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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幕惊鸦
雨水不像是在下,更像是被谁从天上泼下来,恶狠狠地砸在溧水市的柏油马路上,激起一片浑浊的水雾。车窗玻璃被密集的雨点打得噼啪作响,如同糊上了一层流动的、惨白的裹尸布。雨刷器开到了最快档位,像两只濒死疯狂挣扎的爪子,徒劳地在玻璃上刮擦,却总也撕不开眼前这混沌一片的粘稠视野。电台里流淌着轻柔的小夜曲,那婉转的调子此刻钻进徐广宁的耳朵,只让他的眼皮更加沉重,脑袋里塞满了浸水的棉花。他猛地甩了甩头,想把那挥之不去的疲乏甩出去,但酸涩干胀的眼球死死粘在干涩的眼眶里,每一次眨眼都摩擦得生疼。仪表盘上荧绿色的电子钟,数字固执地跳动着:凌晨1:57。
电台里的音乐突兀地中断了,一个毫无感情、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女声插播进来:重要提醒:各位夜间出行的市民请注意安全。警方发布紧急通告,一周前,我市城西工业区附近发生一起恶性抢劫杀人案。遇害者为一名夜班出租车司机王海,男,四十七岁……歹徒凶残,被害人颈部遭利器刺穿,当场死亡……请广大出租车驾驶员朋友提高警惕,尤其是深夜单人营运时,务必……
妈的!
徐广宁低声咒骂了一句,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闷得发慌。这种鬼天气,这种死寂的路,配上这种新闻……他烦躁地伸手去拧调频旋钮,想换点别的。就在指尖刚碰到冰冷旋钮的瞬间——
咚!砰!
车前盖猛地传来一声巨响!整辆车都跟着剧烈一颤!一个巨大的、湿透的黑色影子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砸在前挡风玻璃上,又打着滚滑落到雨刮器根部的缝隙里。浑浊的血浆瞬间被雨水冲刷开,在玻璃上拖出几道狰狞扭曲的暗红丝线。徐广宁吓得魂飞魄散,狠命一脚刹车踩到底!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出租车像条上了岸的鱼,失控地扭摆了几下,才险险停在路边。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般狂跳,撞得他胸腔生疼,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涌的轰鸣。他大口喘着粗气,趴在方向盘上,手指不受控制地抖着,目光死死钉在雨刮器根部那片被雨水不断稀释、却依然刺眼的暗红上。一只撞得血肉模糊的乌鸦!
后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寒毛倒竖。这他妈的凶兆!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挂挡,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车子刚启动,前方路边昏黄模糊的灯光下,一个人影正奋力地朝这边挥手。
徐广宁本能地松开油门减速,车子靠向路牙。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几乎是扑到了副驾驶的车窗边,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刘海和外套哗啦啦往下淌。隔着玻璃,她的嘴唇在焦急地开合。徐广宁麻木地按下了开锁键。咔哒声在雨夜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女人猛地拉开右后车门,带进一股冰冷潮湿的风,整个人钻了进来。啪地一声关上车门,才重重呼出一口气,随即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冷得牙齿都在打架:师……师傅,去枫林苑!谢天谢地……再这么淋下去我要冻僵了!
车子继续在雨幕中前行,车厢里只剩下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声音,单调得令人窒息。徐广宁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蜷缩在后座、正试图拧干外套边角的女人——李燕。她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像是被无形的线牵拉着,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徐广宁顺着镜子里她的目光……镜面冰冷的边缘切入了另一个存在的轮廓。
就在李燕身边,紧靠着右侧车窗,静默地端坐着一个身影!一件厚重的、样式老旧得像是从历史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深棕色雨衣,宽大的雨帽向下低垂,将他的整张脸、甚至是脖颈,都彻底淹没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雨水正从他那沉重的、磨出毛边的衣角滴落,悄无声息地打湿了座下的皮革。整个车厢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你……你什么时候上的车!徐广宁的声音像破锣,嘶哑颤抖,死死盯着后视镜里那个模糊的雨衣轮廓。
李燕被他突然的喝问吓了一大跳,惊愕地抬眼看向司机,又满是不解地、慢动作般侧过头,望向自己身边空空如也的座位——那里只有水渍映出的微弱灯光反光。师、师傅……李燕的声音也抖了起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你说什么呀后面……后面就我一人啊……她甚至为了证明,往左边挪了挪,右手在右边空座的上方划过。
徐广宁的脑子里轰然一响!他猛地扭过身体,越过椅背,目光直刺右后座!光线昏暗,但看得清楚明白——
右后座,李燕的身边,空空荡荡!
只有刚才李燕坐的位置旁边,那张本该放着坐垫的皮座椅上,清晰地残留着一摊湿漉漉的、边缘清晰的人形轮廓!像是有个隐形的、浑身湿透的人刚刚起身离开。一股冰冷的寒气仿佛从那个位置直接蔓延过来,包裹住徐广宁的心脏。
车门紧闭着。门锁的红色小点,安稳地亮着。
第二章诡影上车
出租车歪歪扭扭地停在枫林苑小区门口湿滑的路沿边,像条终于脱力瘫倒的死鱼。雨点毫不停歇地砸在车顶铁皮上,砰砰作响,这声响在死寂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沉闷地撞击着徐广宁的耳膜,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血发白,手心里的汗却粘腻冰凉。
到了师傅……谢谢……李燕的声音微弱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混合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她甚至不敢再去看那湿漉漉的右后座,摸索着从湿透的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几乎是扔在副驾驶座上,然后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急切地抓住了车门内把手。
咔哒!
门锁弹开的轻微声响在此时如同惊雷。李燕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推开车门,冷雨和狂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踉跄。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下车,连伞也顾不上撑开,踩着路面的积水,头也不回、手脚并用地冲向小区那黑洞洞的入口,单薄的身影很快就被磅礴的雨幕吞噬,只留下一串凌乱湿透的脚步声,随即也被无边的雨声覆盖。
车子停在那里,孤零零的,被四面八方的雨帘包围、冲刷。徐广宁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碰撞都带着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气。那滩水印!那个无形无质却又如影随形的人影轮廓!李燕惊骇的目光!她逃命的姿态……这一切都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尖叫!
他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激得他一个激灵,却没有带来半分清醒。像个牵线木偶,他绕着自己的车,在越来越深的积水里来回趟着,水花四溅。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徒劳地用手抹开,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路牙边的草丛、水泥地的凹坑、车轮缝隙、车门把手——没有任何脚印!没有任何人站立过的痕迹!
路灯昏黄的光线穿透雨帘,扭曲摇曳,映照下的地面只有他自己蹚水留下的圈圈涟漪,以及被狂风暴雨打落冲走的树叶垃圾。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个沉重的、滴着水的、雨帽低垂的人影,从未存在过。它只是他极度疲劳和精神紧张下产生的……一个该死的幻觉一个噩梦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驾驶座,重重摔上车门。密闭的空间隔绝了部分雨声,却放大了他自己如同风箱般的粗重喘息。雨水顺着他被淋湿的头发、脖颈,流进衣服里,冰冷刺骨,但更冷的是心底翻涌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带来的晕眩。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挂挡,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排挡杆冰冷的金属——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一丝微弱、冰凉但绝对存在的湿滑感,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纤维摩擦的滞涩感!
徐广宁触电般缩回手,心脏骤然缩紧!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他死死盯住自己指尖——指头上赫然粘着一小片东西!几缕极细的、深棕色、已经半湿润的纤维!质地粗糙发硬,像是某种极其劣质、几乎朽坏的老旧布料!而在那片破布的边角,极其隐晦地沾染着几点更深的颜色——暗红,发褐,像极了干涸板结的……泥土
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和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将那点恶心的东西狠狠甩掉,手掌在座套上用力搓了几下,仿佛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是活物,是毒蛇!这绝不是什么幻觉能留下的东西!
出租车引擎发出暴躁的吼叫,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劲冲出,溅起浑浊的水花。徐广宁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警察!报警!无论刚才那是不是鬼,他现在需要听到人声,需要现实的、强有力的东西来安抚濒临崩溃的神经!他需要一个解释,哪怕是精神压力过大这样的解释!
车灯刺破雨幕,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处明亮所在——一个方方正正、在雨夜中如同孤岛般矗立的治安岗亭。明亮的灯光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窗,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徐广宁几乎是撞过去的,刹车声尖锐刺耳。他顾不上打伞,像离弦之箭冲进岗亭狭窄的门内,身体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停住,浑身的水流瞬间在干燥的水泥地面洇开一大片。
岗亭里两个穿着制服的身影立刻转过头。年纪大些的警官面容冷峻沉稳,眼神锐利,肩章显示他是队长,眼神扫过徐广宁失魂落魄、浑身湿透的模样,眉头立刻皱紧:怎么回事
警官!有鬼!我车里……车里有鬼啊!徐广宁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穿个破雨衣!浑身滴水!明明在车上,那个女乘客都说她在车上就一个人!一眨眼就没了!就留了个水印子!就在右后座!水印子!车上还……他猛地顿住,意识到那点破布根本无法解释,只会显得自己更像个疯子。
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察小张,脸上带着一点好奇和没睡醒的茫然,听到破雨衣三个字时,眼睛却突然睁大了一些,像是想起了什么。破雨衣小张下意识地接口,声音不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确认徐广宁的描述,哎说到雨衣……
小张的目光不自觉瞟向了队长王队放在桌上的一个文件夹,那是关于王海劫杀案的初步简报材料。他回忆着什么,继续无意识地往下说:上周……王海那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惊疑,……我好像听嫂子提过一嘴说他那天跑夜车下雨,穿了件他爹传下来的破雨衣,都穿十几年了说是……听说他走的时候就是穿着那件下的葬!都没给换新的!说是他生前宝贝得不行,沾点泥都要拍半天……小张说到这里,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耸人听闻,声音低了下去,最后那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这……这事儿闹的哈……
小张!王队猛地低喝一声,眼神严厉地扫过去,你胡说什么!案情没定性之前,不准传播任何未经证实的细节!更不准宣扬封建迷信!他语气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小张被训得立刻噤声,缩了缩脖子,尴尬地低下头整理桌面文件去了。
王队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徐广宁惨白如纸的脸上。这位经验丰富的警官并未立刻否定他的遭遇,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忧虑。徐师傅王队放缓了语气,但那份凝重并未减轻,你是王海出事之后,才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明说,但意思清楚,我知道这个案子让大家心里都不安生。夜班开车,又赶上这种鬼天气,精神紧张点可以理解。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
他走上前一步,沉重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徐广宁。王海的事,我们一天查不清,就一天压在我们队里每个人心上!他指了指窗外疯狂泼洒的暴雨,这种天气,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往往是心怀不轨的人最容易出没的时机!你开车走神了心里害怕想七想八了那才是最危险的!
王队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紧锁着徐广宁失神的双眼:徐广宁!清醒点!把你那些杂念都给我丢出去!脑子里绷紧一根弦!把车门锁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是那种偏僻的地方,有陌生人招手……他语气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带着现实的重压敲打在徐广宁的心口上,千万!千万!小心门户安全!!听到没有!
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警告,像一把无形的、沉重的冰锥,狠狠凿进了徐广宁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小、小心……他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着,嘴唇哆嗦着。王队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字字句句清晰无比,都在告诉他现实的危险,提醒他是自己吓自己。
可……李燕惊恐的脸庞。
那瞬间消失的湿漉漉的轮廓。
指尖冰冷的纤维。
雨帽下那无法言喻的空洞深渊……
还有小张那脱口而出的话……穿着那件旧雨衣……下葬都没换……
小心!王队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再次炸响。
……家……脑海中,那低沉破碎、如同坟墓深处传来的声音,鬼魅般地回响起来,与王队此刻严肃的警告声产生了诡异的重叠、扭曲……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缠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徐广宁木然地点着头,眼神涣散,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知道了……王队……谢谢……
他像个刚被宣判的重病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那辆在雨中沉默伫立的出租车。手拉开车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水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在这一瞬间……徐广宁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雨水的清新所掩盖的、另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潮湿的、深层泥土特有的、带着腐败气息的……土腥味
车内的空气,变得比外面凄冷的雨水更加刺骨。
第三章腥途求证
徐广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出租屋楼下的。雨水顺着车窗不断淌下,模糊了外面本已稀少的路灯光晕,整个驾驶室如同沉在一个冰冷、浑浊的水底棺材里。王队的警告像冰冷的铁钉,一字一句钉在他混乱不堪的大脑上。小心门户安全……这现实的、沉重的叮咛里,蕴含的每一分凶险都在敲打着他——刀子,劫匪,像王海那样的结局。
可另一个声音,低沉、破碎,像是朽木在坟墓深处互相磨擦,固执地缠绕着王队的话语核心,如同附骨之疽:……家…………小心……它们交替着,扭曲着,反复挤压着他最后的神智。王海……穿着那件破雨衣下葬旧雨衣……那个在锁死的车里凭空出现又消失、滴水的东西……
那玩意……穿的是王海入土时的衣服!
啊——!!!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荒诞的嘶吼猛地冲破了徐广宁的喉咙!他双手重重砸在方向盘上,发出刺耳的鸣笛!胸膛剧烈起伏,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冒出额头,比车窗上流淌的雨水还要冰凉!他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耸动,只有粗重到快要撕裂气管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不能……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不能被自己吓死!要查清楚!不管那是人是鬼,必须弄清楚!
第二天下午,太阳终于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里露出一点惨淡的光,将地面淤积的水洼映照得微微发亮。徐广宁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来到了位于溧水市郊区的公共墓园管理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文件的混合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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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后面的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头,正对着报纸打瞌睡。徐广宁喉咙发干,挤出声音:师傅……打听个事……王海……上周下葬的……
老头抬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慢悠悠问:王海哪个王海
出租车司机……上周二……被抢……徐广宁艰难地吐字。
哦——那事啊!老头恍然,拖长了调子,随即摇摇头,语气带着点麻木的惋惜,惨哪!放后面‘清平’区了,甲排……嗯……具体号我得查。他起身,在靠墙一排排泛黄的登记册里翻了翻,抽出其中一册,沾着唾沫的手指头在页面上滑动。喏,他点了点一个名字,王海。安葬日期……上周三。
他……徐广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当时……穿着什么衣服下葬的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老头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点看怪物的惊异和不悦。衣服他像是听到了极其荒唐的问题,人都那样了……还能穿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穿寿衣下葬的啊!他声音有点发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小伙子,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家属才有权知道这些!你这不瞎打听么!走走走,没事别在这添乱!
徐广宁被噎得说不出话,一股冰冷的绝望感顺着脊背爬升。这条路似乎被堵死了。他昏头昏脑地被老头连推带搡送出了管理处的大门。外面风吹过墓园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阴冷的气息仿佛更重了。王海穿着雨衣下葬,是谎言是小张记错了还是……那东西根本不是人穿的旧雨衣巨大的黑洞在他心中张开。
他又驱车赶到相熟的个体修车厂。修车工老刘正蹲在一辆捷达旁边拆轮胎,满手机油。看到徐广宁进来,他拍拍手站起身,咧嘴一笑:哟,老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车哪儿不舒服
刘哥……徐广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帮我个忙。仔细查查,就看看后排座,还有副驾驶座的脚垫底下……特别是副驾驶座垫……有没有什么东西……比如……血迹什么的。
老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拍了他肩膀一下:你小子!疑神疑鬼毛病又犯啦行行行,我给你看看!他拉开车门,半个身子探进后座,又掀开脚垫一角,手电光晃来晃去,鼻子还抽动嗅了两下。半晌,他钻出来,一脸没好气:屁咧!除了有点潮气霉味,啥玩意儿没有!他又拉开副驾驶门,同样仔细检查了一番座垫,甚至拿沾了清洁剂的布用力擦了擦,喏,就皮子有点旧,颜色深了点。他把擦过的布递给徐广宁看,那布上只有一点淡淡的水渍和灰尘,绝无血色。我说老徐,你不是最近拉了哪个杀人犯吧真要有大问题,你这车还能安生地开到我这儿来早就进局子了!赶紧的,我这儿还忙着呢!你心里搁着这事儿就别开夜车了,找个白天的班凑合得了!
连最后一点可能的现实线索都被否定了。徐广宁靠在冰冷的铁皮工具架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散架。夜幕,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巨兽,再一次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座城市。浑浊的空气里,湿意浓重。新的雨点开始稀疏地打在车窗上。徐广宁缩在驾驶座里,收音机已经关了,车厢里只有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车窗紧闭,可那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带着深层泥土霉烂气息的土腥味,却固执地在鼻端萦绕不去,如影随形。
不能再这么被动地等待了!他咬着牙启动车子,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朝着一些熟悉的夜班司机交班点开去。他找到相熟的老赵。
赵哥……你……你听过啥没有就关于王海的……
王海唉,多好一人,点背啊!老赵吸了口烟,摇摇头。
我是说……其他的……比如……那个……闹
闹老赵像是没听清,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烟灰都抖落了,闹啥闹鬼啊老徐他用力拍着徐广宁的肩膀,你小子行不行啊一个大老爷们儿,被吓破胆啦想开点!那都是命!碰上了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谁心里没点担惊受怕顶多晚上少去西边那片儿呗!他语气里全是调侃,没有丝毫恐惧,更没有任何关于雨衣或者闹鬼的只言片语。其他人听到徐广宁支支吾吾的问题,反应也大同小异——要么当笑话听,要么敷衍几句表示同情王海,劝他想开点。
被隔绝了。他的恐惧,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笑柄。
绝望像无数冰冷的藤蔓,越收越紧。夜色更深,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铁皮车顶。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恶意如同这沉重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他甚至不敢再靠近主干道,只能绕着相对僻静的郊区小路盲目地转悠。这条近路穿过一片荒芜的废弃厂区,水泥路面布满了裂缝和坑洼污水塘,两旁是黑洞洞的、窗玻璃破碎的旧厂房,如同沉默的怪兽残骸。
就在徐广宁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恐惧逼疯时,车灯惨白的光柱撕裂雨幕,照亮了前方不到一百米处的废弃厂区公交站牌——那块摇摇欲坠的铁牌下,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深色的、厚重的、轮廓熟悉的……旧雨衣!宽大的雨帽低垂,如同一个凝固的、等待献祭的黑色石碑!
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同时涌上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几乎摧毁理智的恐惧!徐广宁的心脏在瞬间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脚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油门上!不能停!停就是死!那东西又要来!
引擎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咆哮,车轮在积水的路面上短暂打滑,溅起浑浊泥水。徐广宁几乎是闭着眼睛,狠狠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咆哮着,不顾一切地朝着公交站台冲去!就在车子即将完全掠过那个站牌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本能,驱使着他猛地转动眼球,死死盯住了右侧的后视镜——
雨点疯狂地在镜面上炸开,模糊晃动。就在那镜子倒映的画面中!
车子右后侧车门的位置!
一个模糊但绝对清晰的、套着那身沉重老旧雨衣的人影轮廓,如同鬼魅般凭空闪现!它稳稳地端坐在那个位置!宽大的雨帽,如同一个黑洞!
徐广宁的魂飞了!他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尖叫!踩向油门的脚,鬼使神差地猛地转砸在了刹车上!呲啦——!
轮胎发出凄厉的摩擦声,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横着甩了出去!刺鼻的胶皮燃烧味瞬间弥漫开来!
剧烈的撞击感和失控感让徐广宁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他趴在方向盘上,喘息得快要窒息。几秒后,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脖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惊骇欲绝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后方!
右后座——空空荡荡!
但是!一股彻骨的寒意,如同有形之物,瞬间从那位置扩散开来,包裹了徐广宁的全身!冰冷刺骨!比外面的雨水寒十倍不止!同时,车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骤然变得异常浓烈!极其新鲜!浓郁地混合着布料在极端潮湿环境下霉烂、长时间密封在泥土深处所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腐朽气味!
它没有消失!它一直都在!
它根本无需开门、上下车!它……就在那里!就在这冰冷的、散发着坟墓气息的狭小空间里!如同一个……冰冷的乘客!
第四章亡迹显形
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和浑身散架般的酸痛还未散去,刺鼻的胶皮燃烧味却首先唤醒了徐广宁的痛觉神经。他趴在方向盘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撞伤的肋骨。恐惧让他麻木了一瞬,但右后方那股骤然爆发的、如同冰窟般的寒意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霉味,瞬间将他的神智彻底冻结。
它没走!
它根本没离开!
徐广宁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颈骨都在抗议。眼睛像濒死的鱼一般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球疯狂扫视着右后座——空荡的座椅在微弱的仪表盘光芒下显得格外不祥。空无一人!但那彻骨的冰冷像是活物,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座位向整个车厢弥漫!
他再也无法忍受!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性。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凄厉的吼叫,双手疯狂地在方向盘、排挡杆上乱拍乱打!车子还在泥泞的坑洼中倾斜着,车轮徒劳空转。徐广宁根本顾不上方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这该死的车子!离开这个有东西的空间!
引擎在挣扎的轰鸣中,再次爆发出怒吼,车子猛地一震,终于从坑里窜出,歪歪扭扭地再次冲进雨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市区的。雨刮器狂摆,视线一片模糊,他完全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和对身后那个冰冷存在的极致恐惧在操作。每一次减速、每一次颠簸,他都感觉那冰窟的寒气又逼近一寸,浓烈的土腥霉味死死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直到天色微亮,雨势渐歇,他才如同行尸走肉般把车开到了老刘的修车厂门口。厂门还没开,他便猛按喇叭,那撕裂般的响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瘆人。老刘睡眼惺忪地出来开门,看到徐广宁和他那辆泥污遍布、车头微陷、车身歪斜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车祸的出租车时,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的老天爷!老徐!你……你这是撞鬼了还是撞山啦!
血……找血!徐广宁一把抓住老刘的胳膊,手指冰冷僵硬,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副驾驶座……快找!有没有血!新鲜的!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哀求。
老刘被他这神经质的样子吓到了,但看他脸色惨白如同死人,不敢怠慢,立刻让伙计把车开进工位。他打着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检查副驾驶座椅——翻起坐垫,拆卸螺丝查看底座,用强光照射每一个缝隙,甚至拿着专业的清洁剂喷洒擦拭,再用干净的布使劲摩擦。
整整半个小时,老刘几乎把整个副驾驶座拆解了一遍。最后他摊开满是污垢但唯独没有血迹的双手,对着靠在一旁目光涣散、神经质地搓着手指的徐广宁无奈叹气:老徐!真没有!我用脑袋担保!别说新鲜血,旧的血痂都没一点儿!座套底下就一点受潮发霉的水印子,还有……啧,一股子土腥气怪味,跟你上次来一个德行!你闻闻,这味儿还在!他把那团擦过的布又往徐广宁眼前递了递,你到底遇上什么邪门事了非得跟副驾驶座的血过不去我看你真得去看看大夫了,这状态还开车不是找死么!
土腥气……徐广宁喃喃地重复着老刘的话,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没有任何血色的擦车布,最后一点残存的希冀彻底湮灭。他身体晃了晃,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升降机上。找不到。现实的、能够证明他并非疯掉的证据,根本不存在。就像小张关于王海下葬雨衣的话,像李燕惊恐的眼神,像那滩诡异的水印,像后视镜里的恐怖鬼影……一切都成了他一个人的臆想可为什么他指尖残留的冰冷纤维触感,车里这股永远散不去的坟墓气味,都如此真实
天色终于彻底亮起,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投下惨淡的光芒,昨夜暴雨的痕迹正在迅速蒸发,只在低洼处留下浑浊的水坑。徐广宁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像一头在蛛网里挣扎的飞蛾。脑海里无数碎片疯狂旋转——李燕下车的地点,枫林苑小区门口,还有那一排排闪烁着红绿光的店铺招牌……
便利店!
那晚李燕下车的地方有一家便利店!肯定有监控探头对着外面!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微弱闪电!或许……或许它拍到了!拍到了那个雨衣客上下车!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证明他不是疯子的机会!
徐广宁的心瞬间被一股病态的、孤注一掷的渴望攫住。他几乎是撞进那家便利店的门,顾不上惊骇的店员,冲到柜台前,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变形:老板!老板调监控!就昨晚!不……是前天晚上!凌晨快两点左右!南桥站那边!枫林苑小区门口!我要看看我那辆车!出租车!
头发花白、一脸警惕的老板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扭曲、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男人。那个时间前天晚上下大暴雨啊!他指着墙角的收银机电脑屏幕,外面那个探头就只对着门口停车区范围,管个防盗……
快调出来!就那个点!我付钱!多少钱都行!徐广宁猛地拍在柜台上,把老板吓了一跳。
看他凶神恶煞的架势,老板嘟囔着神经病,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操作起那台旧电脑。屏幕亮了,调出存储页面。日期找到。时间找到。快进。凌晨1:50……1:55……1:58……
屏幕上,画面开始显示。外面暴雨如注,雨幕将视野压缩得极其有限。昏暗的路灯下,枫林苑小区的门牌依稀可见。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缓缓驶入画面边缘,靠边停下——正是徐广宁的车!
徐广宁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几乎停跳!他眼睛瞪得老大,死死钉在屏幕上!身体前倾,手死死抓住柜台边缘!
只见副驾驶位置的门开了!(徐广宁的车门设计,副驾只有乘客侧门)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撑着伞,下了车。是她!李燕!她脚步有些慌乱,匆匆付钱(动作被雨遮挡),然后转身,小跑着冲向枫林苑的小区门洞,很快消失在门内监控探头的视野外。
徐广宁的心跳擂鼓般加速,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来了!关键就在这里!
就在李燕下车转身跑向小区门的那一瞬间!画面角落,将徐广宁的车子完全覆盖!
右侧后座的车门——那扇应该属于雨衣客位置的车门!
纹丝未动!
没有开启!没有关闭!没有任何人影从那里走出或者走进!那扇门就像焊死在车身上!屏幕上只有密集的雨点疯狂冲刷着车漆表面,雨点打在地上溅起的水花,以及被风吹得疯狂摇晃的路边低矮植物。时间一秒一秒跳动着,从李燕下车到她跑进门洞,再到徐广宁的车停在那里大约二三十秒后最终启动开走——那右后车门,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静止!仿佛从未被触碰!
老板指着屏幕:你看,停这儿了……门关着呢……车里就那姑娘一个人下来啊……这……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惊愕地看着旁边的徐广宁。
徐广宁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彻底被抽干灵魂的、万念俱灰的颤抖。他感觉不到柜台边缘冰冷金属硌手的痛感。巨大的寒意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心脏深处、从骨髓深处、从每一个细胞深处爆炸开来,瞬间冻结了他的一切!冷意钻进头颅的缝隙,让他发出低低的如同野兽垂死的呜咽声。
监控画面像烧红的烙铁,将那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可能,彻底焚毁。
那个穿着旧雨衣、散发着坟墓气息、在他车上留下水印、在他耳边发出死亡警告的东西……
根本就不是实体!
它无法被摄像头捕捉!
它无声无息,无形无质!
它……只存在于他的感知中,像一个针对他而来的……冰冷的……死亡通知单。
王海下葬时的旧雨衣……
无声上车,无声下车,只留下湿痕……
带着地底泥土和朽烂布料的恶臭……
预言般吐出小心刀……
王队那句被他扭曲着理解的小心门户安全……
现在……监控冰冷的铁证——它不存在于物理世界!
所有的碎片,如同无形的铁锤,疯狂地砸向他几乎碎裂的意识!一个冰冷得让他灵魂冻结的真相,赤裸裸地、残忍地、无可辩驳地呈现出来:
那个雨衣客所说的回家,从来都不是它要去哪里。
回家,是那个东西在告诉他——告诉他徐广宁!
告诉他,他的归宿,他的家,就在前面。
就在……王海所去的地方!
在那冰冷的、黑暗的、泥土的深处!
那个雨夜被一刀刺穿脖颈,生命气息瞬间消散的……地方!
巨大的绝望如同深渊的闸门彻底洞开!徐广宁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柜台滑倒瘫坐在地。他蜷缩在便利店的角落,失焦的瞳孔死死盯着面前空气中飘荡的灰尘,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破碎的呻吟:‘家’……我的……‘家’……店外阳光下的喧嚣世界,在他耳中变得遥远而扭曲。车厢里那股浓烈的、冰冷的土腥味,伴随着绝望的认知,像无形的枷锁,死死地勒住了他的心脏和喉咙,将他拖向那早已预定好的、不可抗拒的终点。
第五章无归之门
刺骨钻心的寒意还在便利店冰冷的瓷砖地上残留。便利店里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徐广宁蜷缩在收银台旁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柜台那边,老板递过来的半杯热水早就凉透了,模糊的蒸汽散尽,只留下杯壁上一层凝重的薄雾。徐广宁没碰,他的两只手死死地抠着自己的大腿,指节关节都泛着用力到极致的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监控画面那无声又残酷的几秒钟抽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片碾磨神经的麻木嗡鸣。
监控的回放结束在空荡荡的车位,没有雨衣客的身影。他连滚带爬逃了出去,外面街道上的人声车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进来,模糊,扭曲,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响。他的魂好像掉了,丢在了那个播放着冰冷录像的小小便利店电脑显示屏里,被现实无情切割开来,彻底地摔得粉碎。
他记不清是怎么重新坐上那辆出租车的。引擎启动,轻微的震动传遍方向盘,方向盘冰冷坚硬,像握着一块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石头。雨水又在车窗玻璃上晕开一片迷离模糊的世界。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店铺、行人,全像浸在浑浊水里的劣质胶片,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光影晃动。他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只有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拖拽着他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那疲惫背后,是更沉重的东西——一种近乎认命的、被无形绳索牵拉着、缓缓滑向早已注定的深渊末路的绝望感。
家……
这个词冰冷地钉在他混乱思维的废墟上。
那个雨帽下发出模糊呴嘶声的东西,不是在说它要回家。那根本就是一个死亡判决。一个精确指向他徐广宁命运的冰冷坐标。王海去了他的家——城西工业区路边那滩被暴雨冲散的血泊里。而他徐广宁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某个黑暗拐角,在那片散发着重油混合铁锈气息的废弃厂区某个荒芜支路的路肩上。那地方熟悉又陌生,是他潜意识里绕着开的禁忌之地,也是王海生命的终点。方向盘沉重得如同挽着巨石,徐广宁的手指僵直着挪动,车头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地、一点点地向着城西、向着那片早已如同噩梦般刻在灵魂里的区域……滑了过去。
夜色浓稠,雨也渐渐收歇。湿漉漉的空气粘在身上,透着股憋闷的寒意。城西工业区边缘地带,稀疏疏疏的路灯大多坏了壳,只剩下三两盏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惨白光芒,勉强勾勒着两边高大残破的厂房轮廓。巨大的阴影彼此吞噬,静默地蛰伏在黑暗中,沉默得如同巨大野兽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器废弃后氧化生出的铁锈味,混杂着某种浓稠机油的气息和城市边缘特有的、挥之不去的腐败气味。越往深处开,灯光越是稀少,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包裹住了整辆车,只有车前灯那两束光柱像垂死挣扎的手臂,在无边黑暗里徒劳地劈开两道狭长惨白的通道。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残破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就在前面,快到那个拐角了……绕过那段曾经短暂堵过车的狭窄路段……徐广宁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传来的窒息感。胃部像被人攥紧,一阵阵翻搅着酸水。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雨刮器摆动间划过的视野,身体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尖叫着逃离的本能,可那只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像是被寒冰冻住,僵硬而固执地带着车身冲向黑暗。
拐角!
两柱灯光猛地扫过残垣断壁堆起的水泥块,扫过路边一簇簇在潮湿空气中低垂摇摆、几乎吞噬掉人行道边界的枯黄野草!
就在那杂草掩映的、早已扭曲变形、油漆剥落殆尽、像个被遗忘墓碑一样的废弃公交站牌下——
一个身影!一个如同从噩梦模板里直接拓印下来的、深色的、厚重、凝滞的、套着那身绝对不该再次出现的旧雨衣的身影!
灯光猛地刺破那片浓重的阴影,将它彻底照亮!
它就在那。
纹丝不动。
宽大的雨帽一如既往地深深低垂,遮挡着其下本该存在的面孔,只留下一片令人望之心悸的空洞深渊。
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等待着末班幽灵列车的……古老石碑。
那东西,根本就是等在这里的!
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他!
瞬间。
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全身!徐广宁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个毫秒被倒灌回脚底!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挤压、揉碎!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网膜边缘炸开无数白金色的细小噪点。肺部仿佛失去了功能,任凭嘴巴张得再大,冰冷的空气也死活进不了喉咙。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地打颤,牙齿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清晰得如同敲击丧钟!
车子像是被他无意识松开油门的脚拖拽着,发出一阵无力的呻吟,速度骤然减缓。
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车轮碾压着湿淋淋的碎石和野草残梗,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响。
刹车踏板发出沉闷的挤压声。车身彻底停了下来。车前的两束光柱,像巨大的探照灯,毫不留情地、死死地钉在那深色的、低垂着雨帽的身影上,将它孤独的身影笼罩在惨白光芒的正中央。
灯光里,它身周缭绕着被灯光照亮的细微水汽尘埃,那古老的深色雨衣像在吸收光线,散发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让人绝望的沉凝感。雨帽笼罩下的黑暗,在强烈的光束里反而显得更加深邃、更加不可触碰。
死寂。
只有引擎低沉的怠速声,在这片被工业垃圾和黑夜阴影包围的空地上,发出单调而微弱的轰鸣。
就在徐广宁大脑一片空白,连颤抖都似乎停止,只剩下濒临崩溃的窒息时——
一声轻微得几乎令人以为是错觉的金属弹片摩擦声响起。
嗒…咔哒。
声音来自徐广宁身后右侧!
是车门的门锁!
右后车门——那扇自从枫林苑事件之后、一直被他按照王队叮咛死死锁住的侧门!那扇在冰冷监控画面中纹丝不动、如同焊死了一般的门锁——
竟然…自己开了!
锁舌无声无息地弹开!
沉重的车门与车身框架之间,瞬间露出了一道狭窄却异常清晰刺眼的——缝!
车厢内暖黄的、带着一丝仪表微光的温暖空气,像一个被突然惊醒的病人吐出的微弱气息,透过那一条冰冷的缝隙,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外面阴冷潮湿、混杂着铁锈机油与腐败荒草气息的深夜空气,如同找到出口的寒流洪流,倒灌而入!
冰冷刺骨!
这股气流中,带着一股极其强烈、根本无法用现实污浊气味去解释的——
冰凉刺骨!
浓郁的、新鲜的、刚被翻搅出来的……深层地下泥土独有的腥湿!
以及混合其中的、如同长久封存在腐朽棺木里的劣质布料的…阴郁霉烂气息!
那股味道瞬间占据了他口鼻的每一个感知细胞!像无数冰冷的蛆虫钻进他的鼻腔,啃噬着他的神经!冰冷!沉重!污浊!
这味道,他闻过!
就在昨晚废弃厂区那惊魂一刻!就在那东西闪现在右后座时!
它回来了!
它一直跟着他!
徐广宁的背脊死死抵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巨大的惊惧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缩僵硬如同石头,连回头看一眼那道打开的门缝的力气都彻底失去!
刺骨的寒气如同有形之物,透过那道缝隙,凶猛地扑打着他的后颈,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有冰冷的手指正在他脖颈的皮肤上掠过。
那片黑暗中。
那道缝隙之外。
那片被车灯照亮的站牌下的深色轮廓……
那件旧雨衣……
那个低垂的雨帽……
它在那里。
它的目光(如果那空荡的雨帽下真有东西的话)如同实质的冰锥,隔着距离,穿透空气,穿透座椅靠背,死死地钉在他僵直的脊椎上!
死寂,在冰冷的泥土和霉烂的布匹气息中无限蔓延、发酵、膨胀。
时间变得粘稠,仿佛一秒钟拖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徐广宁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艰难的、如同砂轮摩擦骨头般干涩的嗬嗬声响,那声音像是卡在了气管的窄口处挣扎,最终,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终于挤出一丝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车外冰冷气息吞噬的、颤抖的、沙哑的询问:
先……先生……/女士……
(声音如同撕裂最后一片薄纸)
……去……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坟墓恶臭的空气,残存的本能让他继续机械地吐出那最后两个字,那象征着旅程、目的地、但于他而言已是最终判决的两个字——
……哪
(最后一个尾音飘散在冰冷、腥腻、霉烂的气味里,如同被投入无底深渊的回声)
没有回答。
死寂。
只有引擎徒劳的低鸣。
只有车外荒草在夜风中细微的呜咽。
只有车厢里那粘稠得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流,带着挥之不去的、来自地下的腥气与朽布的味道,无声地盘旋、下沉、最终凝固。
凝固在右后方那张冰冷的、空洞的座椅上。
凝固在左前方那张因极致的绝望和恐惧而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如同灰败面具般的脸上。
车门缝隙开在那里,像一个通往虚无入口的邀请。
那外面站着的、被灯光勾勒出来的雨衣下的身影。
沉静地伫立着。
无声地凝视着。
终章
…………哪
徐广宁嘶哑的尾音,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死水,瞬间被车厢内那凝固的、饱含地下腥湿与朽布霉烂的冰冷空气吞噬。没有一丝涟漪,没有一丝回响。
死寂......
只有车头引擎低沉的、带死不活的喘息,还有他自己血液冲撞太阳穴时发出的、放大了无数倍的奔流轰鸣。每一个心跳都像沉重的鼓点,撞击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胸腔肋骨。
他的身体彻底石化了。脖颈维持着扭向中控台的诡异角度,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都绷紧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冷汗从额头滚落,沿着太阳穴流到鬓角,滚烫得像铁水,留下的却是冰一样冷的湿痕。
它就在外面。那道敞开一线的车门外。
那惨白车灯无情地钉死在那深色、凝滞、低垂雨帽的身影上。灯光勾勒出的边缘散发着不祥的微光,雨帽下的空洞黑暗比周围的夜色更加深邃幽沉,像一个通往虚无的洞口,源源不断地朝车厢内输送着冰冷腐朽的死亡气息。
还有那气味!
浓得化不开!
如同掀开了一口陈年老棺材!
腐烂的泥土腥气,混杂着劣质布料被地下潮气浸润几百年后生出的、刺鼻呛喉的霉烂味儿!这气息比他之前感受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都要冰冷、都要具有……目的性!它不再是车厢里缥缈的背景,而是活过来一般,凶猛地、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鼻腔、口腔,甚至耳朵眼,霸道地填满了每一寸空间!让他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是贪婪地吞咽着埋葬自己的泥土!窒息感像巨石般压在胸口。
徐广宁的眼珠如同生锈的轴承,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动起来。他的视野因为极致的恐惧而不断扭曲、拉伸、变形。那两束强光照耀下的雨衣身影,在他放大的瞳孔中扭曲成了一个模糊蠕动的深色漩涡。车内的仪表盘光芒微弱地闪烁着,映照在布满水汽的车窗玻璃内侧,反射出他此刻的模样——一张被极度的恐惧和绝望揉碎、失去所有血色和人气的灰白面具!冷汗在上面蜿蜒流淌,如同行将朽木渗出的尸水。唯有那双眼睛,瞪得目眦欲裂,血丝弥漫,眼底深处燃烧着最后一丝近乎疯狂的、濒死的暗火。
它到底……要干什么!
无声的嘶吼在他脑海深处爆裂!它是在等他自己下车还是……它正在从那道门缝……挤进来!冰冷的幻肢感沿着脊椎一路向下爬!他感觉不到任何触碰,但那股来自右后方的、能冻结骨髓的寒意,却如同实质的冰块,紧紧地熨帖着他僵硬的肩胛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具体、更像一个……实体!
徐广宁全身的神经瞬间拉响最尖锐的警报!最后一点残存的、名为理智或挣扎的东西,被彻底碾碎!纯粹的、彻底的、如同雪崩般的求生本能在绝境中喷发!他不要死!绝不要像王海那样!绝不!!
呃……啊啊啊啊——!!!积压已久的恐惧终于炸裂开!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撕裂喉咙的咆哮!
与此同时,他那只死死焊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像拧断钢索般,猛地向左死命一打方向!
踩死了油门的右脚,几乎要将刹车踏板硬生生踏穿铁板!
左手如同抽动翅膀的垂死飞蛾,几乎是盲抓般抓住了那粗糙冰冷的手刹杆!
拉!死命地向后一拉!
嗤嗤嗤——咔——!!
三种声音在同一瞬间炸响!
方向盘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利悲鸣!
刹车系统被踩爆极限的金属挤压断裂嘶吼!
和手刹棘轮强行介入、粗暴锁死后轮的沉重咬合声!
失控!
整个车厢内外的时间在刹那间凝固、碎裂、彻底重组!
徐广宁整个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不受控制地猛烈前冲!安全带的拉力瞬间勒得他内脏翻腾移位,脖子几乎被生生折断!眼球在巨大的惯性压力下几乎要被挤出眼眶!世界在他眼中疯狂地旋转、颠倒!
车轮发出地狱般的惨叫!
车头的两束强光像两条绝望挥舞的鞭子,疯狂地扫过黑暗的厂区残骸!
先是粗暴地甩过了公交站牌!
扫过了站牌下那个一直凝立不动的深色旧雨衣身影!
光柱掠过那雨衣的瞬间——
空!
强烈的光束下,那深色的轮廓边缘……竟仿佛微微透明了一瞬!灯光穿透了那厚重雨衣的下摆边角还是……视觉的极限扭曲!
但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冲击,足以让徐广宁如同坠入绝对零度的冰窖!
下一秒,失控的、像被抽碎了骨头的黄色钢铁残躯,狠狠地、以无可挽回的决绝姿态,朝着路旁一堆由破碎水泥块、裸露钢筋和废铁皮堆积而成的工业垃圾残骸——
撞了进去!
轰!!!
震耳欲聋的巨大撞击声,金属扭曲撕裂的哀鸣,玻璃炸裂四溅的尖锐咆哮!
像是一口巨大的丧钟,在寂静的工业废墟深处,被猛地敲响!余音嗡嗡震动着每一寸湿冷绝望的空气!
冲击!
恐怖的冲击!
剧痛如同炸开的高爆弹,瞬间席卷了徐广宁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骨头折断碎裂的声响清晰地从身体内部传出来!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失控狂涌!眼前炸开了无数白炽炫目的光斑!随即被粘稠温热的液体糊满!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猩红。尖锐的耳鸣遮蔽了一切外界的声音,只剩下自己喉咙里艰难挤出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断续的抽气声。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浓的铁锈味(他自己的血),以及碎裂内脏挤压的剧痛。身体被扭曲变形的方向盘死死地挤压在座椅上,安全带深嵌进肩膀,像一道冰冷的铐锁。他的手臂失去了知觉,双腿也失去了知觉,只有头颅沉重地耷拉着,下颌磕在冷硬的、染血的仪表盘边缘。
……结束了
他……回家了吗
像王海那样
死亡的冰冷触感已经开始蔓延,疼痛反而变得有些遥远。
他感觉不到雨衣的腐朽气味了。
也感觉不到那针砭骨髓的寒意了。
结束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那片温暖安详的、包裹一切的粘稠黑暗深渊的前一秒——
就在他沉重闭合的眼皮缝隙最后那一丝微弱的光感即将熄灭的刹那——
那冰冷……又来了。
带着那股浓烈的、熟悉的、如同无数死泥在鼻腔里搅拌的——
泥土的腥气!
混杂着朽烂布料的……霉味儿!
那味道……竟然还在!
它没有消失!
它……它竟然也跟着撞进这堆废铁烂砖里来了!
这念头如同最后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濒死的混沌!
意识没有迎来彻底的黑暗,反而被这极致的恐怖再次狠狠撕扯!
不!不!这不可能!
徐广宁的眼球在紧闭的眼皮后疯狂地颤动!他最后的力气如同火山喷发,全部涌向一点——
他要睁开眼!
就算死!他也要看看!
看看那东西!那该死的鬼东西!还在不在!
浓稠的血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无比、剧痛难当的脖颈。
他的身体被方向盘卡在扭曲的驾驶座上,头以一个极其痛苦的角度强行扭动着。
被撞碎的挡风玻璃只剩下狰狞的蛛网,视野被猩红的血和扭曲的玻璃棱角割裂。
他布满血丝的、几乎破裂的眼球,透过车窗玻璃的裂缝,死死地、带着最后一缕不甘的疯狂怨毒,艰难地移向车头前方——
撞进去的地方!那堆破碎的水泥钢筋垃圾山!
目光所及之处!
在那堆残骸边缘!
在那片被车灯光柱凌乱切割扫过的阴影里!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片被撞得狼藉、弥漫着金属粉尘和血腥气味的区域——
除了散落的车辆碎片和垃圾外——
根本没有任何……哪怕是一点衣角的……深色旧雨衣的影子!
只有被车灯勉强映照出的……
一根!被巨大的撞击力从中折断、露出苍白骨茬和血肉模糊断口的——人类断裂的小臂骨!
几片深色的、沾满油污和黑红血渍的……出租车司机制服布料碎片!
一只……一只沾满了泥泞的、破旧不堪的……深棕色厚重雨衣的衣袖!
那半截断臂旁边!
那只沾满泥泞的破旧雨衣袖管!
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躺在冰冷潮湿、混杂着黑红血水和机油的土地上。
和那些属于王海的……属于曾经的死者的残骸碎片……
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