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纸扎匠:阴债 > 第一章

我叫林狗子。
青柳村最年轻的纸扎学徒。
师父林三槐总说我的剪刀钝得像猪骨头。
可他的剪刀能在红纸上走出血路。
王寡妇拍门时,我正在给纸人糊眼睛。
她头发沾着草屑,怀里的死孩子冻得发紫。
求您……
她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给囡囡扎个伴儿吧。
林三槐坐在竹椅上抽旱烟,烟袋锅子敲着八仙桌。
桌面裂口里卡着半片纸蝴蝶,是三年前留下的。
我知道他在等。
等王寡妇把额头磕出血。
等油灯跳了三跳。
等窗外的槐树影爬在他背上,像口吃人井。
去后院抱捆黄表纸。
他终于开口,烟袋锅子按灭在铜盏里。
我转身时看见他袖口滑落,腕间旧疤像条死蛇
——
那是赵家媳妇跳井那晚划的。
王寡妇跪在草席上哭,眼泪滴在死孩子脸上。
林三槐摸出剪刀,刀刃在油灯下泛青。
他先剪头,再剪手,最后剪小脚丫。
纸片子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骨头。
得有活气。
他忽然抬头,眼神像钉进我眉心,去打盆井水。
铜盆里的水映着他的脸,皱纹深得能藏住鬼。
我接过剪刀时手抖得厉害,这是他第一次让我碰
阴活。
按住。
他把死孩子的手按在黄表纸上,拇指碾出个血印。
我后颈窜起凉气
——
那孩子手腕上,竟有圈暗红色勒痕。
像被人用井绳绞出来的。
剪刀下去时,王寡妇突然尖叫。
纸人脑袋滚到她脚边,眼睛竟糊着血痂。
闭眼!
林三槐低吼,袖口滑出半截符纸,没完工的魂见不得生人!
我捂住眼睛,指缝里漏出灯光。
听见他嘟囔着什么,像在跟纸人说话。
像在哄一个走丢的孩子。
拿朱砂。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滴三滴在眉心。
我摸到陶罐时,发现他指尖在渗血
——
他用剪刀扎破了自己的食指。
血珠落在纸人眉心,突然爆出火星子。
成了。
他把纸人塞进王寡妇怀里,抱回去供在窗台上,天亮前别回头。
王寡妇浑身发抖,纸人的小褂蹭过我手背,竟有体温。
像刚从活人身上扒下来的。
后半夜起了风,纸扎铺的窗户哐当乱响。
我蹲在灶台前烧水,听见作坊里有动静。
像是有人在走路。
像是纸片子在响。
我攥紧烧火棍,从门缝里看进去。
林三槐背对着我,手里举着个纸人。
那是王寡妇的囡囡。
她转头了。
她在笑。
她的小手正够向油灯的火苗。
记住了。
林三槐突然开口,纸人在他手里碎成齑粉,活人的气能养纸,死人的债能催魂。
我看见他脚边堆着半片纸蝴蝶,翅膀上沾着新鲜的血。
和三年前赵家媳妇井里捞出来的那半片,能拼成整的。
鸡叫头遍时,王寡妇又来拍门。
她怀里没抱纸人,手里攥着把带血的剪刀。
它……
她眼神发直,盯着林三槐的剪刀,它说要找你。
林三槐弯腰捡起地上的纸蝴蝶,指尖碾过裂痕。
我看见他眼角跳得厉害,像有只鬼在眼皮子里蹦跶。
去把西厢房的棺材板擦擦。
他把剪刀插进腰间,该给老周头准备送终了。
我转身时,听见王寡妇突然尖叫。
她盯着林三槐的背后,瞳孔缩成针尖大。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墙上挂着的纸人,嘴角咧出道血缝。
西厢房的棺材板积着灰。
我用破布擦了三遍,木纹里还渗着暗红。
这是林三槐给自个儿备的柏木棺,三年前画的符,如今褪得像道血痕。
多擦几遍。
林三槐靠在门框上咳嗽,手里转着那半片纸蝴蝶,阴魂认生。
我闻见他袖口飘来药味,掺着铁锈味
——
是止血的百草霜混了人血。
王寡妇送来的剪刀还在条案上,刀刃凝着黑血,像咬过死人的牙。
后晌来了个戴瓜皮帽的男人。
他捏着帕子掩鼻,盯着作坊里的纸人直皱眉。
给婆娘扎个使唤的。
他扔出两块银元,要细皮嫩肉的。
林三槐没抬眼,剪刀在红纸上走得飞快。
纸片子落了一地,拼起来是个垂泪的女人,手腕上有道勒痕。
二十块。
他把纸人拍在桌上,少一文,扎出来的断手断脚。
瓜皮帽瞪眼:你这是抢钱!
抢钱
林三槐冷笑,烟袋锅子敲在纸人眉心,你婆娘在地下受的罪,二十块能买断
我看见瓜皮帽脖子猛地绷紧,像被人掐住了七寸。
他转身就走,布鞋在青石板上磨出刺啦声。
纸人还在条案上垂泪,泪珠砸在银元上,竟洇出小片水痕。
二更天,赵家男人翻墙进来了。
他浑身酒气,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饼子。
林师傅……
他舌头捋不直,春桃她……
是不是回来了
林三槐坐在阴影里,手里的纸蝴蝶忽明忽暗。
你媳妇的魂,早该找你算账了。
他指尖碾过蝴蝶裂痕,当年你把她绑去沉井,井绳还是我扎的纸绳改的。
赵家男人扑通跪下,膝盖磕在碎纸片上。
我看见他裤脚卷着水草,脚踝有道紫黑的印子
——
跟王寡妇那死孩子的勒痕一模一样。
我喝醉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爹非要沉井,我拦不住啊!
林三槐突然抬手,纸蝴蝶拍在他脸上。
拦不住
他声音里冻着冰,你按住她肩膀时,怎么没觉得沉
赵家男人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滚圆。
他背后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
那影子披头散发,手腕上缠着井绳,脚尖点地,正慢慢朝他挪过来。
鬼啊!
他连滚带爬往后退,撞翻了装满纸灰的瓦盆。
纸灰扑在他脸上,露出半张扭曲的鬼脸。
林三槐摸出剪刀,刀刃在油灯下泛着青光。
春桃要的不是你的命。
他对着影子说话,像对着个活人,她要你夜夜梦见那口井。
赵家男人连滚带爬往外跑,撞开院门时带倒了纸扎的童男童女。
那些纸人碎在地上,露出里面缠着的井绳
——
正是三年前沉春桃的那根。
后半夜,我听见井边有动静。
趴窗台上一看,赵家男人跪在井沿,手里攥着把纸钱。
月光照在他背上,映出个女人的影子。
那影子的手搭在他肩上,指尖滴着水,在他后颈洇出片深色。
三槐……
井里飘出水泡声,你答应过我的……
我打了个寒颤,那是春桃的声音,哑得像泡烂的纸。
林三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攥着半片纸蝴蝶。
没给你剪替身,是我欠你的。
他盯着井里,皱纹里爬满阴影,等我给你凑齐了阴债,就送你往生。
鸡叫时,赵家男人死在井边。
他脸泡得发白,手腕上缠着井绳,勒痕深得见骨。
林三槐站在他身边,往井里撒了把纸蝴蝶。
那些纸片遇水不化,扑棱着翅膀往井底钻,像要啄瞎什么人的眼。
阴债得用阴纸还。
他把最后半片蝴蝶扔进井里,当年我用阳纸扎井绳,坏了阴司的规矩。
我这才看清,他腕间的旧疤不是划伤
——
是道绳勒的血痕,跟赵家男人的一模一样。
作坊里突然传来异响。
我冲进去时,看见所有纸人都转了方向。
它们盯着林三槐的棺材,眼眶里渗出黑血。
最边上的八头纸仆,正慢慢抬起手,指向墙角的符纸
——
那是道士三年前留下的镇鬼符,如今裂成了两半。
林三槐开始手抖了。
剪红纸时总划破指腹,血珠滴在纸上,晕开的形状像只睁开的眼。
他对着碎纸发脾气,剪刀砸在墙上,扎进那幅三年前的《百鬼抬轿图》。
画里的纸轿晃了晃,轿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它们要醒了。
他盯着八头纸仆,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当年替七十二个穷人借过命,如今该收利息了。
我数过作坊里的纸人,不多不少,七十二个。
每个纸人背后都写着生辰八字,用的是林三槐的血。
王寡妇又来借纸了。
她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纸娃娃的小辫儿。
它昨晚说话了。
她嘴唇发乌,说要找你要眼睛。
林三槐正在给纸马钉蹄铁,铁锤子砸在木头上,溅出火星子。
告诉它,等我断气了,眼睛随它挖。
他头也不抬,现在先给老李家扎头耕牛,他儿子的病拖不过卯时。
卯时刚过,李寡妇就来报信。
她浑身泥泞,手里攥着半截牛绳:牛……
活了!
我跟着林三槐冲进李家,看见那头纸扎的黄牛正在圈里反刍。
它眼睛是两颗黑煤球,嚼草时嘴角淌着黑水,像泡过尸水的烂泥。
借的是阴山牛的魂。
林三槐摸了摸牛背,牛皮下竟有心跳,三天后记得烧牛绳,别让它带魂跑了。
正午来了个戴斗笠的男人。
他扔出一锭银子,要订十个纸仆,个个要
浓眉大眼,能扛能打。
林三槐扫了眼他腰间的玉佩,剪刀突然戳进桌面:你家老爷子咽气时,是不是七窍流血
斗笠男猛地抬头,斗笠边缘滑落,露出道刀疤。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的魂被野鬼扣了。
林三槐拔下剪刀,在黄表纸上划拉,十个纸仆不够,得加对纸狮子镇宅。
他说话时,我看见作坊里的七十二个纸人都转了方向,齐齐盯着斗笠男的后背。
子时,作坊起火了。
我抱着水桶冲进去,看见林三槐跪在地上,怀里搂着八头纸仆。
火苗舔着纸人的脸,它们竟咧开嘴笑了,露出用朱砂点的牙。
别救!
林三槐大喊,让它们烧!
可那些纸人遇火不燃,反而在火光中越长越高,影子投在墙上,变成八个扛着镰刀的壮汉。
我听见井里传来笑声。
春桃的笑声,混着水泡破裂的声音。
三槐,你欠我的债……
井里浮起个影子,该还了。
林三槐猛地转头,手里的纸仆突然活了,八只手同时掐住他的脖子。
是我的错……
他喉咙咯咯作响,当年该跟你一起跳井……
我抄起木棍砸向纸仆,木棍却穿过它们的身体。
纸仆们转头看我,眼窝里跳出绿火,像是在笑我不自量力。
林三槐突然伸手,从怀里掏出半片纸蝴蝶,按在纸仆眉心。
散开!
他咳出黑血,阴债未清,不得伤主!
纸仆们松开手,退回到阴影里。
林三槐瘫在地上,腕间的旧疤正在渗血,形状竟与纸仆的指印吻合。
井里的笑声渐渐消失,水面浮起个纸人
——
是三年前没剪完的春桃,她终于有了完整的脸,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
明天去镇上请道士。
林三槐摸着纸蝴蝶,声音轻得像纸灰,把镇鬼符换成新的,要朱砂写的,带雷纹。
我这才发现,墙角的旧符已经碎成粉末,下面露出行血字:债满七十二,纸灵索命时。
后半夜,我梦见作坊里站满了人。
七十二个纸人排成队,每个都牵着个影子。
那些影子穿着寿衣,脚踝缠着井绳,正是这些年找林三槐借过命的人。
八头纸仆站在最前头,手里捧着口棺材,正是林三槐给自己备的那口。
该上路了。
纸仆们开口,声音像好几个人叠在一起。
我惊醒时,听见作坊里传来剪纸声。
推开门一看,林三槐正对着镜子剪自己的纸人。
他剪得很慢,每一刀都像是在刻自己的骨头。
纸人成型时,窗外响起鸡叫,而他的眼角,已经爬满了蛛网状的血丝。
寿宴前三天,村里开始飘纸灰。
细细的,白白的,沾在人脸上像抹了层骨灰。
王寡妇抱着纸娃娃站在门口,娃娃的小辫上缠着纸灰,远看像插着孝幡。
它说要吃供品。
她眼神发直,要吃三碟供糕,每碟插三根香。
林三槐正在扎寿桃,竹篾扎破了手,血珠滴在桃尖上。
告诉它,等我咽气了,供桌随它啃。
他把寿桃扔进竹筐,筐里的纸花都垂着头,像哭过的眼睛。
我注意到他扎的寿桃全是九片花瓣
——
九是阴数,是给死人的。
寿宴当天,日头被云吞了。
八仙桌摆了八张,张张都垫着黄表纸。
李铁匠提来的猪头在案上淌水,猪眼睛被挖了,
replaced
by
两颗黑煤球
——
跟他三年前求的纸马眼睛一个样。
林师傅寿比南山!
有人举杯,酒碗碰到纸扎的
寿
字,字角突然卷起来,露出底下的

字。
林三槐坐在主位上,穿的寿衣是他自己剪的
——
左襟短三寸,右袖长半截,是给鬼穿的阴阳衣。
赵家男人的弟弟晃着酒碗过来,袖口露出道牙印,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当年我哥不该冲撞您……
他舌头打结,您大人有大量……
林三槐突然抬手,寿桃砸在他脸上:你家的井水污染了三条魂,拿什么赔
寿桃裂开,里面掉出半片纸蝴蝶,翅膀上沾着水草
——
是从赵家井里捞的。
王寡妇的纸娃娃突然从她怀里蹦出来,爬到供桌上啃供糕。
它啃得很快,嘴角沾着糕渣,眼睛却盯着林三槐的寿衣。
它要你的布!
王寡妇尖叫,它说那布能做身子!
林三槐抄起剪刀掷过去,刀刃擦着纸娃娃的头皮插进墙里,惊起一片纸灰。
纸娃娃转头看他,嘴角咧开
——
那道缝跟春桃跳井时的伤口一模一样。
戴斗笠的男人带着八个壮汉闯进来,每人手里提着纸扎的礼盒。
林师傅大喜!
他掀开礼盒,里面是个纸扎的金元宝,上次订的纸仆不好使,求您再赐十个!
林三槐盯着他腰间的玉佩,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喷在纸元宝上,竟显出血字:欠债不还,剜眼扒皮。
你家老爷子的魂还在野鬼手里。
林三槐擦嘴,你以为扎十个纸仆就能挡灾
壮汉们想动手,却被地上的纸灰绊倒。
那些纸灰聚成一团,竟拼成个女人的轮廓,她手腕缠着井绳,正慢慢朝斗笠男爬过去。
酉时,道士终于来了。
他穿着黑袍,腰上挂着跟林三槐同款的铜剪刀,却在看见寿衣时皱眉:
你这是给自己办丧
寿衣寿衣,寿即是丧。
林三槐笑,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纸灰,阳寿借出去七十二份,早该还了。
道士摸出符纸,刚要贴在墙上,却看见所有纸人都转了方向,齐齐盯着林三槐的棺材。
亥时,寿宴变丧宴。
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全灭,黑暗中响起剪纸声。
我摸到火柴时,看见林三槐站在棺材旁,手里举着个新剪的纸人
——
那纸人穿着他的寿衣,左襟短三寸,右袖长半截。
该上路了。
他把纸人放进棺材,阴债七十二,一个都不能少。
棺材盖合上的瞬间,所有纸人都动了。
它们爬向斗笠男,爬向赵家弟弟,爬向每一个曾借过命的人。
王寡妇的纸娃娃咬断了井绳,井里传出笑声,混着纸钱燃烧的味道。
道士掏出铜剪刀,却被纸灰迷了眼:你这是要拉着全村陪葬!
不是陪葬。
林三槐敲了敲棺材,里面传来闷闷的回应,是让他们还债。
我看见斗笠男被纸人按在墙上,纸灰塞进他的嘴。
赵家弟弟的脚踝被井绳缠住,拖向院子里的老槐树。
而林三槐的寿衣空了,像片枯叶飘在棺材上,寿衣左襟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裂口
——
跟春桃跳井时,扯破的衣襟一模一样。
棺材抬出纸扎铺时,天压得很低。
十六个壮汉青筋暴起,棺材却纹丝不动
——
像生了根,扎进了青石板。
林三槐的寿衣搭在棺材上,左襟裂口处露出半片纸蝴蝶,翅膀上的血珠还没干。
用公鸡血!
道士喊,手里的符纸抖得像筛糠,镇住阴魂!
李铁匠抄起菜刀砍鸡冠,鸡血滴在棺材缝里,却滋啦冒起白烟
——
下面渗出来的,是黑色的尸水。
抬棺队刚过老槐树,棺材突然轻得能飘起来。
我看见抬棺人脚面上缠着井绳,每个绳结都系着个纸人
——
正是林三槐剪的七十二个借命鬼。
它们在抢人!
有个壮汉腿软下跪,林师傅的魂被分走了!
道士冲过去撒米,米粒落在纸人脸上,竟变成虫豸,钻进它们的眼窝。
纸人们转头看他,眼窝里爬出蜈蚣,啃食他腰间的铜剪刀:还债……
还债……
赵家媳妇的井突然沸腾,井水漫过井口,在地上冲出条血路。
血路直通棺材,春桃的影子从水里浮出来,她穿着林三槐的寿衣,左襟裂口处露出半截剪刀
——
正是林三槐三年前没给她剪完的那把。
三槐,你骗我……
她的影子爬上棺材,腕间井绳勒进木头,你说会给我剪替身的……
棺材里传来敲击声,一下比一下急,像在回应她。
道士突然脸色煞白:他没把自己当纸扎匠……
他把自己当替身了!
棺材刚落地,七十二个纸人同时扑向送葬队伍。
他们扯住斗笠男的腿,抠进他的眼窝:还命来!
赵家弟弟被井绳吊在槐树上,脚尖点着自己的棺材
——
不知何时,坟头多了口新棺,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快看!
有人尖叫,林师傅的棺材空了!
我转头时,正看见林三槐的寿衣飘上墓碑,寿衣下没有脚,只有半截纸蝴蝶在风里扑棱。
春桃的影子钻进寿衣,裂口处的剪刀突然变长,变成把三尺长的纸刀。
阴债清了。
寿衣里传出两个人的声音,现在该算阳债了。
纸刀挥过,斗笠男的玉佩碎成齑粉,里面掉出半片纸契约
——
正是当年他爹借命时按的血手印。
道士掏出最后一张符纸,却被纸刀削断手腕:你已经成了纸灵……
何苦再拖活人下水!
活人
寿衣转向他,裂口处咧开笑纹,他们借阴魂的命活阳间的日子,早就是半只脚在阴间的人了。
乱坟岗刮起旋风,卷着纸灰和血泥。
我看见每个送葬人脚下都缠着井绳,绳子尽头连着林三槐的棺材
——
此刻棺材里躺的不是人,是七十二个纸人叠成的纸砖,每块砖上都刻着一个生辰八字。
王寡妇的纸娃娃爬上墓碑,手里攥着林三槐的剪刀。
它剪断井绳,春桃的影子终于站直了身子,寿衣左襟的裂口不见了,
replaced
by
完整的纸蝴蝶。
该你了。
它转头看我,眼窝里燃着绿火,你学了三年剪纸,该知道怎么给师傅补债了。
我后退半步,鞋底碾到个硬东西。
低头一看,是林三槐的钝剪刀,刀刃上凝着新血
——
血珠的形状,跟寿衣上的纸蝴蝶一模一样。
棺材突然剧烈震动,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剪纸声。
当啷一声,道士的铜剪刀落在我脚边,刀刃映出我的脸
——
不知何时,我袖口也露出道勒痕,像条死蛇盘在腕间。
纸娃娃的绿火眼窝盯着我。
它手里的剪刀滴着血,血珠在墓碑上洇出

字。
王寡妇跪在地上抓头发,指甲抠进头皮:它说要剪你的手筋……
滚!
我抄起木棍砸过去,木棍却穿过纸娃娃的身体,插进坟头的纸幡里。
纸幡突然绷直,像根指着我的手指。
李铁匠冲进乱坟岗,浑身缠着燃烧的纸马。
那些纸马是他三年前借的阴山魂,此刻蹄子踩在他脸上,嘴里喷出的不是火,是黑水。
救我!
他撞向棺材,纸马的嘴咬进他的喉咙,林师傅说过……
借魂要还骨!
道士用断腕甩出符纸,符纸却被纸马吞了。
我这才看见,李铁匠腕间缠着根细纸绳,正是当年扎纸马时用的
——
现在绳子长进了他的肉里,像条正在蜕皮的蛇。
斗笠男的八个壮汉抬着口新棺赶来,棺材上贴着
还魂
符。
把林三槐的魂还给我们!
他们挥着锄头砸坟,我们花钱借的命,凭什么要还!
锄头敲在棺材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
里面早已没了纸砖,只剩半片纸蝴蝶在晃。
春桃的寿衣影子突然站在坟头,纸刀劈开壮汉的锄头。
阳钱买不了阴债。
寿衣裂口处露出剪刀尖,你们用死人的魂撑阳寿,该拿什么还
壮汉们后退时踩断纸幡,幡上的纸人纷纷转头,眼窝里掉出他们的生辰八字。
全村老少举着火把包围乱坟岗,火把上捆着林三槐扎的纸人
——
他们想烧掉所有证据。
都是那老东西的错!
有人喊,他勾来的鬼,凭什么让我们陪葬!
火把扔进坟坑时,七十二个纸人突然站起,身上的火越烧越旺,却烧不出半点灰。
它们走向人群,每一步都在长高,变成跟活人一般大的纸灵。
道士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你们以为烧了纸人就能脱罪
他举起断腕,当年林三槐替你们借命时,用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人群瞬间安静,只有纸灵的脚步声沙沙作响。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三槐的棺材空了
——
他早把自己折进了七十二份阴债里,每一份都连着活人的命。
纸娃娃爬进我的领口,剪刀尖抵住我的喉结:该你还债了。
它的小褂蹭过我腕间的勒痕,我突然想起林三槐教我剪纸时的话:学徒第一年,要在腕上刻绳印,记住阴魂的分量。
原来那不是勒痕,是他早就刻好的债印。
我没借过命!
我想推开它,却发现手在流血
——
不知何时,我握住了林三槐的钝剪刀。
剪刀刃上的血珠滴在纸娃娃眉心,竟让它露出笑容。
你学的是纸扎匠的手艺,欠的是纸灵公的恩。
寿衣影子飘到我身后,裂口处的纸蝴蝶终于完整,现在该你接手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叫。
我看见王寡妇的儿子举着刀冲过来,刀刃上刻着林三槐的
九尾猫——
那是他昨晚跪在坟前刻的。
我替我娘还!
他把刀塞进我手里,但求你让她做个正常人!
刀刚入手,他的手腕就裂开道血缝,里面掉出半片纸契约
——
正是王寡妇当年求纸人时按的血手印。
纸灵们停下脚步,齐齐转向我。
道士用符纸裹住断腕,眼神里竟有解脱:动手吧,新纸扎匠。阴债总得有人收,就像纸总得有人剪。
我看着手里的剪刀,刀刃映出自己的脸
——
不知何时,我眼角也爬上了蛛网状的血丝。
寿衣影子落在我肩头,春桃的声音和林三槐的声音混在一起:第一刀,先剪断阳间的牵连。
我举起剪刀,对着自己腕间的债印划下去。
鲜血溅在纸娃娃身上,它突然变回普通的纸人,掉在坟前的供桌上。
供桌上不知何时摆好了新的纸扎
——
是口小棺材,里面躺着个剪到一半的纸人,眉眼与我七分相似。
腕间的血还在滴。
滴在供桌上的小棺材上,染透了那个未完成的纸人。
哑巴徒弟不知何时跪在我身后,手里捧着林三槐的铜剪刀,刀刃上凝着三年前的血
——
那是春桃跳井那晚留下的。
你早就知道。
我转头看他,他眼尾有颗黑痣,跟林三槐右耳后的一模一样。
他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乱坟岗的方向
——
那里的纸灵们正围着村民,像圈养的牲口。
纸刀在寿衣影子手里闪着光,春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该办正事了,新纸扎匠。
村民们举着农具冲过来,却被纸灵们用井绳捆成串。
我们没借过命!
有人哭嚎,都是祖上造的孽!
寿衣影子飘到他们头顶,裂口处的纸蝴蝶展开翅膀,露出下面的生辰八字
——
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红叉,是林三槐用自己的血勾的。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纸刀划过第一个人的手腕,你们吸的每口阳间气,都是阴魂吐的血。
哑巴徒弟突然举起铜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划下去。
他脖子里掉出半片纸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竟与春桃的完全吻合。
原来你是……
我瞳孔骤缩,想起林三槐屋里那张泛黄的襁褓
——
上面绣着同样的蝴蝶。
他摇头,在地上划出血字:我是她未出世的孩儿。
七十二个纸灵抬着林三槐的棺材进来,棺材里堆满新剪的纸人,每个纸人都长着我的脸。
阴债七十二,需要七十二个替身。
寿衣影子将纸刀塞进我手里,你剪的不是纸,是活人魂。
我看着刀刃上自己扭曲的脸,想起林三槐说过的话:纸扎匠的最后一刀,要剪自己的生辰八字。
村民们开始惨叫。
纸灵们扯开他们的衣襟,露出背后的债印
——
那是林三槐偷偷盖的阴司章,用的是他的寿血。
哑巴徒弟爬向春桃的影子,手里攥着半片蝴蝶,像攥着母亲的衣角。
寿衣影子终于低头看他,纸刀落下时,却砍断了他腕间的井绳
——
那是林三槐替他系的保命绳。
去吧。
寿衣影子说,声音第一次有了温度,阳间没你的债,阴间有你的路。
哑巴徒弟哭着磕头,纸蝴蝶在他掌心化成灰烬,飘向乱坟岗的方向。
我这才明白,林三槐为什么终身未娶
——
他把自己的骨血,折进了春桃的阴债里。
我举起纸刀,对着第一个债印划下去。
纸灵们张开嘴,吞下从伤口溢出的黑雾
——
那是活人借走的阴魂。
村民们瘫在地上,背后的阴司章淡成白纸,而我腕间的债印,却深了三分。
该你了。
寿衣影子转向我,裂口处的剪刀尖抵住我的眉心,七十二个替身,还差一个。
我看着供桌上的小棺材,里面的纸人已经有了完整的眉眼。
哑巴徒弟突然冲过来,将铜剪刀插进寿衣影子的胸口。
别碰他!
他第一次开口,声音像碎玻璃,他是最后一个纸扎匠,断了就没了!
寿衣影子顿住了。
纸刀从它手里滑落,变成半片蝴蝶,飘向林三槐的棺材。
棺材突然打开,里面躺着的不是纸砖,是林三槐的遗像
——
他穿着那件阴阳寿衣,左襟裂口处,终于补上了完整的纸蝴蝶。
走吧。
遗像里的他突然开口,阴债清了,阳间的路,留给活人走。
纸灵们纷纷跪下,对着遗像磕了三个头,然后化作纸灰,飘向村口的井。
井水不再沸腾,春桃的影子最后看了眼哑巴徒弟,慢慢沉入井底,手里攥着那半片蝴蝶。
天亮了。
乱坟岗的墓碑上,多了七十二个纸扎的魂幡。
哑巴徒弟坐在纸扎铺门口,手里拿着新剪的纸人
——
那是林三槐的样子,手里捧着半片蝴蝶。
我摸出林三槐的钝剪刀,发现刀刃上的血珠竟凝成了字:纸扎人断纸扎魂,活人不欠死人恩。
村口来了个新货郎。
他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黄表纸,纸里裹着半片蝴蝶的影子。
我知道,这是下一个纸扎匠来了,带着新的阴债,新的替身,和永远还不完的
——
阳间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