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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99,饿着肚子跳火坑
我叫秦妙妙,妙不可言的妙。
一个月前,我以为这名字预示着我南下打工的人生将一路火花带闪电,妙得飞起。
现在呵。
我只觉得这名字像个巨大的flag,插在我饿得咕咕叫的肚皮上,迎风招展,啪啪打脸,妙得很讽刺。
1999年的永兴镇,空气里飘着的不是浪漫,是机油味、汗酸味,还有一股子老子马上要发财的、躁动不安的铜臭。
简称:梦想发酵过度的馊味。
我,秦·怀揣三百块巨款勇闯天涯·妙妙,一下长途大巴,就被这混合型馊味熏了个跟头。
梦想落地成盒了属于是。
包吃包住,月薪八百!流水线女工,手脚麻利就行!
招工大姐涂着血盆大口,唾沫星子喷得跟永兴镇刚下过雨似的。
我信了。
然后,我就在一个叫永发光的电子厂里,见识了什么叫包吃——清汤寡水能照出人影的刷锅水炖白菜。
什么叫包住——十二个人挤一间,翻身能闻到隔壁姐妹三天没洗头的芬芳。
至于八百块呵呵。
迟到扣五十!次品率超标扣一百!宿舍水电费均摊!厂服押金两百!……
财务那个地中海眼镜男,报账的时候手指头在计算器上翻飞,快得能擦出火星子。
我怀疑他上辈子是赌神高进的关门弟子。
算盘珠子,不,计算器珠子,全特么崩我脸上了。
辛辛苦苦干满一个月,拿到手的钱,买完回家的车票还能剩个……呃,大概够买两包华丰三鲜伊面
还是袋装的!桶装的都奢侈!
饿。
真他妈饿。
看着食堂泔水桶里飘着的油花,我都觉得是老天爷在对我进行精神攻击。
就在我琢磨着要不要学学《活着》里的福贵,去跟泔水桶里的猪抢食时,同宿舍的阿珍,那个涂着劣质蓝眼影的川妹子,神秘兮兮地捅了捅我。
妙妙,想不想搞快钱
她眨巴着那双被眼影糊成熊猫的眼,压低声音,像地下党接头。
多快我警惕地眯起眼,脑子里闪过港片里那些打打杀杀的画面。
总不能是让我去抢银行吧就我这小身板,估计连门口那条看门狗都打不过。
快得很!阿珍拍着胸脯保证,劣质香水味呛得我直想打喷嚏,一晚上,运气好能顶你大半月工资!
啥活儿我心动了。没办法,肚子它不答应啊。
霓裳夜总会,知道不就镇中心,霓虹灯最闪、门口停小汽车那个!
阿珍凑得更近,热烘烘的气息喷在我耳朵上,当‘公主’!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点个歌,递个水果,轻松得很!小费哗哗的!
公主我脑子里瞬间闪过迪士尼城堡和穿着蓬蓬裙的米老鼠。
这落差有点大。
咳!阿珍白了我一眼,就是包厢服务员!高级点的那种!卖艺不卖身!懂
她强调卖艺不卖身的时候,眼神飘忽了一下。
我信你个鬼!
但我的胃,它发出了更响亮的抗议。
尊严在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那玩意儿比永兴镇的空气还稀薄。
先填饱肚子再说吧,管它前面是火坑还是刀山,跳了再说!
跳了,至少还有力气喊救命。
不跳饿死算球!
于是,在一个饿得眼冒绿光的傍晚,我穿着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衬衫(领口洗得有点发毛),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被阿珍领进了霓裳夜总会的后门。
那门,油腻腻的,一股混合着劣质香水、酒精和某种不可描述气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我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阿珍熟门熟路,跟门口一个穿着紧绷绷西装、一脸横肉的安保大哥抛了个媚眼。
强哥,新来的姐妹,秦妙妙,照顾着点哈!
强哥那双绿豆眼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像是在评估一块案板上的猪肉。
啧,太素。他撇撇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
谢谢您嘞,我当这是夸我清纯了。
领班是个三十多岁、风韵犹存但眼神精刮的女人,大家都叫她丽姐。
丽姐叼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缭绕中,她上下打量我,那眼神跟X光似的。
多大了
十…十九。我有点心虚。其实刚满十八没多久。
啧,嫩。丽姐吐了个烟圈,以前干过没
没。
酒量呢
……啤酒能喝一瓶我试探着说。其实半瓶就上头。
丽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烟灰差点掉在她那件亮片闪闪的紧身裙上。
一瓶你当这里是村口小卖部呢来应聘老板娘她嗤笑一声,毒舌功力十级,阿珍!带她去换衣服!教教规矩!今晚就上!先从‘素台’做起!别给我整幺蛾子!
所谓素台,就是字面意思,只陪唱陪喝陪聊天,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
丽姐的原话是:就你这豆芽菜身材和木头桩子似的反应,想卖别的客人也得看得上啊!别砸了我‘霓裳’的招牌!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但我忍了。
为了那传说中的哗哗小费。
换衣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和汗味。
阿珍扔给我一套衣服:一件亮瞎眼的玫红色紧身超短裙,领口低得能开拖拉机,后背基本是空的。
布料少得可怜,感觉多喘口气都能崩开线。
穿上!阿珍命令道,自己已经飞速套上了一件银光闪闪的同款,正在往脸上糊墙似的刷粉。
这…这能穿出去我拎着那几片布,感觉像拎着个烫手山芋。
不然呢你想穿你那身‘村姑进城’套装去陪老板阿珍对着小镜子画她那血盆大口,记住,在这里,你就是商品!包装懂不懂得让客人有打开的欲望!
神特么打开的欲望!
我感觉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罐头。
最终,在那件勒得我喘不过气、短得随时可能走光的红裙包裹下,我像个刚被套上鞍子的野马,被阿珍生拉硬拽地推进了一个巨大、吵闹、光怪陆离的包厢。
音乐震耳欲聋,是任贤齐的《心太软》,被鬼哭狼嚎的男声糟蹋得面目全非。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酒味,还有一股子…雄性荷尔蒙过剩的油腻味。
沙发上坐着七八个男人,年龄跨度从地中海大叔到头发染得像鹦鹉的小青年。
个个红光满面,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还有几个穿着和我同款不同色工作服的姐妹,正腻在客人身边,巧笑倩兮,劝酒划拳,业务熟练得令人发指。
王老板!李老板!张哥!刘哥!晚上好呀!阿珍瞬间切换成嗲死人不偿命的模式,扭着水蛇腰就扑了过去,看看,我给你们带新姐妹来啦!妙妙,快叫人!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老板们好。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一个挺着巨大啤酒肚、脑门锃亮的中年男人(王老板)眯着醉眼看了我几秒,哈哈大笑,拍了拍身边沙发空位:
哟!真嫩!学生妹吧来来来,坐这儿!陪哥哥唱个《知心爱人》!
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差点把我熏一跟头。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阿珍推搡着坐了过去。沙发软得能陷进去,离那个王老板近得能闻到他腋下的汗味。
救命!我想回家!我想我妈!我想吃红烧肉!
就在我内心弹幕疯狂刷屏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时候,包厢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几个人。
领头的是个微微发福、一脸官相的中年男人,旁边跟着几个看起来年轻些的,穿着都挺板正,不像包厢里这些老板们那么放飞自我。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特别扎眼。
倒不是说他帅得惊天地泣鬼神(虽然确实挺清秀),而是他那身气质,跟这乌烟瘴气、群魔乱舞的包厢,格格不入!
白衬衫,熨得一丝不苟,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点茫然,更多的是…局促不安
手里还捏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公文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像个走错片场的、刚毕业的大学生。
或者…刚进宫的太监被这阵仗吓懵了的那种。
他跟在那个官相男人身后,动作有点僵硬,目光扫过包厢里穿着清凉的公主们时,明显慌乱地垂下了眼,耳朵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啧。
这年头,还有这种进了KTV跟进了盘丝洞似的唐僧
稀罕物种啊!
丽姐扭着腰迎上去,声音甜得能齁死人:哎哟!赵主任!您可算来了!包厢早给您留着呢!快请进快请进!姑娘们,招呼好贵客!
被称为赵主任的官相男人笑着点点头,很自然地坐在了主位。
他带来的几个人也依次坐下。
那个唐僧被安排坐在了赵主任旁边,位置正对着…呃,我这边
丽姐的眼风扫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珍立刻心领神会,在我后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压低声音:愣着干嘛!过去啊!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一看就是刚进衙门的新瓜蛋子!好糊弄!快去!
糊弄
我看着那个坐得笔直、目不斜视、仿佛在研究茶几上果盘里那颗唯一没烂的圣女果的年轻男人,感觉他比我还像误入狼群的小白兔。
行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糊弄糊弄他,总比糊弄旁边这个喷着酒气、咸猪手蠢蠢欲动的王老板强。
我深吸一口气(差点被勒得背过气去),端起茶几上那盘切得奇形怪状的果盘(主要是西瓜和哈密瓜,边角料那种),脸上努力堆砌起一个职业假笑,朝着小白兔唐僧走了过去。
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更显得我步伐虚浮。
走到他面前,把果盘往他面前的茶几上轻轻一放。
老板,吃点水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要上刑场。
他猛地抬起头。
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惊慌,像林间小鹿突然被车灯晃到。
四目相对。
包厢里鬼哭狼嚎的歌声,呛人的烟味,油腻的调笑…仿佛都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
1999年,霓裳夜总会,震耳欲聋的《心太软》背景音里。
穿着廉价暴露红裙、饿着肚子的我。
穿着板正白衬衫、捏着公文包、局促不安的他。
我们的视线,第一次,在光怪陆离的烟火人间,撞了个正着。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飞快地移开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认真:
…我不吃圣女果。
我:……
很好。
这位新瓜蛋子同志,成功用一句话,让我这第一天上班的公主,体验到了什么叫职业滑铁卢。
大哥,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难道不是我这条快勒死我的裙子,或者旁边王老板快摸到我大腿的咸猪手!
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再看看他面前那颗被他嫌弃的、孤零零的圣女果。
饿得发昏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永兴镇的烟火人间,好像…也不是完全馊掉了
至少,眼前这颗小白菜,看起来还挺…新鲜
虽然,可能,大概…不太好吃
算了,先解决王老板的咸猪手比较要紧!
生存第一课:如何在饿死和恶心死之间,极限走钢丝。
我扯出一个更假的笑,身体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避开王老板的魔爪。
老板,唱歌吗我给您点一首
我转向小白菜,试图把火力转移。
他还没回答,旁边一个梳着油头、一脸精明的年轻男人(张伟赵主任带来的)就端着酒杯凑了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赵哥,别光坐着啊!来来来,喝酒!这可是赵主任特意点的好酒!XO!
他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倒了小半杯琥珀色液体的酒杯塞到小白菜手里。
小白菜——哦,现在知道他姓赵了——看着手里的酒杯,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神里全是抗拒。
小张,我…不太会喝酒。他声音带着点窘迫。
哎呀!赵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张伟嗓门拔高,带着点起哄的味道,在咱们永兴镇府工作,不会喝酒哪行以后怎么跟领导、跟投资商打交道赵主任,您说是不是
坐在主位的赵主任笑呵呵地,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是默许。
包厢里其他几个老板也看了过来,带着看热闹的笑意。
压力瞬间给到了小白菜赵哥这边。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更紧了,指节泛白。看着那杯酒,像看着一杯毒药。
脸也更红了,额角似乎有细汗渗出。
那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莫名有点…可怜
还有点…好笑
就在张伟准备再拱火,赵哥骑虎难下,准备硬着头皮灌下去的时候——
我的胃,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悠长、响亮、极具穿透力的——
咕噜噜噜……
声音之大,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任贤齐的你总是心太软。
包厢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刷一下,聚焦在我身上。
包括赵哥那惊讶的、带着点探寻的目光。
包括张伟那戏谑的、看好戏的目光。
包括王老板那油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也包括丽姐那隔着烟雾射来的、刀子似的警告目光。
我:……
大型社死现场!
秦妙妙,卒。享年十八岁零三个月。死因:饿,以及丢人。
我的脸瞬间爆红,感觉比身上这条红裙子还鲜艳。
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干脆把茶几上那盘水果扣自己脸上。
然而,就在这极度尴尬、空气都凝固的时刻。
我脑子一抽。
或许是饿昏了头。
或许是赵哥那副即将英勇就义的表情刺激了我。
或许是丽姐那警告的眼神让我破罐子破摔。
更或许…是内心深处那点没死透的、叫做同病相怜的东西在作祟
电光火石之间。
我做出了一个让我自己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我猛地伸手!
不是捂肚子!
而是一把夺过了赵哥手里那杯毒药!
动作快、准、狠!
在所有人,包括赵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惊愕目光中。
我扬起脖子!
对着张伟,扯出一个极其灿烂(且狰狞)的笑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气势:
张哥!赵…赵哥他真不能喝!
这杯!
我替他敬您!
感谢您照顾!
我干了!
您随意!
话音未落。
在那股子混合着果香、橡木桶味和浓烈酒精气的液体灌入喉咙之前。
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淦!这玩意儿…能抵几包华丰伊面
然后。
辛辣!
灼烧!
像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呛得我眼泪瞬间就飙出来了!
1999年的第一口洋酒。
真他妈的…够劲!
这烟火人间,真烫嘴!
我捂着火烧火燎的喉咙,眼泪汪汪(真不是装的)。
看着对面张伟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表情。
看着旁边赵哥震惊得眼镜都快掉下来的脸。
看着包厢里所有人凝固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心里只有一个字:
值!
至少…这杯毒药,没让那颗看起来不太好吃的小白菜当场阵亡。
虽然我自己…好像离当场去世也不远了。
这红唇烈焰的1999,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呵。
老娘接了!
(只要钱给够!)
2
第二章
一杯XO引发的血案
那口号称XO的毒药下肚,我喉咙到胃里像被点着了一串二踢脚。
轰轰烈烈,余韵悠长。
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哗啦啦地流,糊了一脸廉价睫毛膏。
眼前张伟那张精刮的脸,扭曲成了毕加索的抽象画。
整个包厢,安静得只剩下任贤齐还在深情款款地心太软。
软个屁!
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吐个天翻地覆,顺便把胃酸也捐给永兴镇的下水道!
咳咳咳…呕…
我捂着嘴,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觉下一秒就要现场直播人体喷泉。
妙妙!你搞什么!
阿珍最先反应过来,尖叫着扑过来,指甲差点戳进我胳膊肉里。
不是关心,是惊恐。
坏了规矩,得罪客人,砸了场子,三罪并罚,够丽姐剥我一层皮了。
我…我没事…
我挣扎着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没事才怪!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灌了工业酒精的破布娃娃。
哟呵!
王老板那油腻的胖脸凑了过来,酒气混合着口臭,威力堪比生化武器,小妹妹,够烈啊!替小白脸挡酒看上人家了
他那咸猪手,终于如愿以偿地搭在了我光溜溜的大腿上。
冰凉,黏腻。
像被癞蛤蟆爬过。
胃里那点还没烧完的XO,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疯狂上涌。
我猛地一甩!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居然把王老板那肥猪手给甩开了。
别碰我!
声音带着哭腔,但异常尖利。
王老板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妈的!给脸不要脸!装什么清高!
眼看冲突升级,火药桶一点就炸。
哎哟!王老板!消消气消消气!
丽姐那救火队长般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带着十二万分的甜腻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像条滑溜的鱼,瞬间挤到我和王老板中间,用她那丰满的胸脯(物理隔离)挡住了王老板喷火的目光。
小姑娘第一天上班,不懂规矩!酒量浅,喝猛了,发酒疯呢!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丽姐一边安抚王老板,一边扭头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淬了毒似的,阿珍!还不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拖出去醒醒酒!别脏了老板们的眼!
阿珍如蒙大赦,连拖带拽把我从沙发上薅起来。
我腿软得像面条,全靠她撑着。
临走前,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混乱中,那个小白菜赵哥,正看着我。
眼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局促,而是…震惊担忧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张伟那孙子,已经眼疾手快地又给他塞了杯酒,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赵哥的目光,被强行拽了回去。
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那杯XO,好像也没那么亏
至少,烫醒了一个人。
虽然,代价是我可能要失业加饿死。
被阿珍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后巷。
冷风一吹。
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
哇——
我对着墙角那堆散发着不明气味的垃圾,贡献了我今天,不,这个月唯一一顿像样的晚餐。
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出来了。
喉咙火辣辣地疼。
身上那件勒死人的红裙子,沾上了污秽,散发出更恶心的味道。
狼狈得像条被雨淋透的流浪狗。
阿珍捏着鼻子,站得老远,一脸嫌弃:秦妙妙!你他妈是不是傻为了个小白脸,把自己搞成这样丽姐刚才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你!这单算砸了!小费泡汤!搞不好还得倒贴!
小费!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混沌的脑子。
对啊!我的钱!我的华丰伊面!我的红烧肉幻想!
全他妈泡汤了!
悲从中来。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哭得稀里哗啦。
不是伤心,是绝望。
是饿的。
也是被这操蛋的生活给气的。
哭哭哭!哭有屁用!
阿珍烦躁地踢了踢旁边的空易拉罐,赶紧收拾收拾!丽姐叫你滚去她办公室!等着挨削吧!
丽姐的办公室,在夜总会二楼最里面。
门一关,隔音效果贼好,外面的鬼哭狼嚎瞬间被屏蔽。
空气里弥漫着丽姐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丽姐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翘着二郎腿,猩红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哒、哒、哒…
每一下都敲在我脆弱的小心脏上。
她没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
眼神像刀子,把我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沾了污渍的鞋尖,感觉像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秦妙妙。
丽姐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寒气逼人,第一天。就给我整这么大一出
丽姐…我…
我想解释,喉咙疼得发不出完整声音。
闭嘴!
丽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烟灰缸都跳了一下,谁给你的胆子替客人挡酒还是替镇府来的客人挡酒你算老几嗯
我…我就是看他不会喝…怕他出事…
我声音细如蚊蚋。
怕他出事
丽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他是你爹还是你妈轮得到你操心在‘霓裳’,客人就是天!客人想灌谁,那是他的自由!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客人做主
她站起身,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踱到我面前。
那股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
坏了规矩,得罪客人(王老板),还差点搅了赵主任的局!
丽姐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指,狠狠戳在我脑门上,秦妙妙!你本事不小啊!这地儿庙小,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完了。
工作要黄。
唯一的饭票,飞了。
就在我绝望地等着那句卷铺盖滚蛋的时候。
丽姐话锋一转。
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带着算计,看在你第一天上班,又‘舍己为人’的份上…死罪可免。
我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小火苗。
但是!
丽姐竖起一根手指,红唇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活罪难逃!
你今晚所有小费,没收!
我:……
心在滴血!我的伊面!我的红烧肉!
另外,王老板那桌的包厢费、酒水单,算你头上!因为你‘服务不周’,惹客人生气,这笔损失,你赔!
丽姐慢悠悠地报出一个数字。
一个让我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厥的数字!
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
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丽姐!我…我没钱!
我急得快哭了。
没钱
丽姐冷笑,没钱好办啊!两条路。
她伸出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
一,现在立刻滚蛋!欠的钱,我让强哥找你‘好好谈谈’。
她口中的强哥,就是后门那个一脸横肉的保安头子,蒋门神!没错,真叫蒋门神!据说是道上混的,下手贼黑!
我打了个寒颤。
二嘛…
丽姐的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带着一种评估货物的审视,留下来,好好干!什么时候把账还清了,什么时候才能领小费!以后,给我机灵点!该喝的酒,一滴不许少!该陪的笑脸,一秒不许垮!懂
这他妈是卖身契!
还是高利贷版的!
我眼前阵阵发黑。
滚蛋等着蒋门神上门谈谈想想他那砂锅大的拳头…
留下来签下这丧权辱国的卖身契在丽姐的高压统治下当牛做马还债
我他妈…
真想一头撞死在这铺着廉价地毯的地板上!
但肚子它…不合时宜地又叫了一声。
响亮,且悲壮。
提醒我,活着,比尊严贵那么一点点。
我闭上眼,屈辱的泪水混着睫毛膏的黑水滚下来。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懂了,丽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为了不被蒋门神物理超度,我选择…精神凌迟。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像个游魂一样飘回那个噩梦般的包厢门口。
里面的喧嚣似乎更盛了。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浓烈的绝望),推开门。
王老板还在鬼哭狼嚎,搂着另一个公主上下其手。
赵主任红光满面,跟旁边的人高谈阔论。
张伟那孙子,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荤段子。
那个小白菜赵哥…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走了还是…被我那杯酒吓跑了
也好。
省得看见他,又想起自己干的蠢事和欠下的巨额债务。
心塞。
丽姐给我指派了新任务:伺候一个更难缠的主儿。
人称镇关西郑屠夫。
不是真屠夫,是镇上一个搞土石方的小老板,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脖子上挂着根小拇指粗的金链子,活脱脱从《水浒》片场跑出来的。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灌人喝酒,尤其爱灌新来的、看着怯生生的姑娘。
美其名曰:练胆儿!
我,秦妙妙,新鲜出炉的胆小鬼,成了他今晚的重点培养对象。
新来的叫妙妙
郑屠夫眯着一双醉醺醺的绿豆眼,蒲扇般的大手拍在茶几上,震得酒杯乱跳,名字不错!来,先跟郑哥走一个!啤的漱漱口!
一杯满满的啤酒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那金黄的液体,胃里条件反射地一阵抽搐。
刚才吐空的胃,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但丽姐那淬毒的眼神,隔着烟雾,精准地扎在我背上。
蒋门神砂锅大的拳头在我脑海里晃悠。
我咬了咬牙。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郑哥…我敬您!
声音都在抖。
闭着眼,仰头就灌。
冰凉的液体混着苦涩的麦芽味冲进喉咙,勉强压下了那股烧灼感,却激起了更深的恶心。
胃像个破口袋,空空荡荡,被酒精刺激得阵阵绞痛。
好!爽快!
郑屠夫哈哈大笑,又倒满一杯,再来!好事成双!
我:……
双你大爷!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鱼,两面煎熬。
就在我硬着头皮准备迎接第二轮酒精洗礼时。
包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服务生马甲、瘦得像麻杆的小伙探进头来,怯生生地喊:妙妙姐外面…有人找。
找我
谁
阿珍不可能,她正忙着哄另一个老板。
丽姐更不可能,她刚削完我。
难道是…蒋门神来催债了!
我头皮一麻。
郑屠夫被打断,很不爽:谁啊没看老子正忙着吗
麻杆服务生吓得一缩脖子:不…不认识…是个男的,戴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说找妙妙姐还东西…
戴眼镜
斯斯文文
我心里猛地一跳!
难道是…他
顾不上郑屠夫那杀人的眼神,也顾不上丽姐可能的责罚。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放下酒杯就往外冲。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是他吗
他来干什么
还东西还什么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局促地站在后门入口附近。
白衬衫,公文包,细框眼镜。
不是赵一多是谁
他果然没走!
他看到我出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眼神触碰到我狼狈的样子(哭花的妆,脏了的裙子,苍白如鬼的脸色),瞬间又充满了…那种让我心头发堵的愧疚。
他快步走过来,递过来一个东西。
不是公文包。
是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小方块
秦…秦小姐,
他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刚才…谢谢你。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这个…给你。
他把那个小方块塞到我手里。
硬硬的,带着点厚度。
买点…吃的。
他飞快地说完,眼神都不敢看我,转身就要走。
像做贼一样。
我愣住了。
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这触感…这厚度…
卧槽!
不会是…钱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
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手忙脚乱地撕开那层旧报纸。
里面…
整整齐齐,躺着三张…四张…五张…
整整五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百元大钞!
五百块!
巨款!
天降横财!
我拿着那五张票子,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抬头看向赵一多即将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喊:
喂!那个…赵哥!
他脚步一顿,迟疑地回头。
钱…钱太多了!
我举着票子,感觉像举着个烫手山芋,那杯酒…不值这么多!
五百块!能买多少包华丰伊面能买多少碗红烧肉!
这小白菜,是不是对KTV的物价有什么误解
还是…他钱多烧的
赵一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低低地、快速地说了一句:
…拿着。买点好的。别…别再饿着了。
说完,他像被什么追赶似的,飞快地转身,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尽头。
留下我一个人。
捏着五张滚烫的百元大钞。
站在霓裳后门弥漫着复杂气味的风里。
耳边还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
…别再饿着了。
他怎么知道我饿
就因为…我那惊天动地的肚皮抗议
脸上湿漉漉的。
不知道是刚才哭的,还是新涌出来的。
这五百块。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手心发疼。
也烫得我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这操蛋的1999。
这烫嘴的烟火人间。
好像…
也不全是馊的
3
第三章
查房!今夜我们都是消防栓
那五张滚烫的百元大钞,被我像藏传家宝一样,死死捂在胸口。
心跳得比霓裳的迪士高鼓点还快。
感觉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和钞票私奔。
五百块!
巨款!
赵小白菜…哦不,赵一多同志,您真是我秦妙妙的再生父母!活菩萨!行走的ATM…呃,虽然型号有点老(99年款)!
红烧肉!华丰伊面!桶装的!加俩卤蛋!火腿肠要双汇王中王!
饿死鬼的豪华套餐在向我招手!
我感觉自己瞬间满血复活,腰不酸了,腿不软了,连郑屠夫那张横肉脸都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妙妙!死哪去了!郑老板等你半天了!
阿珍尖利的嗓音像把锥子,精准地扎破我的红烧肉泡泡。
淦!
忘了还有这尊瘟神!
我赶紧把钞票塞进…塞进哪里
这破裙子连个兜都没有!设计反人类!
最后,我急中生智(也可能是饿昏了头),把钞票卷吧卷吧,塞进了…呃…内衣里。
硌得慌。
但安全感爆棚!
防火防盗防丽姐!蒋门神来了也摸不走!
深吸一口气,带着怀揣巨款的底气(和硌人的不适),我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回包厢。
郑屠夫果然已经不耐烦了,绿豆眼瞪得像铜铃。
磨磨唧唧!掉茅坑里了
他唾沫横飞,酒呢!
来了来了!郑哥!
我脸上堆起十二分真挚的假笑,声音洪亮,刚有点小事!耽误您雅兴了!我自罚三杯!
豪气干云!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酒神附体。
其实心里在滴血:三杯啤酒下肚,我的豪华套餐会不会缩水成…单包袋装伊面
算了,看在胸口那五百块的份上,忍了!
就当…就当给赵菩萨还利息了!
我端起酒杯,正准备表演一个感情深一口闷。
突然——
砰!!!
包厢厚重的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狠狠撞开!
力道之大,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盖过了所有鬼哭狼嚎的歌声!
整个包厢,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
唱歌的张大嘴。
划拳的举着手。
王老板的咸猪手僵在半空。
丽姐脸上的职业假笑直接裂开。
我端着酒杯,石化当场。
心脏骤停!
门口。
不是喝醉闹事的客人。
也不是蒋门神。
是一群穿着制服的人!
深蓝色,大盖帽,肩膀上扛着…警徽!
还有穿工商制服和文化稽查马甲的!
黑压压一片,堵死了门口。
为首一个国字脸、眼神像鹰隼的警官,手里拿着一个…扩音喇叭
他面无表情,声音通过喇叭传出来,冰冷、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有人!原地不许动!
公安、工商、文化联合执法检查!
把音乐关了!灯打开!
身份证!都拿出来!
轰——!
这句话像颗炸弹,在死寂的包厢里炸开!
短暂的死寂后,是瞬间爆发的混乱!
卧槽!
查房!
快跑!
有人想往厕所冲。
有人想钻桌子底。
场面乱成一锅滚烫的八宝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手脚冰凉。
查房!
电视里扫黄打非的镜头疯狂涌入脑海!
登记!曝光!通知家属!罚款!拘留!
我…我完了!
我秦妙妙,十八岁零三个月,清白()人生,就要留下浓墨重彩的污点了!
我妈要是知道了…能直接杀到永兴镇把我活埋了!
胸口那五百块,瞬间变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剧痛!
赵一多…完了!他也完了!
我猛地扭头!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向赵主任那桌!
赵主任脸色煞白,额头冒汗,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像筛糠。
张伟那孙子,脸都绿了,缩着脖子,恨不得原地消失。
赵一多…
他坐在那里。
比刚才替我挡酒时脸色还要白。
嘴唇紧紧抿着,一丝血色都没有。
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些穿制服的人。
震惊,恐惧,还有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他手里还捏着那个黑色的公文包,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白得吓人。
完了。
全完了。
他一个刚进镇府的公务员,前途大好的新瓜蛋子,被堵在KTV包厢,身边还坐着陪酒女(我)…
这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政治生命直接宣告死刑!还是立即执行那种!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
比刚才被丽姐骂,被郑屠夫灌酒,被王老板骚扰,加起来还要恐惧一百倍!
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他!
为了胸口那五百块钱带来的、那点还没来得及焐热的…暖意。
不行!
绝对不行!
他不能因为我毁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子!
比饿肚子时抢泔水的念头还要清晰!还要强烈!
几乎就在同时。
那个鹰隼眼神的警官(后来知道姓雷,人送外号雷横,真他妈贴切!)已经带着人走了进来。
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包厢里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
重点,当然在赵主任那桌。
镇府的人,在这种场合被抓现行…
雷横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捞到大鱼的玩味。
他身边的记录员,小本本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排好队!身份证!
雷横的声音冰冷无情。
几个穿制服的已经开始分开人群。
场面更加混乱,尖叫声,辩解声,哭喊声乱成一团。
赵一多被一个年轻的警察示意站起来。
他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
张伟在旁边,眼神躲闪,恨不得离他八丈远,撇清关系。
赵主任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就在那个年轻警察的手快要碰到赵一多胳膊的瞬间!
就在雷横的目光锁定赵一多,准备重点关照的刹那!
我!
秦妙妙!
穿着那件勒死人的红裙子,顶着哭花的熊猫妆!
像一颗被点燃的人形炮弹!
从郑屠夫身边猛地弹射起步!
用尽毕生力气!
发出一声足以掀翻房顶、破音走调的尖利嘶吼:
啊——!!!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
盖过了所有噪音!
成功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雷横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下一秒。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看疯子一样的目光中。
我目标明确!
直扑赵一多!
不是拥抱!
不是求救!
而是——
狠狠一把!将他推开!
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撞到墙上!
同时!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护崽的母狮子(虽然崽比我高比我壮),张开双臂,死死挡在赵一多和那个年轻警察之间!
面对着震惊的雷横和所有执法人员。
我脸上泪痕未干,妆容糊得像鬼,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
我用尽全身力气,指着被推开的、一脸懵逼(加惊恐)的赵一多,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吼出了那句决定命运(我和他的)的话:
不关他的事!
警察同志!是我!
是我硬把他拉进来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不懂事!
要抓抓我!跟他没关系!
吼完。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胸口那五百块,硌得生疼。
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奇异地…踏实了。
赵小白菜,老娘这次…真豁出去了!
这五百块,买你一个前程…
值了!
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我闭上眼,等着冰冷的手铐,或者蒋门神的砂锅拳头。
这烟火人间,真他妈的…烫死个人!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雷横眯着眼,鹰隼般的目光在我和赵一多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赵一多被我推得靠在墙上,眼镜都歪了。
他看着我。
看着我像个疯子一样挡在他面前。
看着我糊成调色盘的脸。
看着我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以及里面硌人的五百块)。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茫然…
一点点,一点点…
碎裂。
然后,燃起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痛苦和崩溃的火焰。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想说什么。
想冲过来。
但张伟那个龟孙子!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
低声在他耳边吼着什么,眼神凶狠。
赵一多挣扎着。
像一头困兽。
目光死死锁在我身上。
痛苦。
绝望。
还有…铺天盖地的…愧疚。
比那杯XO还要烈。
呵。
雷横突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打破了死寂。
他不再看赵一多,而是把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小姑娘,挺有种啊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咬着嘴唇,没吭声。
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丽姐终于从石化状态中回过神,脸上瞬间堆砌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扭着腰就想凑过来灭火:
哎哟!雷队!误会!都是误会!这丫头喝多了!胡说八道呢!赵主任他们是正经来谈…
闭嘴!
雷横一个眼神扫过去,丽姐瞬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哑火了。
雷横重新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
身份证。
他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我的心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
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哆嗦着,手伸向…呃,裙子没口袋!
最后,在雷横越来越冷的注视下,我视死如归地…把手伸进了胸口!
在所有人(包括雷横嘴角抽搐了一下)的目光中。
掏出了…
我那皱巴巴的、还带着体温的身份证。
还有…
那卷用旧报纸包着的、同样皱巴巴的五百块钱。
钱和身份证一起,掉在了地上。
几张红票子,散落在油腻的地毯上。
格外刺眼。
像无声的控诉。
也像…最后的献祭。
雷横的目光在地上的钱和身份证上停留了一瞬。
又抬眼看着我。
眼神复杂难明。
他弯腰,捡起了我的身份证。
看了看。
秦妙妙…十八岁…
他低声念了一句。
然后。
他挥了挥手。
对旁边那个年轻警察说:
把她,还有那个…
他指了指瘫软在沙发上面无人色的王老板,…带走。
其他人,登记身份证!接受调查!
年轻警察立刻上前,抓住了我的胳膊。
力道不轻。
冰冷。
我浑身一颤。
最后一眼。
我看向赵一多。
他还在挣扎,被张伟和另一个同事死死按住。
他看着我。
眼睛血红。
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无声地,一遍遍做着口型。
我看懂了。
他说的是:
对不起…
还有…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也想问啊。
为什么这操蛋的1999,要这么烫
烫得人遍体鳞伤。
烫得人…心甘情愿飞蛾扑火
我被拖出了包厢。
身后,是赵一多绝望到极致的目光。
还有丽姐那淬了毒的、恨不得生撕了我的眼神。
以及…
散落在地上的。
那五张。
被踩脏了的。
滚烫的。
五百块钱。
我的豪华套餐…
终究是,泡汤了。
这红唇烈焰的1999…
烫嘴。
烫心。
真他妈…烫死个人!
4
第四章
出狱即破产,小白菜变债主
三天。
七十二小时。
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我在永兴镇看守所的豪华单间里,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简称:蹲号子体验卡(地狱版)。
空气是馊的。
床板是硬的。
隔壁大姐的呼噜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唯一的好处
管饭。
虽然那饭…嗯…怎么说呢比永发光电子厂的刷锅水炖白菜还多了点…呃…不可名状的沉淀物
至少,饿不死了。
也暂时不用面对丽姐的毒舌、蒋门神的砂锅拳头,还有…那个让我心口发烫又发堵的赵小白菜。
挺好。
挺好个屁!
我秦妙妙,十八岁零三个月,花季少女(自封的),人生履历上,光荣地添上了治安拘留这一笔!
我妈要是知道了…算了,不敢想,怕她连夜扛着锄头杀过来清理门户。
第四天早上。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
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自由的气息
不!
是永兴镇特有的、混合着机油和汗酸的馊味!
以及…
扑面而来的、更加残酷的现实!
丽姐那张涂着厚厚脂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就杵在门口。
旁边站着铁塔似的蒋门神,抱着胳膊,绿豆眼冷冷地扫视着我。
那眼神,比看守所的铁窗还冷。
我脖子一缩。
感觉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还是自带高利贷的那种!
舍得出来了
丽姐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我耳膜疼。
她上下打量我,眼神里全是嫌恶,仿佛在看一坨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不可回收物。
在里面待得挺舒坦包吃包住,嗯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尖(看守所友情赠送的时尚单品),不敢吭声。
舒坦
您老要不要进去体验一把
舒坦日子到头了!
丽姐冷哼一声,猩红的指甲几乎戳到我鼻子上,因为你!‘霓裳’停业整顿三天!损失多少嗯
王老板那桌的账!还没结清!
现在又加上停业损失!罚款!
她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一个让我眼前发黑、灵魂出窍的数字!
把我拆零碎了按斤卖,也卖不出这个价!
丽姐…我…我真没钱…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钱
丽姐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红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行啊!蒋门神!
蒋门神往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压迫感十足。
我腿肚子开始转筋。
把她‘请’回去!跟里面管教说说,这丫头觉悟不高,需要再‘教育教育’!
丽姐轻描淡写地吩咐。
再教育!
还回那个鬼地方!
我吓得魂飞魄散!
不要!丽姐!求您!我…我干活!我拼命干活!我还钱!
我几乎是哭喊出来。
尊严
在蒋门神的铁拳和看守所的馊饭面前,那玩意儿比空气还廉价!
丽姐满意地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像欣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耗子。
干活就你现在这名声臭大街了!谁还敢点你的台
她嗤笑,‘霓裳’你是别想待了!
我的心沉到谷底。
唯一的饭碗…也砸了
那…那怎么办
我绝望地问。
丽姐慢悠悠地从她那亮闪闪的小坤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签了它。
我接过来一看。
标题:《自愿劳务抵债协议书》。
内容:本人秦妙妙,自愿前往丽人服装厂(一个鸟不拉屎的郊区黑厂)工作,月薪三百,包吃住(再次强调!),直至偿还所欠霓裳夜总会全部债务共计XXXX元(那个天文数字)为止。如有违约…
后面是一连串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的惩罚条款。
重点是…没有期限!
这他妈是卖身契的PLUS
MAX
PRO
版!
直接把我卖进血汗工厂当包身工了!
还是无期徒刑那种!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晚期。
丽姐…这…
签!或者…
丽姐朝蒋门神努努嘴。
蒋门神很配合地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人在蒋门神的拳头下,不得不…签卖身契。
我闭上眼,屈辱的泪水混着看守所带出来的灰,滚落在纸上。
签下了我的名字。
秦妙妙。
三个字,像用刀子刻在心上。
从此,我成了丽姐黑厂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还是自带巨额债务的那种。
丽姐一把抽走协议,像收起一张废纸。
蒋门神,送她去‘丽人’!交给‘镇三山’黄信!告诉他,好好‘照顾’这丫头!
丽姐特意加重了照顾两个字。
镇三山黄信
又是个水浒批发来的名号
听起来比蒋门神还不好惹!
我眼前一黑。
感觉刚出狼窝,又掉进了虎穴。
还是连环套娃式的!
蒋门神像拎小鸡仔一样,把我塞进一辆破旧得快要散架的面包车。
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开到了永兴镇最偏远的郊区。
几排低矮破败的厂房,像几块发霉的膏药,贴在灰扑扑的土地上。
空气里弥漫着染料和劣质布料混合的刺鼻气味。
门口挂着个歪歪扭扭的牌子:丽人服装厂。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眼神凶悍得像要吃人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等在那里。
他就是镇三山黄信
名不虚传!
光那眼神,就能镇住三座山头…的耗子!
人带来了
黄信吐着烟圈,斜着眼打量我,像在打量一件残次品。
黄哥,丽姐交代的,好好‘照顾’。
蒋门神把我往前一推。
放心。
黄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进了我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保管把她‘照顾’得服服帖帖!
我打了个寒颤。
感觉前途…一片漆黑。
比看守所的号子还黑!
我的新家,是厂房旁边用石棉瓦搭的窝棚。
十几个人挤大通铺。
空气混浊得能当毒气弹用。
我的新工作,是服装厂流水线上最没技术含量、也最累的——剪线头。
从早八点到晚十点,甚至更晚。
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
剪!剪!剪!
剪不完的线头!
像剪不断理还乱的操蛋人生!
工头是个叫鼓上蚤时迁的瘦猴,眼神贼溜溜,专门负责盯人、催工、扣钱。
动作慢一点
吼!
线头留长了
扣钱!
上厕所超过五分钟
扣钱!
想偷懒
黄信的照顾马上就到——要么是恶毒的咒骂,要么就是克扣那本就少得可怜的饭菜!
月薪三百
做梦!
七扣八扣下来,能拿到一百五,都得烧高香!
包吃
清水煮白菜里能捞出几片菜叶子,都算加餐!
包住
这窝棚…比永发光电子厂的宿舍还像难民营!
还债
靠这三百块(虚的)还那天文数字
我觉得我得在这里剪线头剪到下个世纪!
累。
真他妈累。
腰酸背痛腿抽筋。
手指被剪刀磨出了血泡,又被线头勒破。
钻心地疼。
但更疼的,是心里。
像压着一块巨石。
透不过气。
偶尔停下麻木的手,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会想起那个霓虹闪烁、喧嚣吵闹的霓裳。
想起阿珍的咋咋呼呼。
想起丽姐的刻薄毒舌。
甚至…有点怀念王老板的咸猪手(呸!秦妙妙你清醒点!)
最最最…不该想的。
是那双清澈又局促的眼睛。
是那杯烫嘴的XO。
是那五张滚烫的、救了我狗命的…五百块钱。
还有…
他被我推开时,那绝望又痛苦的眼神。
赵一多…
你现在…怎么样了
那晚之后…没连累到你吧
胸口某个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比饿肚子还难受。
这天晚上。
累得像条死狗的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回那个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窝棚。
刚掀开油腻的门帘。
窝棚里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停了。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我。
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看好戏的戏谑
一个平时还算能说上两句话的工友,叫金眼彪施恩的妹子(据说以前在发廊干过),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手。
妙妙!快来!有情况!
啥情况
我有气无力地问,只想一头栽倒在通铺上挺尸。
外面!厂门口!
施恩挤眉弄眼,有个男的!戴眼镜!斯斯文文的!找你半天了!
戴眼镜
斯斯文文
轰——!
像一道惊雷劈进我混沌的脑子!
我瞬间清醒!
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是他!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疯了吗!
我像被火烧了屁股,猛地转身!
不顾浑身的酸痛,跌跌撞撞地冲出窝棚!
朝着厂门口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是他吗
真的是他
他来干什么
疯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黄信是什么人要是被人看到镇府的人来找我这个有前科的…
我不敢想!
厂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焦急地踱着步。
白衬衫有些皱,公文包依旧紧紧捏在手里。
细框眼镜下,眉头紧锁。
不是赵一多是谁!
他真的来了!
这个傻子!这个二百五!这个…不知死活的赵小白菜!
他看到我冲出来,眼睛猛地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秦…
他刚开口。
闭嘴!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低吼,警惕地四下张望。
还好,夜深了,黄信和时迁那帮人估计在喝酒赌钱,门口没人。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把他往旁边黑暗的树影里拖!
你疯了吗!来这里干什么!
我压低声音,又急又气,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他任由我拖着,没有反抗。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清了他的脸。
比上次见面更憔悴。
眼下一片青黑。
下巴上冒出了胡茬。
整个人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沉重。
他看着我。
看着我身上脏兮兮的工装。
看着我手上缠着的、渗血的破布条(当绷带用)。
看着我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而深陷的眼窝。
他的眼神,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痛楚。
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愧疚。
我…我找了你三天…
他声音沙哑,带着干涩,托人打听…才知道你被送到这里…
找我干什么!
我打断他,语气又冲又硬,像竖起满身尖刺的刺猬,看我笑话看我有多惨看我这个‘有前科’的陪酒女,现在在黑厂当包身工!
不是!
他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带着急切和痛苦,我是来…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赵大干部!您省省吧!离我远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我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他: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天晚上…是我自己犯贱!是我活该!跟你没关系!
你走!赶紧走!别让人看见!
算我求你了!
我说得又快又急,像倒豆子。
心却在滴血。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割在自己心上。
赵一多看着我,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深吸一口气。
从那个紧紧捏着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包裹
比上次那个小方块厚实多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塞进我手里。
沉甸甸的。
那触感…那厚度…
卧槽!
不会是…钱吧!
又来了!
这次是多少一千两千!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缩手!
拿着!
他死死按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这是我…我能凑到的所有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恳求,拿着它!去把欠丽姐的钱还了!离开这里!离开永兴镇!找个…找个正经地方!重新开始!
离开
重新开始
他说得轻巧!
那笔债是天文数字!他这点钱够塞牙缝吗
而且…
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盯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你刚工作!工资才多少你是不是…
挪用公款还是借了高利贷!
后面的话我不敢说出口。
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你别管!
他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带着一丝狼狈和倔强,干净的!你拿着!走!
我不…
我刚要拒绝。
突然!
厂区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
还有黄信那粗野的骂骂咧咧!
妈的!谁在厂门口鬼鬼祟祟!
糟了!
被发现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
赵一多脸色也瞬间变了!
快走!
我猛地推了他一把,声音都变了调!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
愧疚,担忧,不舍,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
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飞快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我站在原地。
手里死死攥着那个沉甸甸的、像烙铁一样的包裹。
听着黄信越来越近的骂声。
看着赵一多消失的方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又疼。
又酸。
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喘不过气的…
债。
赵小白菜…
你这笔债…
我秦妙妙…
这辈子…
怕是…
真的…
还不清了。
这操蛋的1999。
这烫死人的烟火人间。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孽债!
5
第五章
红唇作别,烟火成灰
赵小白菜那包沉甸甸的温暖,最终没焐热我的窝棚。
第二天,我就被黄信以消极怠工,破坏厂规(放屁!老子剪线头剪得手指头都快断了!)为由,克扣了当月所有工资(空气)。
还附赠一顿镇三山牌口水洗礼。
那包钱
像块烧红的烙铁,藏在窝棚最深处。
不敢动。
也…不舍得动。
那是赵一多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
动一分,都像在剜他的肉。
也剜我的心。
日子,在流水线的机械重复和黄信的刻薄咒骂中,熬成了一锅馊掉的粥。
看不到头。
也看不到光。
直到…
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
窝棚里来了个稀客。
阿珍。
穿着新买的亮片裙,劣质香水味浓得能熏死一窝苍蝇。
她捏着鼻子,嫌弃地打量着我的狗窝。
啧啧啧,妙妙,混得够惨啊!
她撇着嘴,黄扒皮这儿,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有事说事。
我没好气。累得像条死狗,没心情跟她叙旧。
啧,火气这么大
阿珍凑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兴奋,给你指条明路!想不想听
有屁快放。
我眼皮都懒得抬。
赵一多!
阿珍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一个惊天大秘密,知道吗他要升官了!
轰!
像一道惊雷劈进我混沌的脑子!
我猛地坐直!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升官
他…没事了还…升官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来。
有庆幸。
有酸涩。
更多的…是恐慌。
他没事就好…
可是…升官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离我这摊烂泥,更远了。
意味着我们之间那道天堑,更深了。
意味着…他彻底安全了
阿珍没注意我的异样,自顾自兴奋地说:
党政办副主任!听丽姐说的!板上钉钉了!
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幸灾乐祸,有个条件!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啥条件
组织上嘛…关心年轻干部的个人问题!
阿珍模仿着官腔,不伦不类,让他尽快解决‘个人问题’!要‘门当户对’,‘作风正派’!懂
她朝我挤眉弄眼:
你猜,他那个‘前科’…会不会影响他的‘作风正派’
轰隆隆!
阿珍的话,像无数把冰锥,狠狠扎进我心脏!
瞬间冻僵!
个人问题
门当户对
作风正派
前科
所有的一切,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清晰的线!
我那晚的壮举,只是暂时压下了风波。
流言,从未停止。
我秦妙妙,就是他赵一多光鲜履历上,那点洗不掉的污渍!
只要我在永兴镇一天。
只要我还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这个污渍,就会像跗骨之蛆!
随时可能被人翻出来!
毁了他的前程!
毁了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未来!
丽姐那张协议,是锁住我的牢笼。
而我的存在本身…
就是锁住赵一多前途的…枷锁!
那一刻。
世界安静了。
流水线的轰鸣。
黄信的咒骂。
阿珍的喋喋不休。
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心脏碎裂的声音。
清晰无比。
原来…
我自以为是的牺牲。
我藏在窝棚深处不敢动的温暖。
都是徒劳。
只要我在。
就是他的原罪。
这个认知。
比黄信的拳头。
比丽姐的卖身契。
比看守所的馊饭。
都要疼上千倍!万倍!
疼得我喘不过气。
妙妙傻了
阿珍推了我一把。
我猛地回过神。
眼神空洞地看着她。
阿珍…帮我个忙。
我的声音,平静得吓人。
啥
帮我…约赵一多。
我看着阿珍,眼神里是她看不懂的决绝,今晚。老地方。‘霓裳’后巷。
阿珍眼睛一亮:哟!想通了要旧情复燃还是…要点分手费
我没理她的调侃。
旧情
我们有过吗
分手费
呵。
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现在…
是时候,做个彻底的了断了。
用最痛的方式。
亲手…
掐灭这最后一丁点,不该有的光。
夜幕降临。
永兴镇华灯初上。
霓裳后巷。
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垃圾和劣质香水的复杂气味。
我站在那里。
没穿那件勒死人的红裙。
穿着从施恩那儿借来的、相对体面点的碎花衬衫和旧牛仔裤。
脸上洗得干干净净。
甚至还涂了点廉价的口红。
像个…回光返照的病人。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旧报纸包裹。
赵一多的钱。
一分不少。
还有…丽姐那份卖身契。
以及…我仅剩的尊严(如果还有的话)。
脚步声传来。
急促。
熟悉。
他来了。
白衬衫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灰扑扑。
公文包依旧不离手。
眼镜片后的眼神,在看到我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疼惜。
妙妙!
他快步冲到我面前,呼吸有些急促,你…你没事吧黄信有没有为难你钱…钱够不够不够我再…
够了。
我打断他,声音冰冷,像淬了毒的冰碴子。
他愣住了。
脸上的惊喜瞬间凝固。
被我眼神里的冰冷冻住。
赵一多。
我连名带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恭喜你啊,赵副主任。
他身体猛地一僵!
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都知道了
他声音干涩。
怎么升官了,怕我这摊烂泥沾上你
我扯出一个讥讽的冷笑,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捅向他,也捅向自己。
不是!妙妙!你听我解释!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
我像被毒蛇咬到,猛地后退!
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解释什么解释你赵大主任前途无量,跟我这种‘有前科’的陪酒女纠缠不清,会影响你‘作风正派’的光辉形象
我的话像淬毒的箭,字字诛心。
赵一多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不是那样的…妙妙…我…
他痛苦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无助,我可以想办法…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
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尖利得刺破夜空,你可以不顾一切可以放弃前途可以带着我这个污点,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
我逼近一步,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他:
赵一多!别天真了!
看看你身上这身皮!
看看你手里的公文包!
再看看我!
我指着自己,又指着这肮脏的后巷:
看看我这双手!看看我待的地方!
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天晚上,是我犯贱!是我脑子进水!
替你挡酒替你顶雷
呵!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钱!
我猛地举起手里那个旧报纸包裹,狠狠砸在他身上!
包裹散开。
一叠厚厚的、崭新的百元大钞(他给的钱),还有丽姐那份皱巴巴的卖身契。
散落一地。
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看清楚!
我指着地上的钱,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扭曲变形,这就是原因!
为了这点钱!
为了巴结你这个镇府的小干部!
指望着以后能多捞点好处!
懂了吗赵大主任!
现在,你升官了!
这点小钱,我看不上了!
你也…没用了!
我们两清了!
拿着你的钱!还有这破纸(卖身契)!滚!
滚回你的锦绣前程去!
别再来恶心我了!
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毒的匕首。
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也捅进我自己的。
鲜血淋漓。
赵一多僵在原地。
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
他看着我。
眼神里的震惊、痛苦、难以置信…
一点点。
一点点…
碎裂。
然后,被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被羞辱的愤怒取代。
他弯下腰。
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一张一张。
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钱。
还有那份卖身契。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的肩膀,垮了下去。
整个人,透着一股死寂般的灰败。
他站起身。
没再看我一眼。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他捏着那叠钱和卖身契。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
他转身。
一步一步。
走向巷子口那片象征着他光明未来的霓虹。
背影。
挺直。
却透着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孤绝。
像一把出鞘的刀。
寒光凛冽。
也…伤痕累累。
我知道。
这一次。
他是真的走了。
被我亲手…
推向了那条正确的轨道。
也推向了…
没有我的未来。
我站在原地。
看着他消失在霓虹的尽头。
脸上湿漉漉的。
是泪吗
还是这永兴镇永远散不去的…
馊味
胸口某个地方。
空了。
彻彻底底地空了。
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冷风灌进来。
透心地凉。
这红唇烈焰的1999。
这烫嘴的烟火人间。
终究…
还是把我烧成了灰。
也好。
灰烬…
最干净。
我抬手。
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那廉价的、可笑的口红。
也擦掉…
最后一点不该有的温度。
转身。
走向窝棚更深的黑暗。
那里没有光。
但至少…
不会烫伤任何人。
赵一多。
再见了。
我的…
烟火。
6
第六章
烟火散尽,各自安好
窝棚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油腻的嘴,把我吞了进去。
黄信的骂声。
时迁贼溜溜的眼神。
施恩她们小心翼翼的同情。
都成了背景噪音。
我的心。
死寂。
像被赵一多最后那个孤绝背影,彻底冻成了冰坨子。
挺好。
心死了,就不疼了。
麻木地剪线头。
麻木地吞咽猪食。
麻木地忍受窝棚的酸臭。
行尸走肉。
秦妙妙2.0(无痛觉版)。
直到…
一个消息像颗深水炸弹,炸醒了我的僵尸状态。
镇三山黄信,栽了!
据说是因为拖欠工资、非法用工(包身工实锤!)、偷税漏税,数罪并罚!
被工商税务公安联合执法,一锅端了!
厂子查封!
树倒猢狲散!
鼓上蚤时迁跑得比耗子还快!
我们这群包身工,懵了。
自由了
不用剪线头了
丽姐那份卖身契…随着黄信的倒台,也成了废纸!
巨大的不真实感,砸得我头晕眼花。
像关了几十年黑牢的人,突然被扔到了太阳底下。
刺眼。
心慌。
自由啦!
终于离开这鬼地方了!
工友们欢呼雀跃,像出笼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向未知(但肯定比这里好)的天空。
施恩拉着我:妙妙!走!去市里!我老乡在那边开理发店!缺人手!包吃住!比这儿强百倍!
市里
离开永兴镇
彻底离开这个埋葬了我所有不堪、所有疼痛、所有…烟火的地方
心脏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裂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
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也许…
是该走了。
像赵一多说的…重新开始
虽然,我的重新开始,和他早已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好。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
简单收拾了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破衣服,还有…藏在内衣夹层里,最后一点保命钱)。
跟着施恩。
像两个逃难的难民。
挤上了开往市区的、哐当作响的绿皮公交。
永兴镇在车窗外飞速倒退。
那些熟悉的馊味、机油味、霓虹灯…
渐渐模糊。
像一场荒诞又疼痛的梦。
醒了。
也该忘了。
施恩老乡的理发店,开在市里一个老旧的城中村。
招牌歪歪扭扭:顾大嫂发艺廊。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壮实、嗓门洪亮、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女人。
真名不知道,大家都叫她母大虫顾大嫂。
人如其名。
彪悍。
但也…护短。
看到我和施恩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啥也没问。
来了就好好干!
顾大嫂大手一挥,包吃住!学手艺!洗头妹做起!手脚麻利点!别给老娘惹事!
洗头妹。
又一个新起点。
至少。
这里的水是热的。
洗发水是香的。
客人…大部分是街坊邻居,虽然也有碎嘴的,但比KTV的油腻老板和黑厂的黄扒皮,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像块干涸的海绵。
拼命吸收着新生活的水分。
学洗头。
学按摩。
学怎么用最便宜的染膏染出不太离谱的颜色。
手指依旧粗糙。
但不再被线头勒出血。
顾大嫂嘴毒。
笨手笨脚!没吃饭啊
按重点!没感觉!
这头发让你洗的!跟狗啃似的!
但发工钱的时候,从不克扣。
月底,几张皱巴巴但实实在在的票子塞进手里。
拿着!买点好的!瞧你瘦的!
顾大嫂嗓门依旧大。
那一刻。
鼻头有点酸。
这烟火人间。
好像…也不全是馊的
至少,能闻见点…洗发水的香味
日子,在哗啦啦的水声、吹风机的轰鸣和顾大嫂的吼声中,平静地流淌。
像一条终于找到河道的溪流。
不再惊心动魄。
不再烫嘴灼心。
关于永兴镇。
关于霓裳。
关于那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身影…
被我死死锁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
钥匙
扔了。
偶尔。
夜深人静。
躺在发廊阁楼狭窄却干净的小床上。
会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
不是《心太软》。
是更新的歌。
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
歌声飘荡在世纪末的风里。
带着点莫名的伤感。
和告别。
1999…
真的要过去了。
连同那些滚烫的、疼痛的、不堪的…
一起。
埋葬。
这天。
发廊生意清淡。
顾大嫂出去进货了。
施恩溜出去约会(据说找了个开摩的的小尉迟孙新)。
就剩我看店。
擦擦镜子。
扫扫地。
无聊地翻着过期的《读者》。
门口风铃叮当一响。
有客人。
我习惯性地堆起职业笑容抬头。
欢迎光…
后面那个临字。
卡在了喉咙里。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冰冷!
门口站着的人。
穿着笔挺的深色夹克。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鼻梁上架着熟悉的细框眼镜。
气质沉稳了许多。
也…疏离了许多。
手里没拿公文包。
身边…
跟着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气质温婉、一看就是门当户对的年轻女人。
赵一多。
是他。
也不是他。
那个局促不安的小白菜。
那个会红着耳朵说我不吃圣女果的青涩青年。
彻底消失了。
眼前的人。
是赵副主任。
是前途无量的年轻干部。
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
镜片后的眼神。
瞬间凝固。
震惊。
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但很快。
那丝涟漪就被强行压了下去。
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只剩下…客气的疏离。
和他身边的女人。
好奇地打量着我。
又看看他。
一多,认识
女人声音温温柔柔。
赵一多喉结滚动了一下。
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认识。
三个字。
像三把淬了冰的刀子。
精准地。
捅穿了我刚刚结痂的心。
不。
认。
识。
好。
很好。
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扯了扯嘴角。
努力想挤出一个真的不认识您哪位的职业假笑。
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像石头。
最终。
只是微微垂下眼。
避开了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也避开了那个女人探究的眼神。
声音干涩:
老板,老板娘,洗头还是剪发
语气。
像对待任何一个陌生顾客。
赵一多的身体,似乎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身边的女子温婉一笑:洗个头吧,走了半天有点累。
好的,这边请。
我侧身引路,动作标准得像训练有素的机器人。
赵一多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身上廉价的工装。
扫过我粗糙的手指。
最终。
落在了我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
那目光。
很轻。
却重得让我几乎窒息。
像在无声地确认…
确认我真的活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
挺好。
如您所愿。
女人坐在洗头椅上。
我戴上手套。
打开温热的水流。
手指穿过她柔软顺滑的长发。
鼻尖是高级洗发水的清香。
一切都那么…正确。
水温可以吗
我机械地问。
可以,谢谢。
女人声音温柔。
赵一多就坐在旁边的等候椅上。
沉默。
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只有镜片后的目光,偶尔掠过我的手,掠过我的侧脸。
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空气凝固得能滴出水。
只有水流声哗哗作响。
像在冲刷着什么。
又像在…无声地告别。
终于。
洗完了。
吹干了。
女人满意地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
赵一多起身付钱。
掏钱包的动作很稳。
递过来一张崭新的五十元。
不用找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
像在打发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我接过钱。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
冰凉。
一触即分。
谢谢老板。
我垂着眼,声音毫无波澜。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短。
却像包含了千言万语。
最终。
化为一片沉寂的虚无。
他转身。
轻轻揽住身边女人的肩。
走吧。
语气温柔。
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两人相携离去。
背影和谐。
般配。
走向属于他们的、光明温暖的未来。
风铃再次叮当作响。
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站在原地。
手里捏着那张滚烫的五十元。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脸上冰凉一片。
抬手一摸。
全是水。
是刚才洗头溅上的水吗
还是…
算了。
不重要了。
我抬手。
狠狠擦掉脸上的水渍。
也擦掉…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妄想。
转身。
拿起扫把。
继续扫地。
扫掉地上的碎发。
也扫掉…
这1999年最后的灰烬。
烟火散尽。
各自安好。
永不相见。
这操蛋又滚烫的1999…
终于…
他妈的…
过去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