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怨灵托我出矿渊 > 第一章

01
凌晨三点十七分,李江武第三次从同样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冰冷的汗液浸透了背心,紧贴在皮肤上。
黑暗中,那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嘶哑绝望的质问声,仿佛还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回荡:
你把他们都带走了,为啥不抬我!我还在里面!冷…好冷啊!
那声音不是来自耳朵,更像是直接凿进了他的脑髓深处。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始终笼罩在矿洞深处化不开的浓重黑暗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双眼睛——空洞、怨毒,却又浸满了无法言说的孤寂与寒冷——死死地攫住他。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沾满冰冷泥浆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寒气透过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每一次惊醒,那种彻骨的冰冷都像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李江武烦躁地抹了把脸,喉头发干。窗外,城市的霓虹被厚重的雨幕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雨点单调地敲打着窗玻璃。三天了,这个梦,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准时在深夜将他拖入那个冰冷、绝望的矿洞深渊。
三天前,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市应急救援支队基地的宁静,如同一把冰锥扎进所有人的神经。值班室的红色警灯疯狂旋转,将墙上赴汤蹈火,竭诚为民的标语映得一片血红。
紧急通知!屯上沟废弃三号矿洞发生严重坍塌,疑有人员被困,数量不明!支队一队,立即出发!
队长张卫国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沉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李江武正和队友大刘、老赵在器械室保养破拆钳,闻声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没有丝毫犹豫,三人如同拧紧的发条,身体记忆般弹起,冲向装备架。
沉重的隔绝式正压氧气呼吸器压上肩膀,冰凉的金属卡扣咔哒一声锁死,隔绝了外界的空气,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在面罩内循环。高强度头灯束起,强光手电塞进战术背心侧袋,救援绳、液压顶撑、多功能担架……一件件关乎生死的装备被迅速而精准地固定在身上。
不到五分钟,一辆喷涂着醒目标志的橘红色抢险救援车,咆哮着冲出基地大门,刺破雨幕,朝着城市边缘的黑暗山区疾驰而去。
车厢内一片肃杀。引擎轰鸣和轮胎碾压积水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音。张队坐在副驾,眉头紧锁,借着车内的照明灯反复查看矿洞的简易结构图,指尖划过那些代表未知危险的曲折线条。李江武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凝重。大刘则低声咒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鬼天气,老赵沉默地看着窗外。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车子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甩着尾,终于抵达屯上沟。废弃的矿洞口像一个被巨兽啃噬过的、扭曲变形的伤口,狰狞地张开在黢黑的山体上。几盏临时架起的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徒劳地切割着浓重的黑暗和雨幕,映照着洞口附近一片狼藉的泥泞和散落的碎石。
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个矿方负责人语无伦次地比划着。远处,隐约传来女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和男人沉闷的呜咽,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更添几分凄怆。雨水顺着李江武头盔流下,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洞口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张队跳下车,大步走向矿方人员,语速极快:里面情况确认人数生命迹象
对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凌晨…凌晨三点左右塌的…轰隆一声,震得山都晃!里面…里面可能有三四个…是…是偷溜进去捡废矿渣的…没登记全…我们不敢进去…里面…里面没声儿了…
矿洞废弃好几年了,里面结构…烂透了!
张队脸色铁青,眼神扫过洞口扭曲的支撑梁和簌簌掉落的碎石渣。他拿起生命探测仪,对着洞口深处扫描。仪器屏幕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代表生命的波形起伏。死寂,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探测无生命迹象。张队的声音沉得像块铅,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任务变更:进入搜寻,定位并运出遇难者遗体。动作快,里面随时可能二次塌方!
无需多言,四人小队迅速在洞口集结,做最后的装备检查。头灯的光束刺破雨幕,射向洞口深处那片粘稠的黑暗。一股混合着潮湿霉烂、浓重煤灰、岩石粉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地底深处的腐败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扑面而来,即使隔着呼吸面罩,那股阴冷腐朽的味道也直冲脑门。
保持队形,注意头顶脚下,通讯畅通!张队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置耳机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却异常清晰。他第一个弯腰,钻进了那个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李江武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橡胶味灌满肺部,紧随其后。大刘和老赵一左一右,如同坚实的侧翼。
矿洞内部,是另一个世界。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头灯的光束如同四把微弱的匕首,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中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光域。光束所及之处,是嶙峋狰狞的岩壁,被渗出的地下水染成深褐色,湿漉漉地反射着幽光。头顶不断有冰冷的水滴落下,砸在头盔上,发出哒、哒、哒空洞而单调的回响,在死寂的巷道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脚下是湿滑粘腻的泥浆,混杂着碎石和腐朽的木屑,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饱了水的海绵上,又或是陷在冰冷的淤泥里,发出噗嗤的声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面罩内侧很快凝结了一层白雾。压抑感无处不在,像冰冷沉重的湿布裹缠着身体,挤压着胸腔。
操!这鬼地方!大刘的低骂声在耳机里响起,带着压抑的喘息。他正用撬棍小心地顶开一块摇摇欲坠的顶板岩石。
少废话,看路!老赵的声音依旧沉稳,他正用强光手电仔细扫描着前方一处被煤灰半掩的坍塌点。
李江武抿紧嘴唇,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头灯光束谨慎地扫过每一寸岩壁,每一个可疑的阴影角落。耳朵捕捉着除了滴水声外的任何异响——碎石滑落支撑木的呻吟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突然,他的光束定格在左前方一处相对开阔的塌陷区。
张队!十点钟方向!
光束汇聚过去。触目惊心的景象刺入眼帘:两具男性遗体被倾泻而下的煤块和碎石半掩埋着,姿势扭曲僵硬。脸上、口鼻、耳朵、眼眶,凝固着深褐色、近乎黑色的血迹。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早已扩散,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极度的痛苦或惊愕,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还在无声地呐喊。煤灰和泥浆覆盖了他们的衣服和裸露的皮肤,像一层肮脏的裹尸布。
空气中那股腐败的气息似乎更浓了。
李江武感到胃部一阵抽搐。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面罩内的橡胶味也无法冲淡那股死亡的气息。他和老赵负责搬运其中一具。遗体异常僵硬沉重,如同冻硬的树干。李江武的手套触碰到遗体冰冷的手臂皮肤,那是一种超越了物理温度的、直透灵魂的寒意,皮肤上干涸的血痂带来粗糙的触感,瞬间透过手套的纤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指尖神经上。他打了个寒颤。
抬运的过程是一场对意志和体力的双重酷刑。巷道低矮处需要双膝跪地,甚至匍匐前进。担架在湿滑的泥泞和嶙峋的碎石上难以保持平衡,每一次颠簸都让人心惊肉跳,生怕对逝者造成哪怕一丝额外的亵渎。遗体僵硬的关节无法弯曲,固定带勒进肩膀的皮肉里,火辣辣地疼。汗水早已浸透了几层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沉重的装备摩擦着身体,每一次发力,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议。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担架杆在肩头摩擦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巷道里回荡,奏响一曲无声的悲怆挽歌。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具遗体终于被艰难地抬出洞口,暴露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时,外面压抑的人群中猛地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那声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救援队员的心上。
搜寻和抬运在绝望的压抑中继续。他们又陆续在另外两处坍塌点发现了第三具和第四具遗体,情况同样惨烈。每一次发现都像在心头压上一块更重的石头。当第四具遗体被抬出洞口时,李江武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他靠在冰冷的救援车轮胎上,头盔歪在一边,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湿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间那股矿洞深处的死亡气息。冷雨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望着那个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矿洞,一种强烈的、无法驱散的空落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明明抬出了四具,任务似乎完成了,可为什么心里像被挖走了一块,沉甸甸地往下坠他下意识地看向张队,声音嘶哑地问:张队,确认…只有四个吗矿方登记……
张队正和矿方负责人低声交谈,闻言转过头,脸上也写满了疲惫和沉重。他看了一眼那个负责人,对方眼神躲闪,支吾着:这个…之前…可能就四个…登记上…不,不太全…
张队眉头紧锁,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收队!清点装备!
筋疲力尽的小队撤离了现场。车子驶离时,李江武透过沾满泥点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幽深的洞口。雨幕中,它像一个沉默的、充满秘密的黑色墓碑。那股未尽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种子一样,在他疲惫不堪的心底悄然扎下了根。
02
回到基地,已是后半夜。李江武把自己扔进淋浴间,滚烫的热水冲刷着身上的泥浆、煤灰和冰冷的汗水。皮肤被烫得发红,但他依然觉得骨子里透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气。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亢奋,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刚躺下不久,意识便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沉入了那片熟悉的、冰冷的黑暗。
又是那个矿洞!滴水声空洞地回响,阴冷的气息缠绕全身。他茫然地站在黑暗里,头灯的光束似乎被周围的黑暗吞噬了大半。突然,那个模糊的身影从侧后方一片坍塌的阴影里猛地扑了出来!这一次,李江武甚至看清了他身上那件破烂的、沾满湿泥的深蓝色工作服!依旧是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眼睛——不再是纯粹的怨毒,而是混杂了无边的绝望、刻骨的孤独和一种孩子般的无助——死死地盯着他。冰冷刺骨、沾满泥浆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看到他们了!你抬走他们了!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再是单纯的质问,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为啥不抬我!我就在那儿!就在那个角角里!冷…好冷啊…带我出去…求求你…
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
李江武猛地坐起,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大口喘着气,黑暗中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冰冷泥泞的触感,皮肤上甚至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第二天,噩梦变本加厉。场景更加清晰:他看到自己和大刘抬着担架经过一处拐角,梦里那个声音凄厉地喊:我喊了!你们没听见吗!就在你们旁边!那个被石头和烂车头堵死的缝缝!他甚至能闻到梦里那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湿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大哥的声音时而愤怒嘶吼,时而变成无助的啜泣: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黑地方…我怕黑…带我回家…我想我娘…
连续的精神折磨让李江武迅速憔悴下去。白天在队里,他精神萎靡,反应迟钝,常常对着训练器械发呆。厚重的黑眼圈盘踞在眼窝下,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面对食堂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毫无胃口,甚至闻到油腥味就一阵反胃。
嘿,老李!大刘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大大咧咧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晃了晃,咋了这是魂儿让屯上沟的女鬼勾走啦瞅你这小脸白的,啧啧,阳气不足啊!他挤眉弄眼地调侃。
老赵也端着盘子坐下,没说话,只是用探究的目光仔细看了看李江武的脸色,眉头微微蹙起。周围的队友也跟着哄笑起来。
李江武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粒,食不知味。阳气不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常年训练而结实鼓胀的手臂肌肉,感受着胸腔里年轻心脏有力的搏动。他自认体格健硕,性格也算开朗,队里人缘不错,大家有事都爱找他帮忙。可这连续不断的噩梦,这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感,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是自己心理素质出了问题
PTSD
过度疲劳导致的幻觉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恐惧。更让他恐惧的是梦里那一声声带我回家的哀求,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良知上。
第三天清晨,在又一次被那绝望的哭喊声惊醒后,李江武坐在床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男人,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和责任感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害怕,害怕被嘲笑,害怕被贴上迷信、心理素质差、精神有问题的标签,害怕影响自己热爱的职业前途。但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无声呐喊的灵魂,以及可能还在矿洞外某个角落苦苦等待、抱着一丝渺茫希望的家庭,像两块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最后的犹豫。
上午九点,李江武顶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和满心忐忑,站在了张队办公室门口。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推开一扇通往未知审判的大门,敲响了门。
报告!
进来。
张队正伏案写着什么,抬起头。看到李江武的状态,他锐利的眼神微微一凝:江武脸色这么差,身体不舒服
李江武喉咙发紧,手心全是冷汗。他走到办公桌前,双手下意识地握紧又松开,眼神躲闪,声音干涩发飘:张队…我…我有点事想汇报。可能…可能很荒唐,也可能是我自己…压力太大了…
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连续三晚那个诡异的、重复的噩梦。说到梦中那冰冷的触感和绝望的质问声时,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反复强调着我知道这很迷信、可能是我太累了出现了幻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困惑和深深的自我怀疑。他已经做好了被严厉批评、被勒令休息、甚至被建议去看心理医生的准备。
然而,张队没有打断他。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看透世情的眼睛,锐利而深沉,像探照灯一样审视着李江武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听着他话语里每一个字背后的情绪。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江武艰涩的叙述声和那单调的敲击声。
当李江武终于说完,羞愧地低下头时,张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坐直身体,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梦里那个人,有没有提到矿洞里的具体位置或者…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衣服伤疤胎记
李江武一愣,努力回忆着梦中模糊的细节:位置…他说在角角里…被石头和烂车头堵住的缝缝…衣服…好像是深蓝色的破工作服…别的…太模糊了…看不清…
他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补充,好像…脖子后面…靠下的地方…有点黑乎乎的…月牙形还是别的什么…记不清了…
张队点点头,没再追问细节。他拿起桌上的座机话筒,拨了一个号码,同时示意李江武:你先坐会儿。
电话接通了。张队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严肃:喂,老刘,屯上沟三号洞那个事…对…我想再核实一下遇难者身份…登记上确定只有四个…家属那边呢…有没有家属还在找人的…嗯…嗯…名字王铁柱…家是哪的…好…我知道了。
电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李江武如坐针毡,他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话语片段,心提到了嗓子眼。张队一直背对着他,宽阔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
终于,张队放下了电话。他转过身,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眼神复杂地看向李江武,缓缓开口:矿方之前的登记混乱,漏了一个人。确实还有一个矿工下落不明,叫王铁柱,黑水镇王家沟人。他的家属…昨天下午才赶到,一直在哭求,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地盯着李江武,一字一句地说:准备装备,下午两点,重返三号矿洞。江武,你打头,按照你梦里感觉最不对劲的地方,带路。
03
重返屯上沟的路,比三天前更加压抑。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灰色抹布,浓重的雾气在山间翻滚缠绕,能见度极低。冰冷的雨丝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雨幕,抽打着车窗,发出令人烦躁的噼啪声。
再次抵达矿洞口时,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矿方负责人看到他们,眼神躲闪得更厉害,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和一丝恐惧。而洞口不远处,多了一对互相搀扶、哭得几乎昏厥的老夫妇和一个抱着幼儿、脸色惨白如纸的年轻女人。他们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救援队员身上,充满了绝望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让人不敢直视的期盼。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嚎都更具压迫感。
李江武站在洞口,望着那片被雨雾笼罩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从那片黑暗深处投射出来,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检查装备!准备进洞!张队的声音斩断了凝滞的空气,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大刘和老赵走到李江武身边。大刘用力拍了下他的背,力道大得让李江武一个趔趄:老李,靠你了!哥们儿的阳气都给你护法!他咧着嘴笑,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紧张。老赵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捆更长的安全绳挂在自己肩上,对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无声的信任和支持。
小队再次踏入幽冥。熟悉的冰冷、黑暗、潮湿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瞬间包裹上来。头灯的光束在浓雾般的煤尘中艰难穿行。这一次,李江武走在队伍最前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在脑海中回放那些梦魇的碎片。
滴水声…右边…更急促…他低声对着通讯器说,引导队伍向右前方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坍塌物堵死的岔道探索。张队紧随其后,指挥着大刘和老赵用撬棍和液压顶撑小心地清理障碍,扩大搜索范围。光束扫过嶙峋的岩壁,扫过积水的洼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的缝隙。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只有工具碰撞岩石的叮当声、沉重的喘息声和令人心焦的滴水声在巷道里回响。
老李,你确定是这边大刘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刚费力地顶开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溅了一身泥水。长时间的搜寻一无所获,压抑的环境和对未知的紧张感在无声地消耗着所有人的体力和耐心。
李江武没有回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开始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连续的压力和愧疚感逼疯了是不是产生了严重的幻觉他因为一个荒诞的梦,把整个队伍拖回这个危险的鬼地方,让大家承受着二次塌方的风险他几乎能想象到队友们(尤其是大刘)心中积压的不满和质疑。就在他内心防线即将崩溃,准备开口向张队建议撤退时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前方,是一处被巨大落石和一辆早已锈蚀解体、只剩下扭曲车头的旧矿车残骸完全堵死的死角。碎石和煤渣几乎将缝隙完全掩埋,只留下一条不足半米宽、被阴影完全吞噬的缝隙。就在他停下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了。
张…张队…李江武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手中的强光头灯光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最终死死地定格在那条黑暗缝隙的深处。
张队和大刘立刻警觉地围了上来。怎么张队沉声问。
李江武说不出话,只能用颤抖的光束指向那条缝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清理!张队当机立断。
大刘和老赵立刻上前,动作变得异常小心谨慎。撬棍插入石缝,液压顶撑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碎石和煤块被一点点拨开、移走。缝隙内部狭窄低矮得令人窒息,浓重的煤尘随着清理的动作簌簌落下,在光束中狂舞。
当覆盖物被清理开一大半时,李江武的头灯光束,如同舞台的追光,猛地刺破了缝隙最深处的黑暗!
光柱之下,一具蜷缩得如同初生婴儿般的男性遗体,赫然呈现!
他侧身蜷缩在冰冷的岩石角落里,双臂紧紧抱着弯曲的双腿,头颅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底,躲避那灭顶的灾难。厚厚的煤灰像一层肮脏的裹尸布,将他完全覆盖,几乎与周围的岩石融为一体。
李江武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在头灯惨白光束的照射下,那位置,与他梦中那个模糊却挥之不去的黑乎乎的印象,瞬间重合!
轰——!
梦中大哥那绝望凄厉的质问声,仿佛一道惊雷,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响:为啥不抬我!我就在这儿啊!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难以名状的悲悯瞬间将他淹没。他身体猛地一晃,脚下发软,几乎要栽倒在地。幸亏旁边的老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老天爷…真在这儿!大刘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老赵扶着李江武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望着缝隙里那孤独蜷缩的身影,喃喃道:造孽啊…
张队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指尖抵住太阳穴,对着那具蜷缩在冰冷角落的遗体,肃穆而沉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找到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机里,兄弟,我们接你回家。
将王铁柱的遗体从那道狭窄、压抑如同地狱夹缝的角落抬出,其艰难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遗体的姿势僵硬到了极点,蜷缩的姿态几乎无法改变,沉重的担架在低矮曲折的巷道里寸步难行。李江武和大刘一前一后,几乎是跪在地上,用肩膀死死扛着担架杆,一寸寸地往外挪。汗水混合着煤灰和泥水,顺着他们的下巴滴落。每一次发力,李江武都能感觉到担架杆深深嵌入肩膀的剧痛,但他心中那片沉重的阴霾,却随着遗体的移动,被一点点撬开、剥离。
当担架终于被抬出洞口,暴露在阴沉的天光之下时,李江武清晰地感觉到,一直压在他肩头、缠绕在他心口的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沉重感,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骤然消融、消散了。
铁柱——!我的儿啊——!
一直等在外面的那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母亲,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凄厉哭喊,猛地挣脱旁人的搀扶,踉跄着扑向担架。她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想要抚摸儿子覆盖着煤灰的脸庞,却又怕碰碎了什么,最终只是死死抓住了担架的边缘,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瘫软下去。她的哭声撕心裂肺,是绝望尽头终于等来的、更深的绝望的释放。
王铁柱的老父亲,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汉,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他踉跄着走到李江武面前,那双布满老茧、沾满泥土和泪水的手,颤抖着,却异常用力地抓住了李江武的手。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冰冷刺骨,传递着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绝望和感激。
后生…谢…谢谢你…老人哽咽着,浓重的乡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把他…找回来…让他…有个地方躺…娃他娘…娃他娘闭眼前…能…能踏实了…
老人的手冰冷,但那沉甸甸的感激和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却像滚烫的熔岩,透过相握的手,狠狠灼烫着李江武的心。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同样颤抖地回握住老人的手。
04
那天夜里,李江武几乎是怀着一种朝圣般的、近乎恐惧的心情躺下。然而,一夜无梦。没有质问,没有阴冷的身影,没有令人窒息的黑暗矿洞。只有一片深沉、疲惫却无比安宁的、纯粹的黑暗。连续数日如跗骨之蛆般的噩梦,在第五位遇难者被寻获并带离矿洞的当晚,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
屯上沟矿洞托梦寻尸的奇闻,很快在队里传开。李江武成了绝对的焦点人物,尤其成了大刘调侃的活靶子。
哟!李半仙儿!昨晚‘铁柱大哥’没上来找你喝两盅,唠唠嗑训练间隙,大刘一把搂住李江武的脖子,挤眉弄眼,指点指点兄弟,下回任务先去哪个庙里拜拜你这体质,专招那玩意儿稀罕!
食堂里,老赵慢悠悠地喝着汤,冷不丁来一句:江武,下回要是去老医院、废弃工厂啥的‘凶宅’任务,你可得打头阵。你这‘地缚灵探测仪’,比啥设备都灵敏!
李江武起初窘迫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些调侃里并无恶意,反而透着一股战友间特有的、经历过生死考验后的亲密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这调侃,成了他们消化那场诡异经历、驱散心底残留阴影的特殊方式。
行行行!我阳气弱,我认了!李江武也学会了自嘲,故意挺起结实的胸膛又佯装泄气地垮下肩膀,下次下洞,你们都离我近点,我负责‘沟通’,你们负责‘物理超度’!保证一个都不落下!他的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然而,表面的轻松调侃之下,李江武内心的波澜却从未真正平息。夜深人静时,他常常陷入沉思: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那个绝望的灵魂只托梦给他李江武他体格健壮,能扛着两百斤的假人冲刺;他性格开朗,队里谁有事都爱找他帮忙;他胆子不小,面对烈火浓烟也从未退缩。
阳气不足这解释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试图用心理学解释: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闪回过度疲劳和愧疚感催生的潜意识投射第一次下洞时无意中接收到的环境信息(比如某个被忽略的求救声,或是看到过那个角落的异常)在梦境中加工甚至,是某种无法解释的量子纠缠或生物电残留
这些理性的砖块,他一块块垒砌,试图构建一道能说服自己的堤坝。但每一次,梦中那彻骨的冰冷以及噩梦在遗体被找到后瞬间消失的铁一般的事实,都像汹涌的浪潮,轻易地冲垮了他辛苦堆砌的理性堤防。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的灵魂,那份被遗忘的彻骨孤寒,需要一个答案。
几天后,支队代表参加了王铁柱的葬礼。葬礼在王家沟村外一片背靠青山的坡地上举行,气氛肃穆哀伤。简单的墓碑前,摆放着几束沾着露水的野花。王铁柱的老母亲已经哭干了眼泪,眼神空洞地被人搀扶着。他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孩子,孩子懵懂地看着大人们悲戚的脸。那位老父亲,王老汉,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脊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像一株被风霜彻底压弯的老树。
葬礼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李江武心情沉重地走在最后。刚走出不远,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后生…李同志…
李江武回头,是王老汉。他颤巍巍地走过来,布满沟壑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再次伸出那双粗糙、冰冷、如同老树根般虬结的手,紧紧握住了李江武的手。这一次,李江武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双手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老人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没有太多言语,只有那颤抖的双手传递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的、沉甸甸的感激和无尽的哀伤。
好娃…好娃…
老人反复地、喃喃地念叨着这两个字,泪水再次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下,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冰冷,却又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
李江武心头剧震,鼻子一酸,只能更用力地回握住老人的手,低声说:叔…您…节哀…
离开王家沟,李江武拒绝了队友的车,选择独自沿着山路往回走。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泼洒在山峦和田野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暖。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掌心。这只手,曾在矿洞里触碰到第一具遗体冰冷的皮肤和干涸的血痂;这只手,刚刚又被王老汉那双冰冷、颤抖、充满悲恸与感激的手紧紧握住。
两种冰冷的触感,在夕阳的暖意中,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交融。
矿洞里的冰冷,是死亡终结的孤寂,是生命被黑暗吞噬的绝望。
王老汉手上的冰冷,是生离死别的刻骨,是生命余烬中最后一点带着温度的灰烬。
就在这冰与火、生与死的强烈对比中,一道闪电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和纠结!
也许,无关乎阳气的强弱!
也许,无关乎胆量的大小!
那个被遗忘在冰冷黑暗角落里的灵魂,在无边的孤寂和绝望中,是否本能地、穿越了生死的界限,感应到了那个在搜寻者中,心最软、最容易被那份未竟和遗落所刺痛、最容易被绝望的哀鸣所触动的人
他的好人缘,源自他对他人困境的感同身受;他面对遗体时那份无法言说的沉重,源自对生命逝去的本能悲悯;他最终鼓起勇气说出荒诞的梦境,源自内心深处那份无法推卸的责任感——这一切,都指向一颗比常人更柔软、更敏感的心。
不是阳气不足招引了魂魄。
而是他的心足够软,软得像最细腻的土壤,能承接住那份从地狱深渊飘来的、沉甸甸的、冰冷的遗愿。软得能让那无声的呐喊,穿越生死的铜墙铁壁,清晰地回荡在他的梦境里。
心软,不是懦弱。它是在残酷世界里,依然保留着对生命最深沉敬畏的天赋。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释然,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李江武停下脚步,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温暖空气。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份经历过深渊黑暗后、重获澄澈与通透的光芒。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起,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也宣告着短暂的休整结束。
一队全体注意!城南工业区发生化学品泄漏,有人员被困!情况紧急!立刻集结!重复,立刻集结!
李江武眼神瞬间一凝,所有的杂念和情绪瞬间沉淀下去,只剩下职业本能的冷静和锐利。他利落地掏出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声音沉稳有力:一队李江武收到!立刻返回!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山下支队的方向跑去。步伐坚定,充满力量。
刚冲进基地大门,就看见大刘正把沉重的装备包甩上救援车。他看到李江武,咧嘴一笑,把属于李江武的橘红色头盔用力扔了过来:
走了老李!动作快!这次可别再落下谁啊!咱阳气得足点儿!
李江武稳稳地接住飞来的头盔。冰冷的头盔外壳在夕阳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他嘴角扬起一个笃定而自信的弧度,眼神明亮而沉静,仿佛蕴藏着穿透一切迷雾的力量。他抬手,用力拍了下大刘结实的肩膀,声音洪亮,穿透喧嚣:
放心!一个都不会少!
阳光透过高大的车库窗户,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正好照亮了他肩章上那枚代表责任与使命的徽记,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团名为信念的火焰。
他动作利落地扣好头盔卡扣,拉紧战术背心的束带,检查呼吸器气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捷,充满了千锤百炼的力量感。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那辆已经发动、警灯开始旋转闪烁的橘红色救援车,走向集结待命的队友,走向未知的险境和等待救援的生命。
矿洞的黑暗已成过往,被深深埋入记忆的底层。但那份关于生命脆弱与坚韧、关于死亡孤寂与执念、关于生者与逝者之间某种超越常理却又直指人心的连接的深刻领悟,已化作他血脉里流淌的一部分,融入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它将成为他未来每一次深入险境时,心底最深沉的回响,提醒他永远保持那颗能听见无声呼唤的、柔软而强大的心。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救援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基地大门,融入城市傍晚的车流与灯火之中。车顶旋转的红蓝光芒,在渐深的暮色里,划开一道通往希望与生机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