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这是你此行要护送的宋公子。
”师父在一个清晨叫她到武堂,断锋山上的天若水洗一般明净。
那是十七岁的荆婵与宋衡承的初遇,他摇着一把青玉的折扇,人模狗样地站在师父面前。
她早在此人上山前就暗中跟随,见他一路招猫逗狗,衔草摘花,好个不拘形骸的闲散游人,通身气质,和话本里所写的富家子别无二致——不羁纨绔,行止轻浮,是要败家的二代子弟。
荆婵不由借此自省,好在她向来御下甚严,把门内众多小弟子都约束得很好,这是上梁正而下有成。
荆婵那时还有股子年少的傲气,凭你是哪路神仙,瞧不上就是瞧不上。
遂师父叫见礼时她只懒懒地朝宋衡承抱个拳,暗地里偷偷拿白眼蔑他。
现这个宋公子佯作端庄来哄骗师父,叫人抬进来大箱大箱的礼物,师父老人家看得眼都直了。
山里这几年年生不好,穷得可怕,乍见这样的大手笔,师父喜得合不拢嘴,拉下身子对着宋衡承一个小辈殷勤备至,又是煮水煎茶,又是慰问体己。
这阵势,直把那宋家公子当财神爷供起来呢。
切。
现门内众师兄师姐都轮番地下山干活赚钱了,荆婵前阵子也预备要去,但师父背着人打个机锋把她留下了,说是有正经差事要交给她。
荆婵未作他想,自前年何师姐嫁人了之后,门内陆续地送走了好几位师伯,师父也身上不大好,叫她留下也能看顾则个,也好。
于是这几日荆婵留在山里坐镇不出,除了每日练刀,就是带着底下青黄不接的七八个小徒弟一起站桩跳马,除草种田,压得一众小豆丁苦不堪言。
山上谁人不知,五师姐是最严苛不过的,时常板着一张脸不说,还事必躬亲,有她领着,他们不说调皮捣蛋了,连平日里掐个花儿朵儿的屁股也要夹紧些,若是误摘了什么药草掩饰不过,那是轻则被打,重则抄书。
在五师姐的威仪下,整整半月门内无一人犯事,一片清和。
这下连五师姐也要出山办事去了,山门里齿序小的徒弟,以庆成为首,都偷偷地猫在武堂后院子里,只等荆婵走了好松快松快。
“哇塞!好大一箱银子!”庆成攀在武堂外面的一个老柳树上,正透过房梁上那处漏瓦往屋内看呢。
“真的假的?九师兄,快让我看看。
”李宝泉与庆成挂在同一条树杈子上,两眼一睁只能看到庆成屁股勾子,急得不行,要踩着他翻过去细看一番。
“哎呀,别挤别挤!”庆成被他一阵撩饬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往后兜头打了李宝泉一巴掌。
“哥还能骗你不成。
”这一急声音便大了,老柳树身上托着少说有四五个毛孩子,上面的不稳下面的也跟着晃荡,整棵树枝桠乱颤,宿在上头的鸟均不忍其烦,纷纷扑翅而飞。
荆婵刚巧走神,透过窗格子看见外头那棵老树扑簌着直掉叶子,一瞬明白过事,抬头往屋顶上看去,果然有一双眼睛。
“完了!!”庆成大叫一声。
这一声响,底下一群正要上树的小猴儿撅着屁股麻溜地往下退,离地近的的连忙往下翻身,爬得高的如庆成他们几个,只能抱着树杈子干着急。
“哎呀——快啊,小十二,快点!”眼见那树快要生生仰倒的架势,就知道有人领着一群尾巴听壁角呢。
“庆、成!”荆婵怒喝一声,提刀夺门而出,要去拿人。
“跑啊!快跑!!五师姐来了!”庆成见这节骨眼下树是不成了,他讲义气,先叫底下年纪小的跑散开,叫荆婵出来抓不到人。
没成想这一声大喊把李宝泉吓个半死,一个晃身要跌下树去,庆成连忙只手去抓,结果被带着一齐往下直坠而去。
李宝泉是全年龄段数一数二的小胖子,这一带二、二带三的,连着庆成、苏百奇几个都摔豆似地砸下来,荆婵赶到武堂外的空地时,只来得及飞身去抓最底下那几个,再要借力往上赶便来不及了。
只听“嗵”的一声巨响,庆成与李宝泉万幸离爬得离屋檐近,二人一个抱身将将摔到房顶上,这才有个缓冲。
仗着李宝泉的一身肉,两人砸破天窗,落到了房梁上,这才无有什么大事。
只可惜武堂半片屋顶,那些个年久失修的旧瓦可经不住这一杵子,迎树那头噼里啪啦碎了个完全。
荆婵浑身的血冷了一遍,又飞快地热起来,拔了后腰挂着的刀,冷着脸要进去砍人。
还未进门,那宋公子就两眼含笑地走了出来,半是调笑地开口:“贵派当真是热情好客,这盛情难却的,修缮房屋一应支出也由宋某代劳罢。
”荆婵拿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臊红了脸,当场把武堂的门前的地给劈开了。
这是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荆婵只觉得一阵恍惚,脑海里满是乱序的记忆,她连回忆也不知从何而起,又从何处去,时移世异,最难捱的不过是一句“物是人非”,回不去那些旧事陈年。
“唔唔!!唔!”荆婵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挣脱,停在原地地愣神许久才想起自己身处深林,要一路南下到岭南去。
“唔唔唔!唔唔!!”杜霖口不能言,急得都要飞起来了,那女人莫不是瞎了不成。
荆婵终于听出不对,神复清明,顿觉四面八方刺来杀意,她眸光一凝,握刀寻踪望去——夹道的山坡上了立满了拉满弓的山匪,半山箭镞森寒,如星在野。
此时刚过日出,山中晨光熹微,气象正新,正好让尘封已久的蝴蝶双刀见见血,醒醒神!荆婵握缰站立于马背上,腰腹绷紧,纵马奔上迎面的斜坡。
“极星,破!”马也战意盎然,随令而动,还是同过去一般与荆婵心意相通,利箭直出,借着岩壁一个飞跨杀入进山坡上的敌群之中,又瞬间一个摆首蹬踢,将匪徒严整的阵型一劈两断,马蹄踏下应声而倒七八个贼众,均是内脏破裂,倒地呕血不止。
于此同时,荆婵抽刀飞身而出,鸾刀在左,凰刀在右,一式波月行扫平射来的数百箭簇,皓月如波,寒光渡过,天地间污秽尽散,阴谋无存,是既可破开局势又可退守后方的强悍招式,站在近前的敌人被刀锋余势扫到,胸口竟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仅此一式,周遭悍匪心中俱惊,此人身怀绝技,不可妄动。
人心底的慌乱一个传一个遍布敌阵之中,荆婵藏在蓑笠下的眼睛光芒矍铄。
两军交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一人便是一支义勇刚强的军队,她要将敌人心中士气一刀、一刀地砍断。
荆婵虽然久不对阵,但在卧云家中从无懈怠,日日鸡鸣而起,练满一整套刀谱,她的刀即使久未刃血,却依然寒芒逼人,迎风断发。
久违地闻到空气中涌动的血气与汗味,荆婵斩下这旷日持久的一刀,内劲顺着她浑身经脉舒走一周,令她彻底活了过来。
那个断锋山双刀五娘,曾是江湖上旷世的奇才。
匪群分隔两岸与她对峙,荆婵在等,后背贴紧马腿。
极星鬃毛竖起立,蓄势待发。
以少对多,先取贼首。
三丈开外,一个驾马蒙面的高大男子抬手下定命令,群匪立时从两侧夹击袭来,荆婵腹背受敌。
层林中暴起一阵呐喝,喊杀声如狂风暴雨,围住风浪中间的荆婵。
只见她连眼也未眨,长臂带动双刀,冲锋在前的三四匪人喉部迎刃,当场喷血如柱,荆婵挥刀之快,林中因为多人行踏溅起的扬尘都还静静地飘舞在空中。
荆婵随即影动游走,不断变换身位,在后抄刀拔剑冲荆婵杀来的恶匪还未知觉,同伴便已接连噤声地倒下。
林间血雾弥散,有人瞳孔还未来得及震缩就被荆婵放倒,至死都还保持着挥刀下劈的姿势。
不过数息,荆婵周围就只剩一片空旷,尸山尸海以她为轴心铺扇出一丈,她垂臂振刀甩掉刀身上粘连的血迹,长身站在血泊的中央,是八风不动的瀚海磐石,是钩索颤颤的地狱阎罗。
一丈之外的敌人神魂惧震,早已萌生退意。
“你们都是死的吗?!”那贼首怒斥一声。
对侧山坡上的另一队弓箭手才如梦初醒般晃着手臂拉开弓箭,因为太过惊恐,有的箭簇甚至近乎松弦掉落至两山之内的道路中,能射到荆婵周围的箭羽少之又少,还有甚者直接射中了荆婵附近的贼匪。
这已然是不论敌我的慌忙迎击了。
荆婵反手拉住马鞍,嘬出一长一短的啸哨,极星陨铁一般破空而出,点蹄纵跃便是一丈,荆婵目如鹰隼,斜身挂在极星身侧。
速度太快!只见那马鬃猎猎高飞,对面半坡的敌匪根本看不清要朝何处瞄准。
荆婵飞马直指敌首,临近那骑马的蒙面男人
,她竟松开抓着马鞍的右手,以恐怖的腰力横在半空,双刀斩去,凰鸾涩鸣,随之即是刹那肉骨分裂的声音。
贼首已高弹坠地,连那花斑的棕马也横断了前肢。
一瞬间血色喷涌。
荆婵立腰跨上马背,极星悍然一跃,跳下断坡,那高射的血柱没有沾染荆婵分毫,她青绿的衣裳迎风如崖边傲立的劲松。
她拿出拭刀布旁若无人地擦拭佩刀,眉宇平静。
两岸余寇大溃,纷纷丢掉刀剑,上马败逃。
马蹄声混杂着车辙碾压而过的声音,不多时翻过了山坡,这群山匪,已经劫到货了还要来赚两个投名状不成?还是说,这批人识得那个叫杜霖的小子。
荆婵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要是路上不幸与人起了打斗,您就当我是个猫儿狗儿,良心过不去避让避让就成。
”,不幸与人起了打斗?只怕是专程奔着他来的罢,难怪道这人使尽法子也要赖上自己。
这两年外头起义蓄兵的多,一个身无功夫的富家子弟敢不带护从就往山里钻,不是离家闹气这般简单。
林子里的血腥气连风也刮不散,逗留在此迟早会招来野兽。
荆婵就此打住思绪,这是他人的因果,她不欲涉足,最多是应诺将他送到皖州罢了,她从不失信于人,不管是来劫道的还是来杀人的,挡回去便是了。
荆婵认下了这个麻烦,要走时麻烦本人却不见了,她巡视一圈,左侧山道有处草石交互的窄缝,有道月白的人影在里头蛄蛹。
“哎呀!我就知道姐姐你不会忘了我的!”在荆婵大开大阖砍人的时候,杜霖一边在心里臭骂一边扭动身子,引着那驴走到贴立在山坡脚下的一处狭隙中,免得荆婵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条池鱼。
亏得他眼尖,那缝隙长在一蓬杂乱的长草之下,随着山上的灰石往下渗水,他便知底下有处容人的空洞。
败那个凶煞的女人所赐,他在驴背上被绑得死紧,不管他怎么扭动都挣脱不得,在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那炸毛立耳的蠢驴竟然开始吃坡壁上垂下来的草!我!吃!
你!大!爷!的!草!杜霖双眼都瞪得充血,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来,那女人最好真有点本事,不然爷的小命就要留在这了。
对面簌地飞过来一支铁箭,直直地与杜霖擦身栽进驴蹄前的地上,杜霖惊得魂飞,嘴边泄出一声调转千回的“唔”。
娘的,不管了。
杜霖心一横,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匍匐于驴背使劲摇晃起来,借着身体的重量不断朝着石间缝隙移动,腰带胯,胯带腿,杜霖从未如此腰马合一过,他猛地侧身一倒,人与驴具掉进缝隙之中。
直到两山间丁零当啷的兵械声归于宁静,杜霖都敛气屏息龟缩在此,将“怂”字诀贯彻到底。
不知过去多久,杜霖似乎听不见喊打喊杀的声音了,那震山恫野的声音在似是还在杜霖头顶上盘旋。
那女人可是已经葬身贼手了?杜霖神情暗沉一瞬,默默诵了句什么,才借着石隙间突出的尖石把藤条磨断,松出手来再将缠嘴的布条解下。
如此奋力求生,待他满头大汗从石缝里钻出头时,迎面是一双脚底染血的皂靴。
有一只脚缺了一边护腿,那布条子还攥在杜霖手上。
有点意思。
“研究够了没有?”荆婵见地上那厮赖着不动弹,两眼不错地盯着她的鞋,要看出个什么花儿来?杜霖隐去眼底转瞬即逝的暗色,再抬头,又换上了那副恬不知耻的嘴脸,朝着荆婵讪笑。
“我果然没看错人!当时我只在树上打眼儿一瞧,姐姐就算在黑夜里也是如宝珠一样闪闪发光,真应了那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当时便知道姐姐是仪表堂堂的人才,是伸张正义的大侠啊……”反正骗人不花钱,这样的话杜霖要多少有多少,他晃着脑袋就开始胡天海底地乱侃,直到荆婵开始冷脸解另一只护腿,他才急急地收声,拿着先前绑他的那条松松地往脸上系:“嘿嘿,我自己来,自己来。
”闹呢?他杜霖可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