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的人终于闭上了聒噪的嘴。
魏珣偏眸看向吴年,低而平淡地吩咐:“让她敷好了伤就来见我。
”他不是除了读圣贤书外一窍不通的文人,练过武受过伤,也精通毒医药理,深知那一点伤根本过不了夜。
偏生不知道少女是怎么折腾自己的,两日后还留有如此明显的香瘢,隔那么远都能瞧见。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太子殿下并不喜欢有人过分想要取悦他,做得太明显就罢了,频频用了那些不大聪明的手段。
不过少女翘首以盼,小心翼翼瞥着他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可怜,再不见她,也不知道她会弄出什么伤。
萧棠全然不知上首发生了什么,默默地品着茶。
茶倒是好茶,唇齿都是清苦回甘的香气,只是想到座上那位众星捧月似的太子殿下,她颇有几分食不知味。
终于,一内侍匆匆入内,在太子殿下耳侧低语两句,太子起身离席。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即起身行礼相送。
萧棠再次跟着其他人站了起来,余光瞥见魏珣缓步走下台阶,与她擦肩而——出乎意料地,男人忽然在她案桌前停了下来。
停顿的一瞬被无限拉长,萧棠的心顷刻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要做什么!?还好,没让她紧张太久,便听见男人身后的吴年道:“长宁公主若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给殿下,拿给奴才便是。
”萧棠怔了怔,侧过头,才发现刚刚原来是她旁边的长宁公主唤住了魏珣,魏珣才正好停在她面前。
……原来不是在看她,萧棠放心了。
见只是魏珣的内侍理会了她,长宁公主的脸上有几分窘迫,但她也知晓魏珣有要事在身,如此打扰已算是唐突,魏珣肯停下来看她一眼,都是看在这儿人多,不想让她下不来台的份上。
想到这,长宁公主连忙让身边侍女将东西转交给了吴年,歉意道:“怪我叨扰太子哥哥了。
”魏珣:“无事。
”他的声调平和,就算没有什么情绪,也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心头熨贴,对这位天人之姿的太子殿下愈发倾慕崇拜。
萧棠还从未听见他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过话。
从前做兄妹时就没有,之后便是同床共枕,抵死缠绵,情况似乎也没有变化。
她若叨扰了他,男人只会瞥她一眼,一言不发。
好像再同他多攀谈一句话就会自取其辱。
也不知道是他唯独对她这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妹妹这般不耐,还是说,独独在她面前,他连装都懒得再装下去。
回过神时,魏珣已经离开了,宴会也步入了尾声。
往常宴饮结束,这群爱好享乐的王子皇孙们觉得不过瘾,都会拉上自己的友人伙伴,前去马球场、御花园等其他地方继续玩乐。
这样的场合一般都跟萧棠没什么干系,她像从前那样起身欲走,还未踏出殿中,便忽地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淳和公主——”萧棠站定,转过头去。
那女子比她高半个头,长得高挑丰满,又生了副笑眼,叫人一瞧便觉得很好相处。
“今日天气宜人,我们商量着去投壶,公主可愿意赏脸一道?”萧棠从未见过她,可听那女子语气大大方方,她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应了下来:“好啊。
”一同前去的路上,那女子十分健谈,主动向萧棠介绍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她是前中军都督佥事晏家的女儿,唤晏山菱,年方十九。
太`祖设五军都督府各辖一方,中军都督府位于东南,与燕京城相隔甚远。
难怪晏山菱瞧着比她大不了多少,萧棠此前却从未见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端端的,晏山菱怎么忽然向她示起好来?这份疑惑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到了目的地,晏山菱眼珠子一转,望向那乌泱泱的一群人。
大邺不重男女大防,尤其对这群注定要彼此通婚结亲的公子千金们。
虽然仍旧分作了男女两队,但两边离得并不远。
“我与堂弟初到京中,人生地不熟,第一眼见公主便觉得似与我投缘,这才冒昧打扰公主,想要与公主结个伴。
”晏山菱说着,自然而然地指向了男子那边:“喏,那位就是我堂弟,晏何修。
”萧棠顺着看过去,竟是方才那个少年,他正束着高马尾,双手抱胸倚在树下,也许是远离了嘈杂无趣的宴会,他的神态舒展了许多,显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流。
家中是从军的,难怪举手投足的气度与燕京那些酒囊饭袋颇不相同,格外打眼。
只是晏家……她真是没什么印象,不知道晏何修的情况如何。
萧棠忽地福至心灵,有几分明白晏山菱怎会主动与她结交,却没点破,笑盈盈地道:“我也觉得晏姐姐与我很投缘。
”晏山菱立即道:“公主会投壶吗?我略通一二,若公主不熟练,我可以手把手教您。
”萧棠平日勤勤恳恳地维持着自己病秧子的名声,连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投壶。
她摇了摇脑袋,很诚实地说:“那我今日得麻烦姐姐了。
”她声色极柔,又生了副江南女子纤细的秀骨,微微仰着脸唤人姐姐,倒真让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叫人想要把她当做家中不谙世事的小妹疼爱。
萧棠难得玩一回投壶,觉得十分新奇,晏山菱怎么教,她就怎么依葫芦画瓢地学,瞄准、投掷,竟比想象中上手得要快要好。
她太过聚精会神,压根没注意到四周的情况,晏山菱却看得清楚。
不远处那些公子少爷们,说两句话就得往这边看一眼。
有的还装作是随便看看,有的却连装都不装了,眼睛都快要直接黏到淳和公主投壶时仰起的颈子、伸长的藕臂上。
晏山菱走到萧棠旁边,高挑的身躯正好能将少女挡住,隔绝掉那边觊觎的目光。
萧棠偏过头,晏山菱道:“我站累了,走动一下,公主不必管我。
”说着,她又看向晏何修,却见晏何修矗在那儿,跟一条又长又直的木头似的,只顾着将箭矢投入壶中。
不过,晏山菱清楚,投壶这种供京中贵族玩乐的把戏,晏何修一向嫌弃太平淡无聊,扔几下就失了趣,今日却站在人群最前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投掷,有意换来他人的赞赏与侧目,原因嘛……呵。
至于萧棠,压根就没注意到那边博得头筹的少年,一门心思都在自己手中的箭矢上。
她还从来没有玩过投壶,尤其是跟同伴一起。
可惜天工实在不作美,她正瞄准了准备脱手,忽地感觉到冰凉的水滴砸在手上。
一滴,两滴,紧接着天色骤沉,云蒸雨降,原本晴朗的天幕像被瞬间撕开了个口子,暴雨倾盆倒下。
萧棠一惊,尚来不及反应,手就已经被晏山菱拉了过去,跑到就近的亭中躲雨。
骤雨拍打亭沿,又卷起好大一阵风,压根不给人踏出去的机会。
萧棠仰头看天,只见乌乌泱泱的一片云,这雨应该得下到明日。
倒春寒的天最不可琢磨,上一刻碧空如洗,下一刻便是狂风骤雨。
“燕京城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啊。
”晏山菱刚感叹完,调子忽地有几分惊喜地拔高:“何修——”比少年先一步引入她眼帘的是他覆下的阴影,萧棠眼前蓦地一暗。
她过了一会儿才偏过脸,望向立在晏山菱旁边的那道颀长身形。
近在咫尺时,才发觉晏何修竟然这么高。
可他又不是那种五大三粗、壮得跟座小山似的莽夫,宽肩、蜂腰、削背,样样不缺像把赏心悦目的名刀。
晏何修抿着唇,他长得着实俊朗,只是五官像是用刀剑劈出来的,过分锋锐、笔直,没表情时眉头下压,显得……有点凶。
萧棠在心中默默地补充道。
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少年的眼睛闪了闪,周身冷硬的气质再次微妙地消融了许多。
“见过公主。
”晏何修说着,一只手横到了她的面前,是把油纸伞。
萧棠愣了愣,原想拒绝,可转头瞧见晏山菱手上已经有了一把,便改口应道:“多谢。
”晏何修颔首,不说话了。
晏山菱连忙补道:“何修他笨嘴拙舌,公主不必介意。
”若是单单只见晏何修,萧棠当然是会觉得他不大好亲近的。
可有晏山菱在一旁周旋,她又觉得一家人不出两种性子,晏何修应当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好接近之辈。
“怎么会,”萧棠笑吟吟地道:“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她一笑,晏何修的唇绷得更直了。
少年手指握拳,在唇前轻咳了一声,语气不由得也放轻了些:“雨会越下越大,路更不好走,我们先动身下山吧。
”说是山,其实这儿只是皇宫西边的一道坡,旁边就是豹房兽园,专门辟出一块供贵人玩乐。
清静是清静,空旷是空旷,但若想要回殿、出宫,可需要走好长一段路。
尤其是这截下坡路,若路面积了水,稍有不慎便容易失足跌倒,趁着雨刚下就走,是最妥帖安全的法子。
萧棠点了点头,伸手撑开伞,却忽地发现伞柄一撑就松。
她咦了声,原想拿给晏山菱瞧瞧怎么回事,可有人先上前了一步,低头问:“纸伞坏了?”距离骤地拉近,可眼下更有严重的事,萧棠也没顾上这处细枝末节,应了声,将伞柄递到他手里:“你看看。
”晏何修伸手接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尖。
一触即离,是从未有过的触感,像一段轻盈温软的纱。
少年微微怔松,手一时忘了拿稳。
“啪”的一声,油纸伞摔落在地,彻底断成两截。
晏何修:“……”晏山菱:“……”萧棠:“……”少女有些尴尬:“抱歉,我没拿稳……”“怪我。
”晏何修打断她,“是我刚刚分了神,不是公主的缘故。
”顿了顿,他又说:“山下不远就是西群房,我可以依次送阿姐与公主下山,其余再议。
”晏山菱没急着答应,堂姐弟俩双双望着萧棠。
萧棠望向晏何修。
少年又咳了声,有些僵硬地补充道:“我是看公主手上有伤,担心公主独行不便撑伞……”多同晏何修说了几句话后,她发觉少年虽然长得不大好相处,性子实际上却不错。
萧棠莞尔:“多谢公子,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同一柄伞下,少年腿很长,步伐也习惯迈得大,如今却不得不迁就起她,走得很慢很慢。
但两人头一回认识,头一回同行,毫无默契可言,步调一旦不统一,免不了番摩肩擦踵。
不,萧棠对他来讲太娇小了,肩膀只会轻轻擦过他的手臂,垂下的发丝也一并扫过他举起的手。
四周只有寂静的雨声,令人所有的心思无法抑制地落在那一点触碰上。
“前几日,”晏何修忽地开口,“我入东宫时,远远见过公主一面。
”“东宫??”一听到这熟悉的字眼,萧棠的声调都变了,侧目,“你原来是太子殿下的幕僚吗?”怎么会这么巧,难不成他一个地方的世家子弟还会是东宫辅臣?魏珣的手已经伸到中军都督府了?晏何修:“公主误会了。
”“我的故友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我入京后,他引荐我去东宫拜见太子。
”这些事原本不该跟她说,可少年意外坦诚,“我只见过太子一面,仅此而已。
”“……这样呀。
”一听他跟魏珣没什么联系,萧棠才放松下来。
那就好,她可不敢随意跟魏珣身边的人有交集,免得招来多余的麻烦。
回忆起晏何修刚刚的措辞,少女翘起唇角;“公子倒是实诚。
”寻常人若能见太子殿下一回,不管有没有得太子青眼,离去后定会吹得天花乱坠,将一分的关系说成十分。
哪有人会直接把自己跟东宫的关系撇得这么干干净净,当真是不懂为官的那些弯弯绕绕。
晏何修只道:“我不敢欺瞒公主。
”说着,头顶的伞面又往她这边倾斜了些。
萧棠瞥见,又看向他露在外边的那一侧肩膀,已经湿透了,只是因为衣裳颜色较深,不大容易看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扶正了斜得厉害的伞柄。
少女的手落在他上方,可垂下的宽袖却覆在了他手上,又像一汪柔水似的,轻轻从他指尖拂过。
晏何修怔了怔,视线落在那片锦袖上,接着一路到她柔弱无骨的手,以及她微微偏着的侧脸。
才发现,淳和公主的脸……当真只有他巴掌那么大。
为了不让伞顺着缝隙飘进来,少年有意将伞面压低,四下大雨瓢泼,掩盖了多余的声音。
故而谁都没有察觉,西群房上阁楼,瞥来一道平静的目光。
太子殿下到此避雨,顺带听宫中的内探汇报密情。
半掩的窗很快被风吹得合上,他也并没有再命人大开,收回目光,望向一旁汇报完毕的内探。
内探脑袋埋得低极了,魏珣淡淡道:“下去吧。
”内探应声退下,只留吴年抱着竹骨伞立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
他刚刚无事,原本是打算去西山上将淳和公主接过来的。
虽然太子殿下并未吩咐,可西群房正好就在西山坡下,如今又下了雨,他去接公主避雨,顺带就一同出宫,让太子跟公主叙叙旧,岂不美哉?谁料走出去没多远,就瞧见少年少女挨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靠得那么近就算了,远远看着,淳和公主还似乎搭了一下那人的手。
虽是一触即离,可那一幕瞧着……吴年停止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
有旁人在,还是个与朝中大小事有所牵连的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先返回来听令了。
他偷偷瞥了眼合上的窗,再看太子平静的神色,估摸着太子殿下应当还不知道外头的状况,既是如此,他要不要禀,又该怎么禀……“晏家那位准指挥使,”魏珣忽地道,“何时入的京?”一听这话,吴年便知道魏珣方才瞧见了,连忙正了正色:“上月廿三。
”晏何修来东宫拜见过太子,他对晏何修自然了如指掌,“一同入京的还有他的一位堂姐、两位胞弟,都是白身。
”停顿片刻,吴年敏锐地察觉到太子似乎还在等着下文,又补充了一句:“不曾有妻妾通房。
”太子殿下好像没什么反应,嗯了声,径自离开,并未再管不远处的淳和公主。
……但傍晚,潇湘殿便毫无征兆地得了口信,魏珣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