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溪村蜷缩在群山的褶皱里,像一枚被遗忘的干瘪果核。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粘稠,仿佛被山峦筛过,只剩下日头缓慢地爬上东边山脊,又疲惫地坠入西边豁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村子唯一能称得上活络的动静,就只剩下村西头三仙姑家的那扇破木门吱呀作响的时辰了。
我们村的神婆三仙姑,法力无边,专治各种鬼上身。她那间低矮的泥坯房,比村长家的青砖瓦房还要令人敬畏。门楣上悬挂着一串风干发黑的兽爪和几绺辨不出颜色的毛发,风一过,便相互磕碰,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活像几颗干瘪的豆子在破布袋里滚动。门前的空地,常年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劣质线香、陈年草药和某种莫名腥气的复杂气味,仿佛无形的警告。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我攥着爷爷给的几个铜板,要去村东头的小货栈买点盐巴。路过王婶家那歪斜得几乎要亲吻地面的柴门时,里面传出的声音硬生生拽住了我的脚步。那是一种非人非兽、极尽扭曲之能事的嘶鸣,高亢时能刺破耳膜,低沉时又像从地底深处挤压出来的呻吟,断断续续,听得人头皮发麻,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嗬——呃呃呃——山神爷饶命啊——
是王婶的声音,又全然不像王婶。鬼使神差地,我扒着门框上那道宽大的裂缝,朝里望去。
昏暗的土屋里,王婶蜷在炕上那堆辨不出颜色的破棉絮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正筛糠似的抖着。她枯黄凹陷的脸颊上,只有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泛白,每一次那诡异的嘶鸣从她喉咙里冲出来,都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气。她的丈夫——王叔佝偻着背,蹲在炕沿下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指关节捏得发白,肩膀无声地耸动。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
屋子中央,三仙姑正在作法。
她披挂着那身标志性的行头——一件用不知名兽皮胡乱拼接、缀满褪色布条和细小铃铛的法袍,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叮当作响,像一群躁动不安的蚂蚱。最显眼的还是她头上那顶高耸的法冠,插满了褪色严重的野鸡毛和几根漆黑的乌鸦翎,随着她身体的摇晃颤颤巍巍,活像一只被雷劈焦了还硬要扑腾的老母鸡。她赤着脚,在夯实的泥地上疯狂地跳跃、旋转,口中念念有词,含混的音节像煮沸的稀粥般咕嘟作响,间或爆出一声尖利的、意义不明的呼喝。
嗬!何方邪祟!胆敢侵扰我雾溪村善信!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破!她猛地顿住,枯瘦的手指戟指炕上抖成一团的王婶,指尖几乎戳到对方脸上。
炕上的王婶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砸回炕席,只剩下微弱的抽搐。
三仙姑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黝黑脸颊往下淌,冲开几道灰白的印子。她抹了把汗,喘匀了气,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神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王老蔫!
蹲在地上的王叔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一哆嗦,惶恐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泪光。
你婆娘,三仙姑拖长了腔调,眼皮耷拉着,只从缝隙里透出一点精光,这是冲撞了后山老林子里的‘麻衣煞’!煞气缠身,深入骨髓!若非本仙姑请动五方神将护持,此刻早已魂归地府!
王叔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想活命,三仙姑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悲天悯人的沉重,须得备足‘压煞’的供奉!三牲……嗯,暂且不提。白米三斗,细布一丈,银钱……她故意停顿,浑浊的眼珠扫过王叔身上打满补丁的破褂子,又瞄向这徒有四壁、连张像样桌子都没有的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炕头那个瘪瘪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口袋上。
王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身体又是一震。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炕边,抖索着解开袋口的麻绳,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小半袋黄澄澄的玉米粒。那是他家仅存的一点口粮,玉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令人心碎的金光。
仙姑……俺……俺家就剩这点……王叔的声音带着哭腔,卑微地佝偻着腰,把玉米袋子高高捧起,如同捧着一颗濒死的心脏。
三仙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明显的不屑,却又飞快地伸出手。她那枯枝般的手指异常灵活,一把就攥住了袋口,用力往怀里一带。罢了!念在你家贫苦,心还算诚!这点‘压煞米’,本仙姑拼着损耗道行,替你供奉给山神爷,替你婆娘消灾解难!她语速极快,仿佛怕王叔反悔,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探到王婶的枕头底下,摸索着。王婶毫无知觉地躺着,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三仙姑的手在枕头下停顿了一下,迅速收回时,指缝里赫然夹着几个同样干瘪、颜色更深的玉米棒子——那是留作种子的最后希望。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她将那点玉米连同王叔奉上的袋子一股脑儿塞进自己那宽大的兽皮法袍深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心诚则灵!静养三日,自有分晓!她甩下这句话,不再看炕上奄奄一息的王婶和泥塑般僵立的王叔,整理了一下头顶那摇摇欲坠的老母鸡法冠,撩起法袍下摆,昂首挺胸,像得胜归朝的将军,径直穿过堂屋,吱呀一声拉开柴门,走进了白花花的毒日头里。
我像被钉在门外的土墙上,手心攥着的铜板硌得生疼,后背却一片冰凉。那混合着汗臭、线香、腥臊和绝望的气味似乎还堵在鼻端。直到三仙姑那身缀满铃铛的怪异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我才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憋得生疼。一股无名火,又冷又硬,像块烧红的炭,猛地从胃里窜上来,灼得喉咙发干。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打了补丁的粗布裤袋,指尖触到一点熟悉的、粗糙的柔软。那是我的宝贝,一本封面卷了边、纸张发黄变脆的小册子——《赤脚医生手册》。书页早已被我翻得起了毛边,里面那些关于人体、关于疾病、关于细菌和蚊蝇传播的图画和文字,是我在雾溪村这潭死水里,窥见外面广阔世界的唯一缝隙。
我掏出它,指尖有些发颤地快速翻动。发脆的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找到了!那一页上,画着一个骨瘦如柴、打着摆子的人形,旁边是清晰的黑体字:疟疾——由疟原虫引起,经按蚊(疟蚊)叮咬传播。主要症状:周期性发冷、发热、出汗……
旁边还有小小的插图,画着一种翅膀带着斑点的蚊子。
王婶这……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王婶那打摆子、一会儿冷得盖几层破被都哆嗦,一会儿又烧得胡话连篇的样子,和书页上的描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哪里是什么麻衣煞分明就是这书里说的疟疾!是山里的花脚蚊子咬出来的!
我捏着那几枚被汗水浸得温热的铜板,拔腿就往家跑。心里那点微弱的、属于知识的火苗,被刚才那场冰冷的掠夺和欺骗彻底点燃了,烧得我口干舌燥,急于找到一个出口。
爷爷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佝偻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慢吞吞地削着一根准备做锄头柄的硬木棍。木屑像雪花一样,随着他迟缓的动作,簌簌地落在脚边。
爷爷!我冲到他面前,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把那本摊开的小册子几乎杵到他鼻子底下,手指用力点着疟疾两个字和旁边的蚊子插图,您看!书上写了!王婶那病,不是什么‘麻衣煞’!是疟疾!是山里的花脚蚊子咬人传的病!书上说了,有药能治的!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又急又亮,带着一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理的少年人特有的激动和笃定。
爷爷削木头的手猛地顿住了。那把豁口的柴刀停在半空,刀锋在阴影里闪着一丝寒光。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被岁月和山风刻满深沟的脸,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更加黝黑、凝重。浑浊的老眼里,刚才的平静被一种极度的惊骇所取代,瞳孔瞬间缩紧,仿佛看到了比山魈更可怕的东西。
住嘴!一声低沉的、带着惊恐颤音的呵斥从爷爷喉咙里滚出来。他枯瘦的手像鹰爪般迅疾探出,不是去接书,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猛地捂住了我的嘴!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带着浓重的烟叶味和木头屑的气息,死死地堵住了我所有未出口的话。
我的鼻子被他的手掌边缘压得生疼,只能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爷爷的手在抖,捂着我嘴的力道大得惊人。他另一只手慌乱地丢开柴刀,一把将我手中的小册子打落在地,仿佛那不是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祖宗!爷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我,又惊恐地瞥了一眼院子外面寂静的村道,仿佛那些沉默的土墙后面,正潜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耳朵。这话!这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敢乱说!一个字都不能提!要让山神爷听见了……是要降下滔天大祸的!是要……是要封了你的嘴,收了你的魂的!
他捂着我嘴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指甲几乎嵌进我脸颊的肉里。我被他眼中的恐惧彻底镇住了,那是一种超越了愤怒、超越了悲伤、纯粹而原始的、对未知神力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自以为是的火苗。我的科学,我那本宝贝手册上的真理,在爷爷这源自古老血脉的恐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甚至能感觉到爷爷捂着我嘴的手,那粗糙的皮肤下,脉搏在疯狂地跳动。
屋檐下死一般寂静。只有几只不知死活的土蜂,在阳光照亮的角落里嗡嗡地飞着。爷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佝偻着背,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赤脚医生手册》,没有再看一眼,只是像丢弃什么秽物一样,把它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油腻腻的旧褂子怀里,紧紧捂住。
回……回屋去。爷爷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天这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许提!听见没有
我木然地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闷又涩。刚才那点激愤,被爷爷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彻底冻僵了。我默默地转过身,走进光线昏暗的堂屋,身后传来爷爷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像破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溪,看似平静,却裹挟着看不见的泥沙,缓缓流淌。爷爷的咳嗽声,如同溪水底下顽固的暗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重,渐渐成了悬在我头顶的阴云。
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闷咳,在夜里格外清晰。后来,白天里也常常弓着背咳得撕心裂肺,那张被山风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憋得酱紫,额上青筋暴起。再后来,那咳嗽声里开始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破布被撕裂般的杂音。终于,在一个飘着冷雨的清晨,我端着热粥进屋,看见爷爷扶着土炕沿剧烈地喘息,脚下泥地上,赫然绽开几朵刺目的暗红色梅花——他咳血了。那暗红的斑点,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我的眼睛上,烫在我的心上。
爷爷病了,真真切切地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雾溪村的规矩,如同山间千年不化的积雪,冰冷而坚硬。病重了,自然只能请三仙姑。当王叔(王婶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夏天)带着一脸你看果然如此的敬畏表情,引着三仙姑再次踏入我家那低矮的院门时,我正蹲在灶膛口,把一块晒得干透的树疙瘩塞进余烬里,试图让那口铁锅里熬着的草药汤再滚沸一些。草药的气味苦涩而沉闷,弥漫在狭小的灶间。
三仙姑的排场比上次去王婶家更大。她那顶插满褪色羽毛的老母鸡法冠似乎特意整理过,几根乌鸦翎支棱得更高了。身后还跟着她那个游手好闲、一脸横肉的侄子二虎,像条忠实的恶犬,鼻孔朝天,粗壮的手臂抱着一个沉重的藤筐,里面塞满了画满朱砂符咒的黄裱纸、大把的劣质线香、一个边缘熏得漆黑的陶钵,还有几个同样画着符的、皱巴巴的布袋子,不知装着什么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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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挣扎着从炕上支起半边身子,蜡黄的脸上挤出卑微而惶恐的笑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三仙姑,仿佛她是唯一的救星。
仙姑……劳烦……劳烦您大驾……
三仙姑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堂屋中央。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撮香灰,凑到鼻尖煞有介事地闻了闻,又眯着眼,绕着爷爷躺着的土炕慢悠悠踱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低沉含混,像阴沟里的暗流。她每走一步,缀满铃铛的兽皮法袍就发出一阵细碎而令人心烦的叮当声。
终于,她停下脚步,猛地睁开那双浑浊却锐利的三角眼,直勾勾地盯着爷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威严:阿哲他爷!你这是——冲撞了后山的山神爷!
爷爷的身体猛地一颤,本就蜡黄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空洞的嗬嗬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哼!三仙姑重重哼了一声,枯枝般的手指戟指爷爷,上月山神巡狩,你是不是在神道口吐了口痰还是心里对山神不敬,起了怨怼之心山神震怒!降下这‘血煞’之灾!这是要收了你的魂,散了你魄啊!
二虎适时地在一旁帮腔,声音粗嘎:就是!山神爷的规矩,也是你能犯的活该!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爷爷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仿佛已经被那无形的血煞攫住了咽喉。他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呜咽,看向三仙姑的眼神,只剩下最卑微的乞怜。
仙姑……仙姑救命……俺……俺知错了……再不敢了……
三仙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她朝二虎努了努嘴。二虎立刻从藤筐里翻出那个边缘熏黑的陶钵,又从另一个袋子里抓出一把香灰和几道画得歪歪扭扭、鬼画符般的黄裱纸。三仙姑接过黄裱纸,口中念念有词,手指飞快地将纸符叠成一个怪异的三角形状,然后捻起一点香灰,小心翼翼地撒在符咒的中心。
张嘴!三仙姑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爷爷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顺从地、艰难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三仙姑捏着那枚叠好的、沾着香灰的符咒,猛地一下,粗暴地塞进了爷爷嘴里!动作又快又狠,仿佛塞进去的不是什么救命的神符,而是一块堵嘴的破布。
唔!爷爷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地咳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那塞在嘴里的符咒几乎堵住了他的呼吸,香灰呛进气管,让他咳得更加撕心裂肺,整张脸憋成了可怕的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跳,泪水混着口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咽下去!快!这是神灰符水!能压住血煞!快咽!三仙姑厉声催促,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二虎在一旁叉着腰,不耐烦地瞪着爷爷,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牲口。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映在我眼里,却燃成了两簇疯狂跳动的幽蓝火焰。爷爷痛苦挣扎的样子,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切割。那本《赤脚医生手册》里关于肺痨(肺结核)的描述,关于咳血的警示,关于香灰符水可能堵塞气管导致窒息的警告,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我的胃里。
看着爷爷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边缘挣扎,最终痛苦地将那团混着香灰的符咒硬生生吞咽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沉闷的、令人作呕的声响,然后像被抽掉骨头般瘫软在炕上,只剩下微弱而痛苦的喘息时,我猛地转过身,冲出了弥漫着草药苦味和线香呛人气味的灶间。
夜,像泼翻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雾溪村头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时隐时现,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山风呜咽着穿过村外的老林子,发出瘆人的长嚎,卷起枯枝败叶,抽打在土墙上,啪啪作响。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凭着记忆和一股近乎绝望的狠劲,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没有火把,也不敢点火把,怕引来野猪或者……别的什么。脚下是崎岖陡峭的山路,碎石和裸露的树根在黑暗中如同潜伏的獠牙,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滚落深渊。密不透风的灌木丛伸出带刺的枝条,狠狠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刺痛。衣服被荆棘勾破,冷风直往里灌。黑暗中,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凄厉的怪叫,远处似乎还传来几声悠长而模糊的狼嚎,在群山间回荡,让人头皮发麻。
摔了多少跤记不清了。手掌和膝盖早已被尖锐的石头磨破,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汗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又被山风一吹,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翻过第一座山,双腿已经像灌满了铅。翻过第二座,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全凭着一股爷爷要死了的念头在支撑着身体机械地向前挪动。第三座山最陡,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好几次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深谷,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死死抠住冰冷的岩石缝隙才稳住身体。
终于,在山坳里隐约透出几点昏黄油灯光芒的地方,我看到了希望——山那边双河村的卫生所。那几盏微弱的光,像溺水者看到的浮木。
当我像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水鬼,踉跄着撞开卫生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时,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大夫……救……救我爷爷……咳血……快不行了……
我抬起糊满泥污和血痕的脸,看到穿着洗得发白、带着消毒水味道的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惊愕地站起身。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我和陈大夫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两个扭曲而疲惫的幽灵。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描述着爷爷的病情:咳嗽,越来越重,咳血,脸黄得像蜡,瘦得脱了形……陈大夫眉头紧锁,一边听,一边快速地从靠墙的木药柜里拿出几个贴着标签的棕色小玻璃瓶,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飞快地写着什么。
听着,孩子,陈大夫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从你说的情况看,很可能是肺结核!也就是痨病!咳血,消瘦,低热盗汗……这些都对得上!这病会传染!必须吃药!这些,他把写好的医嘱和那几瓶药塞进我怀里,磺胺嘧啶片,还有维生素B族,按我写的剂量,一天三次,饭前服用!记住,药不能停!一定要让你爷爷按时吃!坚持吃!还有,病人最好单独住,碗筷分开,痰要处理好,深埋或者火烧!千万不能马虎!
他顿了顿,看着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语气更加严肃:快回去!拖不得!路上小心点!
我紧紧攥着那几张写满字的医嘱和几瓶沉甸甸、冰凉凉的药片,像攥着爷爷的命。陈大夫的话像烙铁一样烫在我心上:肺结核!传染!药不能停!
我转身再次扑入浓稠的黑暗,归程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沉重。怀里那几瓶药,像有千斤重,又像滚烫的火炭,灼烧着我的胸膛。每一步奔跑,每一次攀爬,都伴随着对爷爷病情的恐惧和对三仙姑滔天的恨意。山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在催促着我:快!再快一点!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艰难地撕开东边天际的墨黑,我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带着一身露水、泥泞和不知多少处被荆棘划破的伤口,撞开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柴门。天光熹微,勉强照亮了昏暗的堂屋。
爷爷!药!药来了!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急切,扑到炕边。爷爷蜷缩在破棉絮里,似乎比昨夜更瘦小了一圈,像一张被揉皱后丢弃的枯叶。听到我的喊声,他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我脸上,又缓缓移向我手中高举的那几瓶药。
药……真大夫开的……陈大夫……治痨病的……我喘息着,手忙脚乱地拧开一个棕色小玻璃瓶的盖子,倒出几粒白色的小药片在掌心,又去拿炕沿上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冷水,快!爷爷!吃了就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药片递到爷爷干裂的唇边,指尖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
就在药片即将触碰到他嘴唇的刹那,爷爷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近乎癫狂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浓烈,瞬间压倒了病痛带来的虚弱。他枯瘦的手臂猛地挥出,带着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力气,狠狠打在我递药的手腕上!
啪!
几粒白色的小药片如同受惊的蛾子,从我的掌心飞溅出去,滚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滚开!爷爷嘶吼起来,声音破碎而尖利,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拿走!把这……这穿肠的毒药拿走!仙姑说了!喝了这阳世间的药……魂……魂就散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山神爷要收的是我的魂……喝了药……魂飞魄散啊!
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嘶喊,一边剧烈地咳嗽,身体在破棉絮里痛苦地扭动,蜡黄的脸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扭曲变形。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赶无形的恶鬼,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几粒滚落的药片,仿佛那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仙姑说了!仙姑说了!只有她的神符……只有她的神灰……才能保住我的魂!你……你这孽障!想害死我!想让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啊!
他喊着喊着,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嚎哭,浑浊的老泪爬满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我僵立在炕边,手腕上火辣辣地疼。那几粒小小的、代表着科学和希望的白色药片,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了灰尘,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陈大夫郑重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可它们甚至没能靠近爷爷的嘴边。爷爷眼中那种深入骨髓、对魂飞魄散的恐惧,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我所有的血液。
绝望,冰冷粘稠的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脚踝缠绕上来,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看着爷爷在病痛和对魂飞魄散的恐惧中痛苦挣扎,看着地上那几粒沾了灰的药片,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暴戾的怒火,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炸开!
三仙姑!都是她!那张刻薄恶毒、装神弄鬼的脸在我眼前疯狂地放大。是她用山神爷的幌子,用魂飞魄散的恐吓,像最恶毒的藤蔓,死死缠住了爷爷求生的意志!是她!夺走了王婶最后的口粮和种子,也即将夺走我爷爷的命!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烧得我双眼赤红,浑身发抖!我要撕碎她!撕碎她那张伪善的画皮!把她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彻底砸烂!把她施加在爷爷身上、施加在整个雾溪村头上的恐惧枷锁,砸个粉碎!
可是……怎么撕怎么砸她法力无边她受山神庇佑呸!狗屁!怒火烧灼着我的理智,一个疯狂的、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装病!我要装病!装一个三仙姑绝对会跳出来施法的病!装一个能让她当众出丑、把她那套鬼把戏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病!
装什么病我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赤脚医生手册》里的各种症状描述如同走马灯般闪过。突然,后山那片野杏林的景象跳了出来。对!青杏!那种酸得倒牙、让人腮帮子发紧、口水疯狂分泌的青杏!
腮腺炎!对,就是它!书里怎么说的来着一侧或双侧腮部肿胀,疼痛,张口或咀嚼时加剧,可伴有发热……
肿胀!张不开嘴!流口水!这不正是绝佳的、能让三仙姑大做文章的被山神封口的神罚吗!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我整个心神。一种混合着复仇快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我要让她亲口说出山神封口!然后,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的谎言,连同她那顶老母鸡法冠,一起踩进泥里!
我猛地转身冲出家门,像一道黑色的疾风,朝着后山那片熟悉的野杏林狂奔而去。晨风带着露水的凉意抽打在脸上,却丝毫不能冷却我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酸!我要最酸的青杏!酸到能让我瞬间口水横流、腮帮子鼓胀的那种!
我在挂满青涩果实的杏林中穿梭,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指尖划过一颗颗坚硬的果实,凭着记忆和经验挑选着那些颜色最深绿、表皮最粗糙、摸上去最硬的。终于,我摘下了一颗,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嘶——!
一股难以形容的、尖锐到极致的酸涩洪流,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同时刺穿了味蕾,沿着牙根直冲脑门!酸得我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口腔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痉挛!口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出,瞬间就盈满了口腔,顺着无法闭合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就是它!我强忍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酸涩,又飞快地摘下了四五颗同样深绿坚硬的青杏,小心翼翼地揣进裤袋深处。那尖锐的酸味还在口腔里肆虐,腮帮子内侧的肌肉因为过度的刺激而隐隐作痛,微微发胀。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在极致的酸涩刺激下,在我疯狂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接下来的两天,我成了雾溪村最沉默的病人。
我刻意避开人群,走路时微微低着头,时不时用手捂住一侧脸颊,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吃饭时,我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吞咽着稀粥,每一次咀嚼都显得异常缓慢和痛苦,仿佛口腔里含着烧红的炭块。当有人疑惑地看过来时,我便不经意地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擦过嘴角——那里,总有一丝可疑的、亮晶晶的水痕。
我甚至虚弱地减少了去村东头小货栈的次数。偶尔在井台边遇到打水的邻居,她们关切地问:阿哲,脸色咋恁难看病啦我便含糊地应一声:唔……没啥……就是……就是腮帮子有点胀……吃不下东西……声音刻意压低,带着点气若游丝的意味。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闭塞的雾溪村迅速激起了一圈圈涟漪。窃窃私语开始在墙根下、灶台边蔓延开来。
看见没阿哲那娃,这两天蔫头耷脑的……
可不是,吃饭跟吃药似的!嘴角还总湿漉漉的……
哎呦,该不会是……冲撞了啥吧他爷那病还没好利索呢……
嘘!小声点!别让山神爷听见……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流言中悄然滋长。我知道,这些风言风语,最终都会一丝不漏地飘进三仙姑的耳朵里。她在等,在等一个神迹自然发酵、足以让她大显神通的时机。而我也在等,等一个足够严重、能让全村人都被吸引过来的时刻。
第三天清晨,时机到了。
我早早醒来,摸出藏在枕头下那颗最坚硬的青杏。它深绿的表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我深吸一口气,将它含在左侧的腮帮子里,用臼齿小心翼翼地固定住。那颗青杏像一枚冰凉的炸弹,静静地蛰伏着。
然后,我开始了表演。
我对着家里那面模糊的铜镜,开始有节奏地揉搓左侧脸颊。用力,再用力!指尖按压着腮帮子内侧的肌肉,反复揉捏。镜子里,我的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红、发热,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在持续的刺激下扩张开来,那片皮肤很快就变得又红又烫,微微肿起,明显比右脸高出了一块。
还不够!我咬紧牙关,继续加大揉搓的力度,同时用舌头在口腔内壁反复顶弄那颗青杏所在的位置。尖锐的酸涩感持续刺激着唾液腺,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很快就在口腔里蓄积起来。我微微张开嘴,让一丝清亮的口涎顺着红肿的左嘴角缓缓流下,滴落在衣襟上,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
镜中的少年,左脸红肿发亮,嘴角挂着可疑的涎水,眼神痛苦而迷离,活脱脱一副重病缠身的模样。我满意地咧了咧嘴,牵动肿胀的左脸,传来一阵真实的酸痛感。很好,非常逼真。
我捂着左脸,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门。清晨的院子里,爷爷正佝偻着背,试图将劈好的柴火拢起来。看到我的样子,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惊骇。
阿哲!你……你这脸!爷爷的声音带着颤抖,手中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虚弱地摇摇头,含糊不清地呻吟着:疼……爷爷……胀得厉害……张不开嘴……水……口水止不住……
爷爷踉跄着冲过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碰触我红肿发烫的脸颊,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他眼中的恐惧迅速堆积、弥漫,如同看到了最可怕的灾厄降临。
天爷啊!这……这……这是……他嘴唇哆嗦着,猛地转身,像一头绝望的老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院门,朝着村西头三仙姑家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惊恐:仙姑!救命啊仙姑!我家阿哲……阿哲他……他的脸!山神爷……山神爷显灵了!救命啊——!
爷爷那凄厉得变了调的呼喊,像一颗滚烫的石头,猛地砸进了雾溪村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在闭塞的山村里炸开了锅。
啥山神爷显灵了
阿哲那个念书的娃
脸咋了快去看看!
哎呦喂!可了不得!他爷的病还没好,这娃又……
紧闭的柴门一扇扇被猛地拉开,一张张或惊恐、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脸探了出来。男人们放下锄头,女人们丢下锅铲,老人们拄着拐杖,孩子们像受惊的羊羔般紧紧拽着大人的衣角。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汇聚成一股惶惶不安的浊流,朝着我家那低矮的院门汹涌而来。脚步声、议论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和躁动。
我依旧捂着红肿的左脸,虚弱地靠在堂屋门口那根被油烟熏黑的土柱子上,嘴角适时地挂着一丝痛苦的涎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村西头那条土路。
来了!
三仙姑在人群的簇拥下,如同众星捧月般出现了。她今天的行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隆重。那件兽皮法袍似乎刚用某种气味刺鼻的油脂擦拭过,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泽,缀满的铃铛随着她刻意放慢的、如同丈量土地般的庄严步伐,发出节奏分明、清脆而诡异的叮当声。头顶那顶老母鸡法冠上插着的羽毛,尤其是那几根乌鸦翎,显然精心梳理过,高高翘起,随着她的走动微微颤动,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慢。
她枯瘦的脸上涂抹着一种怪异的、白惨惨的粉末,使得她深陷的眼窝和刻薄的颧骨更加突出,嘴唇却用某种暗红的颜料涂得鲜红欲滴,如同刚刚饮过血。这副尊容在惨淡的晨光里,活脱脱像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画皮鬼。
她身后,依旧是那个鼻孔朝天、一脸横肉的侄子二虎,像座移动的铁塔,吭哧吭哧地抱着那个熟悉的、塞满了各种法器的沉重藤筐。两人所过之处,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劈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村民们敬畏地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有低低的、含混不清的祈祷声在人群中弥漫:仙姑显灵……保佑我娃……、山神爷息怒……
三仙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我家院子中央。她浑浊的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钉在我捂着左脸的手上,又缓缓扫过我红肿的脸颊和嘴角残留的涎水痕迹。一丝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清晰的得意和贪婪,如同水底的毒蛇,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哼!她重重哼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连风声都似乎凝滞了。
三仙姑猛地转身,面向黑压压的、噤若寒蝉的人群。她高高昂起那张涂得惨白的脸,枯瘦的手臂猛地一挥,宽大的法袍袖口带起一阵阴风。
雾溪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都看见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而凄厉,如同夜枭啼哭,刺得人耳膜生疼,山神爷的怒火!已经烧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她猛地回身,那根枯枝般的手指,如同索命的钩子,直直地指向靠在门柱上的我!
就是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亵渎神灵的小崽子!阿哲!三仙姑的声音充满了恶毒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他仗着认得几个字,念了几天歪书,就敢不敬鬼神!妄议神道!质疑山神爷的威严!他爷的病,就是山神爷降下的第一次警告!
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她激烈的言辞喷溅出来:可这小畜生!非但不知悔改,不思己过!反而变本加厉!三仙姑的声音陡然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宣判般的低沉,他竟敢在背地里,诅咒山神!诋毁神道!妄图用他那套邪魔外道的歪理,来蛊惑人心!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人群。村民们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看向我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瘟疫之源。爷爷瘫坐在屋檐下的泥地上,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下。
三仙姑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巨大的愤怒充满。她再次戟指着我红肿的脸颊,声音陡然拔高到近乎尖叫,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看!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就是报应!是山神爷降下的神罚!山神爷要——封他的嘴!
封嘴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子里!
他这张嘴!这张不知死活、口出狂言的嘴!三仙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脸上那层白粉簌簌往下掉,山神爷震怒!要让他永远开不了口!说不出话!从此变成哑巴!变成废人!让所有人都看看,不敬神明、亵渎神道的下场!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女人们脸色惨白,双手合十,嘴唇哆嗦着念诵含糊不清的祈祷。男人们则攥紧了拳头,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有恐惧,有厌恶,甚至……有一丝活该的残忍。
仙姑救命啊!爷爷终于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挣扎着想要爬过来,救救阿哲!救救我的孙儿啊!三仙姑对爷爷的哀求置若罔闻。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悲悯和冷酷的神情,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挣扎的蝼蚁。她猛地一挥手,对二虎喝道:设坛!请神!今日,本仙姑就要替天行道!行那‘封口镇煞’之法!让这孽畜永远闭口!以儆效尤!平息山神爷的雷霆之怒!
好嘞!姑!二虎粗声应道,动作麻利得像演练过千百遍。他飞快地从藤筐里搬出那个边缘熏得漆黑的陶钵,重重顿在院子中央。接着,大把大把画满朱砂符咒的黄裱纸被粗暴地塞进钵底。几根粗大的、气味刺鼻的线香被点燃,插在钵沿的香灰里,浓烟滚滚而起,带着呛人的味道弥漫开来。
三仙姑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油腻的兽皮法袍,露出里面一件同样画满诡异符号的暗红色法衣。她站到陶钵前,面对着我,也面对着黑压压的、被恐惧攫住的人群。她深深吸了一口浓烟,那张涂得惨白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厉鬼。
她猛地一跺脚!脚踝上缠绕的细小铜铃发出一阵急促刺耳的碎响!天灵灵!地灵灵!五方神将听我令!尖锐怪异的唱腔陡然拔高,刺破浓烟,直冲云霄。三仙姑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抖动、旋转、跳跃!她双臂挥舞,十指箕张,如同在捕捉无形的鬼魅,宽大的暗红法衣被她的动作带得呼呼作响。
魑魅魍魉速退散!山神敕令镇邪灵!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癫狂,像一只被滚油烫到的蚂蚱,在烟雾缭绕中疯狂蹦跳。汗水冲花了脸上的白粉,留下道道污浊的沟壑,暗红的唇膏也晕染开,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铃铛声、她的嘶喊声、线香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心神不宁的噪音洪流。
封尔口!禁尔言!永世不得……呃啊!
就在她唱到最高亢、最得意、手指即将隔空点向我嘴唇的刹那——
等等!一个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慵懒的少年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这癫狂喧嚣的噪音!
院子里所有的声音——三仙姑尖利的唱咒、铃铛的狂响、村民惊恐的抽气、甚至二虎粗重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带着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声音的来源——靠在门柱上的我。
三仙姑那如同抽风般疯狂扭动的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半空,保持着一种极其怪异的、金鸡独立般的姿势。她那张被汗水和晕染的脂粉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瞬间僵住。得意、威严、疯狂……所有的表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空白的茫然,仿佛灵魂在那一刻被猛地抽离了躯壳。她那浑浊的三角眼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浓烟依旧在袅袅升起,线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在几百双眼睛的聚焦下,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我慢慢放下了捂着左脸的手。
那只手,因为之前的紧张和用力,指关节有些发白。我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甚至可以说是优雅。仿佛不是在揭穿一场惊天骗局,而只是要拂去衣袖上的一点微尘。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僵立如木偶的三仙姑,扫过她脸上那滑稽的茫然,扫过二虎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横肉脸,扫过爷爷眼中凝固的绝望,最后,缓缓扫过院子里那一张张写满震惊、茫然、不知所措的村民的脸。
然后,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痛苦的表情,也不是恐惧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嘲讽、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的、近乎诡异的微笑。
在全场几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我微微偏过头,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探入口中。指尖在左侧肿胀的腮帮子内侧,摸索了一下。
接着,在所有人屏住的呼吸声中,我的手指,如同拈花般,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从嘴里夹出了一样东西。
一颗——圆润的——深绿色的——表皮上还带着晶莹唾液的——青杏。
我两根手指稳稳地捏着那颗青杏,将它高高举起,让它暴露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下。青杏的表面,甚至还清晰地残留着我牙齿咬过的、浅浅的白色印痕。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这一刻。
我捏着那颗沾着唾液的青杏,手臂伸得笔直,将它稳稳地悬在三仙姑那张因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彻底扭曲、如同打翻了调色盘般的脸孔前,距离她的鼻尖,不过半尺。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冰凉的溪水流过滚烫的岩石。那语调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近乎天真的关切:仙姑——
我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平静地迎上她那双因恐惧而疯狂收缩的瞳孔。
您看,您跳了这么大半天,又是请神又是驱鬼的,嗓子眼儿怕是都冒烟儿了吧
我捏着青杏的手指,在她眼前极其轻微地晃了晃。
要不要……我的嘴角,那个诡异的微笑加深了,如同锋利的刀锋。
……也来颗杏子润润喉
三仙姑彻底傻眼了,连同刚才那个挺胸凸肚、不可一世的二虎,此时的他们,如同被风霜打过的蔫吧茄子,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不可一世。
爷爷,雾隐村的乡亲们——你们看——我把青杏高高的举起来,这就是山神要封我的嘴,这就是仙姑做法解救的源泉——都只是一颗青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