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失落的凉鞋 > 第一章

1
夏天的风吹过青苔斑驳的砖墙,带来一阵潮湿的气息。我正蹲在屋檐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爸、妈,耳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喂,木头!发什么呆呢
小秋的嗓音惊得我差点摔了手中的搪瓷缸。歪斜的木门还在晃荡,她单脚支着门槛,羊角辫随着喘气一翘一翘,辫梢黏着几片粉色的野蔷薇花瓣。西晒的日头正巧卡在门框豁口,逆光勾勒出她瘦小的轮廓,发丝间漏下的光斑在院墙上跳成碎金。
小秋是我童年时的最好玩伴。没有之一。在三十年前的南方村落,如何看管小学放假期间的小孩,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糖厂招工的告示在村口贴出的那天,是一个暑气刚刚蒸腾、连蚊虫都懒得飞的午后,父母很快敲定了他们的计划——把八岁的我独自留在院子里。此后的每个清晨,他们趁着晨露未干就蹬着吱呀作响的二八大杠出发,留下的只有堂屋方桌上用搪瓷碗小心翼翼扣着的咸菜粥。
蝉鸣撕扯屋顶的七月,虚掩的院门成了我最忠实却也最冷漠的守卫,将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离。漫长的白昼总是在我数完第一百二十八片屋顶瓦片后才勉强有了消遣的迹象,而这微不足道的消遣很快又被无边的孤独和无聊吞噬。
就在这无边的寂寞中,小秋如一缕阳光闯入我的生活。她比我大一岁,总是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黝黑的肤色下,眼眸如星星一般闪亮,闪烁着顽皮的光芒:喂,木头!发什么呆呢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小秋和我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无话不谈。不过我们也有一点区别,我身边有父母亲人陪伴,而小秋是留守儿童。
当然,当时我们都还没留守儿童的概念。小秋经常说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晚风把她爸爸妈妈的名字吹成了天上的星星,他们住在月亮背面打工。她喜欢每天抱着妈妈的衣服睡觉,里面飘出来的棉花糖味道,令她安全感十足。
家里,只有小秋和奶奶相依为命。她家灶台上,总是煨着一锅散发苦涩气息的降压草药,每到黄昏时分,田埂上刺耳的骂声总是比人影更早地传来。当奶奶把竹鞭抽在门框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时,小秋总会急切地将还在玩耍的我往柴垛后推,低声催促道:你快回家吧,奶奶的汗酸味比晒蔫的苎麻还要冲呢。
我们两家相邻,围墙相连。相比我家的平房,小秋家如同活在困难时代。她家墙上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门框歪斜,每次开关都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内唯一的电灯泡摇摇欲坠,发出微弱的黄光,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
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总是堆满了各种零碎物品:发黄的报纸、生锈的铁罐、断了把手的塑料桶。这些都是小秋奶奶从村里捡来的,她总说:别人扔的,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小秋奶奶的晒衣绳上永远飘着一件男人的旧工装,说是等儿子回来能接着穿。去年,她烧了三炷香对着空荡荡的衣服哭泣,烟灰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袖子上,烫出三个焦黑的洞。
然而,每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讨厌奶奶时,小秋却会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胳膊上新添的红痕,轻声呢喃:热灶台虽然烙手,但总比冻炕强,你说是不无论如何,我爱奶奶,奶奶是世上最容易触碰到的亲人。
2
看到小秋来,我又惊又喜,但佯装生气:你干嘛呀!我皱着眉头说,我爸妈说了,不许你再踢门了。
小秋吐了吐舌头,一点也不在意我的责备。她蹦蹦跳跳地走到我面前,依旧穿着那双粉色塑料凉鞋。小秋总是天真地宣称,那双鞋是仙女变的。去年立夏,她不慎光脚踩到打谷机上的铁钉,脚踝留下了一道宛如蜈蚣的狰狞疤痕。八月,期盼已久的汇款单终于到来,邮局纸箱里不仅有那双梦寐以求的凉鞋,还附赠了一管药膏。如今,每当小秋穿上这双凉鞋,她总是刻意将鞋带勒得紧些,鞋背恰好遮住那道凸起的疤痕。阳光穿透塑料花瓣时,会将伤疤染成一抹温柔的桃红。
小秋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
瞧,薄荷糖!她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糖果,我从村长家柜子里顺来的。
我瞪大了眼睛,既羡慕又害怕:你、你怎么敢啊
有什么不敢的小秋不以为然地说,反正他们家那么多,少几颗谁知道来,给你一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颗裹着薄纸的糖果,印着的金鱼图案,活灵活现。凉丝丝的薄荷味在舌尖散开,一种从未尝过的清凉感觉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秋见状,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告诉你,水库边的野莓都熟了,红得像血珠子一样。要不要去摘水库在村东一里处,每天我走路上学我都会路过那里。
我心里一动,但随即又想起家人的叮嘱:可是我爸妈说不让去玩水…
哎呀,你就是个胆小鬼!小秋不耐烦地打断我,大人们哪知道水库有多好玩再说了,他们不是都忙着干活吗谁会管我们我不像你,做什么都没有人管的。我还在犹豫,小秋已经拉起我的手往水库方向走去。
小秋确实无人管束,奶奶在她心中就是一头纸老虎,她像风一样自由。小秋偷老孙头家的玉米时从不屑于小心翼翼地掰,而是干脆利落地抬脚踹断秆子。她踹得又准又狠,带起的风甚至能惊飞躲藏在玉米地里的田鼠。摘完玉米,将木棍插入,然后去厨房,熟练地生火,玉米开始在火炭上翻滚,不一会儿,两面金黄,喷香扑鼻。我们面对面吃着,像抢食的小狗一样,头碰头,鼻对鼻。
又有一次,水果成熟季节,她总是慷慨地把甜脆的豆荚抛进我怀里,自己则叼着根茅草杆,然后轻盈地翻上李寡妇家斑驳的院墙,不久,鲜红的石榴顺着古旧的瓦落下。当然,李寡妇狰狞的咒骂也随之而来。
当村里人举着竹扫帚气急败坏地追出来,口中咒骂着没爹娘教的野崽子时,小秋总是不慌不忙地蹲在苦楝树粗壮的枝杈上,悠闲地吐着瓜子壳,笑嘻嘻地露出白牙。她那打满补丁的裤腿因为常年的磨损已经露出了膝盖,在阳光下晃得白亮刺眼。等人跑近,她才慌里慌张地带着我逃跑。
我们踩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土路,一路小跑着前进。路边的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小秋跑在前面,她的凉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地面。突然,她的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低头一看,凉鞋带子断了,成了两截。可小秋却毫不在意,随手扯了几根路边的稻草,麻利地把凉鞋带子扎好了。
走吧!她站起身,又像没事人一样往前跑。
终于,我们来到了水库边。蓝绿色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山峦在水中倒映出模糊的影子。岸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艘铁皮船若隐若现锈成赭红色。茂密的芦苇后,是一片野树林,树种不一,高低不同,角落处杂草丛生,一条黄泥路穿过其中,通向村里。
小秋一马当先,钻进了芦苇丛。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生怕踩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穿过芦苇丛,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野莓藤蔓爬满了岸边的灌木,野莓从水库岸边的石缝里钻出来,如诱人的宝石,越是贴着水皮的枝桠,浆果就越红得发紫。
看!我没骗你吧小秋得意地说,快来摘!
我们蹲下身,开始采摘那些饱满的野莓,趴在长满青苔的水泥护坡上摘果时,涨潮的浪几乎能舔到手肘。当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裂时,我俩的嘴唇和手指都被果汁染红了,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诶,你知道吗小秋一边摘野莓一边说,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水库里面有水鬼,每年都会拉一两个人下去,尤其喜欢小孩。
真的吗我听得心里直发毛,忍不住往水库深处看了一眼,那我们赶紧回去吧我素来内敛胆小,不喜欢冒险,只喜欢待在安全区域。
小秋耸了耸肩,笑出了眼泪:你真傻,听不出来我在骗你吗不过,我倒是在在河底发现了真正的神。
神真的假的
当然,含着沙粒却孕育珍珠,不是神是什么!
那不是蚌嘛不是很常见
吃饱喝足,我们躺在草地上休息。你爸真说过年接你去广东我忍不住问道,有点担心没有小伙伴陪伴的日子,该如何消耗。小秋正用树枝抠着凉鞋缝里的泥,脚趾像埋在土里的萝卜,硬硬的,结成一块一块。
开春卖完猪崽就走。她把树枝折成两截,突然咧嘴一笑,到时候你来找我玩,我天天请你吃叉烧包,管够。
3
我和小秋各自回到家中。
夏日的下午,骄阳依旧火热,晒谷场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突然,一声刺耳的鞭响划破了沉寂,我循声望去,只见小秋奶奶手持竹鞭,脸上布满怒气,而小秋则倔强地站在她面前,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晒谷场弥漫着新稻的香味,混杂着围观群众身上的汗酸味,形成一道无形的人墙。村长捏着锈迹斑斑的铁皮喇叭挤进来时,我正把脸藏在二婶子那件浆洗多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褂子后——她腰间别着的钥匙窜随着刺耳的嗤笑声不停地磕在我的太阳穴上。
啪!
竹鞭狠狠抽在谷堆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金黄的稻粒如同受惊的爆米花般炸开,惊得觅食的麻雀四散飞起。小秋奶奶的豁牙漏着风,声音尖利刺耳:老张家祖坟冒青烟才养出你这贼骨头!你没有爸妈管你,我就管不了你了吗
小秋的脖子倔强地梗着,宛如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下巴勾勒出的弧度,就像她家那扇永远闩不严的房门。小秋被汗水和愤怒浸红的眼睛亮得骇人,像两粒烧红的煤核,将围观者的指指点点都灼成了虚无的青烟。
突然,她抬手猛地扯断了脖子上挂着的玻璃珠链子——那是去年她用蝉蜕和流浪货郎辛苦换来的宝贝。珠子如同破碎的梦想,跌落在我的脚下。我悄悄弯腰捡起。
就在小秋奶奶再次举起竹鞭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秋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鞭梢。她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处甚至有些微微发红。你打啊!小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你咋不打在广东的爸妈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穿了晒谷场上沉闷的空气。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连知了的叫声都仿佛停滞了。
我妈难得休息,她也在人群中,并且给我来了一个现身教育:你看以后少和小秋玩,一个喜欢偷东西的小孩,会把你带坏的。我紧咬嘴唇,并不言语。
村长赶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收起了他的喇叭,笑声说道:小秋她奶,别动那么大火,我只是提醒你平时看好小孩就行。
奶奶的竹鞭悬在半空抖得像被风吹的蛛丝,小秋松开竹鞭,转身跑开了。她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瘦小,却又倔强得让人心疼。我想追上去,但被周围的大人拦住了。大人们继续絮絮叨叨说着没娘崽就是缺管教......可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小秋消失的方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夜幕降临,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悄悄爬起来,透过窗户往外看,发现小秋正翻进我家的猪圈。
月光下,小秋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她蹲在猪圈边,轻轻抚摸着一头猪崽,还给它贴上了创可贴,说猪被划伤了。我悄悄走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她的眼中。
小秋…我轻声唤道,把玻璃珠子还给了她。
她转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上还穿着那双断了带子的凉鞋,尽管破旧不堪,但她视作珍宝。
4
那事以后,小秋被禁止外出。我在家待得无聊,趁着父母不注意,又去找小秋玩。
小秋蹲在地上,用一根烧红的火钳补着那双凉鞋带子。她的动作很慢,升腾的烟雾夹杂着浓郁的塑料味,遮挡了她的面庞。补好后,她把鞋子搁在屋檐下,等塑料发硬后,又可以穿上了。
小秋奶奶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眯着眼睛数着手里的硬币。突然,一枚硬币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奶奶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摸索。她的声音带着焦急:哎呀,掉哪儿去了这可是五毛钱啊!够买半斤白糖了!
两个小女孩之间最喜欢玩卡片,当时《新白娘子传奇》风靡小山村,卡片悄无声息地在孩子们之间流传,我意外获得珍贵的两张,一张小青,一张白娘子,两人拿着卡片互相比拟人物角色,披着床单和枕套,拿着小木棍,对着空气假想物,一顿群魔乱舞。小秋爱装扮成小青,一身绿布,头插两根筷,风风火火地从沙发这头跳到那头,或者从床上跳下,惊得家中小狗夹尾而逃。
我问她为什么不装扮成白娘子,美丽大方千娇百媚。小秋和我说,她想和小青一样,无拘无束,敢作敢为,不受任何约束。那日,我们相携躺在屋檐之下,她的眼中倒映着山岚,远处,是辽阔的天,松散的云,撩拨的清风,还有若隐若现的哀伤。
夏日的晴雨随性切换。突然间,乌云密布,天空如同被泼了墨汁。远处传来阵阵雷鸣,闪电撕裂阴沉的天空。村里的人们匆忙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准备迎接这场暴雨的到来。
我站在小秋家的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小秋的奶奶在屋里忙着找盆接漏,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鬼天气,偏偏赶在收成的时候。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枝猛烈摇晃,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小秋抓住我的手臂,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我们去你家楼顶看看。
我们冒着大雨跑向楼顶。雨水打在脸上,又冷又疼。登高望远,我们看到其他家的村民们正忙着抢救粮食。一些人用塑料布盖着谷堆,另一些人则在搬运已经打包好的稻谷。
雨越下越大。我父母在雨中赶回了家。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传来。我们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稻田里的几个草垛被水冲垮了。稻草和泥水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浑浊的急流,朝着低洼处奔涌而去。我家后面的鱼塘水位正在急剧上升,浑浊的水流夹杂着树枝和杂物,汹涌澎湃。鱼塘闸口,几个村民正在用沙袋加固堤防,但似乎收效甚微。
不好!小秋惊呼一声,看村长家的鱼塘!这片鱼塘,占地几十平米,丰收的时候,我看到了白花花的鱼,还有村长咧到耳边的嘴巴,和白灿灿的牙齿。可今天,鱼塘的泄洪闸在巨大的水压下轰然开启。
水蔓延得很快,如猛兽般朝房子冲过来。我们赶紧跑起来躲雨。就在这时,小秋突然脸色大变。她指着水面大喊:我的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双破旧的凉鞋正被急流卷着,眼看消失在翻滚的泥水中。
不等我反应过来,小秋已经冲向鞋子流失的方向。雨水模糊了视线,她趴在路边的一颗石头上,伸长了手臂去够那双凉鞋。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过去拉住她:小秋!别傻了!太危险了!
小秋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伸着手。她浑身湿透,随时可能滑落进湍急的水流中。我使出全身力气拉住她的腿,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小秋的后衣领,将她拽了回来。我回头一看,是我爸爸。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两个疯了吗这么危险赶紧回屋子躲着!
小秋瘫坐在地上,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她呆呆地看着那双凉鞋消失在水面上,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灰蒙蒙的水幕。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无数鱼儿冲出塘口,在村路肆意游弋。
村民们像是嗅到腥味的猫,纷纷从屋里冲出来。打头的老孙头把粪瓢倒扣当渔网,二瘸子媳妇举着搪瓷脸盆当锣敲,穿开裆裤的娃娃们最疯,光着腚往水洼里扎猛子,搅起的腥气引来更多抄竹筛的、提桶的,连家里的被单都被扯下来兜鱼。
村长站在高处,气得直跺脚,声嘶力竭地喊着:别抓!别抓!那是我家的鱼啊!可惜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和人声的喧嚣中。眼看着抓鱼的人越来越多,村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喊道:抓完了记得还回来啊!
泥浆中翻滚的人群溅起阵阵腥臭的浪花,而小秋却如同一根钉死在屋檐阴影里的木桩,纹丝不动。那双凉鞋被卡在不远处,随着旋涡一沉一浮,宛如两片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塑料花瓣。
老孙头粗鲁地捞起一条肥硕的鲶鱼,鱼尾猛地甩动,狠狠抽在小秋的小腿上。当血痕开始肿起时,她突然像被某种力量驱使般弯下腰,从泥泞中抠出一块粗长木棍,朝着凉鞋的方向走去。
6
接下来一周,基本家家户户都吃上了鲜美的鱼。小秋挖了三天,也顺利在离家五百米处的一个旮旯角落里,发现了那双满是淤泥的鞋子。
人人都在为能吃到免费的鱼而兴奋不已,小秋却没有失而复得的庆幸。几乎差不多同一时刻,邮递员给小秋寄来了一封爸爸妈妈的信。信封展开后皱巴巴的,虫子一般的蓝色笔迹上写着:妈妈要准备生弟弟了,明年再接你过去。
小秋抹了一下眼泪,努力对我挤出一抹微笑:说好的叉烧包,估计要等到明年了。
暴雨后,太阳又火辣辣地跑出来了。水库已填满水,浑浊已退,清冽十足,云水相交之处,斑斓明艳。其有分支,弯弯曲曲地在外流淌,安安静静地走向远处的稻田。
这里是孩子的天堂,他们像鱼儿一样,依次跃入水库之中。会水的像泥鳅钻过泄洪管一般,生手们却把化肥袋尼龙绳系腰上。水里有捉鱼抓虾的,有嬉闹玩乐的,有自学游泳的,水花四溅,笑声像野林中的鸟鸣一般清脆悦耳。
我生性胆小又不会游游水,父母对此也管束颇深。我总把裤管卷到膝盖骨,坐在长满绿毛的水泥护坡上洗脚,用树叶玩着过家家的游戏。脚趾刚沾到水皮,水藻就缠上来,活像死人头发。小秋为此笑话我道:真是旱鸭子一个!
小秋凫水的姿势像条水蛇,脚踝上的旧疤在水纹里忽隐忽现。岸边,几个赤裸上身的男孩气喘吁吁地扒在泄洪管上,他们的领头者突然扯着嗓子恶意喊道:男人婆没有爹妈
要咧!这句话仿佛点燃了小秋内心的怒火。她猛地吸了口气,如离弦之箭般扎进深水区。再次浮出水面时,她手里紧攥着一把暗绿色的苔藓,毫不犹豫地啪地一声糊在了那个出言不逊者的脸上。那小子被呛得直翻白眼,狼狈不堪。
我蜷缩在一块长满藤壶的水泥墩旁,小心翼翼地撩着水花。深水区的墨绿色水面下仿佛藏着千万条蠕动的蛇,阳光穿透水面折射出如玻璃碴般锋利的光芒,仿佛有人在神秘呼唤。突然,小秋悄无声息地游到我身边,冰凉的手指紧紧扣住我的脚踝,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教你个狗刨式,怎么样!她话音未落,便调皮地掀起一波水花向我泼来。我低头看看水库中部,脚一软,直直摆手,小秋倒不继续相劝,忍不禁地,将一勺冷水劈头盖脸浇灌,我头部湿透,一阵冲破云霄的欢笑随即而来,我开始回击,眨眼之间,小秋潜入水中,不见踪影。
不知何时,暮风掠过树梢,水库渐被阴影覆盖,路上群牛归家渐多,我意识到该回家了。小秋劝我,多呆一会,并带我去晒头发,干透了毁尸灭迹后再回,免得被我爸妈责骂。我俩坐在草地之上,被水泡得发白的双脚被小草挠得痒痒,我抬头远望,只见山脉起伏,田野悠悠,群鸟飞翔。
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吧。
好的,拉勾勾。
微风吹过茂密的芦苇,沙沙地拍着掌声。小秋蹲在岸边,专注地摘着野莓。她的裤子已经沾满了泥土,但她似乎毫不在意。你看,这个好大!小秋突然回头,兴奋地向我展示她刚摘下的一颗红艳艳的野莓。
头发晾得差不多,我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我…我去那边一下。我憋着笑说,指了指不远处的芦苇丛。小秋点点头,继续低头摘野莓。
那边的野莓更大更甜!她大喊了一下,踩着堤岸往水里探,裤腿卷到大腿根。
我快步走进芦苇丛,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下。正当我准备释放完毕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小秋我慌忙站起来,却被裤子绊了一下。等我终于整理好衣服,跌撞着钻出芦苇丛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在了原地。小秋不见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几颗散落的野莓,正随着水面的旋涡缓缓打转,漩涡中心浮起团黑发,又倏地散成水蜘蛛的细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张开嘴,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水面突然冒出一只手,手掌在水面抓出五道白浪,野莓鲜红的汁液在浑水里晕成血丝。我认出那是小秋的手,她的手指细长,指甲上还有昨天我们一起用指甲花贴的颜色。
小秋!我终于喊出了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想冲过去拉住她,但双腿却不听使唤,我栽进淤泥里往前爬,指甲缝塞满腐臭的蚌壳碎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慢慢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呆立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大人们的喊声,我才如梦初醒。我转身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嗓子里尝到了血腥味。
小秋…小秋掉水里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赶来的大人们喊道。
大人脸色大变,立即组织人手展开搜救。有人拿来了长竹竿,有人开始脱衣服准备下水。我蜷缩在装渔网的竹筐里,整个人抖得像筛糠。
搜救持续了整整三天。第一天,大家还满怀希望。这边!竹竿再探深三米!村长的脚鞋陷在淤泥里,带头下水搜寻,他举着的铁皮喇叭嘶喊,早就哑了声,他人则在岸边仔细查看每一寸可能的地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希望之火渐渐熄灭。到了第三天,连最乐观的人也开始摇头叹息。
就在大家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有人突然喊道:找到东西了!
所有人都涌了过去。我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想看清楚。只见村长手里拿着一只沾满水草的凉鞋,正是小秋常穿的那双。
看到这只凉鞋,小秋奶奶瘫坐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像被踩住脖子的老猫。那声音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刺进每个人的心里。我感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小秋出殡那天,我把自己关在猪圈。小秋贴过创可贴的母猪正在产崽,血水里浮着团蓝莹莹的东西——是那日小秋无意中掉落的玻璃珠,不知怎的滚进了干草堆。新生猪崽们吮吸着沾满泥土的乳头,我忽然想起前不久小秋还活灵活现地,满怀期望地说,过不久把家里的猪卖掉去广东,然后请我吃数不尽的叉烧包。
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氛围中。大人们不断地议论着这件事,有人说是水鬼作祟,有人说是报应。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看到任何能让我想起小秋的东西,
甚至连舀水都不敢看瓢里的倒影。
夜半时分,不知名的轰鸣声总是无情地撕裂我的梦境。在那些令人窒息的梦魇中,我光着脚奔跑,速度甚至超过了汹涌的水流。然而,就在即将逃脱的瞬间,我的裤腰总是被那道歪斜的、象征着命运的门框无情卡住。小秋的手明明近在咫尺,我却始终无法触及。更可怖的是,她的指尖突然爆裂,绽放出鲜艳的野莓,而那些看似甜美的红色浆果眨眼间便化作贪婪吸血的蚂蟥。
小秋奶奶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着小秋的照片,嘴里喃喃自语。有时她会突然站起来,跑到村口大喊:小秋,快回来吧!奶奶再也不骂你了!哭完又不停地咒骂,发出母狼般的嗥叫:养的赔钱货!怎么还没嫁人就死了!
村长派人去联系小秋的父母,但一直没有音讯。有人说他们早就另组家庭了,有人说他们可能出了意外,有人说他们回来了又走了。但至始至终,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晒谷场的稻子换过三茬后,水库边的警戒线褪成了灰白色。我每天绕行两里地,经过村西的石桥去上学,路过荆棘丛生的刺梨时总是谨慎地把裤管扎进袜子里——上个月,我曾在这里看到枝头最红艳的那颗野莓,如今它已经烂在泥里。
供销社玻璃罐里的薄荷糖开始因潮湿而黏成一团,剥开的糖纸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些生动的金鱼图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如同晒蔫浮萍般黯淡无光的图样。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一颗小秋递过来的糖果。
7
二十年后。我在一所儿童福利院当义工

这些年来,我始终觉得自己对孩子们有种特殊的责任感,也许是因为那段无法释怀的童年经历。
一天阳光明媚,温暖的阳光为福利院镀上了一层金色。喷水池水面浮着一层彩虹,里漂着只塑料小鸭。我攥着评估表穿过紫藤花架时,正看见一个穿粉色凉鞋的小女孩踮起脚尖,蹲在水池旁。阳光穿透塑料鞋底,在她脚掌映出斑驳的红斑,像极了那年泡胀的野莓汁。
小女孩正好奇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突然她伸出手,想要去够水中漂浮的一个小玩具。她的动作让我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住手!我朝着小女孩厉声喝止,吼声在两栋楼房间来回飘荡,我惊恐地捂住嘴,掌心渗出的冷汗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女孩被吓得跌坐在鹅卵石路上,凉鞋带子应声而断,细小的啜泣声在院子里回荡。一个护工从走廊尽头匆匆跑来,她轻声说道我吓到孩子了,随后弯腰去抱那个抽噎的小女孩。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了。我僵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旋转,耳边响起了水流的声音,那个阳光明媚却又阴霾密布的下午,那只消失在水中的手,还有嫣红的野莓,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立即转身走进洗手间,镜中的自己让我不禁愣住:口红晕染至下巴,眼角的细纹在粉底的掩饰下依旧清晰可见,此刻正随着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搐。方才嘶吼时扯松的衬衫纽扣间,那枚用红绳串起的玻璃珠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动,仿无声地诉说着往事。
不久后,我找到小女孩,为自己白天的鲁莽行为真诚道歉。儿童房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与紫藤花的淡雅香气交织在一起,钻入鼻腔。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小女孩的脚踝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宛如一条盘踞的蜈蚣。
阿姨给你变个魔术。我轻声说道,手指微颤地扯断红绳,取下那枚承载着记忆的玻璃珠。尽管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以一种令人惊讶的速练编出了一个带珠子的鞋带扣——这是当年小秋教我的稻草结法,在福利院的培训课上我从未演示过。
女孩开心地接过新鞋子。
夜幕降临,我悄悄溜进档案室,翻找小女孩的资料。头顶的值班灯管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在地上投下一道像竹鞭般细长而可怖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一栏冷冰冰地写着失联务工人员,而父亲那栏则被红笔狠狠地涂改成不详,联系人列表里,一个备注为远房亲戚表姑的号码静静躺了几年。我颤抖着手指摸出手机,订了张去广东的车票,决定去见一见女孩的那个远房亲戚。
月光如水银般泻在喷水池上,那只饱经风霜的塑料小鸭依旧在原处执着地打着转,如同时光的囚徒。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褪色的薄荷糖纸,小心翼翼地折成船形,轻轻放入水中。正欲起身,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带着熟悉笑意的气音:喂,木头!发什么呆呢
刹那间,野莓的香气如潮水般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将我瞬间拉回那个遥远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