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络,苏相府的养女。这个养字,像一根无形的绣花针,时时刻刻密密地扎在我心上,不疼,却也绝不舒坦。
今日,是我和妹妹苏婉儿一同入宫的日子。
晨曦微露,铜镜里的我,一身杏子黄的宫装,衬得肤色愈发莹白。母亲——我该称她为嫡母,正亲自为我簪上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温柔得近乎刻意。
络儿,入了宫,凡事要多看,多想,少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信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垂眸,应了声:女儿晓得。
聪明或许吧。若不聪明,又怎能在这相府安然度过十年,从一个差点饿死街头的孤女,变成今日能踏入宫闱的贵女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苏婉儿那甜得发腻的嗓音:姐姐,母亲,婉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她像一阵香风般飘了进来,今日的她,选了一袭娇嫩的粉色宫装,更显得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楚楚可怜。她一进来,便亲昵地挽住母亲的另一只手臂,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濡慕与担忧:母亲,您一早便起来为姐姐梳妆,定是累了。姐姐也是,怎不劝着母亲多歇会儿
瞧,这就是苏婉儿。我的好妹妹,相府真正的千金,一个天生的绿茶高手。话里话外,既显了她的孝心,又暗暗点出我这个养女不懂体贴。
母亲拍了拍她的手,眼中终于有了些真切的笑意:你这丫头,就你嘴甜。快坐下,让嬷嬷也给你好好拾掇拾掇。
苏婉儿娇俏一笑,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过我头上的凤凰步摇,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捕捉到了,那是嫉妒,是势在必得。
我知道,这支步摇,原是她看上的。
姐姐,她坐到我身旁,拉起我的手,指尖温热,语气却带着一丝幽怨,入了宫,我们姐妹可要相互扶持。姐姐比我年长,又素来沉稳,往后妹妹若有不懂事的地方,姐姐可要多担待,多指点我。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盛满了真诚。若非我深知她的手段,恐怕真要被她这副模样感动了。
我抽出手,拢了拢鬓发,淡笑道:妹妹说笑了。宫中规矩森严,你我皆是新人,自当谨言慎行,相互照应是应该的。只是妹妹兰心蕙质,哪里需要我来指点。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应了她的相互扶持,又将她的指点轻轻挡了回去。
苏婉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为更甜美的弧度:姐姐过谦了。对了,昨儿个父亲还特意嘱咐我,说姐姐你心思细腻,让我多学着点呢。
她又将父亲抬了出来。是啊,父亲苏振宏,当朝宰辅。他将我从泥潭中捞起,悉心教养,为的便是今日。一颗有用的棋子,自然要比一颗无用的棋子,更得他的关爱。
马车早已在府外等候。我和苏婉儿并肩走出,身后是母亲和一众仆妇的相送。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了眼。
这巍峨的相府,我住了十年,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我。如今,要踏入那座更华丽、也更冰冷的牢笼——皇宫。
苏婉儿在我耳边轻声说,带着一丝兴奋与期待:姐姐,你说,皇上会喜欢我们之中的哪一个呢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少女怀春的旖旎,但我听出的,却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我侧头看她,她正仰着脸,目光灼灼地望着宫城的方向,仿佛那里有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她生得极美,我见犹怜,是那种最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类型。而我,容貌清丽有余,却少了那份惊心动魄的媚色,多了几分疏离的清冷。
各花入各眼吧。我淡淡回应。
我知道,苏婉儿的目标,从来都不仅仅是喜欢那么简单。她要的是独占,是荣宠,是踩着所有人往上爬。而我,这个挡在她前面的养女姐姐,恐怕是她入宫后第一个要拔掉的钉子。
马车辘辘,驶向那朱红宫墙。
我轻轻抚上心口,那里放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玉坠,是我生身父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冰凉的玉石贴着肌肤,给予我一丝冷静。
情情爱爱在这深宫之中,那是最虚无缥缈,也最奢侈的东西。
苏婉儿想要,便让她去争。
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活下去,然后,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片天。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有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奉皇上口谕,宣苏氏姐妹觐见——
我深吸一口气,与苏婉儿对视一眼。她的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光芒,而我的眼中,平静无波。
好戏,才刚刚开场。而我,苏络,绝不会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棋子。这深宫,是她的修罗场,又何尝不是我的只是,我的猎物,并非皇帝的恩宠,而是自由。昭阳殿的檀香余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我和苏婉儿一前一后,由两名小太监引着,走向各自的居所。方才殿上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我脑中反复回放。
皇帝萧澈,比我想象中更难测。他那句朕的后宫,不缺会说漂亮话的人,也不缺美人,与其说是对我们的告诫,不如说是一种厌倦的宣告。而他对我那算学的兴趣,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一种发现新奇玩意儿的兴致。
这兴致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成功地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初印象。至少,我不是众多娇艳花朵中,面目模糊的一朵。
姐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妹妹竟不知,姐姐还有这般...‘奇才’。苏婉儿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刻意拉长的奇才二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一丝被抢了风头的恼怒。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她。阳光下,她那张娇美的脸庞因嫉妒而微微扭曲,但很快又被她惯有的楚楚可怜所掩盖。妹妹过奖了。我淡淡一笑,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罢了,希望能为皇上略尽绵力。倒是妹妹,天生丽质,定能早日获得皇上青睐。
她听出了我话中的敷衍,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倚竹轩那地方我听说过,偏僻得很,素来是安置失宠或是体弱宫嫔的。姐姐初来乍到,就被分去那里,怕是要寂寞了。
清静些也好。我回道,语气平静无波,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想想如何为皇上分忧。妹妹的鸣鸾殿靠近御花园,想必热闹非凡,妹妹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苏婉儿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她大约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个安排。在她看来,偏僻的倚竹轩无疑是一种冷落。她跺了跺脚,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终于不再全是伪她跺了跺脚,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终于不再全是伪装的柔顺,而是闪过一丝真实的、被我看穿后的恼怒与不甘。哼,姐姐倒是想得开。只怕到时候,不是清静,而是冷清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便多谢妹妹吉言了。我依旧浅笑,语气波澜不惊,若真能落得个清净,我倒是求之不得。妹妹前程似锦,想必日后事务繁忙,怕是没空来看我这僻静的姐姐了。
苏婉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被我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得不轻。她大概以为,我会哭闹,会不甘,会求她日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可惜,她算错了。
引路的小太监见我们之间的气氛微妙,连忙躬身道:苏主子,苏才人,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去各自宫苑安顿下来吧。
苏婉儿这才冷哼一声,甩了甩帕子,扭头便跟着她那边的太监,朝着鸣鸾殿的方向款款而去,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迫不及待的雀跃。
我目送她离开,直至那抹粉色消失在游廊尽头,才收回目光,对引路的年轻太监温和道:有劳公公了。
这小太监约莫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态度也还算恭谨,他连忙道:苏主子客气了,奴才小禄子,以后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
倚竹轩,果然名副其实。越往里走,便越是偏僻,周遭的宫殿楼阁也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竹林和几处荒废的假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气息,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终于,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掩映下,一座略显陈旧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门上的朱漆有些斑驳,檐下的灯笼也缺了一角,看上去确实有些萧索。
主子,倚竹轩到了。小禄子停下脚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我点点头,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内不大,几丛疏竹,一口枯井,正对着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地上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几丛倔强的青苔。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宫装,约莫四五十岁的嬷嬷,带着两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小宫女,从正房里迎了出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奴婢秦氏,携倚竹轩宫人,叩见苏主子。
嬷嬷请起。我虚扶一把,打量着眼前的秦嬷嬷。她面容清瘦,眼神却很沉静,不卑不亢,不像是个久居冷宫心生怨怼之人。那两个小宫女,一个叫春桃,一个叫夏荷,低眉顺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主子一路辛苦,屋里已略作洒扫,请主子先歇歇脚。秦嬷嬷引我入内。
正房的陈设简单朴素,一张楠木拔步床,一张梳妆台,一套桌椅,连多余的摆件都少见。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空气中还带着新晒过被褥的淡淡皂角香,显然是用了心的。
有劳秦嬷嬷了。我环视一周,心中有了计较。这倚竹轩,虽偏僻陈旧,却也算是个独立的院落,关起门来,自成天地。对我而言,这恰恰是最好的安排。
主子客气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秦嬷嬷垂手立在一旁,只是这倚竹轩,久未有主位娘娘入住,各宫的份例也……也有些怠慢。奴婢已着人去内务府催领了,只是怕一时半会儿未必齐全。
我了然。人走茶凉,何况是这种无人问津的偏僻宫苑。内务府那些人,最是会看人下菜碟。
无妨,我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荷包,里面装着几块碎银,是我入宫前嫡母塞给我的,叮嘱我用来打点,这些银子,嬷嬷先拿着,若有什么短缺,先自行采买些应急。往后,倚竹轩的事务,便都仰仗嬷嬷了。
秦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想到我一个初入宫、又被分到这种地方的贵女,竟如此干脆利落,还懂得体恤下人。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正色道:主子,这使不得。奴婢们伺候主子是本分。
嬷嬷不必推辞。我将荷包塞到她手中,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我初来乍到,宫中诸事不懂,往后还要多依赖嬷嬷指点。这些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嬷嬷若是不收,倒显得生分了。
秦嬷嬷这才收下,眼底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既如此,奴婢便替春桃夏荷谢过主子赏。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尽心打理好倚竹轩。
我微微一笑,知道这第一步算是走对了。在这深宫之中,金钱或许不是万能的,但人心,却往往能用最朴素的方式收买。
待秦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退下,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风过竹梢,沙沙作响,竟有几分山野间的意趣。
与鸣鸾殿的热闹喧嚣相比,这里的确冷清。但对我而言,这冷清,便是自由的序曲。
苏婉儿想要争奇斗艳,想要圣眷恩宠,那便让她去争。她的战场在御花园,在皇帝的寝殿,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宴席上。
而我的战场,就在这小小的倚竹轩。
我轻轻抚上心口那枚冰凉的玉坠。父亲苏振宏将我从泥潭中捞起,教我诗书礼仪,教我琴棋书画,甚至,还破例让我接触了苏家账房的些许事务,培养我的算学之能。他以为,这是将我打造成一枚更锋利、更有用的棋子。
他却不知,我学的那些算学,早已不仅仅是盘点账目那么简单。数字的奥秘,远比人心来得清晰明了。它们可以构建秩序,也可以揭示混乱;可以累积财富,也可以暴露亏空。
皇帝对我算学的兴趣,是我意料之中的一步棋。但如何将这兴趣,化为我脱身的阶梯,还需要细细谋划。
夜色渐深,倚竹轩里静悄悄的。春桃送来了晚膳,虽不比相府精致,却也清淡可口。用过膳后,我摒退了她们,独自坐在灯下。
摊开一张宣纸,我提笔,却并非写诗作画,而是开始默写记忆中的宫中内务府的一些基本架构和已知的些许账目往来。这些,是父亲书房中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卷宗里,我偷偷记下的。
父亲啊父亲,你以为我是你手中待价而沽的珍宝,却不知,我早已在暗中磨砺爪牙,只为有朝一日,能挣脱这无形的枷锁。
突然,窗外竹影晃动,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悉索声。
我心中一凛,搁下笔,凝神细听。
难道这么快,就有人按捺不住,要来探查我这失宠贵人的底细了还是说……这倚竹轩,本就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悉索声又响了一下,极轻,仿佛是夜风吹过竹叶,但又带着一丝刻意的收敛。
不是风。风声不会如此断续,也不会带着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的目光落在窗棂上。窗户是关着的,但糊窗的薄纸,并不能阻隔多少声音。
我缓缓起身,动作轻柔得像一只猫。烛火在桌上跳跃,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墙壁上。我没有立刻走向窗边,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屋内的摆设,确保万一有变,能有可供格挡或藏身之处。
那声音停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走到妆台边,拿起一把小巧的裁纸银刀。刀刃不长,却也锋利。入手微凉,给了我一丝镇定。
然后,我才一步步,无声无息地挪到窗边。我没有直接凑近窗纸,而是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瞥。
竹影婆娑,月色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难道是我多心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下戒备的时候,那悉索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近了些,似乎就在窗台底下!
我瞳孔微缩。
紧接着,我看到窗台下方的地面上,一小块平日里被竹叶覆盖的泥土,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动作极其细微,若非我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
有人在下面!而且,似乎是在……挖东西
这倚竹轩,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惊动对方。而是悄然后退几步,回到桌案前,重新坐下,拿起毛笔,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在纸上书写。
但我的全部心神,都已集中在那扇窗户上。
我故意将笔杆在砚台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的悉索声戛然而止。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再无任何动静。
我放下笔,心中已有了计较。对方行事如此谨慎,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但也说明,他/她并不想被人发现。
夜深了,我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在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倚竹轩的偏僻,此刻在我看来,倒成了另一种便利。
第二日一早,我如常起身。春桃和夏荷进来伺候我梳洗。我状似无意地问秦嬷嬷:嬷嬷,这倚竹轩以前都住过些什么人我瞧着院子虽旧,但格局倒也雅致。
秦嬷嬷正在为我布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回主子,这倚竹轩啊,有些年头了。早年间,住过一位先帝的才人,据说极爱竹,后来……后来便一直空着。再后来,也偶尔安置过些体弱或是犯了小错的宫嫔,但都住不长久。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哦犯了小错的宫嫔我夹了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那这院子里,可有什么禁忌或是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秦嬷嬷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言辞:主子聪慧。这宫里头,处处都有禁忌。倚竹轩僻静,旁人轻易不来,主子只要安分守己,便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后院那片竹林深处,有一口枯井,主子平日里还是莫要靠近的好,免得沾染晦气。
枯井我心中一动。
用过早膳,我便说要在院中走走,熟悉一下环境。秦嬷嬷并未阻拦,只叮嘱春桃夏荷好生跟着。
我带着她们,先是在前院转了转,然后慢慢踱向后院。后院果然比前院更为幽深,竹子也长得更加茂密。
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果然看到一口被藤蔓和杂草半掩的枯井。井口用几块破旧的石板虚掩着,周围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
我站在井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昨夜发出声音的那扇窗户下方。
那里是正房的西侧,靠近竹林边缘。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佯装对竹子感兴趣,绕着那片区域走了几圈,目光细细地扫过每一寸土地。
终于,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下,我发现了一丝端倪。
那里的泥土,比别处要松散一些,几片新落的竹叶,也与周围的枯叶颜色略有不同,像是被人刻意铺上去掩盖过什么。
我心中了然。
春桃,夏荷,我唤道,这竹子长得真好,只是落叶太多,显得有些杂乱。你们去寻把扫帚来,我们把这附近清理一下,也显得清爽些。
春桃和夏荷对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应声去了。
待她们走远,我迅速蹲下身,拨开那层新铺的竹叶。
果然,下面露出一块活动的石板。石板不大,约莫一尺见方,边缘打磨得十分光滑,与周围的泥土格格不入。
我尝试着推动石板,入手沉重,但并非纹丝不动。我用上些力气,石板被我缓缓推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某种奇异药草的淡淡气味,从洞中飘散出来。
我没有贸然探头,而是侧耳细听。
里面很安静,只有微弱的气流声。
就在这时,我听到春桃和夏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迅速将石板归位,用竹叶重新掩盖好,起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主子,扫帚拿来了。春桃将扫帚递给我。
我接过扫帚,随意扫了几下落叶,便笑道:罢了,这活儿还是让她们粗使宫人来做吧。我们去那边看看。
接下来的几日,我并没有再刻意去探查那个洞口。但我知道,倚竹轩的秘密,远比我想象的要深。
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是谁他/她为何要躲在这里又在挖掘什么
苏婉儿那边,倒是很快传来了消息。她凭借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和甜言蜜语,据说在御花园偶遇皇上时,得了几句夸赞,还被赏了一支珠钗。一时间,鸣鸾殿门庭若市,不少趋炎附势之人都去巴结她。
对此,我只是一笑置之。
这日午后,我正在房中看书,秦嬷嬷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凝重:主子,方才内务府传来消息,说是皇上今晚……可能会来倚竹轩。
我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
萧澈他怎么会突然要来这冷清的倚竹轩
难道是苏婉儿在他面前说了什么还是……我那日殿上的算学之言,终于让他想起了我这颗被遗忘的棋子
消息确实吗我问道。
是敬事房的刘公公亲自传的话,应该不会有错。秦嬷嬷道,奴婢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好生准备了。
我点点头,心中却在飞快地盘算。
萧澈此来,目的为何仅仅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深意
而那个藏在倚竹轩地下的秘密,又是否会被他发现
夜幕降临,倚竹轩内外都掌上了灯。虽然依旧简单,却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亮堂。
我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只简单绾了个发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这样的打扮,与这清幽的倚竹轩倒是相得益彰。
亥时将至,院外终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太监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秦嬷嬷和春桃夏荷,迎至院中。
月光下,萧澈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缓步走来。他身后只跟了贴身太监李德全,以及两名提灯的内侍,排场并不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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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苏络,恭迎皇上。我屈膝行礼。
平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走近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向四周,你这里,倒是清静。
托皇上洪福,臣妾在此一切安好。我垂眸应道。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走入正房。
我引他入座,春桃奉上清茶。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屋内的陈设:朕听说,你精通算学
终于来了。
我心中安定下来,恭敬回道:臣妾不敢妄称精通,只是略懂皮毛,平日里喜欢摆弄些数字罢了。
哦他挑了挑眉,似乎来了些兴趣,苏爱卿倒真是生了个与众不同的女儿。旁人家的女儿,不是爱红妆便是爱诗画,你却喜欢这些枯燥的数字。
皇上谬赞。在臣妾看来,数字自有其规律与奥妙,远非枯燥二字可以形容。我微微一笑,语气不卑不亢。
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放下茶杯,道:朕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来,也是想考考你。
臣妾愚钝,请皇上示下。
萧澈从李德全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的紫檀木匣子,放到桌上,推到我面前:打开看看。
我依言打开木匣,里面并非什么珍宝,而是一叠写满了数字和条目的账册,以及……几枚形状不规则,刻着奇特符号的竹筹。
这竹筹,我认得!这是民间赌坊里用来记账和传递消息的暗码筹!
我心中一震,抬眸看向萧澈。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
这是前几日京畿府查抄城南一个地下赌坊时搜出来的东西。萧澈淡淡开口,账目混乱,还有这些无人能解的竹筹。京畿府尹为此焦头烂额,朕想,或许苏才人能给朕一个惊喜。
我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考验。城南地下赌坊,往往牵扯着京中错综复杂的势力。萧澈将这个烫手山芋抛我心中一震,抬眸看向萧澈。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惊澜,伸出手指,轻轻拈起一枚竹筹。竹筹入手微凉,质地坚硬,上面刻着的符号,并非任何已知的文字或数字体系,倒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暗记,扭曲而诡异。
皇上,我缓缓开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这些竹筹上的符号,臣妾从未见过。账册……也似乎并非寻常的记账之法。
我没有直接说我认得这是赌坊的暗码,那太过冒险。但我也没有完全推诿,那会显得我无能,辜负了他特意前来的考较。
萧澈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哦苏才人也觉得棘手
棘手谈不上。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专注,只是,若要解开这些,恐怕需要些时日,并且……臣妾斗胆,这些账目和竹筹,背后牵扯的事情,恐怕不小。京畿府尹都束手无策,臣妾一介深宫女子……
我故意将话说得含糊,点到即止。既是表明态度,也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以及他愿意为此事投入多少。
朕知道。萧澈的指尖在紫檀木匣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朕要的,就是结果。至于过程,朕不问。你若能解开,便是大功一件。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朕的后宫,不养无用之人。苏才人,你可明白
这话,便有些重了。敲打之意,昭然若揭。
我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臣妾明白。请皇上给臣妾三日时间。三日之内,臣妾定会给皇上一个答复。
三日。这是我给自己留下的余地。这些暗码虽然复杂,但并非无迹可寻。我前世曾对密码学有过涉猎,加上这身体原主记忆中苏家账房那些隐秘的记账方式,触类旁通之下,并非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时间,不仅仅是解开这些竹筹,更是要思考,如何利用这件事,为自己铺路。
萧澈似乎对我提出的时限并不意外,他微微颔首:好,朕便给你三日。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躬身应道。
这三日,倚竹轩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苏才人所需一应笔墨纸砚,皆由内务府按最优供给。若有其他需要,直接报与朕知晓。萧澈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这看似是恩典,实则也是一种变相的软禁和监视。我心中了然。
臣妾遵旨。谢皇上隆恩。我再次屈膝。
起来吧。萧澈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我,那眼神比方才更多了几分探究,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李德全等人离开了倚竹轩。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我才缓缓直起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方才看似平静的对话,实则暗流汹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秦嬷嬷和春桃夏荷这才敢上前,脸上都带着几分后怕与担忧。
主子,这……秦嬷嬷欲言又止。
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言,径直走到桌案前,重新拿起那枚竹筹,细细端详。
烛光下,那些诡异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在竹片上无声地扭动。
这赌坊的暗码,通常有其特定的规律,或是基于某种方言的谐音,或是基于某种特定的排列组合,甚至可能与赌具本身有关。
我将匣中的账册也取了出来,一页页翻看。账册上的数字同样杂乱无章,有些像是流水账,有些又像是某种代号。但隐约间,我注意到某些特定的数字或符号,在账册和竹筹上都曾出现过。
这或许就是突破口。
秦嬷嬷,我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一日三餐送到门口即可。另外,帮我准备大量的宣纸和上好的狼毫,以及……几副不同大小的算盘。
是,主子。秦嬷嬷应声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将所有的竹筹和账册摊开在桌面上,深吸一口气,开始沉浸在这繁复的数字与符号迷宫之中。
窗外,夜色愈发浓重。竹叶沙沙,仿佛窃窃私语。
我全然不觉。我的脑中,无数的数字、符号、可能性在飞速地组合、排列、推演。
父亲苏振宏教我的那些算学,那些他以为能让我成为更精美棋子的技艺,此刻,却成了我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时,我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看着面前铺满了一地的演算草稿,以及初步整理出来的一些规律,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却胸有成竹的微笑。
这些竹筹,果然是与一种名为花会的赌博方式有关。其暗码体系,是基于三十六个古代人物或动物的名称,再结合天干地支进行变幻组合。而账册上的数字,则是对应着下注的金额和赔率。
虽然还未完全解开所有细节,但大体的框架已经明了。
然而,就在我准备继续深入研究时,一个更让我心惊的发现,让我手中的狼毫骤然停住。
在一张看似不起眼的账册末页,用一种极其隐晦的符号,标注了几个地名。
其中一个,赫然便是——倚竹轩。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窗外那片茂密的竹林,以及昨夜发出悉索声响的窗台之下。
难道,那个在地下挖掘的人,与这个赌坊有关
又或者,这倚竹轩本身,就是这个庞大赌博网络中的一个隐秘据点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我脑中翻涌。
萧澈将这个任务交给我,是真的巧合,还是他早已察觉到了什么,想借我的手,来揭开倚竹轩的秘密
这个认知,让我背脊一阵发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这几日的清净,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我,早已身处漩涡中心。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无论萧澈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首先要做的,是完美地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展现我的价值。
至于倚竹轩的秘密……我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地去探查。
接下来的两日,我足不出户,将自己完全投入到解密工作中。秦嬷嬷每日送来的饭菜,我几乎都是草草几口了事。
苏婉儿那边,倒是派人送来了几次点心和问候,都被我以奉皇命办事,不便见客为由挡了回去。想必她心中定是又气又疑,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倚竹轩染上了一层金红色。
我终于将最后一枚竹筹的含义破解,并将所有账目整理清晰,誊写在一份全新的册子上。不仅如此,我还根据这些账目,绘制出了一张简易的关系网络图,清晰地标示出了赌坊的组织架构、主要的资金流向,以及几个可疑的头目代号。
看着眼前这份凝聚了我三天心血的成果,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现在,只等萧澈的召见了。
而我,也该为自己,索要一些报酬了。
果然,未到掌灯时分,李德全便亲自来到了倚竹轩。
苏主子,皇上传您即刻前往养心殿面圣。李德全的态度比上次更多了几分客气。
有劳李公公。我将整理好的册子和那张关系图收入一个锦袋,起身随他而去。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萧澈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御案后,手中正批阅着奏折。见我进来,他放下朱笔,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锦袋上。
看来,苏才人是有了结果
幸不辱命。我上前,将锦袋呈上,城南赌坊的账目和竹筹暗码,臣妾已尽数破解。相关细节,以及臣妾的一些浅见,都记录在内,请皇上御览。
李德全接过锦袋,转呈给萧澈。
萧澈打开锦袋,先是拿出那份誊写工整的账目,一目十行地扫过,随即,他的目光便被那张关系网络图吸引了。
他看得极为仔细,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殿内一时间只有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既有惊讶,也有赞赏,更有一丝……锐利的审视。
苏络,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我,语气中带着一丝郑重,你,很好。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分量。
皇上谬赞,臣妾愧不敢当。我垂眸道。
你不仅解开了暗码,还理清了脉络,甚至……点出了几个关键人物。萧澈的指尖在那张关系图上轻轻一点,这些,连京畿府那些废物都没有察觉到。
臣妾只是纸上谈兵,胡乱揣测罢了,当不得真。我依旧保持着谦逊。此刻,越是表现得平静,越能凸显我的价值。
萧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朗声笑道:好一个纸上谈兵!苏爱卿若知道你这份‘算学’之能,怕是要惊掉下巴了!他话锋一转,你想要什么赏赐
终于来了。
我心中早有腹稿,闻言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皇上,臣妾不要金银珠宝,也不求位份晋升。
萧澈挑了挑眉,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意外:哦那你想要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深思熟虑后的请求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深思熟虑后的请求:皇上,臣妾斗胆,想求皇上两样东西。
萧澈扬了扬眉,示意我说下去,眼中带着一丝玩味,似乎在期待我会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
第一,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清晰而坚定,恳请皇上将倚竹轩一应修缮、用度之事,全权交由臣妾打理,并拨给臣妾一笔独立的款项,数目不必多,够用即可。臣妾想试试,能否用臣妾所学,将这冷宫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致荒废,也为内务府稍减些负担。
此言一出,连一旁垂手侍立的李德全,都忍不住微微抬眼,露出一丝讶异。后宫嫔妃,哪个不是想着如何从内务府多捞些份例,妆点自己的宫苑,争奇斗艳主动要求打理一个冷宫,还要自己管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萧澈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探究:你要打理倚竹轩那地方偏僻得很,朕还以为你会想换个好点的宫苑,或是求些珠宝首饰。
回皇上,我微微躬身,繁华热闹之处,固然令人向往。但倚竹轩清幽雅致,臣妾甚是喜欢。与其坐等内务府按例拨给,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亦不失为一种乐趣。至于珠宝首饰,身外之物,于臣妾而言,远不及能将所学付诸实践来得实在。
好一个‘丰衣足食’。萧澈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又问道:那第二样呢
第二,我继续说道,臣妾想恳请皇上恩准,允许臣妾查阅工部或内务府存档的一些关于宫中旧殿宇的图纸和修造记录,尤其是年代久远、如今已少人问津的殿宇。臣妾以为,知其构造,方能善其维护。若能从旧档中习得一二,或许对打理倚竹轩,乃至将来为皇上分忧,都能有所裨益。
这个请求,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倚竹轩地下的秘密,以及那张赌坊账册末页上诡异出现的倚竹轩三字,都让我无法释怀。我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去接触那些可能隐藏着线索的陈年旧档。
萧澈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内心深处的盘算:你对那些老旧的石头木头,比对绫罗绸缎更感兴趣
皇上圣明。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绫罗绸缎虽美,却易逝。而那些梁柱砖瓦,虽沉默无言,却承载着岁月与匠心,其间的榫卯结构,力学原理,在臣妾看来,与数字的奥秘一样,令人着迷。若能从中窥得一二精妙,于臣妾而言,便是莫大的赏赐。
我这番话,半真半假。对建筑结构和古代工艺的兴趣是真的,但更深层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倚竹轩的秘密。
养心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萧澈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轻响。他在权衡,在审度。
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长:苏络,你果然与众不同。他站起身,踱了几个来回,最终停在我面前,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好,朕允了你这两样东西。倚竹轩的款项,朕会吩咐内务府,每月按定额拨给你,由你自行支配。至于查阅旧档,朕会给你一道手谕,准你出入工部和内务府的档案室。但你须知道,宫中档案,事关重大,不可妄为,更不可泄露。
臣妾谢皇上隆恩!定当谨记皇上教诲,恪守本分。我心中一喜,连忙屈膝谢恩。
起来吧。萧澈虚扶一把,语气却多了几分莫测,朕倒要看看,你能把倚竹轩,还有那些旧纸堆,‘算’出什么花样来。他特意加重了算字,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我心中一凛,他这是在提醒我,他知道我的算学之能,也在期待我能用这份能力做出些不寻常的事情。同时,恐怕也是在警告我,不要玩火自焚。
臣妾定不负皇上期望。我垂首应道。
那份赌坊的案卷,你做得很好。萧澈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京畿府那边,朕会让他们按你的思路去查。此事若能顺利解决,你当居首功。
臣妾不敢居功,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嗯。萧澈不置可否,又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手谕和款项之事,明日便会办妥。
臣妾告退。我再次行礼,然后缓缓退出了养心殿。
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却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虽然萧澈的心思依旧深不可测,但我至少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定的自主权和探查秘密的便利。
回到倚竹轩,秦嬷嬷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我安然回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主子,皇上……
我摆摆手,示意她进屋说。
将萧澈的决定简略告知了秦嬷嬷,她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主子……这,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她显然无法理解我的选择。
嬷嬷,从明日起,这倚竹轩,便要辛苦您与我一同打理了。我微笑道,往后,我们不必再看内务府那些人的脸色,吃穿用度,我们自己说了算。
秦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主子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点点头,皇上金口玉言。不过,这笔款项想必不会太多,我们须得精打细算才是。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让主子失望!秦嬷嬷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在这宫里,能有几分自主,便是天大的恩赐。
第二日,李德全果然亲自送来了萧澈的手谕,以及内务府拨下的第一笔款项——五十两银子。不多,但对于一个偏僻宫苑一个月的开销而言,若精打细算,也勉强够用。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一种权力。
苏主子,皇上吩咐了,您若在查阅档案时遇到什么阻碍,可凭此手谕直接上报。李德全的态度愈发恭谨。
有劳李公公了。我接过手谕和银子,心中已有了初步的计划。
送走李德全,我立刻召来秦嬷嬷、春桃和夏荷。
从今日起,倚竹轩的事务,由我们自己做主。我看着她们,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秦嬷嬷,这五十两银子交由您保管。一应采买,您看着安排,务必记清账目,月底与我核对。春桃、夏荷,院内外的洒扫、花草的修葺,都要比往日更加用心。我们人手虽少,但倚竹轩不能失了体面。
是,主子!三人齐声应道,眼中都带着
newfound
的干劲。
另外,我顿了顿,看向秦嬷嬷,嬷嬷,您在宫中多年,可知晓工部或内务府的档案室,通常由何人掌管我想尽快去查阅一些旧档。
秦嬷嬷想了想,道:回主子,工部的档案室多是些老吏看管,油盐不进。内务府的档案则更为繁杂,掌管的是内档司的刘太监,听说此人……颇有些门道。
门道我挑了挑眉。
是,听说此人嗜好些新鲜玩意儿,寻常的打点,怕是入不了他的眼。秦嬷嬷低声道。
我了然。看来,这查阅档案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过,我苏络,最不怕的便是挑战。
接下来的几日,倚竹轩呈现出一派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景象。秦嬷嬷每日带着春桃夏荷,将院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枯井旁的杂草被清除了,檐下的破灯笼换上了新的,连那几丛疏竹,都被修剪得更加雅致。
而我,则开始为查阅档案做准备。
苏婉儿那边,听闻皇上竟将倚竹轩的事务全权交给我打理,还特许我查阅宫中旧档,气得在鸣鸾殿摔碎了一只玉碗。她派人送来的贺礼和问候,言语间酸意十足,都被我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她大概以为,我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得了皇上一时的垂青。她却不知,这垂青背后,是我精心布下的局,以及随时可能引爆的风险。
这日,我准备妥当,便带着秦嬷嬷,拿着萧澈的手谕,前往内务府的内档司。
内档司位于紫禁城一处相对偏僻的角落,几间低矮的屋舍,门口只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小太监守着。
见到我的手谕,那小太监的态度才略微恭敬了些,引我们进去见刘太监。
刘太监约莫四十出头,面白无须,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精明。他接过手谕,细细看了两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苏主子。不知苏主子想查阅哪方面的旧刘太监那双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语气却带着几分故作为难:苏主子想查哪方面的旧档主子也知道,这宫里的旧档,浩如烟海,没个头绪,可不好找。
他这话,明着是询问,暗里却带着几分刁难。档案室的卷宗自然繁多,但若有心,按图索骥也并非难事。他这是在暗示,没有他的指点,我怕是要白费功夫。
我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回答他关于具体档案的问题,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后的书架。那书架上堆满了卷宗,看似整齐,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不少卷宗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有些甚至随意堆叠,取用时想必十分不便。
刘公公所言极是。我语气温和,臣妾也知宫中旧档珍贵繁多,整理不易。臣妾想查的,主要是关于一些早期宫殿,特别是……年久失修,或是已经改建多次的殿宇的原始图纸和修造记录。譬如,臣妾所居的倚竹轩,便是个例子。臣妾想着,若能了解其最初的构造,或许对日后的修缮维护能有些心得。
我特意点出倚竹轩,既是实话,也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刘太监捻了捻他那光溜溜的下巴,眼神闪烁:倚竹轩那地方啊……确实有些年头了。不过苏主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图纸也未必齐全,就算找到了,怕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臣妾只是略有好奇,想多学些东西罢了。我浅笑道,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后那略显杂乱的书架上,说起来,臣妾在闺中时,曾帮父亲整理过一些族中旧谱和田契账册。那些东西,比起宫中档案,自然是九牛一毛。但臣妾发现,若能将卷宗按年代、类别、甚至关键字进行编目,再辅以简单的索引,查阅起来便能事半功倍。不知刘公公平日里,是如何管理这些浩瀚卷宗的
我这话问得巧妙,既点出了他书架的问题,又以请教的姿态,不露声色地提出了解决方案。这编目索引之法,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算得上是一种新鲜玩意儿了,尤其是在档案管理这种枯燥的事务上。
刘太监闻言,果然微微一怔,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架,平日里或许不觉得,经我这么一提,那杂乱无章便显得格外刺眼。
苏主子……倒是心思玲珑。他干笑了两声,咱家这内档司,人手有限,卷宗又多,能码放整齐已是不易,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编目索引。
公公说笑了。我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了过去,这是臣妾闲来无事时,琢磨的一个小小法子,或许对公公整理卷宗能有些微不足道的帮助。臣妾愚见,若能将卷宗统一编号,再按不同属性制作几份交叉索引的目录,譬如按殿宇名称、按修造年代、按工匠名录等,日后无论皇上或是各宫主子需要查阅何种档案,只需按图索骥,便能迅速找到,也能省却公公不少翻找的辛劳。
那宣纸上,是我用娟秀小楷绘制的一个简单的表格,以及几条编目和索引的原则说明。这对于现代图书管理员而言是最基础的常识,但在此刻,却足以让刘太监眼前一亮。
他接过宣纸,展开细看。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但越看,他那双小眼睛便睁得越大,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专注与惊讶。他用指尖在那表格上比划着,口中喃喃自语:统一编号……交叉索引……按殿宇名称……
秦嬷嬷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她大约没想到,我竟会用这种方式刘太监捧着那张薄薄的宣纸,原本眯缝着的小眼睛此刻睁大了不少,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惊奇与算计的光芒。他用指腹在那娟秀的字迹和清晰的表格上反复摩挲,仿佛要将那纸上的墨迹揉进自己的脑子里。
统一编号……交叉索引……按殿宇名称、修造年代、工匠名录……他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小眼睛紧紧锁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苏主子,这……这法子,您是从何处学来的咱家在宫里几十年,经手的卷宗不计其数,可从未听说过这般……这般精妙的整理之法!
我心中暗道,这自然不是这个时代寻常可见的法子。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刘公公谬赞了。臣妾不过是自幼对数字和条理之事略感兴趣,又曾见家父书房中有些管理田庄地契的旧法,私下里胡乱琢磨,将一些浅薄想法写下来罢了,不成体统,让公公见笑了。
我将功劳轻轻推给了家学渊源和个人兴趣,既显得合情合理,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刘太监显然不全信,但他那张精明的脸上,算计之色却越来越浓。他将那张宣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袖中,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随即,他脸上的表情一变,堆起了热络的笑容,连声音都亲切了几分:苏主子真是兰心蕙质,深藏不露啊!咱家这内档司,积弊已久,卷宗堆积如山,查找起来费时费力,不知耽误了多少事。若主子这法子真能行之有效,那可真是……真是解了咱家的大难题了!
他顿了顿,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期盼与试探:苏主子,既然您对此道如此精通,不知……不知可否屈尊,在咱家这内档司,小试牛刀一番就当是……帮衬帮衬咱家
来了。我心中了然,他这是看中了我的利用价值。
我故作沉吟片刻,面带一丝为难:刘公公言重了。臣妾一介女流,于宫中事务本就生疏,皇上恩准臣妾查阅旧档,已是天大的恩典。若再插手内档司的事务,怕是……于理不合。
哎,苏主子此言差矣!刘太监立刻摆手,急切道,这怎能是插手呢这是协助!是为皇上分忧!您想啊,这档案清晰明了,查找方便,无论是皇上还是各宫主子需要什么资料,咱家都能第一时间呈上,这效率高了,不也是为主子们省心省力吗再说了,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诱导,主子不是想查阅那些早期宫殿的图纸和修造记录吗实不相瞒,那些卷宗啊,因为年代久远,又少人问津,大多都堆在最里间的库房,尘封已久,杂乱不堪。若无人指点,怕是主子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找到想要的。可若是主子愿意……用您那精妙的法子,帮咱家整理一小片区域,譬如,就从那些……那些和倚竹轩差不多年代的,或是同样偏僻冷落的旧殿宇的卷宗入手,您看如何如此一来,既能帮咱家解决难题,主子也能顺便找到自己想看的资料,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我台阶下,又将我的目的与他的需求完美地结合起来。这老狐狸,果然精明。
我心中暗笑,这正中我的下怀。
既然刘公公都这么说了,我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露出一丝浅笑,臣妾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能为公公分忧,也是臣妾的荣幸。只是臣妾才疏学浅,若有做得不周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好说!好说!刘太监一听我应下,顿时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不少,苏主子肯帮忙,咱家感激不尽!来来来,主子请随咱家来,咱家这就带您去看看那些‘沉睡’的宝贝!
他殷勤地在前引路,那态度与方才的敷衍刁难判若两人。秦嬷嬷跟在我身后,眼中满是钦佩与不解,大约是想不通这内档司出了名难缠的刘太监,怎么就被我三言两语说动了。
内档司的深处,果然是另一番景象。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埃和纸张腐朽的气味。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颜色各异的卷宗,许多卷宗的标签已经脱落,或是字迹模糊不清,胡乱地塞在架子上,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刘太监指着最里面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那里堆放着许多颜色深暗、积满灰尘的木箱和散乱的卷轴,苦笑道:苏主子,您瞧,那些便是了。都是些百八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旧档。像您说的倚竹轩那类地方,还有些早年间废弃、改建的宫苑,它们的记录,十有八九就埋在这些故纸堆里。平日里,若非皇上特旨,或是出了什么大事,根本无人会来翻动这些。
我目光扫过那片狼藉,心中却是一片火热。这里,或许就藏着倚竹轩的秘密,藏着那个地下通道的答案。
刘公公放心,我挽起袖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自信,给臣妾几日时间,臣妾定会还公公一个清爽有序的角落。
刘太监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他大概想看看,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苏才人,究竟能在这故纸堆里,翻出什么浪花来。
那就有劳苏主子了!他拱了拱手,又吩咐一个小太监,小凳子,你就在这儿听苏主子差遣,主子需要什么,你尽管去办,万不可怠慢!
是,刘总管。那名叫小凳子的小太监连忙应道。
刘太监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秦嬷嬷先出去了,留下我和小凳子在这尘封的档案库中。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霉味和尘埃有些呛人,但我却仿佛嗅到了探寻真相的独特芬芳。
小凳子公公,我温和地开口,劳烦你先帮我寻些干净的抹布、几盆清水,再搬一张宽敞些的桌案和几把椅子过来。哦,对了,若是有多余的标签纸和笔墨,也一并取些来。
嗻!小凳子应声去了。
我走到那堆积如山的旧档前,轻轻拂去最上面一个木箱上的灰尘,露出了斑驳的木纹和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这里,会藏着什么呢是简单的建筑图纸,还是……某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冷的铜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
这深宫,果然处处都是秘密。而我,苏络,便是来一一揭开它们的。小凳子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我所需之物一一备齐。他是个话不多但眼中有活的,见我开始埋首于故纸堆,便悄悄退到一旁,拣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打起了络子,既不打扰,也算尽了听候差遣的本分。
我先从那些堆放在最外层、相对容易辨认的木箱和卷轴入手。按照我与刘太监的约定,我主要挑选那些与偏僻宫苑、年代久远的修造相关的卷宗。每打开一箱,尘埃便扑面而来,纸张泛黄脆弱,散发着浓郁的岁月气息。
我将那些卷宗小心翼翼地取出,先用软布拂去积尘,然后对照其上残存的标签或墨迹,初步判断其内容和年代。对于那些标签缺失或字迹模糊的,我便只能凭借经验,从纸张的质地、墨色、装订方式等方面进行推断。
我的编目索引法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我将每一份卷宗都赋予一个临时的编号,然后在随身带来的空白册页上,按照殿宇名称、大致年代、主要内容(如土木、彩绘、渠水等)、卷宗形式(图纸、奏报、账目等)以及存放位置,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
起初,进展缓慢。许多卷宗内容庞杂,或是记录含糊,要从中剥离出有效信息,颇费心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旧档的脉络渐渐清晰,整理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小凳子在一旁看着我将那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故纸,变得条理分明,眼中也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成了钦佩。
偶尔,我会发现一些有趣的记载。比如某位先帝为博美人一笑,曾下旨在某个废弃的角楼秘密栽种了数百株异域奇花;又比如某处宫墙的修补记录中,夹杂着工匠们抱怨伙食太差的打油诗。这些宫闱深处的细枝末节,虽与我的主要目的无关,却也让我对这座冰冷的皇城,多了几分人情味的认知。
三日后,刘太监借着送茶水的名义,踱了进来。他一眼便看到原本堆积如山的那个角落,如今已然清爽了不少。数十个木箱被重新码放整齐,上面都贴了崭新的标签,字迹娟秀清晰。旁边一张临时拼凑的桌案上,摊放着几本我新编的目录索引册。
苏主子……这……这才三日功夫刘太监脸上写满了惊愕,他随手拿起一本索引册翻看,越看越是心惊。那上面不仅有卷宗编号、名称、年代,甚至还有简略的内容提要和关键字。他试着按索引册上的记录,让小凳子去取一份关于长乐宫西配殿琉璃瓦更换的旧档,小凳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一个标记清晰的木箱中准确地找了出来。
刘太监的嘴巴张了张,半晌才道:苏主子,您这……这可真是神了!咱家在这内档司几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利索的!
我浅浅一笑:公公过奖了,不过是些笨办法罢了。这几日,臣妾已将这角落里约莫三成的卷宗做了初步整理,主要集中在先帝及更早时期的一些偏僻宫苑和小型修造记录。倚竹轩的档案,臣妾也找到了一些,只是大多是些寻常的修补记录,并无太多特别之处。
我说的是实话,关于倚竹轩的直接档案,确实平平无奇。但我没有说的是,在整理这些看似无关的卷宗时,我发现了一个极为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本混杂在一堆废弃工料账目中的、毫不起眼的油布面小册子。册子很薄,纸张粗糙,字迹也潦草不堪,看样子是某个工匠的随手记录。大部分内容都是些零散的尺寸、用料、工期之类的琐碎笔记,与宫中其他工整的营造记录格格不入,若非我逐页细看,极易将其当做废纸忽略。
然而,就在这本小册子的最后几页,我发现了一些用细小符号夹杂在正常文字间的奇怪标注。那些符号,与赌坊竹筹上的暗码有几分类似,却又更加隐晦,更像是一种私人间的约定。
我的心怦怦直跳。直觉告诉我,这本小册子,或许比那些正式的宫廷档案更有价值。
待刘太监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我立刻将那本小册子单独收好,贴身藏起。
晚间回到倚竹轩,我屏退了春桃夏荷,独自在灯下研究那本册子。秦嬷嬷知道我这几日辛劳,特意炖了安神的汤水送来,见我凝神专注,便没有多打扰,只嘱咐我早些歇息。
烛光摇曳,我将那些细小的符号一一誊写下来,与我记忆中赌坊的暗码进行比对、分析。这些符号比赌坊的更为复杂,似乎还融入了一些建筑行当的隐语和堪舆术数。
我几乎用尽了前世所学的密码学知识,以及从苏家账房偷学来的那些旁门左道,才渐渐摸到了一些门路。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窗外晨曦微露,我终于破解了那些符号的大部分含义。
那几页记录的,并非寻常的修造工程,而是一项极为隐秘的改建。时间大约在五十年前,孝慈仁皇后薨逝后不久。记录中反复提到月华门下、九曲回廊、引水暗渠以及静思之地等字眼。
最让我心惊的是,其中一段明确写道:……奉密旨,于倚竹旧苑,循故道,改水路,筑密室,以慰……上意。石料取自西山,赤土三千担,耗工一百二十日,匠作三十二人,事毕皆……厚赏遣之。
倚竹旧苑!筑密室!事毕皆厚赏遣之!
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我的心上。
倚竹轩地下,果然有密室!而且是奉了当时的皇帝密旨所建。五十年前,孝慈仁皇后薨逝……那时的皇帝,正是当今圣上的祖父,以痴情闻名的景顺帝。
难道这密室,与那位以贤德闻名的孝慈仁皇后有关还是说,与景顺帝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感有关
而循故道三个字,更是让我心头一震。难道在景顺帝之前,倚竹轩就已经存在某种故道这与那赌坊账册上出现的倚竹轩三字,又有什么关联
我将那本小册子紧紧攥在手中,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
这个发现,远比我想象的更为惊人,也更为凶险。它不仅牵扯到前朝秘辛,更可能与如今某些势力的图谋息息相关。那个在倚竹轩地下挖掘的人,他们是在寻找这个密室吗他们又想从中得到什么
就在我心绪翻涌之际,春桃在门外轻声禀报:主子,鸣鸾殿的苏才人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今日天气晴好,御花园中新开了一批秋菊,想邀您一同前往赏玩。
苏婉儿她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前几日还对我得了皇上恩典整理档案之事冷嘲热讽,今日却主动邀我赏菊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深宫之中,哪有什么单纯的赏花玩乐。她这一举,怕是试探的成分居多。
也好,我正好也想看看,她在我闭门苦干这几日,又有了什么新动向。而且,或许能从她那里,旁敲侧击到一些关于宫中旧事,或是某些人对倚竹轩态度的蛛丝马迹。
回了她,说我稍作梳洗便去。我扬声道。
将那本小册子和我的破解记录仔细藏好,我开始对着铜镜,慢慢梳妆。镜中的我,眼神沉静,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锐利。
苏婉儿,还有这倚竹轩的秘密,以及那只在暗中搅动风云的黑手……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铜镜中的我,一身湖水蓝的素雅宫装,发间只斜簪了一支碧玉瓒凤钗,既不失身份,又不至过分张扬。与苏婉儿那必然的繁花似锦相比,我这身装扮,更像是一汪深潭,平静无波,却也深不可测。
御花园中,秋光正好。各色名贵的秋菊开得如火如荼,金黄、雪白、嫣红、姹紫,团团簇簇,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菊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
苏婉儿早已等在了赏菊亭。她今日穿了一袭鹅黄色的撒花锦裳,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彩蝶,衬得她愈发娇俏可人。她身边还簇拥着几位衣着华丽的嫔妃,有说有笑,显然她这几日在宫中经营得颇为得意。
见我款步而来,苏婉儿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主动迎了上来,亲昵地执起我的手:姐姐可算来了,妹妹还以为姐姐事务繁忙,不肯赏光呢!
她的指尖温热,力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重点落在我略显素净的装扮上,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被完美的笑意掩盖。
妹妹相邀,姐姐怎会不来。我从她手中抽出手,拢了拢鬓发,目光平静地扫过亭中那几位嫔妃,皆是些眼生的面孔,位份似乎也不算太高,大约是苏婉儿新近拉拢的盟友。
姐姐快来,苏婉儿拉着我走到亭中,热情地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我常与各位妹妹提起的苏络姐姐。姐姐才智过人,如今更是得了皇上青睐,连倚竹轩那样的清静地,都交由姐姐全权打理呢!
她这话看似夸赞,实则暗藏机锋。既点出我出身养女,又强调我得了皇上青睐,更不忘提及倚竹轩的清静——在她们眼中,这与冷宫无异。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挑起旁人对我的嫉妒与审视。
果然,那几位嫔妃看我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有好奇,有探究,更有几分不加掩饰的酸意。
苏姐姐安好。一位穿着水红色宫装,容貌尚可,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刻薄之气的嫔妃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妹妹是齐贵人。早就听闻苏姐姐聪慧,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只是,那倚竹轩年久失修,又素来偏僻,姐姐打理起来,怕是要费不少心思吧
齐贵人说笑了。我淡淡一笑,目光从容地迎上她的审视,皇上信任,臣妾自当尽心竭力。倚竹轩虽旧,却也别有一番雅致。臣妾愚钝,正想借此机会,多学些宫中事务,也算不负皇恩。
我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不显自得,也不露怯懦。
苏婉儿在一旁适时地插话,语气带着一丝天真的担忧:是啊,姐姐素来喜欢清静,想来是习惯的。只是,姐姐前些日子奉皇命整理内档司的旧档,日夜操劳,可要仔细身子。那些故纸堆,想必枯燥得很吧
她这是在试探我整理旧档的进展,以及是否从中发现了什么。
我端起侍女奉上的菊花茶,轻轻呷了一口,茶香清雅,入口微苦,而后回甘。多谢妹妹关心。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那些旧档虽多,却也让臣妾学到了不少东西。譬如,我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亭子外一处略显破败的假山,宫中许多殿宇楼阁,看似寻常,其最初的营造却大有讲究。有些地方,甚至还藏着些不为人知的巧思呢。
我这话,是故意抛出的引子。既然她想探我的底,我便给她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看看她,以及她身后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苏婉儿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她勉强笑道:姐姐说的是。这宫里头,年深日久,谁知道藏着多少前朝旧事呢。只是,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侍奉皇上,还是着眼当下才好。
她急于将话题拉回来,似乎对前朝旧事和不为人知的巧思有些敏感。
那位齐贵人却像是被勾起了兴趣,接口道:苏姐姐这话倒是有趣。莫非姐姐在旧档中发现了什么奇闻异事不成说来听听,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不过是些残篇断简,不成系统罢了。我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浅笑道,譬如,有些宫苑的修造记录中,会提及一些特殊的石料来源,或是某些已经失传的营造技艺。臣妾想着,若能将这些技艺复原一二,或许对日后修缮宫殿也能有所助益。毕竟,这宫里的殿宇,许多都有些年头了,难免会有需要修补之处。
我特意强调石料来源和营造技艺,这两个词,与我破解的那本工匠小册子上的内容隐隐呼应。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从亭外传来:哟,今儿个御花园可真是热闹!几位小主都在呢!
只见一个穿着体面,约莫三十多岁的太监,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描金的食盒。
是福公公。苏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起身相迎,福公公怎么有空来这儿
这位福公公,我认得,是皇后宫中的管事太监之一,颇得皇后信任。苏婉儿竟能与他搭上线,看来她这段时间的功夫没白费。
福公公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又落回苏婉儿身上,笑道:咱家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几位小主送些新制的菊花糕点。娘娘说,小主们赏菊雅兴,若能配上些应景的点心,岂不更添情趣
皇后娘娘仁慈,妹妹们谢娘娘恩典。苏婉儿娇声道,亲自接过食盒,又热情地招呼福公公坐下喝茶。
福公公推辞了几句,便顺势坐下了。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亭中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苏络苏主子吧咱家听闻,苏主子才思敏捷,深得皇上器重,连内务府刘总管都对您赞不绝口呢。
他这话,显然也是有所指。刘太监对我赞不绝口,恐怕是因为我帮他解决了档案整理的难题,而这份赞不绝口,经由皇后宫中的管事太监之口说出,便又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福公公谬赞了,臣妾愧不敢当。我起身,微微福了一礼,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罢了。
苏主子谦虚了。福公公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神闪烁,状似无意地说道,说起来,咱家前几日听闻,皇上似乎对宫中一些旧殿宇的修缮颇为上心,还特意嘱咐工部和内务府,要仔细排查,若有需要修补之处,务必尽早呈报。苏主子既精通此道,想来日后定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我心中一动。皇上对旧殿宇修缮上心这与我查阅旧档的请求不谋而合,也与我方才故意抛出的话题相呼应。这是巧合,还是……另有深意
苏婉儿在一旁听着,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甜美的笑容:福公公说的是。姐姐聪慧,定能为皇上分忧。不像妹妹愚笨,只能在这些花花草草上费些心思。
她这话,看似自谦,实则是在暗示我抢了她的风头,将话题从风花雪月引向了正事。
就在此时,一阵细微的骚动从不远处传来。只见几名宫女簇拥着一位衣饰华贵、气度雍容的女子,正朝着这边走来。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容貌极美,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正是当今后宫中位份最高的贵妃——沈兰馨,沈贵妃。
沈贵妃素来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后宫这些聚会。她今日突然出现在此,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亭中的嫔妃们纷纷起身行礼,苏婉儿更是抢先一步,迎了上去,声音甜得发腻:臣妾(嫔妾)等恭迎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沈贵妃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人心。她微微颔首:都起来吧。本宫听闻今日御花园秋菊盛开,便也来随意走走,不想竟扰了妹妹们的雅兴。
她的声音温婉动听,却带着一丝疏离。
福公公连忙上前行礼: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也惦记着贵妃娘娘,特意让奴才送了些新制的菊花糕点过来,娘娘若不嫌弃,也尝尝鲜
沈贵妃的目光在福公公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淡淡道:有劳皇后姐姐费心了。福公公,你便将点心分给各位妹妹吧,本宫身子略有不适,就不多留了。
说罢,她竟真的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在宫女的簇拥下,转身缓缓离去了。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仿佛只是为了在我面前露个脸,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但我却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她的目光似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亭子旁那座略显破败的假山——正是我方才故意提及的那座。
而那座假山……根据我前几日在内档司查阅到的零星记录,似乎与五十年前孝慈仁皇后喜爱的一处小型静思园有关,后来几经改建,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沈贵妃,她对那座假山,或者说,对与孝慈仁皇后有关的旧事,也有兴趣
这潭水,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深。皇后、沈贵妃……她们的出现,绝非偶然。
苏婉儿看着沈贵妃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嫉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她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在沈贵妃面前表现一番,却不想对方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亭中的气氛因沈贵妃的突然出现和离去,变得有些微妙。
我端起茶杯,将杯中微凉的菊花茶一饮而尽。
好戏,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我,苏络,已经嗅到了更多秘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