摸了摸麦囤的头:傻孩子,人老了就像秋天的叶子,该落的时候就得落。不过啊,叶子落了,明年还会发芽,人啊,也得像庄稼一样,一代传一代。
那天,麦囤扶着爷爷在田埂上走了很久。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但麦囤觉得,只要能扶着爷爷,再冷的风他也不怕。他看着爷爷苍老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替爷爷扛起这个家,让爷爷不再那么辛苦。
第八章
麦囤的成长
爷爷生病后,麦囤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玩闹的孩子,开始学着帮爷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早上,他会跟着爷爷一起起床,帮着烧火做饭。虽然常常把饭烧糊,把锅弄脏,但爷爷总是笑着说:没事,下次就好了。
白天,爷爷去地里干活,麦囤就跟着去,帮着拔草,拾柴。他的小手磨出了茧子,皮肤也晒得黝黑,但他从不喊累。爷爷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我家麦囤真的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晚上,吃过晚饭,麦囤会帮爷爷捶背,揉腿。爷爷的腿总是疼,尤其是变天的时候。麦囤学着村里老人的样子,用热毛巾给爷爷敷腿,爷爷舒服得直叹气:我孙子的手,比膏药还管用。
麦囤还学会了喂猪,喂鸡。家里的那头老母猪,是爷爷的宝贝,麦囤每天都要去猪圈里看它,给它喂食。小鸡们刚孵出来的时候,毛茸茸的,很可爱,麦囤常常蹲在鸡窝边看它们啄食,一蹲就是半天。
爷爷教麦囤认庄稼,认野草。这是麦苗,这是韭菜,这是狗尾巴草……爷爷耐心地教着,麦囤认真地记着。他知道了什么庄稼该浇水,什么庄稼该施肥,什么野草会跟庄稼抢营养。
爷爷还教麦囤用竹子编筐,编篮子。爷爷的手很巧,几根竹子在他手里翻来翻去,很快就编成了一个结实的筐。麦囤学的时候,常常被竹子划伤手,但他不放弃,一遍遍地学,终于也能编出像模像样的小筐了。
麦囤上学后,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
《槐树下的年轮》(续)
第八章
麦囤的成长(续)
麦囤上学后,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他把奖状小心翼翼地贴在土坯房的墙上,从灶房到堂屋,贴了满满一墙。爷爷每次从地里回来,都会凑到墙根前,眯着眼睛辨认奖状上的字,旱烟袋在手里晃来晃去:中,我孙儿比那玉米棒子还争气机!
春天播种时,麦囤会把课本带到田埂上。爷爷在前面犁地,牛蹄踏碎冻土的声音像鼓点,他就坐在地头上,对着青苗背乘法口诀。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响,他伸手按住,指尖沾着泥土,却在算术本上算出了最干净的答案。
夏天收割时,麦囤的书包里总装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午休时,他蹲在麦垛后面,一边啃窝头一边看语文书,蚂蚁顺着裤腿往上爬,他也不在意。远处的爷爷挥着镰刀,汗水滴在麦穗上,他抬眼看去,突然觉得课本里谁知盘中餐的字,像麦粒一样硌得他心口发烫。
秋天开学前,爷爷用卖棉花的钱给他买了个新书包。深蓝色的帆布,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麦囤摸着光滑的布料,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把旧书包里的课本一本本挪进去,发现封底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那是去年春天,他在老槐树下背课文时,爷爷偷偷夹进去的。
冬天的晚上,麦囤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爷爷坐在旁边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发出噼啪的响声。灯光昏黄,映着爷爷低垂的眉眼和麦囤埋在书本里的脑袋,墙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棵相依的老树。
爷爷,这道题我不会。麦囤指着数学书上的几何图。爷爷放下竹条,凑过来看,烟袋锅差点戳到纸页:你看这线,是不是跟咱南坡的田埂一样从这头到那头,得顺着走……他用烟锅比划着,把抽象的图形说成了田埂、水渠,麦囤听得入了神,突然就懂了。
村里有人笑爷爷:让娃读那么多书干啥早晚还不是得回来刨地。爷爷就把烟锅在鞋底磕得山响:我娃要读出去,读成‘秀才’,坐办公室,不用吃咱这土疙瘩饭!他说这话时,麦囤正在灶房帮他添柴,听见了,把脸埋进膝盖,偷偷抹了把眼泪。
第九章
老槐树的新故事
麦囤上初中那年,老槐树的树洞里突然长出了一簇蘑菇。雪白色的菌盖,像小伞一样撑开,村里人都说这是祥瑞,王大爷还特意摆了供品。爷爷却皱着眉,用竹竿把蘑菇捅掉了:树心里长蘑菇,不是好兆头。
没过多久,老槐树靠东边的树皮开始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质。爷爷每天都去看,用手摸摸剥落的地方,回来就对着麦囤叹气:树老了,跟人一样,该走的时候留不住。
那年夏天,暴雨下了三天三夜。一天晚上,咔嚓一声巨响,老槐树靠西的粗枝被雷劈断了,断枝砸在打谷场上,把地面砸出个深坑。麦囤跟着爷爷去看,只见断枝的截面上布满了虫洞,黑乎乎的,像被火烧过。
虫子早把树心蛀空了。爷爷蹲在断枝旁,用镰刀刮着虫洞,去年那蘑菇,就是虫子引来的。
村里有人提议把老槐树砍掉,当柴火烧。爷爷第一个反对,他把锄头往树下一插:这树活了几百年,比你们爷爷的爷爷还老,砍了要遭报应!
后来,爷爷找了村里的木匠,把老槐树的空心处清理干净,又用水泥填上。他每天都去给树浇水,像照顾生病的人一样。麦囤看着爷爷佝偻着背,在树下忙活,突然觉得爷爷和老槐树一样,都在努力地活着。
秋天,老槐树的断枝处竟然长出了新芽。嫩红的叶子在秋风里摇摆,像婴儿的手掌。爷爷看着新芽,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看,树跟人一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上长。
麦囤伸手摸了摸新芽,叶子很软,像绒布一样。他突然明白,爷爷照顾老槐树,其实是在照顾自己心里的念想——那是他童年的记忆,是村里的根,也是他和这片土地的连接。
从那以后,老槐树成了村里的保护树,再也没人提过砍树的事。每年春天,新长出的枝条都会开满槐花,香气飘满整个村子,比以前更甜,更浓。
第十章
爷爷的手
爷爷的手越来越粗糙了。冬天的时候,手指关节会肿起来,像老树根一样弯曲着,连烟袋都拿不稳。麦囤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了护手霜,给爷爷擦手时,发现他的手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有的地方还裂了口,渗着血丝。
爷爷,你别干那么多活了,让我来吧。麦囤看着爷爷的手,心里发酸。爷爷却把他的手推开:你娃家手嫩,干粗活伤了,还咋握笔写字
春天播种时,爷爷非要自己扶犁。牛走得不稳,犁铧在地里歪歪扭扭,爷爷的手被犁把磨得通红。麦囤跑过去抢犁把,爷爷却不肯放手,两人在地里争起来,牛都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着他们。
让你读好书就行,这活计你学不会。爷爷喘着气,手还是紧紧握着犁把。麦囤看着爷爷额头上的汗珠,突然觉得,爷爷握的不是犁把,而是他这辈子的饭碗,是他对土地的依赖,也是他对麦囤的期望。
夏天割麦时,爷爷的手被麦芒扎破了,流了血。他却只是用嘴吸了吸,继续割麦,仿佛感觉不到疼。麦囤跑过去,用自己的手帕给爷爷包扎,爷爷却嫌碍事,一把扯了下来:瞎耽误工夫,这点小伤算啥!
秋天收玉米时,爷爷的手被玉米叶子划得一道道的,像被猫抓过一样。晚上回家,麦囤烧了热水,非要给爷爷洗手。他把爷爷的手泡在热水里,慢慢揉搓,那些粗糙的皮肤在水里舒展,露出下面暗红的肉。爷爷闭着眼睛,舒服地叹了口气,像个孩子一样。
爷爷,等我长大了,挣了钱,给你买副皮手套,这样干活就不疼了。麦囤看着爷爷的手,认真地说。爷爷睁开眼睛,笑了:傻孩子,手不干活,才会疼呢。你看这手,干了一辈子活,早跟土地长在一起了。
麦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知道,爷爷的手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是岁月的见证,也是爱的传递。那些厚厚的茧子,深深的裂纹,都是爷爷用一生的辛劳刻下的印记,是他给麦囤最珍贵的礼物。
第十一章
田埂上的约定
麦囤上高中那年,要去镇上住校了。临走前一天,他跟着爷爷去南坡的花生地。秋天的阳光很暖,照在身上懒洋洋的。爷爷蹲在地里拾花生,麦囤坐在地头上,看着远处的山。
爷爷,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麦囤看着爷爷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舍。爷爷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你在学校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
爷爷,等我考上大学,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住,让你享享福。麦囤憧憬着未来。爷爷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城里有啥好车鸣笛跟杀猪似的,人走在路上都不抬头。
城里有高楼,有暖气,冬天不用生煤炉。麦囤努力描述着他想象中的城市。爷爷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拾花生。
爷爷,你到底想不想去城里麦囤有些着急。爷爷放下手里的花生,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他身边坐下。
麦囤啊,爷爷看着远处的山,慢慢地说,爷爷这辈子就跟这土地打交道了,离不开了。你看这山,这地,这河,都是爷爷的老朋友了。要是去了城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麦囤沉默了。他知道爷爷说的是实话。这片土地养育了爷爷一辈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刻在爷爷的骨子里。
不过啊,爷爷突然转过头,看着麦囤,眼里闪着光,等你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别忘了回来看看,看看爷爷,看看这土地。
我肯定会回来的!麦囤连忙说,我每个假期都回来,给你带城里的好吃的。
爷爷笑了,拍了拍麦囤的肩膀:好,爷爷等着。
那天,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看着太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一片金黄。远处的村庄升起了炊烟,像一条条白色的带子,飘向远方。
爷爷,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麦囤突然问。爷爷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活着就是干活,吃饭,看着娃长大。就像这花生,春天种下,秋天收获,然后再种下,就这样,一辈辈传下去。
麦囤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着爷爷苍老的脸,看着远处的山,看着脚下的土地,突然觉得,生命就像这田埂一样,虽然蜿蜒曲折,但总有它的方向和意义。
爷爷,我们拉钩吧,麦囤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爷爷笑着伸出小拇指,和麦囤的勾在一起:好,爷爷等着。
田埂上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泥土和花生的香气。两个身影在夕阳下依偎着,构成了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面。这个田埂上的约定,像一颗种子,埋在了麦囤的心里,也埋在了这片肥沃的土地里。
第十二章
老槐树的最后一个春天
麦囤上大学那年,老槐树再也没有发出新芽。冬天的雪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显得格外凄凉。爷爷每天都去看,用手摸摸树干,回来就坐在门槛上发呆,旱烟袋在手里转来转去,半天也不抽一口。
爷爷,老槐树是不是不行了麦囤放假回家,看到老槐树的样子,心里很难过。爷爷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望着老槐树的方向。
春天来了,别的树都抽出了新芽,老槐树却依然光秃秃的,像一根枯木。村里的人都说,老槐树真的老了,该走了。爷爷却还是每天都去看,带着水桶给树浇水,好像在照顾一个病重的老朋友。
爷爷,别浇了,它可能真的……麦囤想说死了,但又说不出口。爷爷却打断他:树跟人一样,有时候只是睡着了,说不定哪天就醒了。
那年夏天,暴雨又一次降临。一天晚上,又是一声巨响,老槐树的主干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打谷场上。爷爷听到声音,披着衣服就往外跑,麦囤也跟着出去。
只见老槐树躺在地上,像一个巨人睡着了。树干上的裂纹更深了,空心的地方露出了里面的泥土。爷爷蹲在树旁,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树干上。
爷爷……麦囤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爷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第二天,村里的人都来看老槐树。有人惋惜,有人感慨,还有人说要把树锯成木板,做家具。爷爷却不同意,他找来了村里的年轻人,把老槐树抬到了村外的山坡上,找了个向阳的地方,把树埋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树桩。
就让它在这里陪着土地吧。爷爷说这话时,眼里含着泪。
从那以后,爷爷每天都会去山坡上看老槐树的树桩。他坐在树桩上,一坐就是半天,好像在和老朋友聊天。麦囤看着爷爷孤独的背影,心里很难过,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那年秋天,麦囤发现老槐树的树桩周围长出了一圈嫩绿的新芽。那些新芽很小,很弱,却顽强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爷爷看到后,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你看,我就说它没走,只是换了种方式活着。爷爷指着新芽,对麦囤说。
麦囤看着那些新芽,突然明白了,生命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它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老槐树虽然倒下了,但它的根还在,它的精神还在,就像爷爷一样,虽然老了,但他的爱和期望,也会像这些新芽一样,在麦囤的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第十三章
爷爷的最后一个冬天
麦囤大学毕业那年,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很少下地干活,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麦囤找了份城里的工作,回家的时间更少了,但他每天都会给爷爷打电话。
爷爷,今天天气怎么样
挺好,出太阳了,我坐在门口晒暖呢。
爷爷,你吃饭了吗吃的啥
吃了,面条,卧了个鸡蛋,香着呢。
麦囤知道,爷爷有时候是骗他的。邻居阿姨告诉他,爷爷有时候一天就吃一顿饭,还常常对着老槐树的方向发呆。麦囤听了,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麦囤请了假,回家陪爷爷过年。他给爷爷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有很多好吃的。爷爷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却不停地念叨:乱花钱,城里开销大,省着点花。
除夕夜,麦囤给爷爷做了一桌子菜。爷爷吃得很少,却一直看着他笑。吃完晚饭,他们坐在炕上,看春节联欢晚会。爷爷靠在被子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意。
麦囤看着爷爷苍老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小时候,爷爷背着他在槐树下乘凉,想起了爷爷在田埂上教他认庄稼,想起了爷爷在煤油灯下看他写作业……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
半夜里,爷爷醒了,说想喝水。麦囤连忙起来给他倒水。爷爷喝了水,拉着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麦囤啊,爷爷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爷爷可能……等不到你娶媳妇了。
麦囤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爷爷,你别这么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爷爷笑了笑,摇了摇头:人老了,就像秋天的叶子,该落了。你别难过,爷爷这辈子……值了,看着你长大,出息了,爷爷就放心了。
爷爷,你还没去城里住呢,我还没让你享享福呢。麦囤哽咽着说。
城里……我就不去了,爷爷看着窗外的雪,我啊,就想埋在咱南坡的地里,跟你奶奶作伴,也离老槐树近……
麦囤再也忍不住了,趴在爷爷的床边,哭了起来。爷爷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那天晚上,爷爷说了很多话,说了他年轻时的事,说了奶奶的事,说了麦囤小时候的事。麦囤一边哭一边听,把爷爷的话都记在心里。
第二天早上,爷爷走了。他走得很安详,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只是睡着了。
麦囤按照爷爷的遗愿,把他埋在了南坡的地里,旁边就是奶奶的坟。他还在爷爷的坟前种了一棵小槐树,那是从老槐树树桩旁移过来的新芽。
春天来了,小槐树抽出了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摆。麦囤站在爷爷的坟前,看着远处的山,看着脚下的土地,仿佛又看到了爷爷的身影。他知道,爷爷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化作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了那棵小槐树,永远陪伴着他。
麦囤擦干眼泪,转身离开。他知道,爷爷希望他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他的路还很长,但他的心里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爷爷的爱,就像这土地一样,永远在他的脚下,支撑着他,陪伴着他,走向未来。
许多年后,麦囤在城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但他每年都会带着妻儿回乡下,回到那个土坯房,回到南坡的地里,回到爷爷的坟前。
土坯房还在,只是重新翻修了一遍,墙上的奖状已经泛黄,却依然整齐地贴着。南坡的地里,麦囤请人种上了爷爷最喜欢的花生和玉米,每年秋天,他都会回来收割,仿佛爷爷还在身边。
爷爷的坟前,那棵小槐树已经长成了大树,枝繁叶茂,像当年的老槐树一样。麦囤常常坐在树下,给孩子们讲爷爷的故事,讲老槐树的故事,讲田埂上的故事。
爷爷,小儿子指着树上的槐花,这花好香啊!比城里花店的还香!
麦囤摘下一串槐花,放在孙子鼻尖前:你太爷爷说,这是土地酿的蜜。他捻起朵槐米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里,竟尝出了当年爷爷旱烟袋的味道——那是岁月发酵后的醇厚,裹着泥土与汗水的咸涩。
孙子咯咯笑着去够槐花,裤脚沾了草屑。麦囤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在老槐树下疯跑,把草屑蹭得满身都是,爷爷却只是笑着拍打他的屁股:跟个泥猴似的!
他蹲在爷爷的坟前,用手拂去墓碑上的落叶。墓碑是他亲手挑的青石板,上面刻着先考陈老栓之墓,旁边的小字是孙麦囤立。碑脚处长出了几株蒲公英,绒毛球在风里轻轻摇晃,像爷爷当年编的草蚂蚱。
太爷爷会听见我们说话吗孙女仰着小脸问。
麦囤摸了摸她的头:会啊,你看这槐树的根,扎在地下,就像太爷爷的手,牵着我们呢。他想起爷爷临终前那晚,枯瘦的手指攥着他的手,像老槐树的根须一样有力,把一生的故事都揉进了那最后的紧握里。
中午,他带着孩子们回土坯房吃饭。邻居阿姨早就备好了饭菜,桌子中央摆着一盘炒花生,颗粒饱满,带着铁锅的焦香。小儿子抓起一把塞进嘴里,突然喊:爸爸,这花生跟你上次带回来的不一样!
麦囤笑了:这是咱南坡地里长的,太爷爷当年种的品种。他夹起颗花生,壳上还带着细微的泥土痕迹,嚼起来格外香甜,像极了爷爷在田埂上递给他的那颗小猪花生。
饭后,他带着孩子们去看老槐树的树桩。树桩已经空了心,却成了松鼠的家,树洞里塞满了松果。孙子趴在洞口往里看,突然叫:爸爸,你看!这里面有字!
麦囤凑近一看,树桩内壁上刻着模糊的字迹,是当年他和爷爷一起刻的——歪歪扭扭的麦囤和爷爷,被岁月打磨得几乎看不清了,却在阳光斜照时,显出浅浅的凹痕。他想起爷爷用镰刀刻字时说:刻深点,让树带着咱们的名字一起长。
夕阳西下时,他站在南坡的地头,看着远处的炊烟。风吹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爷爷当年犁地时的脚步声。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爷爷在喊:麦囤,回家吃饭了!那声音穿过几十年的光阴,落在他的心上,依旧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他的手机响了,是城里的妻子打来的:什么时候回来孩子们该上学了。
麦囤看着脚下的土地,看着远处的老槐树,说:再等等,我想陪太爷爷多待一会儿。
挂了电话,他坐在田埂上,抓起一把泥土。泥土很软,带着潮气,像爷爷的手一样温暖。他把泥土攥在手里,感受着它的温度和质感,仿佛握住了爷爷的手,握住了这片养育了他和爷爷的土地。
爷爷,他轻声说,我带孩子们回来看你了。他们很乖,也很喜欢这里。
风吹过,麦田泛起波浪,像是爷爷在点头。
离开的时候,他在爷爷的坟前又种了一棵小槐树。他知道,这棵树会像当年那棵一样,慢慢长大,枝繁叶茂,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爷爷的记忆。
车子开出村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土坯房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老槐树的树桩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南坡的地里,新种下的花生正在悄悄发芽。
他知道,爷爷从未离开。他活在泥土里,活在槐花香里,活在炒花生的焦香里,活在孙子孙女的笑眼里,更活在麦囤的心里,像一棵永不倒下的老槐树,年轮里刻满了岁月的故事,也刻满了无声的爱。
而麦囤,也会像爷爷一样,把这片土地的故事,把爷爷的爱,继续讲给孩子们听,讲给孙子孙女听,让它像槐树根一样,深深扎进泥土里,一代一代,永不停息。
槐树下的年轮,还在一圈圈增长,就像爷爷的爱,永远不会停止。
麦囤在整理土坯房时,从床底拖出个上了锁的旧木箱。箱盖上刻着模糊的栓字,铜锁锈成了暗绿色。他用煤油泡了整夜,锁芯咔哒弹开的瞬间,灰尘里飘出股陈年烟草味——箱底铺着奶奶的蓝布头巾,上面放着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爷爷的记账本。泛黄的毛边纸上,用铅笔头记着某年某月某日,卖了多少斤棉花,买了多少斤盐,唯独给麦囤买书包的那页,字迹格外深,铅笔芯几乎戳穿了纸页。旁边还夹着张供销社的发票,蓝墨水印着帆布书包一个,叁元伍角,日期是麦囤上初中那年的秋天。
本子最后一页贴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爷爷穿着军装,站在老槐树下,身后是打谷场堆成山的麦垛。他胸前别着大红花,笑得露出半颗门牙,左边口袋里鼓鼓囊囊的——麦囤用手指轻轻摩挲,认出那是个槐树枝削的陀螺。
爸爸,这是什么女儿指着照片上爷爷口袋里的东西。麦囤拿起爷爷当年削的陀螺,如今它被供在城里的书架上,木头上的红布条早已褪色,却还留着爷爷手掌的温度。他突然想起,爷爷从没说过自己当过兵,只说年轻时瞎闯荡过,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故事,都锁在这木箱里,和泥土的味道一起发酵。
孙子上小学后,总吵着要回乡下。麦囤带他去南坡认庄稼,孙子却蹲在田埂上玩泥巴,把土块捏成歪歪扭扭的数字。
爷爷,你看!这是3,这是5,加起来等于8!孙子举着沾满泥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土。麦囤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田埂上算算术,爷爷用树枝在地上画加号,说:你看这加号,像不像咱挑水的扁担两头挑着的,是日子。
他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写乘号:你看这个,像不像老槐树上挂的豆角孙子咯咯笑,抓起泥块就往他身上扔:爷爷是豆角!泥土砸在衣服上,溅起的泥点像极了爷爷当年裤脚上的火星子。
夕阳西下时,麦囤看着孙子在田埂上跑,影子被拉得老长,和当年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孙子突然停下来,指着远处的山喊:爷爷,你看!山那边是不是住着太爷爷
麦囤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群山在暮色里变成黛青色,像爷爷生前常穿的青布褂子。他想起爷爷说过,山是土地的脊梁,人老了,就该回到山的怀里。
对,麦囤蹲下来,帮孙子擦去脸上的泥,太爷爷住在山那边,守着咱们的地呢。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抓起一把泥土塞进麦囤手里:爷爷,你看这泥,跟我橡皮泥一样软!
泥土在麦囤掌心散开,露出清晰的指纹。他突然明白,爷爷从未离开,他活在每一粒泥土里,活在每一道田埂的褶皱里,活在孙子掌心温热的泥巴里,更活在那些用泥土算过的算术题里——一加一等于二,就像爷爷加麦囤,等于整个故乡
城里的博物馆要征集乡村记忆展品,麦囤捐了爷爷的旱烟袋和那个槐木陀螺。开展那天,他带着孙女去看,却在展厅角落发现了段熟悉的树干——是老槐树倒下时锯下的截面,年轮清晰可见,像放大的指纹。
爷爷,这圈圈是什么孙女指着年轮问。麦囤摸着粗糙的木质,某圈年轮突然硌得他指尖发疼——那里有个极小的虫洞,和爷爷当年用镰刀刮过的痕迹一模一样。
这是树的日记,麦囤蹲下来,指着某圈较宽的年轮,你看这圈,是你爸爸出生那年,雨下得特别大,树喝饱了水,就长得特别胖。孙女咯咯笑,伸手去摸:那这圈呢是不是太爷爷给它浇水的那年
正说着,展厅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树干截面亮起了微光——原来博物馆在年轮里嵌了LED灯,每圈年轮都对应着一个年份,亮起时会播放当年的乡村声音。
当灯光停在麦囤上大学那年的年轮时,音箱里传出了熟悉的咳嗽声——是爷爷在老槐树下咳嗽的声音,接着是牛蹄踏地的声音,还有远处麦囤喊爷爷的声音。孙女吓得躲进麦囤怀里,麦囤却红了眼眶,那是他当年暑假回家,在田埂上喊爷爷的声音,被老槐树的年轮记了下来。
太爷爷的咳嗽声!孙女惊讶地抬头。麦囤点点头,摸着那圈年轮,仿佛又摸到了爷爷粗糙的手背。他突然想起,爷爷去世那年冬天,老槐树也倒下了,原来树和人真的会心意相通,爷爷走了,老槐树也跟着去了,只留下这圈年轮,在几十年后的展厅里,替他们说着没说完的话。
离开博物馆时,孙女抱着麦囤的脖子不肯放:爷爷,老槐树还在咳嗽吗麦囤看着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想起南坡的风,想起田埂的泥土,轻声说:不咳嗽了,它现在啊,在土里打呼噜呢,像太爷爷当年在炕上一样,打得可响了。
孙女似懂非懂地笑了,麦囤却知道,老槐树的心跳,藏在每圈年轮里,就像爷爷的爱,藏在每寸泥土里,只要风一吹,雨一落,就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轻轻叩响心门,告诉你:他一直都在
麦囤在城里安家后,某次整理爷爷的旧物,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蓝布边角磨得透亮,里面是用棉线捆着的牛皮纸,展开后竟是张手绘的星图——歪歪扭扭的线条勾着北斗七星,勺柄末端多了颗用红墨水点的星,旁边用铅笔写着麦囤星。
星图背面是爷爷的字迹,铅笔印被手汗浸得模糊:七月七,织女星最亮,麦囤说像灶台上的油灯。麦囤想起小学课本里的星座图,当年他指着插图说织女星像奶奶留下的银簪,爷爷却偷偷画了这张图,把他的话刻进了纸里。
如今这张星图被装裱在麦囤书房的墙上。每当孙子问起那颗红星星,他就会指着窗外:你看,那颗最亮的旁边,是不是有颗小的那是太爷爷给你爸爸留的灯。城市的光污染模糊了星光,可麦囤知道,在故乡的夜空,麦囤星永远亮着,就像爷爷的目光,穿过云层,落在他的肩上。
麦囤工作后,每年都会收到匿名的土特产——春天的槐米茶,夏天的酸梅汤,秋天的炒花生,冬天的红薯干。寄件人地址总写着南坡村1号,直到某次他提前回家,撞见邻居王大爷正往邮局跑,怀里抱着个印着麦囤亲启的布包。
你爷爷走前叮嘱的,王大爷把布包塞给他,说你在城里吃不上正经土货,让我每年按节气寄。布包里的炒花生还带着铁锅的温度,油纸袋上有爷爷的铅笔字:少放盐,你胃不好。麦囤捏着油纸,想起爷爷生前总说城里人吃的都是塑料味,原来他早就备好了一辈子的乡土味,托人慢慢寄给他。
后来麦囤接王大爷进城住,老人却对着高楼叹气:还是南坡的月亮圆,你爷爷埋在地里,我得替他看着庄稼。临走时,王大爷塞给他个陶罐:这是你爷爷腌的咸菜,说等你娶媳妇时吃,结果……陶罐上用红漆写着喜字,咸菜的酸香混着泥土味,让麦囤想起爷爷在灶房腌菜时,总说咸淡正好,够麦囤吃三辈子。
孙子上初中那年,学校组织乡村研学。麦囤带着孩子们回到南坡,发现爷爷的坟前竖起了石碑,刻着陈老栓:槐树下的守望者。旁边的小槐树已长成合抱粗,树干上钉着块木牌:此树为村民陈麦囤于爷爷逝世当年所植,年轮中藏有乡村记忆。
研学老师让学生们拓印年轮。孙女把宣纸贴在树干上,用铅笔轻轻涂抹,突然尖叫:爷爷!你看!宣纸上显出清晰的年轮纹路,某圈年轮里竟嵌着枚生锈的铁钉——那是当年爷爷给老槐树填水泥时,不小心敲进去的。
这是树的伤疤,麦囤摸着铁钉,想起爷爷手上的裂口,就像人受过的伤,好了也会留下印子。学生们似懂非懂,却都认真地拓下了年轮。当夕阳把树影投在墓碑上时,麦囤看见孙女拓的年轮纸上,铁钉的影子恰好落在麦囤星的位置,像爷爷当年用烟锅比划的北斗勺柄。
晚上,研学团队在打谷场露营。麦囤给孩子们讲老槐树的故事,讲到爷爷用槐树枝给她爸爸削陀螺时,孙女突然指着树冠:爷爷!树上有星星!
众人抬头,只见槐树叶间闪烁着点点微光——是爷爷当年挂在树上的萤火虫灯不,那是城市孩子从未见过的真正萤火虫,它们从树洞飞出,绕着墓碑飞舞,像爷爷撒下的星光,落在孩子们仰起的脸上。
太爷爷的萤火虫!孙子伸手去抓,萤火虫却停在他指尖,微光映着他眼里的惊奇。麦囤想起爷爷说过,萤火虫是土地的魂,现在他终于懂了——爷爷的魂,就藏在这泥土里,藏在这槐树下,藏在每只发光的萤火虫里,在每个夏夜,给晚归的人照亮回家的路。
麦囤退休那年,做了个决定:回乡下住。他把城里的房子留给儿子,自己带着妻子回到土坯房,重新糊了墙纸,却保留了墙上泛黄的奖状。
春天,他在爷爷的坟前种了片向日葵。当花盘朝着太阳时,他坐在槐树下,看着蜜蜂在花间飞舞,想起爷爷说向日葵是土地的笑脸。邻居家的孩子跑来问:麦爷爷,这花为啥总跟着太阳
麦囤摘下片花瓣,放在孩子手心:因为啊,太阳是土地的爷爷,就像我爷爷看着我一样,向日葵也在看着太阳呢。
夏天,他在老槐树的树桩旁挖了个地窖。窖里放着爷爷的旱烟袋、槐木陀螺,还有那个装着星图的布包。每当暴雨来临,他就坐在窖口,听着雨点打在槐树叶上的声音,像爷爷当年在灶房敲烟锅的节奏。
秋天,他带着孙子孙女收花生。当孩子们跪在地里拾花生时,他突然看见泥土里露出半截陶片——是爷爷当年腌咸菜的陶罐碎片,釉面上还留着半朵手绘的菊花。他小心地把陶片洗干净,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像照在爷爷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上。
冬天,他在灶房生了煤炉。当煤火噼啪作响时,他拿出爷爷的记账本,在最后一页写下:某年某月某日,麦囤回乡下,陪爷爷看雪。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爷爷当年记账时一模一样。
某个雪夜,他梦见爷爷坐在槐树下,手里转着陀螺。麦囤,爷爷笑着说,你看这陀螺,转起来像不像星星麦囤想伸手去接,陀螺却掉进了雪地里,化作一粒泥土,滚到他脚边。
他惊醒时,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窗台上的陶片上。他走到院子里,看见槐树下的雪地上,有一串模糊的脚印,从坟前延伸到门口,像爷爷当年背着他走过的路。
麦囤蹲下来,用手捧起一把雪。雪下的泥土还带着温度,像爷爷的手心一样暖。他突然明白,爷爷从未离开,他活在每一粒泥土里,活在每一片槐树叶里,活在每一个季节的轮回里,更活在麦囤的生命里,像树的年轮,像星的轨迹,像泥土的温度,永远都在。
而他,也会像爷爷一样,把这份温暖,这份记忆,深深埋进泥土里,让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爷爷的爱,直到时间的尽头。
槐树下的泥土里,藏着永不熄灭的星光。那是爷爷的爱,是土地的魂,是岁月馈赠的,最珍贵的礼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