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沉沉的青藤书院深处,那条悠长的回廊,是我灵魂的栖息之地。木柱支撑着覆满藤蔓的顶棚,阳光从叶隙间筛下,在青石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金色光斑,如同流动的碎金。廊道两侧,是顶天立地的古朴书架,层层叠叠,堆满了经年累月的典籍。纸页早已泛黄,边角卷曲磨损,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尘土、墨香和岁月腐朽的独特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这气味,于我而言,是比任何脂粉香都更令人心安的味道。
我名婉清,家道中落,幸得书院收留,做些洒扫整理书卷的活计,才得以在这片书海中喘息。午后,喧嚣散尽,我照例寻到回廊最幽静的一角。这里光线被浓密的藤蔓滤得柔和,书架投下深沉的阴影。我拂去青石坐墩上的微尘,小心翼翼取出那本翻得卷了边、薄如蝉翼的《漱玉词》。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心便静了下来。
红藕香残玉簟秋……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沉寂千年的时光。唇齿间流出的字句,带着易安居士沉淀在笔墨里的孤寂与清冷,在我心头萦绕。念至那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西楼,书院后园那座早已荒废的孤楼,此刻在词句的牵引下,莫名地撞入心扉。那空寂的楼阁,悬于夜空的一轮孤月,无人可寄的锦书……一股难以言喻的共鸣攫住了我。
正沉浸在那浩渺的孤寂中,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停在几步之外。
我惊得收声,下意识合拢书页,抬头望去。
藤蔓筛下的光斑落在他身上。一袭素净的白衫,洗得有些发旧,却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孤松。年轻的脸庞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清朗而温润,眉宇间带着书卷浸润出的沉静,眼神澄澈,此刻正专注地望着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袖口挽起一点,露出一截手腕,干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角。廊间的风很轻,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姑娘的诵读,他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同山涧流泉,在这静谧的廊中格外清晰,声情并茂,将易安居士词中的百转千回,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慌忙起身,因久坐而有些酸麻的腿微微踉跄了一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午后的阳光灼烫。垂着眼,不敢再直视那清亮的目光,只福身还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公子谬赞了。不过是…信口念来,扰了公子清静。
何谈打扰他走近一步,那清冽的墨香混合着干净的皂角气息悄然袭来。他微微拱手,姿态从容,在下逸尘,书院学生。方才听姑娘品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见解甚是独到。那期盼与孤寂交织的况味,被姑娘一语道破。只是不知姑娘对这相思之苦,是否另有体悟他问得真诚,目光坦荡地落在我脸上,带着纯粹的探询。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稳了稳心神,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份专注令人心安:易安居士笔下,是望穿秋水的期盼,是音书断绝的煎熬。‘月满西楼’,月圆人缺,那满楼的清辉,照见的不过是更深的孤影伶仃。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得太多,有些逾越了身份,忙又垂下眼帘。
他眼中那抹赞赏的光亮却更盛了,如同被点亮的星辰:姑娘所言,字字珠玑。这相思之情,确是千古同悲。柳屯田笔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刻骨的执着;而李义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则是无力的怅惘。情之一字,纵是锦绣文章,又岂能道尽其中万一
他竟接上了我的话,从易安到柳永,又从柳永跳到了李商隐。那份对诗词的熟稔和独到的感悟,瞬间点燃了我沉寂已久的心火。那些深埋心底、无人可诉的共鸣,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我们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从唐诗的雄浑壮阔,谈到宋词的婉约幽深;从李白的豪放不羁,论及东坡的旷达超然。阳光在藤蔓间缓缓移动,光斑悄然爬过他的肩头,落在他侃侃而谈时微微扬起的下颌上。廊间的微风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温柔,轻轻拂过我的鬓发,也拂动了他手中书卷的纸页,沙沙轻响,像是在应和着两颗因诗词而共振的心。
不知不觉,书架间的光线已由明亮的金黄转为柔和的橘红,斜斜地拉长了影子。远处,书院那口沉浑的古钟被敲响,当——当——当——钟声穿透层叠的回廊,悠长地回荡在暮色渐起的空气中,一下,又一下,沉稳地宣告着白昼的终结。
那钟声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我拉回现实。我猛地意识到时辰已晚,脸颊再次发烫,慌忙退开一步,屈膝行了个仓促的礼:公子高才,今日听君一席话,婉清受益良多。只是……天色已晚,我该去准备晚课的洒扫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惋惜。
他眼中的光芒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瞬,如同被云翳遮住的星辰,但转瞬便恢复了温和的澄澈。他拱手还礼,姿态依旧从容,声音却放得更轻缓了些:能与姑娘畅谈诗词,实乃逸尘今日之幸。书院长廊幽静,日后若姑娘得空,逸尘……还盼能再与姑娘切磋一二。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不敢再多看他,攥紧了手中的《漱玉词》,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沿着光影交错的回廊快步离去。青石板上,我淡蓝色的裙裾无声地拂过,裙角沾上了几点廊柱旁湿润泥土的微痕。走了很远,仿佛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清亮温和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回廊的拐角将它彻底阻隔。心口那点被诗词点燃的火苗,并未因离去而熄灭,反而在暮色中,悄悄地、固执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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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长廊一晤,逸尘的身影便如藤蔓上最明亮的阳光,牢牢烙印在我心头。每日洒扫书库、整理散乱书卷时,耳畔总会无端响起他清朗温润的声音,眼前浮现他谈论诗词时眼中闪烁的光彩。整理到《漱玉词》或《乐章集》时,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词句,心湖便泛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再次相遇,是在三日后的午后。我抱着一摞刚修补好的古籍,沿着回廊走向书库。远远地,便看见那个熟悉的白衫身影立在廊柱旁,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投向藤蔓缝隙外的天空,似乎在沉思。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心跳却擂鼓般喧嚣起来。他似乎心有灵犀,在我走近时恰好转过身,眼中瞬间漾起笑意,如同春风吹皱池水:婉清姑娘,真巧。
逸尘公子。我微微屈膝,怀里的书卷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它们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他目光落在我怀中的书上:是送去书库恰好我也要去寻几本前朝诗话。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我来帮姑娘拿一些吧
不…不用劳烦公子。我下意识地想避开。
他却已轻轻接过了最上面几册厚厚的线装书,动作轻柔而坚定,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他低头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册书的封皮,是《李义山诗集》。‘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他轻声念出,抬眼看我,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义山诗中的怅惘朦胧,总让人回味无穷。姑娘也喜欢
嗯,我低应一声,与他并肩而行,距离比上次近了许多,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尤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道尽了物是人非的无奈。
好一个‘惘然’!他侧首看我,眼中光芒闪动,姑娘总是能一语中的。这‘惘然’二字,看似平淡,却如重锤,敲在每一个曾有过追忆之痛的人心上。
回廊悠长,我们抱着书,脚步放得很慢。阳光穿过藤蔓,将我们并行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话题从李商隐的朦胧,跳到杜工部的沉郁,再转到姜白石的清空。他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每每让我惊叹。偶尔遇到某个典故或疑难,他总能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入耳。有时我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见解,他便认真地倾听,眼中带着纯粹的欣赏和鼓励,那目光仿佛带着温度,暖得我几乎要融化在这午后的长廊里。
书库到了。巨大的木门推开,陈旧纸张和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将书册小心地放在指定的架子上。逸尘并未立刻离开,他的目光扫过高高的书架,最终落在一处角落:我记得那里有几卷难得的《花间集》古抄本,字迹娟秀,颇有韵味,姑娘若有兴趣……
真的吗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花间集》是我心仪已久却无缘得见的珍本。
他微微一笑,引着我走到那排书架深处。光线有些昏暗,他踮起脚,从最上层摸索着取下两卷用青布包裹的书册。解开布包,泛黄的纸页显露出来,上面的簪花小楷果然清丽脱俗。他小心地展开其中一卷,指着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姑娘看这‘空阶滴到明’,以景写情,点滴雨声,直似敲在离人心上,比多少直抒胸臆的愁苦之词都更见功力。
我凑近去看,那娟秀的字迹仿佛也带着雨夜的清寒。两人靠得很近,衣袖几乎相触,他的气息拂过我的鬓角。书库内一片寂静,只有纸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两颗心在无声地靠近、共鸣。窗棂透进来的光柱里,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
自那日书库寻书后,逸尘与我在这回廊书海间的偶遇,便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时是我整理书架时,他恰好路过;有时是他读书倦了,起身踱步,便顺道走到我洒扫的区域。阳光的位置,藤蔓缝隙透下的光斑形状,都成了无声的信号。交谈的内容,也从诗词歌赋,渐渐延伸开去。
一个微雨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我正擦拭着廊柱上凝结的水珠,他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走来,伞面上还滚落着晶莹的雨滴。
雨打芭蕉,倒是应了蒋捷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看着廊外被雨水洗得愈发翠绿的芭蕉叶,轻声说道。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那雨后的生机:公子只觉时光易逝我倒觉得这雨后新绿,更有‘绿肥红瘦’之外的清新。李清照写暮春,是惜春将去;而这雨后芭蕉,却似含着无限生发的力量。话说出口,才觉自己在他面前,似乎越来越敢于表达那些细微的感受。
他转过头,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姑娘总能于细微处见真章。不错,易安之叹固然动人,这雨后的生机,亦是造物无言的大美。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只是这世间,多的是惜春伤逝之人,能如姑娘这般,于萧瑟中见生机的,却是难得。那怅惘一闪而逝,快得让我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又一日黄昏,夕阳将回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他坐在常坐的青石墩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并未在看,目光投向远处天际燃烧的晚霞,神色间有几分难得的疏懒和疲惫。
公子似有心事我放下扫帚,轻声问道。这些时日的相处,已让我能捕捉到他眉宇间细微的变化。
他回过神,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无甚大事,不过是今日听山长讲学,论及古今兴替,朝代更迭如走马灯,一时有些感慨罢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此句,道尽千古悲凉。读圣贤书,所求不过经世济民,可这乱世之兆已显……他忽然停住,似乎意识到说得太多太深,转而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探寻,让姑娘见笑了。姑娘觉得,读书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当如何自处
这问题沉重得让我一时语塞。我垂下眼,看着青石板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低声道:婉清见识浅薄。只是……觉得无论世道如何,守住心中的‘道’,如同守住这廊间的书卷,纵然蒙尘,其光不灭。公子有济世之志,便是那‘光’。
说完,脸上又有些发热。
他沉默了片刻,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纵然蒙尘,其光不灭’……姑娘此言,如醍醐灌顶,胜过万卷书。他看向我的目光,深邃得如同此刻渐渐沉淀的暮色,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感激,有震动,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廊外的风声,归鸟的鸣叫,都仿佛远去了。只有他眼中那沉沉的暮色,和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烙进了心底。我隐隐感到,这平静的书院生活,他白衣翩然的身影下,似乎压着我看不见的重重山峦。那山峦的阴影,正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湿冷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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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的平静,像一张薄脆的宣纸,终究被突兀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是一个午后,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蝉鸣在浓密的树荫里声嘶力竭地聒噪着。我正埋头在藏书阁深处整理一批新到的县志,拂去书页上厚厚的积尘,鼻尖沾上了一点灰黑也浑然不觉。阁楼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我自己轻微的呼吸。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这份沉静。起初是几个学生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接着,一个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拔高了的女生清晰地穿透了楼板:
逸尘师兄!你看,这是我特意让府里的绣娘按着你上次提过的‘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绣的扇面,用的是顶好的杭绸和双面异色绣法!你瞧瞧这梅枝,这水纹,可还入眼
那声音清脆娇嗲,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感。是山长的独女,玉瑶小姐。整个书院都知道她对逸尘的心思。
我的心猛地一沉,捏着书页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冰凉。楼下短暂的静默,像绷紧的弦。随即,逸尘那熟悉的声音响起,依旧温润,却比平时多了一份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刻意的平静:玉瑶师妹有心了。只是逸尘一介寒生,书画不过是消遣,如此贵重的扇面,实在不敢当,还请师妹收回。
师兄何必推辞!玉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拒绝的恼羞和任性,整个书院,谁不知道师兄诗画双绝这扇面配你正好!况且……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暧昧的亲昵和隐隐的胁迫,爹爹常夸你是栋梁之材,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只是这‘前程’二字,有时也需借些‘东风’不是师兄是个明白人,总不会拂了爹爹和我的一片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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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屏住呼吸,几乎能想象出楼下众人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聚焦在逸尘身上。他此刻会是怎样的神情愤怒屈辱还是无奈的隐忍那柄精致的扇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短暂的死寂后,逸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石头落入深潭的冷硬:师妹厚爱,逸尘心领。然君子爱才,取之有道。前程若需以此等‘东风’借力,不要也罢。告辞。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决绝的意味,朝着藏书阁楼梯的方向而来。
你!玉瑶气急败坏的声音被甩在了身后,林逸尘!你别不识抬举!我爹……
脚步声已到了楼梯口。我慌忙后退一步,想躲进更深的书架阴影里,却慌乱中碰倒了手边一摞刚整理好的旧书。哗啦一声,书册散落一地,尘土飞扬。
我狼狈地蹲下去捡拾,尘土呛得我连连咳嗽。一双沾了些许灰尘的白色布鞋停在了散落的书册旁。
我僵住了,不敢抬头。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接着,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节分明,稳稳地捡起我脚边的一册《水经注》。是逸尘。
没伤着吧,婉清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惯有的温和,仿佛刚才楼下那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
我这才敢抬起头。他站在我面前,微微俯身,脸上并无多少怒色,只有眉宇间凝结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压抑的阴郁。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棂斜斜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却陷在深沉的阴影里。他看着我,目光复杂,有歉然,有安抚,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像背负着无形的巨石。
我……我嗓子发紧,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落在他依旧整洁却明显透着清贫的白衫上,又想起玉瑶那刺耳的寒生二字和那柄价值不菲的扇面,心中酸涩难当。
他轻轻拂去书上的灰尘,将书放回我手中,指尖微凉。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散落在地的书籍,最终定格在我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苦涩到近乎破碎的弧度,勉强牵了牵嘴角:无妨。这书阁清静,姑娘……安心做事便是。
他顿了顿,那沉甸甸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眼中,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深意,无论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婉清,记得守住心中的‘道’,守住你的书。其光……不灭。
他重复了我曾对他说过的话,声音低沉,如同某种郑重的托付。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白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藏书阁深处更幽暗的书架迷宫中,留下我一个人蹲在散乱的书堆旁,指尖残留着他方才触碰留下的微凉触感,和他那句沉甸甸、带着不祥预感的其光不灭,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久久回荡,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那柄绣工精致的扇面,像一道冰冷的寒光,彻底劈开了书院表面的宁静,也在我和他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充满荆棘的鸿沟。山长和他那位骄纵千金的意志,如同回廊顶棚上日益疯长的藤蔓,带着阴冷的湿气,沉沉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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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书院时光如同指间沙,流逝得悄无声息。与逸尘在回廊、书阁的每一次短暂相逢,都成了灰暗日子里最珍贵的星火。然而,那星火之下,是日益汹涌的暗流。玉瑶小姐的骄纵和山长不动声色的施压,像两道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
那场藏书阁风波后,逸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偶尔在长廊相遇,他眉宇间那份沉郁的倦色挥之不去,如同蒙尘的明珠。交谈间,他依旧温和,目光清亮依旧,只是深处总藏着一丝难以触及的痛楚和挣扎。他不再轻易谈论书院之外的事,话题总是巧妙地停留在诗词典籍的安全地带。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回廊外山长居住的精舍方向时,那瞬间的阴霾与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次,我整理书架高处,梯子微晃。他恰好路过,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梯脚,动作快得惊人。我低头,对上他仰起的脸。他眼中的关切是真切的,但那份关切之下,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紧绷感。
小心。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扶住梯脚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多谢公子。我轻声道,心却揪紧了。他眼中的那份绝望,像针一样刺着我。
逸尘师兄!玉瑶娇脆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银铃,又一次突兀地穿透了回廊的宁静。她身着华贵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在一群拥趸的簇拥下款款而来,目光扫过我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如同看一只碍眼的蝼蚁。最终,那目光黏在了逸尘身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傲慢。
逸尘的身体瞬间绷直,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没有回头,只是扶着梯脚的手,指节捏得更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玉瑶径直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她巧笑倩兮,声音却刻意扬高,确保廊间其他竖着耳朵的学生都能听见:师兄,爹爹昨日还提起你呢!说今年秋闱,以师兄之才,定能蟾宫折桂。爹爹说了,只要师兄……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带着恶毒的暗示,心思澄明,莫要被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迷了眼,耽误了正途前程。爹爹他老人家,可是很看重师兄的‘选择’呢。
那选择二字,咬得极重,如同冰冷的石块砸落。
空气凝滞了。回廊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逸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扶着梯脚的手。他转过身,面对着玉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他看着玉瑶,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像冰凌坠地,清晰得令人心寒:逸尘的前程,不劳山长与师妹费心。逸尘心中,自有明镜,照得清何为‘正途’,何为‘迷障’。
他不再看玉瑶瞬间铁青的脸和周围惊愕的目光,微微侧首,目光越过玉瑶的肩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极其短暂,却沉重如千钧,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歉意、决绝,还有深埋其中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痛苦挣扎。那一眼,像诀别。
告辞。他不再多言,挺直了脊背,白色的身影穿过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决然地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那背影,孤直如悬崖边的青松,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悲壮。
玉瑶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面庞扭曲,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蛇毒的匕首:林逸尘!你等着!你会后悔的!
尖利的叫声在回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我扶着冰凉的梯子,指尖深深陷入粗糙的木纹里。逸尘最后那一眼中的痛苦与挣扎,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山长和玉瑶的逼迫,终于将他推到了悬崖边缘。那柄无形的利刃,已经高高悬起,寒光凛冽。而他离去时那孤绝的背影,仿佛在无声地预告着某种无法挽回的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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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里压抑的空气并未因逸尘的决绝反抗而消散,反而像夏日暴雨前积压的浓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玉瑶小姐的怒气如同烧沸的油,在精舍里泼洒,摔碎瓷器的脆响和尖利的斥骂声偶尔会隐隐传来。山长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阴云密布,看向逸尘的目光,已不再掩饰其中的冰冷与失望。
逸尘变得更加沉默,如同深潭。他依旧出现在讲堂、书阁、回廊,只是步履间那份从容已被沉重的疲惫取代。他常在无人处长久地驻足,望着回廊外灰蒙蒙的天空,或是西园那座在暮色中轮廓模糊的孤楼,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飘向了某个遥远而寒冷的地方。那袭洗得发旧的白衫,裹着他清瘦的身躯,在秋意渐浓的风里,显得格外萧瑟单薄。
我能做的,唯有在他偶尔投来的、带着深深倦意和歉然的目光中,回以一个尽可能平静、坚定的眼神。言语已是多余,甚至危险。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像在无声的深渊里交换着仅存的暖意与支撑。他袖口似乎总是带着墨痕,手指也常因握笔太久而留下印迹,仿佛在疯狂地书写着什么,以此对抗那无形的重压。
然而,书院里的风波,终究只是时代巨浪翻涌前的一朵小小浪花。
初冬的寒风尚未刮尽枝头最后的残叶,北境骤然告急的烽火,便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撕裂了整个王朝虚假的平静。凶悍的北狄铁骑,如决堤的黑色洪流,冲垮了边关摇摇欲坠的防线。连下数城的噩耗,伴随着难民潮水般南逃的哭嚎,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至江南这个偏安一隅的小镇。
恐慌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市集上物价飞涨,米店盐铺被抢购一空,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空气中弥漫着末日般的惊惶。书院里的琅琅书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学子们惊惶失措的议论和匆忙打包行囊的慌乱。平静的书斋,转瞬成了风暴中的孤岛。
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回廊里打着旋儿。我正心神不宁地收拾着散乱的典籍,试图将它们归拢到相对安全的角落。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砸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不祥的决绝。
我猛地抬头。
逸尘站在几步之外,微微喘息。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衫在寒风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有无法言说的悲愤,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婉清!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纸磨过。
我的心骤然沉入冰窟,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他大步上前,完全不顾廊间可能还有窥探的目光,猛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却依旧能看出被无数次揉捏又展平痕迹的信封。信封很薄,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白得透明,微微颤抖着。他将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中。
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纸张,还有他指尖传来的剧烈颤抖。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拿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吼,什么都别问!离开书院!回你叔父家去!越快越好!躲起来!等我……
等我两个字出口,他像是被什么狠狠噎住,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楚,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那眼神,像濒死的困兽。
逸尘!我抓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让我心惊,到底怎么了你要去哪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纷乱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刺耳声响从书院大门方向传来,伴随着粗暴的呵斥和学子的惊呼。几个身着冰冷铁甲、满脸风尘的军士,在一个书院管事战战兢兢的引领下,正朝着回廊这边快步走来!为首军官手中,赫然捏着一张盖着猩红官印的文书!
逸尘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瞬间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败和认命般的绝望。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刻骨的不舍,锥心的痛楚,无尽的嘱托,还有……诀别。
保重!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两个字,声音破碎不堪。随即,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后退。他转过身,挺直了那瞬间仿佛被千钧重担压得摇摇欲坠的脊背,迎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军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白色的身影,在铅灰色的天幕和冰冷的铁甲映衬下,单薄得如同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纸。
林逸尘接令!军官冰冷的声音如同铁石相击,在寒风中炸开,北境军情如火!奉刺史府急令,征召青藤书院诸生林逸尘等一十七人,即刻编入‘文锋营’!火速北上!不得延误!
文锋营!这三个字如同炸雷在我耳边响起。那哪里是什么荣耀之师那是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驱赶上血肉战场的死亡营!是填壕沟的炮灰!
逸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他走到军官面前,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征召文书。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军官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平静,打量了他一眼,冷硬地催促:速去收拾行囊!一炷香后,书院门前集合!延误者,军法从事!
逸尘没有动,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我的方向。隔着冰冷的铠甲和弥漫的恐慌,隔着生与死的鸿沟,他的目光穿透寒风,再次落在我脸上。没有言语,只有无边无际的苍凉和一种沉入骨髓的悲伤。那眼神,像是在说:看,这便是我的前程。
然后,他决然地转回头,再不看我一眼,跟着军官,走向那未知的、血色的北方。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袂,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我僵立在原地,手中死死攥着他塞给我的那个冰凉的信封,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手心,也烫穿了所有的希望。北狄的铁蹄,官府的征召令,山长的逼迫……所有的厄运,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毁灭的洪流,将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彻底吞没。回廊里,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我手中那封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信。书院残存的宁静,被彻底碾碎在铁蹄和军令之下,只余下满目疮痍和刺骨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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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尘的身影消失在书院大门外,被铁甲和尘土吞没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靠着冰冷的廊柱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手中那封没有字迹的信,冰凉刺骨,像一块来自深渊的寒冰。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疼。回廊里死寂一片,方才的混乱和哭喊仿佛只是一场噩梦的余音。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撕开那薄薄的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信纸,上面是他熟悉的、清峻有力的笔迹,却布满了反复涂改、墨迹晕染的痕迹,显露出书写者内心的狂澜。信很短,短得像一声绝望的呜咽:
婉卿如晤:
此信污浊,不堪入卿之目。然情势急迫,锥心刺骨,不得不言。
家道早倾,父债如山。山长挟此,迫婚玉瑶。入赘高门,实非所愿。此身此心,早许清风明月,更许……廊下清音。然父债如枷,前程似索,更惧累卿清名受辱于污言!退婚之念,百转千回,终成此断肠书。原拟焚之,永绝此念,不意惊变骤至!此去北疆,血海刀山,恐无归期。万望珍重!勿念!勿等!
逸尘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眼底、心里。退婚书……父债如山……迫婚玉瑶……入赘高门……原来如此!原来那些沉郁的眼神,那些疲惫的叹息,那些无声的挣扎,那些诀别般的凝视……都是为了这个!他早已被逼到绝境,身前是山长父女的威逼利诱,身后是沉重的家世债务,而心中……他心中竟还念着我!他宁愿写下这断绝过往的退婚书,宁愿独自背负骂名与绝望,也不愿将我卷入这污浊的漩涡!他甚至想焚毁这封信,独自咽下所有的苦果!
此身此心,早许清风明月,更许……廊下清音。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信纸上,瞬间洇开一片模糊的墨迹。廊下清音……那长廊里的初逢,那书库中的低语,那诗词唱和的点滴……原来在他心里,竟重逾千斤!
此去北疆,血海刀山,恐无归期。万望珍重!勿念!勿等!
勿等二字,力透纸背,带着血淋淋的绝望。
我死死攥着这封被泪水浸透、字迹模糊的断肠书,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愤怒席卷了我。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为了他在绝境中依旧试图守护我的那份心意!为了他独自走向血海刀山的决绝!
逸尘……我哽咽着念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在寒风里。
书院彻底乱了。学子们惊恐地奔逃,仆役们卷着细软仓皇离去。山长一家早已不知去向,昔日庄严的书院瞬间成了被遗弃的废墟。没有人再理会我这个小小的洒扫女子。
我没有走。
叔父家那不过是另一个寄人篱下的冰冷屋檐。更何况,那里没有他残留的气息,没有他看过的书,走过的路,没有……西楼。
对,西楼!那个在词中被易安居士反复吟咏、象征孤寂守望的地方——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那个我们初遇时,他曾赞我解读得精妙的意象!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了我绝望的混沌。我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我要等他!无论多久,无论多难!西楼!我要去西楼!那是我们的月满西楼!那是他心中或许还存着一丝念想的地方!
我发疯般冲回自己那间简陋的居所,胡乱塞了几件衣物,将仅有的几枚铜钱和那本从未离身的《漱玉词》紧紧抱在怀里。最重要的,是那封浸满泪痕的退婚书,被我小心地折叠好,贴着心口藏起。然后,我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书院后园那座荒废已久、在暮色中如同巨大鬼影的西楼。
西楼,孤悬于书院后园一角,紧邻着小镇边缘。三层木构,飞檐翘角早已破损不堪,蛛网尘封,木楼梯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寒风毫无阻隔地从破损的窗棂灌入,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这里,成了我唯一的堡垒。
我用破木板勉强堵住几处漏风最甚的缺口,在二楼寻了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铺上捡来的干草。入夜,寒气砭骨,如同置身冰窖。我只能裹紧所有衣物,蜷缩着,靠回忆长廊里的阳光和他清朗的声音汲取一丝微薄的暖意。
食物很快耗尽。我白天冒险溜出西楼,在已成废墟的书院厨房角落、在荒芜的菜地里搜寻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半袋发霉的糙米,几个冻得硬邦邦的萝卜,几片干瘪的菜叶。更多的时候,是去镇外已经冻得硬邦邦的野地里,挖掘那些苦涩难咽的草根。
战火,并未因寒冬而停歇。北狄铁骑肆虐的消息不断传来,伴随着小镇日益加深的恐慌。物价飞涨到令人绝望,我仅有的几枚铜钱如同杯水车薪。饥饿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
一个雪夜,我实在饿得眼前发黑,四肢冰冷颤抖,几乎无法行走。我挣扎着爬下西楼,想到镇上废弃的米店后巷碰碰运气,看能否捡到些散落的米粒。积雪很深,每走一步都耗尽力气。刚靠近后巷,就听见几声凶狠的狗吠和几个流民争夺一点残羹的厮打咒骂声。
我惊恐地后退,躲在一个倒塌的柴垛后,瑟瑟发抖。寒风中,那些人为了半块冻硬的饼子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样,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不行,不能这样死!我要活着!活着等他回来!
我踉跄着逃回西楼,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目光落在怀里那本《漱玉词》上。我颤抖着翻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雪光,一遍遍读着那些熟悉的词句。指尖划过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字迹,仿佛触摸到了他残留的温度。
活下去!为了他信中那句此身此心,早许廊下清音,为了那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归期!一个念头在绝望中破土而出——写字!
我找出珍藏的、早已干硬的墨块,用雪水化开。又拆下西楼破旧窗棂上还算完整的半张糊窗纸,用刀裁成小片。然后,我跪在冰冷的楼板上,就着昏暗的光线,用冻得几乎握不住笔的手指,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漱玉词》里那些最动人的句子。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字迹因寒冷和虚弱而颤抖扭曲,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虔诚。第二天,我裹紧单薄的衣衫,将写着词句的纸片仔细收好,鼓起勇气走向镇上唯一还半开着门、专为富户提供些微奢侈品的文玩小铺。
掌柜是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炭盆打盹。我将纸片递过去,声音低哑:掌柜的,您……收字么
老头掀开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纸片上歪扭的字迹和词句,又扫过我冻得青紫的脸和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裙(依旧是那件初遇时的淡蓝色,只是早已褪色破损不堪),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就这鬼画符似的!还都是些闺阁酸词!现在兵荒马乱的,谁要这个顶多……给你两个铜子儿,当引火纸!
两个铜子儿!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脸上。屈辱和寒意瞬间刺穿了骨髓。我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穿,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我默默伸出手,接过了那两枚冰冷的、带着对方体温的铜钱。
走出铺子,寒风如刀。我攥紧那两枚铜钱,像攥着滚烫的炭。不是为了掌柜的轻蔑,而是为了他口中对易安词句的鄙薄!那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光!
我并未放弃。白天,我继续在废墟里搜寻食物,照料着西楼旁一小块偷偷开垦、种下几棵顽强菜苗的土地。夜晚,在冻得麻木时,我就借着月光或雪光,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练字,也练心。笔下的字迹,从最初的歪斜颤抖,渐渐变得清晰、端正,甚至带上了一丝易安词句特有的清瘦风骨。
我将抄好的词句拿到更远些的市集边缘,避开那刻薄的掌柜。蹲在寒风中,将写着清丽词句的纸片小心地铺在面前干净的布上。无人问津是常态,偶尔有穿着尚可的妇人或老先生路过,驻足看上一眼,叹息一声这字倒有几分意思,丢下三五个铜板买走一张,便足以让我欣喜若狂,支撑好几日的稀粥。
饥饿、寒冷、旁人的白眼、对北境战况未知的恐惧……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我。支撑我的,是心口那封冰冷的退婚书,是怀中那本翻烂的《漱玉词》,是每一个抄写着月满西楼的夜晚,我都会拖着冻僵的身体,爬上西楼摇摇欲坠的最高层。
那里视野开阔,能望见通往北方的那条官道。
我用捡来的破瓦罐做了个简陋的防风灯笼,里面放一小截好不容易得来的、劣质的油脂蜡烛。每当夜幕降临,无论风雪多大,我都会点燃它,将那一点微弱如豆的光,固执地悬挂在破损的窗棂外。烛火在寒风中疯狂摇曳,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却总在下一刻又顽强地亮起。
灯火昏黄,映着我结满冰霜的睫毛。我裹着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蓝裙,蜷缩在冰冷的窗下,怀里紧紧抱着诗集和那封信,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死死地盯着北方那条被黑暗吞噬的道路。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一遍遍低声念着,声音在空旷的西楼里回荡,如同泣血的祷告。那一点微弱的灯火,是我燃尽生命也要点亮的灯塔,只盼能穿透这无边的战火与黑暗,为我那不知身在何方、是否还活着的白衣书生,照亮一丝归途。风雪如狂,西楼独守,我以生命为烛,在绝望的深渊里,点燃着渺茫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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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时光在饥饿、寒冷与无望的守望中缓慢爬行,如同西楼外结了厚厚冰棱的檐角,沉重而冰冷。一千多个日夜交替,西楼在风雨飘摇中更加残破,而我的心,也在反复的希望与绝望的碾磨下,渐渐结上了一层坚硬的茧,却始终未曾真正死去。那盏悬挂在破窗棂外的灯笼,是这茧内唯一不灭的光源。
战火如同跗骨之蛆,在北境反复拉锯、燃烧。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每一次都像钝刀子割肉。文锋营几乎全军覆没的噩耗,曾让我在西楼冰冷的地板上蜷缩了整整三天,滴水未进,心如死灰。然而,当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心口那封退婚书粗糙的触感,和他信中那句此身此心,早许廊下清音,又如同最后一点火星,硬生生将我拽了回来。不,我不信!只要没有看到他的尸骨,我就等!等到死,也要等!
小镇在战乱的蹂躏下彻底凋敝了。昔日的繁华街巷,如今大半成了断壁残垣。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脸上刻满了麻木与惊惶。我的生意也越发艰难。抄写词句换来的铜板,越来越难以换来果腹的粗粮。饥饿,成了最忠实的伴侣。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手腕细瘦得如同枯枝,只有抄写诗词时,眼中才会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又是一个酷寒的岁末。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狂暴地抽打着西楼。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仿佛要将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彻底掩埋。
油灯早已耗尽,最后一点劣质蜡烛也在昨夜燃尽。西楼内伸手不见五指,寒气如同无数钢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我裹着所有能御寒的破布烂絮,蜷缩在二楼角落的草堆里,怀中紧紧抱着那本《漱玉词》和那个早已被摩挲得光滑的信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虚弱中开始模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阳光的长廊。斑驳的光影跳动,他穿着洗旧的白衫,站在藤蔓垂落的金光里,眉目温润,声音清朗地谈论着诗词。我伸出手,想抓住那片光影,指尖却只触碰到刺骨的冰冷。
逸尘……
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月满西楼……你……何时归……
风雪似乎更急了,像无数野兽在楼外咆哮。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楼底那扇早已腐朽、被我用木头顶死的破门板,突然传来沉重而缓慢的叩击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风雪的怒号,固执地敲打着。
我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神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强行拉回一丝。幻觉是冻死前的幻觉吗我僵硬地侧耳倾听,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微弱地跳动。
咚…咚…咚…
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沉闷而坚持。
不是幻觉!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注入我冰冷僵硬的四肢。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具生锈的木偶般,从草堆里撑起身体。骨头缝里都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一步一挪,踉跄着摸向通往一楼的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虚浮得随时会倒下。
腐朽的木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几乎是滚落下去的,重重摔在积满灰尘的一楼地面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雾。顾不上疼痛,我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破门。
谁……谁在外面
我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却沙哑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被风雪的咆哮吞没。
门外没有回应。只有那叩门声,依旧固执地响着:咚…咚…咚…
我颤抖着手,用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指,拼命去搬开顶住门板的沉重木棍。木棍冰冷湿滑,几乎脱手。一下,两下……终于,哐当一声,木棍滚落在地。
我深吸一口气,用肩膀死死抵住门板,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里拉开!
吱呀——嘎——
破败不堪的木门发出刺耳欲裂的摩擦声,向内洞开。
狂暴的风雪瞬间倒灌进来,如同冰冷的巨浪,劈头盖脸砸在我身上,几乎将我掀翻。我死死抓住门框,才勉强站稳。门外,天地一片混沌的惨白。
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几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如同一个突兀的雪堆,矗立在门口。风雪狂舞,模糊了他的轮廓,只能看到那身影在剧烈地颤抖。
我眯起被风雪刺痛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是谁是流民还是……
那雪堆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步,沉重的军靴陷入深深的积雪。覆盖在他头上肩上的厚厚积雪簌簌滑落。
一张脸显露在昏暗的风雪光线下。
颧骨高耸,几乎要刺破蜡黄松弛的皮肤。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疲惫。嘴唇干裂翻卷,满是冻疮的血口子。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疤痕,从左边额角斜斜划过眉骨,消失在杂乱的胡茬里。头发纠结板结,沾满了污泥和雪块。身上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败褴褛的厚重战袍,棉花外翻,沾满了黑褐色的、早已凝固的污渍,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唯有那双眼睛。
那双深陷在枯槁面容里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是跋涉过地狱后的死寂,是濒临极限的茫然,是难以置信的恍惚,还有一种在无边绝望中突然看到唯一浮木时爆发的、近乎疯狂的、能将人灵魂都点燃的光芒!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时间、风雪、寒冷、饥饿……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他!是逸尘!是那个在阳光长廊里谈论诗词的白衣书生!虽然已被战火和苦难蹂躏得面目全非,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残骸,但那眼神!那刻入骨髓的眼神!
逸……
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和狂喜死死堵住,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冻僵的脸颊。
他看着我,深陷的眼窝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那只同样布满冻疮和污垢、却依旧显得修长的手,在破败的战袍里艰难地摸索着。动作极其迟缓,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终于,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刀剑,不是干粮。
是一张折叠的、同样被污渍和干涸暗色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纸。那纸被冻得硬脆,边缘破碎,被他那只伤痕累累、颤抖不止的手,极其艰难、却又无比郑重地,递向我。
风雪在他身后狂啸,卷起他褴褛的衣袍,仿佛随时会将他吞没。他佝偻着,如同风中残烛,唯有那只递出纸片的手,和那双死死盯着我、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眼睛,带着一种穿越了尸山血海、跨越了千难万险也要抵达的固执和……交付。
我颤抖着,伸出同样冰冷僵硬、如同枯枝般的手,接过了那张纸。
纸很冷,很硬。上面斑驳的暗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分明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痕!
我颤抖着,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展开那被血污浸透、几乎黏连在一起的纸页。
昏暗中,借着门外风雪映照的惨淡微光,我辨认着上面用炭条(或者烧焦的木棍)写下的字迹。那字迹歪斜扭曲,断断续续,仿佛书写者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每一笔都耗尽了力气,却依旧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执念:
云中……锦书至……当归……慰卿卿……
云中锦书至!当归慰卿卿!
是他!是他回应了!回应了当年长廊里那句云中谁寄锦书来!回应了我一千多个日夜孤悬于西楼的那盏孤灯!回应了这三年深入骨髓的思念与绝望的守望!
逸尘——!
积蓄了三年的所有悲恸、恐惧、委屈、狂喜……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我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门口那个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和尘土气息的躯体被我紧紧抱住。那么冷,那么硬,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石头。他僵直的身体在我扑入怀中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不堪重负。深陷的眼窝中,那强撑着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光芒,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熄灭,被无边的黑暗和彻底的松懈取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叹息般的闷哼,沉重如山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朝着我,朝着西楼内冰冷的地面,轰然倒下!
逸尘!
我尖叫着,被他倒下的巨大力量带得一同摔倒在积满灰尘的地上。他的头颅沉重地靠在我的颈窝,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冰冷的额头贴着我的皮肤。
风雪从洞开的破门疯狂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草屑。我死死抱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像抱着失而复得却即将再次碎裂的稀世珍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他污秽不堪、凝结着血块的头发上。我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他,用尽力气想把他拖离门口的风雪,却如同蚍蜉撼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在风雪的咆哮中,我等到你了……西楼的灯……一直为你亮着……一直亮着啊……
那张写着血字的纸,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面,被涌入的雪花迅速覆盖,只留下最后几个字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当归慰卿卿。
风雪怒号,如同鬼哭。西楼破败的骨架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残破的灯笼在门框上疯狂地摇晃,里面早已没有了烛火,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的躯壳。
我紧紧抱着怀中这具从地狱归来的、冰冷残破的躯体,如同抱着整个世界,在灭顶的风雪和绝望的狂喜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那哭声,是三年守望的宣泄,是失而复得的狂悲,是面对这沉重如山的苦难和渺茫未来的、最深最痛的哀鸣。西楼之外,天地肃杀,一片苍茫。唯有怀中这一点冰冷的气息,和地上那张被血泪浸透的纸,证明着跨越生死、穿透黑暗的归人,终于抵达了他用生命守望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