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风雪玉门簪 > 第一章

流放路上,将军的马鞭挑起我的下巴:这罪奴,我要了。
他解下披风裹住我冻僵的身体,斥退官差:人非牲口,岂容尔等作践。
三年后匈奴夜袭,他身中三箭跌下悬崖。
我撕碎囚衣为他包扎,背着他爬过十里雪原。
追兵围住我们时,我将发簪刺进匈奴首领的眼窝。
带他走!我朝赶来的将士嘶喊,血染红了雪地。
将军醒来时,怀里只余半截染血的木簪。
他率铁骑荡平匈奴王庭,带回我的发簪呈于御前。
臣,求陛下追封林氏。
圣旨抵达那日,玉门关的风雪都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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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割过莽莽苍苍的西北荒原,卷起漫天黄沙,又裹挟着细碎坚硬的雪粒,狠狠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一支形容枯槁、步履蹒跚的队伍,在灰暗的天穹下,像一条垂死的蚯蚓,缓慢地蠕动在通往玉门关的官道上。沉重的脚镣拖过冻硬的沙砾和积雪,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呻吟。
林晚走在队伍最后,她身上那件单薄的赭色囚衣早已被寒风打透,破口处露出的肌肤冻得青紫。脚踝上冰冷的铁环磨破了皮肉,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渗出的血水很快又冻结,粘在皮肉和冰冷的镣铐之间。她几乎感觉不到那刺骨的疼痛了,寒冷像无数细密的针,早已穿透皮肉,直刺入骨髓深处,抽走了最后一点力气。视线模糊发花,前方那根象征屈辱和终点的流放木枷,在风沙中幻化出重影,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倾斜,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陷入永恒的黑暗。她只凭着一股模糊的意念在挪动双脚,那意念来自父亲林望舒临刑前隔着囚车缝隙投来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沉甸甸的嘱托和不甘的微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冰海的前一刻,一阵奇异的震动从脚下传来,迅速变得清晰、沉重、势不可挡。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盖过了风吼,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林晚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浑浊的风沙,只隐约看到地平线上腾起一股巨大的黄尘烟龙,正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席卷而来。
让开!快让开道!押解官差们变了调的尖叫声被淹没在滚雷般的马蹄声中。
烟尘冲散了队伍,也冲散了林晚眼前最后一点模糊的屏障。一队剽悍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怒潮,毫无阻滞地撞开了这支孱弱的流徙队伍,马蹄踏起的冻土碎雪劈头盖脸地砸在囚徒和官差身上。为首的骑士勒住狂奔的战马,那通体墨黑、神骏异常的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下,激起一片雪泥。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一个趔趄,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泥泞里。脸贴着刺骨的地面,呼吸间全是泥土和牲口气息的混合物。她甚至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林晚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沿着沾满泥泞的墨色战靴往上移,是冰冷坚硬的玄铁甲叶,甲胄上凝结着白霜,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微芒。再往上,是一张被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的脸,下颚绷紧如岩石,嘴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一切的漠然,穿透漫天风沙,落在了她身上。
正是镇北将军秦铮。他刚从最前沿的烽燧巡视归来,一身肃杀的风尘。
押解的头目连滚带爬地凑上前,挤出谄媚的笑:秦将军!惊扰您的大驾了!都是些该死的流犯,冲撞了虎威,小的这就……
秦铮的目光并未离开地上那团蜷缩的赭色身影,仿佛根本没听见头目的话。他手中的马鞭微微一动,乌黑油亮的鞭梢带着破空声,精准而轻佻地探出,冰凉的鞭梢托起了林晚的下巴,迫使她那张沾满污泥、冻得毫无血色的脸仰了起来。
那双被冻得几乎失去神采的眸子,被迫撞入了他深不见底的寒潭。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濒死的麻木和空洞。唯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倔强,在那空洞深处,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星火。
头目见状,脸上的谄笑僵了一下,随即堆得更满:将军,您看……这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她爹林望舒犯了边关军资案,朝廷钦定的流犯,您要是缺个端茶倒水的粗使……
人非牲口。秦铮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瞬间劈开了周遭的喧嚣和风沙,岂容尔等作践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拖着沉重镣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囚徒,最后落回头目那张油腻的脸上,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把人冻僵。
头目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瞬间渗出了冷汗。
秦铮不再看他。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沉重的战靴踩在泥泞里。几步走到林晚面前,解下自己肩后那件墨色滚着玄狐毛领的厚重披风。带着他体温的暖意和一股淡淡的铁锈、皮革混合的气息瞬间将林晚裹住。那狐裘内侧的绒毛柔软得不可思议,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林晚冻僵的身体本能地微微一颤,像濒死的鱼触到了温润的水流。她下意识地想蜷缩得更紧些,攫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令人落泪的暖意。
名字秦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没什么温度。
……林晚。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难以辨认。
秦铮的眉峰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再多问,只对身后的亲兵沉声道:带她回府,安置在偏院。随即又补了一句,目光扫过她脚踝上磨得血肉模糊的铁镣,去了那东西。
亲兵应诺上前。林晚被裹在那件过于宽大的披风里,像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行李,被轻轻扶起。押解的头目眼睁睁看着,嘴巴翕动了几下,终究在秦铮那无声的威压下,半个字也不敢再说,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吆喝着剩下的流犯继续启程。沉重的脚镣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淹没在永不止息的风沙里。
林晚被裹在将军那件厚重的玄狐披风里,几乎是被亲兵半架着带走的。离开前,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支在风雪中挣扎前行的流放队伍,像一条沉入冰河的绳索,终于彻底消失在漫天昏黄的风雪尽头。镣铐拖行的刺耳声响,如同烙印,深深烫进了她的耳中,余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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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的偏院,远离前庭的肃杀和喧嚣,显得格外安静。院墙很高,挡住了大部分肆虐的风沙,只有几株耐寒的老榆树伸展着虬枝。林晚的居所是一间小小的厢房,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木桌,一只粗陶水罐,便是全部。然而这里干净,没有虱子跳蚤,没有刺骨的寒风直接灌入骨髓。每日会有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妇送来简单的饭食和清水,分量不多不少,刚好够她维持体力。没有人来盘问她,也没有人特意来吩咐她做什么,她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被这高大的院墙和将军府邸的威势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暴。
最初的惊悸和不安,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渐渐沉淀下来,但并未消散,只是沉入了心底更深处。林晚总是沉默地坐在窗前,望着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灰白天空。偶尔有飞鸟掠过,也只是更添一份寂寥。
直到那日,负责洒扫庭院的老仆妇染了风寒,病倒了。管家皱着眉在廊下踱步,目光扫过几个正在做粗活的小厮,似乎都不甚满意。
我去吧。一个低微的声音响起。
管家诧异地回头,看见林晚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她穿着府里粗使丫头一样的青布棉袄,洗得有些发白,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不再是初来时的空洞麻木,里面沉淀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安静,像冰封的湖面下,有极微弱的东西在流动。
管家审视了她片刻,大概觉得这罪臣之女也翻不起什么浪,终于点了点头:手脚利索些,将军的书房,莫乱动东西。
是。林晚垂首应道。
秦铮的书房在将军府的正院,宽敞、肃穆,弥漫着墨香、皮革和兵器保养油脂混合的独特气息。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军报文书,两侧墙壁是高及屋顶的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卷轴,角落里则陈列着刀剑、铠甲和一张巨大的边塞舆图。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主人强烈的印记——冷硬、实用、秩序井然。
林晚小心翼翼地拂去书案上的薄尘,整理散乱的卷册。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这里的沉静。整理到书案一角时,她发现一张摊开的旧棋谱,上面布满了黑白二色的石子,似乎是一局残局,被几卷厚重的兵书压着。她本欲将其移开,目光扫过那棋局走势,指尖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这棋路……似曾相识。父亲林望舒在未被构陷前,也曾是京中有名的棋痴,书房里也常有这样未解的残局。眼前这盘棋,黑子看似咄咄逼人,实则被白子一个极其隐晦的倒脱靴困在死地,如不壮士断腕,舍弃一角,便是满盘皆输的死局。她记得父亲曾抚着胡须,指着类似的一局棋说过:此局凶险,如陷绝地,非大勇毅、大决断不能破。
鬼使神差地,林晚伸出冻得微红的手指,拈起一枚边缘微有破损的黑子,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落下,点在了那看似无关紧要、却暗藏生门的一处边角星位上。
落子无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林晚浑身一僵,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收回手,迅速退到一旁,深深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秦铮一身玄色常服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似乎刚从校场回来,额角还带着薄汗。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书房,当掠过书案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局摊开的残棋上,一枚黑子静静地落在了一个他从未思虑过的位置。
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垂首侍立的林晚。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你懂的秦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晚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奴婢……奴婢见这棋子滚落,想……想放回原处……
秦铮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枚新落的黑子上,又缓缓移开,扫过林晚低垂的发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良久,他才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以后这书房的洒扫,就由你来。
林晚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低声应道:是。
自那日后,林晚便成了这肃穆书房的常客。秦铮有时在案前处理军务,她便在一旁安静地添茶、研墨、整理卷宗。他极少与她说话,她也从不主动开口,沉默是两人之间最稳固的屏障。但有些东西,在沉默中悄然改变。秦铮发现,他随手搁置的书卷,次日总会被整齐地归入特定的位置;他批阅文书时,手边的墨汁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浓淡;他偶尔对着舆图陷入沉思,案几上总会适时地出现一盏温热的清茶。她的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又精准得像他麾下最老练的斥候。
有时,他会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抬起头,目光掠过她安静侍立的身影。窗棂透过的天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身上那种沉静的、近乎隐忍的气息,与这弥漫着金戈铁马之气的书房,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他偶尔会想起那个风雪天,鞭梢挑起的那张冻得发青、眼神却倔强得刺人的脸。如今那倔强似乎沉入了水底,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静默。
一日黄昏,秦铮对着案上一份关于边境几个部落因草场和水源冲突加剧的密报,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室内一片压抑。
一只素白的手,端着一只粗陶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空处。碗里是几颗洗得干干净净的、带着水珠的沙枣,黄澄澄的,在昏黄的烛光下散发着微弱的甜香。那是西北荒原上最常见的果子,苦涩中藏着一点微末的甜意。
秦铮的目光从密报上移开,落在那几颗沙枣上,又缓缓抬起,看向林晚。她依旧垂着眼,仿佛只是放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拈起一颗沙枣,放进嘴里。粗糙的果皮,微涩,然后是果肉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清甜,在舌尖弥漫开来。他依旧没有说话,但那紧锁的眉峰,似乎在不经意间,微微舒展了一瞬。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一坐一立,寂静无言。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永不停歇地吹过玉门关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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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朔风刮过第三个年头时,空气里的铁锈味和紧绷感,浓得如同凝固的铅云。匈奴左贤王新立,狼子野心,秣马厉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早已在军营和边民中悄然蔓延。秦铮的书房里,那份巨大的边塞舆图被摩挲得发亮,代表匈奴王庭的狼头标记周围,密密麻麻地钉上了新的小旗。
深秋的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袭了玉门关。这夜,乌云彻底吞噬了残月,天地间一片浓稠的墨黑,伸手不见五指。凛冽的寒风如同鬼哭,卷着细碎的冰粒,疯狂地抽打着关城的垛口和军营的帐篷,发出呜呜的怪响,掩盖了旷野深处一切可疑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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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声凄厉得刺破耳膜的鸣镝尖啸撕破了死寂的夜幕!
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如同地狱群鬼咆哮般的呐喊!无数点燃的火把骤然亮起,像一片片坠落的燃烧星辰,瞬间映红了半边天幕!匈奴骑兵如同从地底涌出的黑色潮水,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疯狂地冲击着玉门关外临时囤积粮秣的几处卫堡!
敌袭——!匈奴人袭营——!
示警的铜锣和号角声疯狂地响起,瞬间又被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的刺耳噪音淹没。整个玉门关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瞬间炸开了锅。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夜空中交织成死亡的罗网。
秦铮在鸣镝响起的瞬间已如猎豹般从床榻上弹起,玄铁重甲在亲兵急促的帮助下迅速披挂上身。他冲出府邸时,将军府所在的西城尚算平静,但东面粮秣卫堡方向传来的厮杀声、惨叫声和冲天的火光,已清晰可闻。他翻身上马,乌骓马长嘶一声,带着主人和一小队最精锐的亲兵,如同黑色的闪电,劈开混乱的人流,直扑火光最盛、杀声最烈的东门!
林晚也被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惊醒。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膛。她冲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只见东面天空被映得一片血红,浓烟滚滚,无数火星在夜空中翻腾飞舞,如同末日降临。将军府内也一片混乱,仆役奔走呼喊,兵士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墙外响成一片。
一种冰冷彻骨的恐惧攫住了她,比当年流放路上濒死的寒意更甚。她没有丝毫犹豫,胡乱抓起一件厚实的棉衣套在身上,不顾一切地冲出偏院,朝着府门方向奔去。府门处一片混乱,守门的兵士正紧张地注视着东面的火光,无人留意这个瘦小的身影。林晚混在几个惊慌失措、抱着细软想往内宅躲藏的仆妇身后,竟轻易地溜出了将军府。
外面已是人间地狱。街道上到处是奔跑哭喊的百姓和仓促集结、向东门增援的士兵。燃烧的屋舍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倒塌的梁柱燃着熊熊烈火。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不断有流矢带着死亡的尖啸从头顶掠过,钉入附近的墙壁或地面。林晚紧紧裹着棉衣,在混乱和危险中艰难穿行,凭着记忆和直觉,朝着东门方向狂奔。她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又无比疯狂:他在那里!他一定在最危险的地方!
当林晚跌跌撞撞地冲到东门附近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一处存放着大批军粮的土堡已被攻破了大半,木制的寨墙熊熊燃烧,照亮了堡前一片惨烈的修罗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有守关的士兵,也有冲进来的匈奴人,鲜血浸透了冻土,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残余的守军被数倍于己的匈奴骑兵分割包围,正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她的目光在混乱的战场中疯狂搜寻,掠过一张张浴血或狰狞的面孔。终于,在堡墙下最激烈的战团中心,她看到了那匹神骏的乌骓马!秦铮正被十几个剽悍的匈奴骑兵死死围住。他手中的长槊如同黑色的游龙,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但敌人的数量太多了!他们悍不畏死,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前仆后继地扑上来。他身上那件玄铁重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上面已布满了刀痕箭孔,肩甲处赫然插着一支兀自颤动的雕翎箭!
就在这时,一支阴险刁钻的冷箭,从一个燃烧的草垛后悄无声息地射出,带着淬毒的狠戾,直取秦铮毫无防备的后心!
林晚的心跳骤然停止!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秦铮似乎凭着野兽般的直觉猛地侧身,那支毒箭擦着他的肩甲飞过,带起一溜火星。然而这闪避的动作,却将他右侧的空门暴露了出来!一名蓄势已久的匈奴百夫长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破绽,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砸向他的头颅!
秦铮回槊格挡已然不及!
砰!一声闷响!
沉重的狼牙棒擦着他的头盔边缘狠狠砸在他持槊的右臂上!玄铁护臂瞬间变形凹陷,伴随着清晰的骨骼碎裂声!长槊脱手飞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剧震,几乎从马背上栽落。紧接着,又是两支利箭破空而来,一支穿透了他大腿的甲叶缝隙,另一支则深深钉入他肋下!
秦铮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折断的山岳,从乌骓马背上轰然跌落,重重砸在冰冷泥泞、浸满血污的地面上,激起一片血色的泥浆。
将军——!残余的亲兵目眦欲裂,拼死想要冲过来,却被更多的匈奴人死死缠住。
哈哈!活捉秦铮!左贤王重重有赏!那射出冷箭的匈奴头领,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从草垛后狂笑着策马冲出,手中的弯刀直指地上失去反抗能力的秦铮。
就在刀疤头领的马蹄即将踏到秦铮身上的瞬间,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从一堆燃烧的杂物后猛地扑了出来!她不是扑向头领,而是扑向了地上一个燃烧着的火把!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抓起那支火把,带着燃烧的烈焰,狠狠砸向刀疤头领坐骑的眼睛!
战马骤然受惊,发出痛苦的嘶鸣,猛地扬蹄人立!猝不及防的刀疤头领被狠狠掀下马背!林晚看也不看那狼狈滚倒的头领,扑到秦铮身边。他双目紧闭,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是骇人的惨白,嘴唇泛着青紫色,肋下和大腿处插着的箭杆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身下的血污正在迅速扩大。
追兵的呼喝声、马蹄声已近在咫尺!林晚的目光扫过秦铮肋下那支致命的箭矢,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随即化为玉石俱焚的决绝。她猛地撕开自己身上那件厚棉衣的前襟,再狠狠撕扯里面那件象征罪愆的赭色囚衣!粗粝的麻布撕裂声在混乱的战场上微不可闻。她迅速撕下几根长长的布条,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按住秦铮肋下箭伤周围的肌肉,另一只手抓住那冰冷的箭杆,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猛地一拔!
一股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林晚的手稳得惊人,迅速用撕下的布条,在那可怕的伤口上死死缠绕、勒紧!接着是大腿的箭伤,同样处理。她的动作飞快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她转过身,背对着地上的秦铮,抓住他沉重的、覆满冰冷甲胄的手臂,猛地发力,试图将他沉重的身躯拖到自己背上!
那重量远超她的想象,冰冷坚硬的甲叶硌得她瘦弱的肩背生疼。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她再次弓身,将秦铮一条无力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用肩膀死死顶住他的腋下,另一只手撑住地面,双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寸一寸,终于将那个山岳般沉重的男人背了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脚下是粘稠冰冷的血泥、散落的兵器、倒毙的战马和尸体。秦铮失去意识的沉重身躯完全压在她瘦小的脊背上,冰冷的铁甲如同寒冰地狱,不断吸取着她体内本就微弱的热量。肋下和大腿的伤口虽然被布条死死勒住,但每一次颠簸,每一次她艰难的迈步,都不可避免地牵动伤口,温热的血依旧透过粗陋的包扎,不断渗出,染红了她的后背,也顺着她的小腿流下,在身后拖出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暗红轨迹。
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冰锥,疯狂地扎进她的骨头缝里。背上的人沉重无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沙砾。视线开始模糊,天地旋转,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是远处渐渐逼近的、如同恶鬼催命般的追兵呼喝和马嘶。
不能停!停下就是万劫不复!
她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那是自己咬破了嘴唇。她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和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背着秦铮,踉跄地偏离了火光冲天的战场,一头扎进了堡墙外那片被黑暗和风雪笼罩的、崎岖不平的乱石荒滩。
乱石嶙峋,深一脚浅一脚。尖锐的石块无数次划破她单薄的鞋底和脚踝裸露的皮肤,冰冷的雪水灌进去,冻得麻木,又被新的刺痛唤醒。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像一座不断生长的冰山,要将她彻底压垮、冻结。每一次摔倒,她都死死护住背上的秦铮,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撞击和碎石棱角的切割。膝盖磕破了,手掌磨烂了,火辣辣的疼,又被刺骨的寒冷冻得失去知觉。
意识在冰与火的煎熬中渐渐模糊、飘散。眼前的黑暗里,开始出现幻影:父亲林望舒临刑前那双沉痛而不甘的眼睛;流放路上押解官差挥舞的皮鞭和狞笑;将军府书房里那盏昏黄的灯火;书案上那局残棋,还有那几颗黄澄澄的沙枣……最后,定格在那张风雪中俯视她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和他解下披风裹住自己时,披风内侧残留的、令人落泪的体温。
将军……在,关就在……她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是说给背上昏迷的人听,又像是在给自己濒临崩溃的意志注入最后一丝力气。
不知爬了多久,摔了多少次。就在她感觉自己最后一滴血、最后一丝力气都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寒冷榨干时,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那是一个被风沙侵蚀得如同怪兽獠牙般的巨大岩石,岩石底部,隐约可见一个被枯藤半掩的、狭小的洞口,像大地裂开的一道缝隙。
狼洞!一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花闪过脑海。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洞口,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秦铮拖了进去。洞内狭窄、阴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野兽的臊气,但好歹能暂时躲避风雪和……追兵。
林晚瘫倒在冰冷的洞底,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她摸索着探了探秦铮的鼻息,微弱,但还在。她摸索着解下自己头上那根唯一的发簪——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簪头是简单的梅花样式。她将簪子紧紧塞进秦铮冰冷僵硬的手心里。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和匈奴人粗野的呼喝!火把的光亮透过枯藤的缝隙,明晃晃地照了进来!
这边有血迹!他们跑不远!
搜!给我仔细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火光和人影在洞口晃动,枯藤被粗暴地拨开!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最后看了一眼黑暗中秦铮模糊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随即化为一片冰封的决绝。她猛地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像一支离弦的箭,决然地冲出了那个狭窄的避难所!
洞外的风雪瞬间将她吞没。刺眼的光亮让她眯起了眼。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匈奴骑兵举着火把,正围拢过来,为首的正是在粮堡前被她用火把惊了马的刀疤头领!
哈!果然是你这贱奴!刀疤头领看清是她,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手中弯刀直指,秦铮那狗贼呢藏在洞里了他策马就要往洞口冲去。
站住!林晚厉声嘶喊,声音因极度的疲惫和寒冷而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尖利。她张开双臂,挡在洞口前,像一只试图阻挡车轮的螳螂。单薄的身影在火把的光亮和狂舞的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绝。
刀疤头领勒住马,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满脸血污、却依旧昂着头挡在洞口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暴戾和戏谑:找死!他猛地一挥刀,示意左右,拿下她!拖开!
两个匈奴兵狞笑着跳下马,如饿狼般扑向林晚。
就在他们肮脏的手即将抓住她胳膊的瞬间,林晚动了!她的动作快得超乎所有人想象!她猛地低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撞去,目标并非扑来的士兵,而是刀疤头领胯下那匹高大的战马!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让马匹受惊,嘶鸣着向旁边闪避。混乱中,林晚的身体如同泥鳅般从两个士兵的缝隙中滑过,直扑向因坐骑不稳而身体微微前倾的刀疤头领!
刀疤头领猝不及防,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一股混合着血腥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的眼中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她一直紧紧攥在右手中的那根磨尖的木簪,此刻化作了复仇的毒牙!她用尽生命最后的、所有的力量,将手臂抡成一个绝望的圆弧,那尖锐的木簪,带着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眷恋、所有的不甘,如同流星坠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进了刀疤头领那只因惊愕而圆睁的右眼!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穿刺声!
温热的液体和粘稠的组织物瞬间喷溅了林晚一脸!
嗷——!刀疤头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他猛地捂住血流如注的右眼,身体痛苦地在马背上疯狂扭动,几乎栽落!
所有匈奴兵都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惊呆了!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林晚猛地扭过头,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玉门关的方向,朝着那茫茫风雪和沉沉夜幕,发出了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嘶喊:
带他走——!
凄厉的喊声穿破风雪,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远远传了出去。
喊声未落,几支冰冷的箭矢已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无情地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将她带得向后踉跄几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岩石上,然后缓缓滑倒在地。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在她身下洁白的雪地上迅速蔓延开来,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
她最后的目光,艰难地投向那黑暗的洞口,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遮蔽,再看一眼里面的人。风雪迷蒙了她的眼,世界在迅速褪色、模糊、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雪天,黑色的披风带着暖意落下,盖住了她冻僵的身体。
真好……至少……这次……是我……
风雪呜咽,如同悲泣,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思绪。那染血的洞口前,只余一片死寂,和雪地上那滩迅速冻结的、惊心动魄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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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铮是在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撕痛中恢复意识的。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和大腿处尖锐的剧痛。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底,沉重得无法上浮。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只有洞口缝隙透入的一线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
狼洞他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转动着。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狠狠刺入脑海:震天的喊杀,冰冷的箭矢,沉重的坠落……还有……火光中扑来的那个身影……撕心裂肺的呼喊……
林晚!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意识中炸响!他猛地想要坐起,肋下的剧痛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他,痛得他闷哼一声,几乎再次晕厥。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里衣。
他大口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丝清明。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掌心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同时触碰到一个坚硬、微凉、带着棱角的东西。
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拳头。
借着洞口那线微光,他看清了掌中之物。
半截染血的木簪。
簪身断裂,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拗断。粗糙的木茬上浸透了暗红发黑、已然凝固的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木色。唯有簪头那朵简单的梅花,在血污中顽强地凸现出来,花瓣的边缘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凄楚而决绝的微芒。
秦铮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他死死地盯着掌中那半截染血的木簪,仿佛要将它烙进眼底深处。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那凝固的血块,指尖下的血液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又或许,那只是他自己指尖的错觉。
是她!是她将他拖进这个洞窟!是她用这簪子……做了什么!
洞外那声凄厉到穿透灵魂的嘶喊,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开——带他走——!
一股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恐惧,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住他的心脏,比身上的箭伤更痛百倍!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爬出这个狭窄的囚笼!断骨的手臂撑在冰冷的地面上,传来钻心的剧痛,肋下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迅速濡湿了里衣。他咬着牙,用膝盖和另一只手,拖着那条受伤的腿,如同濒死的野兽,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向洞口挪去。粗糙的岩石和冻土磨破了他的手掌和膝盖,留下道道血痕。
当他终于扒开洞口的枯藤,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狠狠抽打在他脸上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洞口前一片狼藉。积雪被践踏得一片泥泞,散落着纷乱的马蹄印和杂沓的脚印。在那片被践踏得最狠的地方,一滩刺目的暗红色已经冻结在雪地上,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血迹的边缘,散落着几片被撕裂的、沾满泥污的赭色麻布碎片。
正是罪奴囚衣的颜色!
秦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暗红的血迹上,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伸出手,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冷的、冻结的血块,指尖传来的寒意瞬间刺穿了他的灵魂。
林……晚……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低吼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沫,带着刻骨的绝望和疯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人声!
将军——!
秦将军——!
一队打着火把、焦急搜寻的玉门关骑兵发现了洞口的异常,正疾驰而来。火光驱散了洞口的黑暗,照亮了秦铮惨白如鬼、沾满血污的脸,和他怀中死死攥着的那半截染血木簪。
为首的校尉看清秦铮的样子和他身下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他手中紧握的木簪,脸色剧变,翻身下马扑跪在地:将军!末将来迟!您……
秦铮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那名校尉,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找……给我……找到她!活要见人……死……那个死字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出声。
将军!您的伤……校尉看着他肋下和大腿再次渗出的鲜血,急声道。
找——!秦铮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震得洞口的雪簌簌落下。他试图撑起身体,却眼前一黑,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终于彻底压垮了他,身体向前栽倒,被冲上前的士兵死死扶住。在陷入黑暗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士兵火把映照下,雪地上那片刺眼的暗红,和掌心那半截梅花木簪冰冷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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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的冬天,漫长而酷烈。将军府正堂内,炉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屋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阴霾。秦铮肋下和大腿的箭伤,因强行移动和洞外的风雪而恶化,引发了高热。军医日夜守候,汤药不断,那凶险的高热如同附骨之疽,反复纠缠,足足过了月余,才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当他再次彻底清醒时,已是隆冬。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着沉甸甸的雪云。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隐痛,断臂处裹着厚厚的夹板和绷带。他沉默地靠在榻上,脸色苍白,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翻涌着沉寂的、深不见底的黑色风暴。
亲兵校尉每日都来禀报搜寻的进展,每一次都带着更深的沮丧和小心翼翼。
……将军,方圆五十里都搜遍了,雪太厚……只找到了这个……校尉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个粗布小包,声音艰涩。
秦铮的目光落在那布包上,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伸出手,解开布包。里面是几片被冻得僵硬的赭色麻布碎片,边缘带着撕裂的痕迹,上面凝固着暗褐色的血迹。还有一小缕被利刃割断的、沾着血污的乌黑发丝。
正是林晚的头发!
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厚重的裘被,直刺入秦铮的骨髓深处。他死死盯着那缕染血的发丝和破碎的囚衣,胸口剧烈起伏,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捏着布包的手背青筋暴起。
谁干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
……有斥候回报,前日……在匈奴左贤王前锋营一个百夫长的帐篷里……发现了……发现了这个……校尉的声音更低,带着压抑的愤怒和耻辱。他不敢抬头看将军的脸色,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双手奉上。
那是一截断裂的木簪。簪身正是秦铮手中那半截缺失的部分!断裂处同样染着深褐的血迹,而最刺目的是,簪尖部分,竟被粗暴地拗断,又用一种粗糙的手法重新打磨过,显得尖锐无比,被镶嵌在一个简陋的牛骨刀柄上,制成了一柄邪异的小刀!
秦铮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那柄用林晚发簪改造的骨柄小刀上。那熟悉的梅花簪头,如今成了敌人炫耀战利品的装饰!一股焚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浆,在他沉寂的眼底轰然爆发!冰冷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狰狞如修罗的杀意!
他猛地一挥手,将那柄邪异的小刀狠狠扫落在地!小刀撞击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
传令!秦铮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冰原,带着斩钉截铁的、毁灭一切的决绝,整军!备甲!点兵!
将军!您的伤……校尉惊骇抬头。
备甲!秦铮厉声重复,眼中燃烧的火焰足以焚毁一切理智和阻拦,告诉所有儿郎,此战,不为开疆,不为封赏,只为一件事——踏平左贤王庭!用匈奴人的血,祭我英魂!
凛冬未尽,玉门关的朔风却裹挟着前所未有的铁血杀伐之气。养伤月余的镇北将军秦铮,如同被彻底激怒的负伤猛虎,裹着重甲,吊着断臂,亲自擂响了聚将鼓!鼓声如雷,震荡边关!关城内外,早已压抑到极点的怒火被彻底点燃!数万铁骑在关前列阵,旌旗猎猎,刀枪如林,冰冷的杀气冲天而起,连呼啸的寒风都为之凝滞!
复仇的铁流,在秦铮一声令下,如同决堤的黑色洪峰,滚滚涌出玉门雄关,挟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恸,直扑匈奴左贤王王庭所在的狼居胥山!
此战,秦铮用兵如疯魔。他不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再顾忌伤亡几何,目标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最狂暴的力量,碾碎前方所有阻挡!大军如狂飙突进,昼夜兼程,遇敌即战,逢寨必破!沿途匈奴的大小部落望风披靡,稍作抵抗便如雪崩般溃散。秦铮身先士卒,断臂吊在胸前,仅凭单手持一柄特制的沉重陌刀,冲锋在前,刀锋所指,血肉横飞!他的眼神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唯有在斩杀敌人时,才会迸射出焚尽一切的疯狂烈焰。他麾下的将士,亦被主帅这同归于尽般的悲愤所感染,个个如猛虎下山,悍不畏死!
铁蹄踏破冰河,刀锋撕裂寒风。仅仅半月余,秦铮所率的主力铁骑,便如同神兵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千里草原,兵锋直抵狼居胥山下左贤王王庭的金顶大帐!
最后的决战,惨烈得如同炼狱。失去了屏障的左贤王庭,在复仇烈焰的焚烧下摇摇欲坠。秦铮的陌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劈开了王庭护卫最后的防线!他如同一尊浴血的杀神,踏着敌人的尸骸,一步步逼近那象征着匈奴王权的金顶大帐!
当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用陌刀挑开大帐那厚重的毛毡门帘时,帐内一片狼藉,左贤王早已在亲卫拼死掩护下仓皇北逃。秦铮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扫过帐内每一个角落。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大帐中央支撑穹顶的巨大立柱上。
那里,钉着一缕用红绳系着的、乌黑的长发!发丝在帐门灌入的寒风中轻轻飘动。旁边,还挂着一柄镶嵌着断裂木簪尖的牛骨小刀!正是那件由林晚发簪改造的、沾着她血的邪物!
秦铮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沉重如山。他伸出染满敌人鲜血、犹在微微颤抖的手,无比轻柔、无比珍重地,解下了那一缕乌黑的发丝。冰冷的发丝缠绕在他粗粝的指尖,仿佛还带着主人最后的气息。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柄邪异的小刀上,眼中燃烧的烈焰瞬间化为冰冷的实质!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
锵!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那镶嵌着梅花簪尖的牛骨刀柄,连同钉着它的木柱一角,被锋利的剑刃狠狠劈碎!断裂的木簪尖和碎骨散落一地。
秦铮俯身,在一片狼藉中,仔细地、一片一片地,拾起了所有散落的、属于那根梅花木簪的碎片,连同那一缕青丝,用一块洁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紧紧贴胸收藏。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圣物。
当复仇的铁骑踏平狼居胥山,焚毁左贤王金帐,带着缴获的无数牛羊马匹、兵器和象征王权的金狼头大纛凯旋玉门关时,已是次年早春。边关的寒风依旧凛冽,但风中已隐隐带上了一丝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
长安的旨意,在秦铮班师回朝后不久便抵达了镇北将军府邸。金殿之上,龙椅高悬。秦铮一身朝服,甲胄已卸,断臂处空悬的袍袖格外刺眼。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身形挺直如松。当内侍尖细的嗓音宣读完对此次大捷的封赏,满殿朱紫一片恭贺之声时,秦铮却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
臣,秦铮,谢陛下隆恩。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穿透了殿内的喧嚣,然,臣斗胆,另有一事,叩请天听。
满殿为之一静。皇帝的目光落在阶下那道笔直的身影上:秦卿所求何事
秦铮缓缓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高高捧起。那是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小盒,盒内衬着明黄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一缕用红绳系着的乌黑发丝,还有几片断裂的、染着暗褐色陈年血迹的木簪碎片,簪头那朵小小的梅花,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凄楚地绽放着。
臣,求陛下追封林氏。秦铮的声音在空旷的金殿上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林氏晚,忠烈之后,身陷囹圄,不改其志。于玉门关外,舍身救将,忠勇昭昭!其父林望舒,边关军资旧案,臣恳请陛下,敕有司重查,以慰忠魂,以正视听!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惊雷滚过金殿!关于林望舒的旧案,关于那个流放途中被将军带走、最终却消失在玉门风雪中的罪臣之女,种种隐秘的传言,此刻被秦铮以这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直呈于御前!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秦铮高举的那方小盒上,聚焦在那缕青丝和染血的木簪碎片上。
皇帝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方小盒上,眼神深邃难明。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准卿所奏。敕令三司,重查林望舒旧案。追封林氏晚……为三品忠烈夫人,立祠玉门关,享四时之祭。
臣,代林氏一门,叩谢陛下天恩!秦铮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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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抵达玉门关的那一天,恰是暮春时节。关外的风却一反常态地停了,连那终年呜咽盘旋的风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头,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水,却一片雪白的雪花也无,酝酿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将军府正堂,香案早已设好。府中所有将佐、亲兵、仆役,皆屏息凝神,垂手肃立。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
秦铮一身玄色常服,独自立于香案之前。断臂的袖管空悬着,身形依旧挺拔如山岳,只是那背影,在空寂的大堂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峭与苍凉。
宣旨太监尖细而拖长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咨尔林氏晚,秉性贞刚,志节皎然。虽陷泥淖,不坠青云之志;身临斧钺,犹存赤子之心。玉门关外,风雪弥天,见危授命,奋不顾身……救主将于锋镝,拯危城于累卵……生为英杰,殁作忠魂……是用追赠尔为三品忠烈夫人……敕令立祠玉门,永享血食……呜呼!兰摧玉折,遗烈永存;魂兮归来,歆此明禋!钦此——
忠烈夫人四字落下,仿佛耗尽了大堂内最后一丝声响。死寂,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秦铮缓缓抬起仅存的左手,去接那卷明黄的圣旨。他的动作很稳,指尖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圣旨卷轴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啪嚓!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
声音来自秦铮身侧的小几。几上,一盏刚刚由老仆奉上、用以佐礼的清茶,那素白的瓷盏竟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滚烫的茶水混着碧绿的茶叶,瞬间泼洒出来,在光洁的案面上肆意横流,洇湿了明黄的圣旨一角,袅袅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头一跳,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碎裂的茶盏和流淌的茶水。
秦铮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目光,没有去看碎裂的茶盏,也没有去看被茶水洇湿的圣旨,而是缓缓抬起,越过宣旨太监惊愕的脸,越过肃立的人群,投向洞开的府门外。
门外,是玉门关铅灰色的、死寂的天空。没有风,没有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茫。仿佛连亘古呼啸的塞外罡风,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时间,就在这片天地失声的绝对寂静中,被无限地拉长、凝固。
秦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他挺直了脊背,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玉门关暮春的寒意、这无边的寂静、这深入骨髓的悲怆与空茫,连同那一声无人听见的碎裂之音,一同吸入肺腑,刻进魂魄的最深处。
他最终稳稳地接过了那卷犹带一丝水渍的圣旨,紧握在手心。明黄的绸缎贴着他掌心的断簪旧痕,冰凉,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灼热。他转身,面向香案,面向那虚空之中或许存在的英灵,深深一揖到底。
堂内众人,无论品阶高低,亦随之深深躬身。无人言语,唯有那片笼罩天地的、沉重的寂静,如同无声的挽歌,久久回荡在玉门关苍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