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牧雪良田 > 第一章

大衍王朝,元启三十年,冬。
北风如刀,刮过青山村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哀鸣。村尾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岌岌可危。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勉力驱散着寒意和黑暗。土炕上,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薄得几乎透明的旧棉袄的少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屋外的积雪。
咳咳……
一声微弱的咳嗽,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少年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实验室白墙,也不是医院的天花板,而是低矮、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几根横梁上还挂着干枯的玉米秸秆。
这是……哪里
少年,不,现在应该说是苏牧,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砸过一样,剧痛无比,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苏牧,现代某农业大学的年轻研究员,主攻作物遗传育种和生态农业,前途光明。可就在昨天,为了抢收一批实验数据,他连续加班三天,结果在实验室晕倒,再醒来……就到了这里。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苏牧,是青山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今年刚满十六岁。原主性子有些懦弱,又没什么手艺,只靠着父母留下的几分薄田勉强糊口。今年冬天格外冷,几场大雪下来,地里颗粒无收,家里早已断粮,原主又冻又饿,竟就这么去了,这才让来自现代的苏牧占了这具躯壳。
唉……苏牧,不,现在是这具身体的新主人了,他苦笑一声,感受着腹中传来的阵阵绞痛和四肢百骸的虚弱无力。
既来之,则安之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面对未知和困境,冷静分析是本能。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目光扫过这间所谓的家——四壁漏风,墙角结着冰棱,除了这张土炕,一个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木桌,两条断了靠背的长凳,几乎再无他物。米缸空空如也,水缸里结着薄冰。
真是家徒四壁,一穷二白啊……苏牧叹了口气。
原主的记忆里,这青山村虽说是个村子,但土地贫瘠,村民大多靠天吃饭,日子过得都不宽裕。原主父母在世时还算和睦,可一旦双亡,那些所谓的亲戚就再也没露过面,孤儿寡母(原主母亲早逝,其实是孤儿)的艰难,可想而知。
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然后想办法活下去。
苏牧暗自思忖。他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也知道这具身体底子本就弱,再这么饿下去,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几乎无法御寒的破棉袄,咬牙从炕上爬下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土地上,冻得他一哆嗦。他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大雪覆盖了田野,覆盖了屋顶,只有几条被人踩出的模糊小径,延伸向远方。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狠狠灌进他的领口,冻得他一个激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嘶……真冷。
他缩了缩脖子,环顾四周。原主的记忆里,他家的几分薄田就在不远处,现在肯定也被大雪覆盖了,什么都种不了。眼下是冬天,山里的野菜也早已枯萎,打猎他这副身子骨,恐怕连只兔子都追不上。
得先找些能吃的东西……
苏牧皱着眉头,目光落在了院子角落里,那棵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老槐树。记忆中,这棵树春天会开花,花能吃,但现在是冬天……
等等!
苏牧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一个角落——屋子后面那一小片竹林旁边,似乎有几丛被称为冬笋的东西原主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冬天偶尔能在那里挖到一些像小笋一样的东西,味道苦涩,难以下咽,所以后来也就不去了。
冬笋!
苏牧的眼睛猛地一亮。
作为农业研究员,他怎么会不知道冬笋那可是好东西啊!虽然处理起来麻烦,需要焯水去涩,但口感鲜嫩,营养丰富,在现代可是餐桌上的美味。没想到这破落的小院后面,竟然还有这种宝贝!
有救了!
苏牧心中涌起一股希望。他顾不上寒冷,转身在屋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找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锄头,那是原主父母留下的唯一农具。
他握紧锄头,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绕到屋子后面。
屋后的竹林不大,但在白雪的覆盖下,依旧透着一股生机。竹林旁边的几丛灌木和杂草下,积雪相对薄一些。苏牧凭借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和自己对冬笋生长环境的了解,开始在那片区域仔细观察。
他看到地面上有一些微微隆起的雪包,下面的土壤似乎有些松动的痕迹。就是这里了!
他挥动起那把沉重而生锈的锄头,开始小心翼翼地挖起来。冻土很硬,挖起来格外费力,没一会儿,他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饥饿和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
一锄头,两锄头……
终于,当锄头碰到一个硬物时,苏牧心中一喜。他连忙用手扒开周围的泥土和积雪,一个带着褐色笋壳、形状饱满的冬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找到了!
苏牧忍不住低呼一声,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颗冬笋挖了出来,足有拳头大小。接着,他又在附近仔细寻找,竟然又挖出了三颗!虽然个头有大有小,但加起来也足够他吃上一两顿了。
抱着几颗珍贵的冬笋,苏牧仿佛抱着稀世珍宝,快步走回了屋内。
他先将冬笋放在一边,然后开始想办法生火。幸好,原主家里还有一些储存的干草和少量的碎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打火石点燃了火塘里的引火物。
看着跳动的火苗,感受着渐渐弥漫开来的暖意,苏牧冻僵的身体才慢慢恢复了一些知觉。
接下来,处理冬笋。他找了个破碗,装上雪,放在火边融化。然后用那把唯一的、钝得几乎切不动东西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剥去冬笋的外皮。
去掉外皮的冬笋,露出了洁白的笋肉。苏牧将其切成薄片,然后烧了一锅开水,把笋片放进去焯水。他记得,焯水时加一点点盐,可以更好地去除涩味。
趁着焯水的功夫,他又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小撮盐,大概只有半两左右,这已经是原主家里最后的一点调料了。
笋片焯好后,捞出过了冷水,苦涩味果然淡了很多。苏牧闻了闻,已经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味。
可是,没有油,没有肉,怎么吃呢总不能就这么白水煮着吃吧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味道肯定不怎么样,而且营养也不够。
苏牧皱着眉头,目光再次在屋里逡巡。突然,他看到了墙角一个被遗忘的陶罐,里面似乎还有一些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陶罐,一股微弱的、类似于豆豉的香味飘了出来。他借着油灯的光一看,里面竟然还有小半碗黑乎乎的、像是腌菜疙瘩的东西!
这是……原主母亲腌的芥菜疙瘩
记忆中的信息浮现出来。原主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年秋天都会腌上一些芥菜疙瘩,能吃很久。原主后来没什么吃的,估计早就把好的部分吃完了,这剩下的可能是腌得比较咸、口感不好的边角料。
聊胜于无!
苏牧眼睛一亮。有了这咸菜,就可以调味了!
他取出几块咸菜疙瘩,用清水洗了洗,切成碎末。然后,他把火塘里的火拨旺了一些,将那个唯一的、同样破旧的铁锅架了上去。
没有油,他就用干净的布蘸了点锅底残留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油星,擦了擦锅。然后,把切好的咸菜末放进锅里翻炒了几下,爆出香味。
接着,他把焯好的冬笋片也放进锅里,加了少量的水,撒了一点点盐,盖上锅盖,小火慢炖。
屋子里渐渐弥漫开一股混合着咸菜和冬笋的特殊香气,虽然简单,但对于饿了好几天的苏牧来说,这简直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他咽了咽口水,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一锅热气腾腾的咸菜炖冬笋就做好了。苏牧找了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将锅里的东西连汤带水地盛了一碗。
顾不得烫,他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咸菜的咸香和冬笋的鲜嫩融合在一起,虽然没有油脂的润滑,但那股清爽的口感和实实在在的饱腹感,瞬间就抚慰了他饥肠辘辘的肠胃。
好吃……
苏牧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很快就见了底。他又盛了一碗,这才放慢了速度,细细品味。
吃完两碗热乎的咸菜炖冬笋,苏牧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腹中的绞痛也缓解了许多。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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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活下来了……
窗外,风雪依旧,但屋内,因为有了火光和食物,似乎多了一丝生机。
苏牧看着跳动的火苗,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既然老天爷让我重活一世,我就不能再像原主那样窝囊地过一辈子。青山村,这片土地,或许贫瘠,但也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我苏牧,要用自己的双手,在这古代,活出个人样来!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首先是过冬,然后是春天的播种,他拥有现代的农业知识,这就是他最大的资本。
还有……得想办法改善一下这居住环境,这破茅屋,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可不行。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苏牧实在太累了,他收拾好碗筷(其实就是把碗洗了洗),然后重新躺回炕上,用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裹紧自己。
在温暖的火光和腹中的饱足感中,他渐渐沉入了梦乡。这一次,不再是冰冷和饥饿,而是对未来的憧憬和规划。
他的重生之路,就在这寒夜中的破败茅屋里,正式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几天,苏牧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但好在他找到了冬笋这个救命粮。他每天都会去屋后挖上一两颗,变着法儿地吃。有时是咸菜炖冬笋,有时是清水煮冬笋蘸盐,虽然单调,但总算能勉强填饱肚子,维持体力。
同时,他也没闲着。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后,他就开始收拾屋子。他用泥土和茅草混合,修补了墙壁上的破洞,又找了些干草和破布,塞在门缝和窗缝里,尽量减少寒风的侵入。虽然屋子还是很破旧,但至少没那么冷了。
他还去村里的河边,凿开冰层,打了些水回来,把屋子简单地打扫了一遍,清理掉了一些杂物和灰尘。看着稍微整洁了一些的家,苏牧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这天,雪停了,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苏牧觉得天气不错,打算去村里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也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其他的机会。毕竟,冬笋不能一直吃,冬天也快过去了,他得为开春做准备。
他穿上那件依旧单薄的破棉袄,走出了家门。
青山村不大,一条主路贯穿全村,两旁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和他家里差不多的茅草屋,只有村头几户看起来像是家境稍好一些,是低矮的土坯房。
村民们似乎都还沉浸在冬日的闲暇里,路上行人不多,偶尔遇到一两个,也是裹着厚厚的棉袄,缩着脖子,匆匆而过。看到苏牧,有些人会投来好奇或冷漠的目光,毕竟原主在村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属于那种被边缘化的人物。
苏牧也不在意,他按照原主的记忆,朝着村子中心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或许能打探到一些消息,或者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农具可以买。当然,他现在身无分文,只能先看看。
走到半路,路过一片稍微宽敞些的场地,旁边有几间相对整齐的土坯房。苏牧看到一个穿着打补丁但还算干净的青色布衣的老者,正坐在自家门口,费力地劈着柴。老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老者好像是村里的老秀才,姓清,叫清文轩。据说以前中过秀才,但后来屡试不第,又没什么营生手段,日子过得也很清贫。
就在苏牧准备路过的时候,突然听到哎哟一声痛呼。
他转头一看,只见清老秀才一个没注意,斧头偏了一下,竟然砍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顿时渗出了鲜血。
清伯!
苏牧想也没想,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清文轩疼得额头冒汗,脸色发白,看着手背上的伤口,有些不知所措。
清伯,您怎么样伤着了
苏牧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伤口。伤口不算太深,但也划开了一道口子,还在往外渗血。
没、没事……老糊涂了,手滑了……
清文轩勉强笑了笑,想把手缩回去。
这怎么能没事呢,都流血了。得赶紧处理一下,不然感染了就麻烦了。
苏牧皱着眉头,您家里有干净的布吗还有伤药
清文轩摇了摇头,苦笑道:家里哪有那金贵东西……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苏牧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清家确实过得很拮据。他想了想,说道:清伯,您先别乱动,我去帮您找点东西处理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他记得原主的记忆里,这附近的山坡上,好像长着一种叫止血草的植物,叶子揉碎了敷在伤口上,有一定的止血消炎作用。虽然不如现代的药物,但在这古代,也只能先这样了。
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苏牧叮嘱了一句,然后快步朝着不远处的小山坡走去。
此时地上还有积雪,走起来有些滑,但苏牧顾不上这些。他仔细在坡上的枯草和积雪下寻找着。
很快,他就找到了几株叶片呈锯齿状、背面有些许白色绒毛的植物——正是止血草。
他小心地拔了几株,去掉根部的泥土,然后用手搓揉起来,直到叶片被揉碎,渗出一些绿色的汁液。
然后,他又匆匆赶回。
此时,清文轩正坐在那里,用另一只手捂着受伤的手背,脸色更加苍白了。
清伯,我回来了。
苏牧连忙蹲下身,把伤口给我看看。
他轻轻移开清文轩的手,用嘴吹了吹伤口周围的灰尘,然后将揉碎的止血草敷在了伤口上。
可能会有点疼,您忍一下。
清文轩只觉得手背上一阵清凉,随即传来一丝刺痛,但很快就缓解了许多。
苏牧敷好药草,又看了看四周,看到清家院子里晾晒着一些破旧的衣物。他走过去,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条,回来小心地将清文轩的手背包扎好。
好了,清伯,这样应该能暂时止血消炎。您这几天尽量
苏牧刚用布条扎紧清文轩的手背,就见老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好孩子,快进屋暖暖手,你这袖口都磨出毛边了。他说着就往屋里拽,干枯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堂屋比苏牧家稍宽敞些,墙根码着半人高的书册,角落里堆着晒干的草药。清文轩从灶台边挪出个豁口陶瓮,抓了把炒花生塞进苏牧手里:尝尝,去年自家地里收的。褐色花生壳上还沾着灶灰,苏牧却觉得掌心发烫。
里屋传来窸窣声响,竹帘被轻轻掀开条缝。苏牧抬眼就看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正踮脚往这边望。她鬓边沾着片雪花,发尾还凝着冰晶,见他看来,像受惊的小鹿般缩回了帘子后,只留下半幅青布裙角。
这是小女清明雪,清文轩顺着他的目光笑道,丫头,给苏小哥倒碗热汤来。
帘子再次掀开时,清明雪端着粗瓷碗走近。她指尖冻得通红,碗沿凝着层薄冰,碗里却是滚开的米汤,浮着几粒金黄的玉米碴。苏牧接碗时触到她指尖,那温度比雪水还凉。
多谢清伯,多谢……他想唤她名字,却见清明雪已低头退到灶台边,正用竹筷拨弄着煨在灰烬里的红薯。火光映在她脸上,鼻梁细巧如玉雕,睫毛上还挂着未化的雪沫。
苏小哥是个热心肠,清文轩往火塘里添了块硬柴,你父母走得早,往后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我。他忽然咳嗽起来,袖口露出截嶙峋的手腕。
苏牧这才注意到老人棉袍下的单薄,再看清明雪的襦裙,分明是去年的旧款,下摆已磨得发毛。他捏着手里的花生,忽然觉得喉头哽住。前世他在实验室里看数据,从不知人间竟有这般清贫却体面的人家。
清伯,我屋后还有些冬笋,苏牧忽然开口,明日给您送些来,炖肉吃最是滋补。
清明雪正在掰红薯的手顿了顿,竹筷碰在陶碗上发出轻响。清文轩却哈哈大笑:好!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尝过冬笋炖肉是啥滋味呢。
临走时,清明雪忽然追出门,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打开看时,竟是两个烤得流糖的红薯,温热的气息透过油纸渗出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雪又开始下了,苏牧踩着积雪往家走。怀里的红薯散发着甜香,身后清家茅屋里的灯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温暖。他忽然想起清明雪低头时,发间那支磨得光滑的木簪——原来这世间除了土地和种子,还有这样值得珍惜的暖意。
牧攥着怀里的油纸包往家走,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掌心却烫得发颤。他走到村口大槐树下时,终于忍不住拆开油纸——两个烤得流蜜的红薯正冒着热气,焦黑的皮缝里渗出琥珀色的糖汁。
他咬下一口滚烫的薯肉,甜香瞬间涌满口腔,连带着冻僵的舌尖都暖了起来。忽然想起清明雪递包时垂着的眼睫,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指尖却比红薯还凉。他转身望向清家方向,那盏昏黄的油灯透过竹窗,在雪地上投出细长的光影。
走到自家破茅屋前,他突然停住脚步。月光下,柴门缝隙里塞着个草编的小筐,筐里码着六七个拳头大的冬笋,最上面压着张折成蝴蝶状的桑皮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苏大哥,爹说笋要炖腊肉。
苏牧捏着纸蝶的手指微微发颤,忽然想起白日里清明雪在灶台边拨弄红薯的样子,她袖口磨出的破洞,跟自己棉袄上的竟一般大小。他把红薯揣进怀里,将冬笋筐紧紧抱在胸前,推开门时,冷冽的风灌进屋子,却觉得比燃着火塘时还要暖和。
他把冬笋倒进陶罐,特意将最大的那颗摆在最上面,又把纸蝴蝶压在米缸底——那是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带着墨香的礼物。当他啃着第二块红薯时,忽然看见窗台上落了片雪花,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像极了清明雪发间那支磨得光滑的木簪。
此后每日天未亮,苏牧去溪边挑水时,总会绕到清家墙外。有次撞见清明雪在劈柴,青布裙角扫过积雪,露出补丁摞补丁的棉裤。他默默放下半筐刚挖的冬笋,躲在树后看她发现时愣住的模样,见她指尖轻轻抚过笋壳上的泥土,嘴角忽然弯起个极浅的笑,像雪地里悄悄绽开的梅蕊。
清明雪第一次认真看苏牧,是在他给父亲包扎伤口的那个雪天。他蹲在泥地上,指尖沾着草汁,给父亲缠布条的动作笨拙却仔细。当他说屋后有冬笋时,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晃荡,清明雪忽然想起自家米缸底的最后一把糙米。
夜里她烤红薯时,特意挑了最大的两个,用废报纸包了三层。追出门时见他踩在雪窝里的布鞋露着脚趾,心就像被烤红薯的热气烫了一下。看他捧着红薯跑远的背影,她才发现自己攥着木簪的手心全是汗——那是她第一次对男人生出想把他袖口缝好的念头。
春耕时苏牧在田里试种改良稻种,清明雪去溪边浣衣总会绕远路。见他蹲在泥里扒拉秧苗,额角沾着草屑,就忍不住放下木盆:苏大哥,你这行距算错了。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格子,指尖划过处,算出的亩产量让苏牧直起腰:清妹子,你懂算术
此后每日傍晚,田埂上总会出现奇怪的景象:穿青裙的姑娘蹲在田头,用碎瓦片划着算筹,给满身泥巴的少年讲《九章算术》。清明雪讲方田术时,苏牧会盯着她被风吹起的发梢走神;苏牧说杂交优势时,清明雪的绣针在帕子上戳出歪扭的稻穗。有次讲到兴头上,苏牧抓起她的手按在秧苗上,两人指尖同时触到湿泥,像触电般弹开,田埂上的蒲公英忽然就全炸开了。
端午前苏牧染了风寒,清明雪揣着晒干的薄荷去看他。推开柴门见他趴在桌上画图谱,咳嗽震得纸页发颤。她把薄荷塞进灶膛,转身就去劈柴,细白的手腕抡起斧头时,苏牧突然抓住她的手:我来。
那天她留在屋里煎药,发现他床头压着张草图,画着改良的纺车。角落里堆着她送的草药,每捆都系着不同颜色的布条——原来他都收着。煎药时蒸汽模糊了视线,她偷偷把帕子上刚绣好的麦穗塞进他的药篓。后来苏牧发现那枚麦穗时,正被地主家催租,指尖触到帕子上细密的针脚,突然就有了跟地主吵翻的勇气。
秋收时苏牧的改良稻种大获丰收,村里人围着金黄的谷堆惊叹。清明雪抱着账本帮他算收成,鼻尖沾了稻壳也没发觉。苏牧突然伸手替她拂去,指尖擦过她脸颊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打麦声还响。
深夜打谷场只剩他们两人,月光把谷堆照成银山。苏牧突然说:清妹子,我想娶你。清明雪攥着算盘的手猛地收紧,算珠噼里啪啦滚落。她低头看自己磨出茧子的手,又看他同样粗糙的掌心,忽然笑了:我爹说,要找个能陪他读《诗经》的。苏牧从怀里掏出本手抄的《豳风·七月》,纸页上还留着她教他写字时的墨渍。
腊月二十八,苏牧用卖粮的钱换了两斤猪肉,挑着扁担去清家提亲。清明雪躲在门后听他跟父亲说话,声音比初雪时沉稳许多: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父亲咳嗽着答应时,她看见苏牧袖口新缝的针脚——是她上次偷偷补上的。
拜堂那晚没有鞭炮,只有屋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苏牧掀开盖头时,见她鬓边还是那支桑木簪,却在簪头缠了圈红绳。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冬笋标本——那是他们初遇时他挖的第一颗笋。清明雪摸着标本上的纹路,忽然想起某个雪夜,那个捧着烤红薯跑远的少年背影。
如今青山村的人都说,苏牧和清明雪是雪地里长出来的一对。他懂禾苗的长势,她懂雪水的温度;他在田里种出金稻穗,她在灯下绣出好光阴。每当冬雪覆盖青山,总有人看见茅屋里的灯影,男人看农书,女人绣荷包,窗台上的桑木簪,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银钗,在烛火里映出细碎的光。
等到来年春天,苏牧在田里育秧时,总觉得后腰口袋鼓鼓的。某天歇晌时摸出来,竟是个绣着稻穗的粗布荷包,里面装着半把晒干的薄荷。他捏着荷包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明白,那个雪夜递来的烤红薯,原来早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整个春天的暖。
明雪有孕那年春天,苏牧在田里搭了个暖棚。竹架蒙上细麻布,里面育着他改良的雪里金稻种。每日清晨他都要掀开布帘,用棉布蘸着雪水擦拭秧苗,动作比给婴儿换尿布还轻。清明雪挺着肚子蹲在棚边记账,见他指尖沾着泥点去碰秧苗,总会笑着嗔怪:当心冻着了我的金孙儿。
入夏时她害喜厉害,闻不得油烟味。苏牧就把灶台搬到田埂上,用青竹编了个抽油烟机,灶膛里烧着晒干的稻草,烟顺着竹管飘向溪边。有次邻村妇人来看稀罕,见他蹲在灶台前扇风,鼻尖沾着草灰,清明雪靠在竹椅上笑出眼泪,惊飞了停在稻花上的蜻蜓。
秋收前三天,清明雪在田边的草屋里临盆。苏牧握着她的手,听着屋外打谷机的轰鸣和妻子的呻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婴儿的啼哭混着稻香传来时,他冲进屋里,见接生婆抱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清明雪汗湿的发间还别着支稻穗簪。
是个儿子,跟你一样爱扒拉泥土。她笑着递过孩子,襁褓是用新收的棉布缝的,上面绣着歪扭的谷穗。苏牧接过时手直哆嗦,那小小的拳头攥着他的食指,像株刚破土的嫩芽。他给孩子取名苏禾,希望他像禾苗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去。
苏禾会走路时,正是晚稻扬花的季节。苏牧在田里插稻草人,清明雪坐在田埂上绣花,孩子就趴在泥里玩蝌蚪。有次苏禾抓了只绿蚱蜢塞进父亲衣领,惊得苏牧踩坏了两行稻苗,清明雪却笑得直不起腰,绣针上的丝线缠了满身。
到了晒谷场,苏禾总爱往谷堆里钻。苏牧把他埋在金黄的稻谷里,只露出个脑袋,清明雪举着木锨来扬谷,谷粒簌簌落在孩子发间,像撒了满头的星星。夜里算账时,苏禾总趴在账本上啃笔头,把亩字咬成个月牙,气得清文轩吹胡子瞪眼,却偷偷往他兜里塞炒花生。
苏牧的雪里金稻种渐渐传遍了十里八乡。他带着村民改良水田,在田埂种上豆科植物固氮,用竹筒引山泉灌溉。清明雪则带着妇女们成立了绣坊,把稻穗纹样绣在帕子上,换钱买更好的谷种。
那年秋天,万亩稻田翻起金浪。苏牧站在田埂上擦汗,看见清明雪抱着刚会走路的女儿苏麦,牵着苏禾往这边来。儿子手里攥着株沉甸甸的稻穗,女儿发间别着朵野菊花,妻子青布裙上还沾着泥点,却笑得比晚霞还灿烂。
又一个冬雪覆盖青山的夜晚,苏牧家的新瓦房里灯火通明。清文轩抱着外孙读《诗经》,苏禾趴在桌上给稻穗标本贴标签,清明雪在灯下缝补丈夫的棉袄,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苏牧翻着农书,忽然听见妻子轻笑:你看你袖口,又磨破了。
他低头看时,见袖口不知何时已被细密的针脚补好,针脚颜色与布料相近,却在针脚尽头绣了个极小的稻穗。窗外雪花簌簌落下,打在新糊的窗纸上沙沙作响,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光。
如今青山村的人都说,苏牧家的田能生金子。可只有苏牧知道,那些在禾苗间闪烁的露珠,是清明雪清晨割草时落下的汗;那些堆成小山的谷垛,是她灯下算错了无数遍的账本;而每当冬雪覆盖田野,他总会想起那个雪夜,怀里温热的烤红薯和药篓里悄悄塞进来的麦穗帕——原来最好的种子,从来都长在爱人的掌心里。
番外
青山村的人都说,清秀才家的闺女是从雪堆里捡来的。她生在腊月初八,落地时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清文轩望着襁褓里眉眼清冽的女儿,提笔写下清明雪三个字。谁曾想这名字竟成了谶——她如春日融雪般洁净,却也似冬雪般易遭风刀霜剑。
清明雪长到十五岁时,已出落得像溪边的白梅。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偏偏眼尾藏着点淡粉,像雪地里溅落的胭脂。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黑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玉,看人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暖意,却在低头时显出几分疏离的清傲。她常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裙,发间别一支削尖的桑木簪,走动时裙角带起微风,总让人想起雪后初晴的山涧。
破落秀才家的女儿,本该是绣房里的娇花,清明雪却早早学会了担水劈柴。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磨豆腐,纤细的手腕握着磨棍转上百圈,虎口磨出的茧子总被她用指甲掐平。村里妇人聚在井台边嚼舌根,说她穷酸还装斯文,她听见了只当没听见,转身就去后山挖草药换钱。有次地主家儿子调戏她,她抄起扁担就砸过去,扁担断成两截时,她眼里的光比断口还锋利。清文轩教她读《女诫》,她却偷偷翻完了父亲藏的《齐民要术》。灶台上摆着她抄录的草药方子,窗台上晒着她染的靛蓝布料。她绣的并蒂莲荷包能卖双倍价钱,针脚细密得像雪落无痕。夜里父亲咳嗽,她就着豆油灯熬梨汤,把晒干的橘皮切得比纸还薄。村里只有她能看懂账房先生的算盘,农忙时帮着佃户算收成,分文不取,只换几捧新收的谷种。
及笄那年,清文轩托媒人说亲,却屡屡碰壁。有媒人私下跟清明雪说:东村屠户家愿意出三担谷,就是男方瘸了条腿。她低头绞着帕子,半晌才说:我爹说,要嫁个能陪他读《论语》的人。从此再无人上门提亲。村里人见了她便撇嘴,说酸秀才养出个嫁不出去的女秀才,她路过时就把篮子抱得更紧,篮里刚采的蕨菜上还挂着晨霜。
雪落青山的夜晚,清明雪常坐在窗前绣花。针穿过素绢时,能看见窗外老梅树的影子。她知道自己像这株老梅,生在贫瘠的土地上,却偏要在寒冬里开出花来。直到那个雪天,苏牧裹着破棉袄冲进她家院子,她才发现,原来这世间真有能读懂雪下春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