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13年,蝉鸣穿透校服领口
我第一次注意到林小满,是在高二(3)班的黑板报前。她踮着脚往黑板顶端贴星星贴纸,白色校服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细瘦的骨头。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蛮横,穿过走廊窗户,把她的影子钉在墨绿色的黑板上,像一只想要振翅的蝶。
喂,帮个忙她回头看我,眼睛亮得像刚剥开的荔枝。我那时刚转来,背着印着变形金刚的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像个愣头青。我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胶带,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橘子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偷偷用的、同桌女生分享的廉价洗发水。
我们的故事像所有俗套的青春剧。我是偏科严重的理科生,她是语文课本里夹着漫画的文艺委员。她会在晚自习时偷偷给我塞草莓味的阿尔卑斯,我则把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拆成三步,写在她笔记本的扉页。我们的秘密基地是学校后门的旧书店,老板总在打盹,书架间的缝隙里漏进夕阳,她蹲在地上翻《哈利波特》,我假装看《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余光却全落在她翘起来的发尾上。
你说,南京是不是很远有次她突然问我,手指划过地图上那个红色的圆点。还好吧,我合上书,坐火车大概五个小时。她没说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窗外正在落叶的梧桐树。后来我才明白,她爸爸那年被调去南京工作,她妈妈正在跟他闹离婚。而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月考排名,没听懂她语气里那声极轻的叹息。
(二)2014年,错题本里的半块橡皮与篮球场边的冷战
林小满的橡皮总是丢三落四。高二上学期的某个周三,她趴在桌上找橡皮,铅笔屑簌簌落在蓝白校服上,像撒了把碎星星。我假装翻书,悄悄把自己那块带草莓香味的橡皮推过去——那是我上周在文具店特意挑的,因为闻起来像她头发的味道。
谢啦!她头也不抬地抓起橡皮,在数学卷子上蹭出沙沙的响。我盯着她手腕上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突然想起昨天值日生擦黑板时,她踮脚够最高处的样子,袖口滑落的瞬间,那截手腕像被阳光吻过的白玉。
暗恋像藏在课桌抽屉里的薯片,每次打开都带着心虚的脆响。我开始在她交作业前借她的语文笔记本,不是为了抄答案,而是想多摸一下她握过的纸页;我会绕远路去水房打水,只为了路过她班级时,能看一眼她趴在窗台和同桌说笑的侧影;我甚至偷偷记下她喜欢的作家——当她在周记里写白先勇的《游园惊梦》让人想哭时,我跑遍全城书店买了那本书,熬夜读到凌晨,只为了下次能假装不经意地说:哦,那篇《游园惊梦》,杜丽娘的唱词确实……
机会在那年冬天降临。班级组织元旦晚会,文艺委员林小满负责排节目,却在排练前三天急性肠胃炎住院。我揣着探病的苹果站在病房门口,听见她在里面跟护士撒娇:阿姨,我真的没事啦,就是想赶紧回去排小品……
我推门进去时,她正把输液管绕在手指上玩,看见我眼睛突然亮了:你怎么来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病号服领口露出细瘦的锁骨,像被雪覆盖的枝桠。
来……来送作业。我把作业本塞给她,苹果滚到床底。她笑出声,弯腰去捡,头发扫过我的手背,痒得我心跳漏了半拍。那天我陪她在病房待了两个小时,听她讲小品的台词漏洞,听她抱怨医院的粥像浆糊,听她哼不成调的《红豆》。临走去护士站帮她拿药时,我在走廊镜子里看见自己通红的耳朵,像被冬天的寒风吹烫了。
高二下学期的篮球赛,我作为替补中锋被教练推上场时,林小满正和同桌张瑶趴在栏杆上吃冰棍。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口卷到小臂,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塑胶跑道上,像片晃悠的叶子。
第三节我抢篮板时被撞飞,膝盖擦破一大块皮。哨声响起的瞬间,我听见她的尖叫穿透人群:江哲!她冲过来时,冰棍掉在地上,草莓酱溅在白色运动鞋上。你傻啊!她蹲下来看我的伤口,手指抖得厉害,那么高跳上去,不要命了
她的语气带着哭腔,周围队友的起哄声突然变得很远。我看着她鼻尖渗出的汗珠,突然觉得伤口也不疼了。没事,小伤。我想站起来,却被她按回地上。别动!她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后来我才知道,她书包里永远备着,因为我总在打球时受伤。
那天晚上她给我送笔记,却在教室门口撞见我和隔壁班的文艺委员讨论黑板报配色。文艺委员靠得很近,指着我的笔记本说话,林小满把笔记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冷战持续了三天。她不再给我带阿尔卑斯,借橡皮时也只用指尖捏着递过来,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周五自习课,我在她抽屉里塞了张纸条:后天下午,旧书店,赔你一支草莓冰棍。
她没回。直到周日下午,我在书店门口等到第三根绿豆冰棍融化,才看见她抱着一摞《萌芽》走过来,头发扎成低马尾,发尾绑着我送的蓝色头绳。给。她扔给我一包创口贴,上次的用完了。
我接过创口贴,看见她嘴角偷偷扬起的弧度。阳光穿过书店的玻璃门,在她睫毛上跳跃,像撒了把碎钻。原来青春的躁动,藏在篮球场的汗水里,藏在莫名的醋意里,藏在冷战后那包带着体温的创口贴里。
(三)2015年,晚自习后的共享耳机与流言蜚语
确认关系是在高考前一百天。那天晚自习停电,全班在黑暗里起哄,有人用手机电筒照在讲台上,林小满站起来唱《小幸运》,声音在晃动的光影里发颤: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
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借着微光看她。她唱到与你相遇好幸运时,目光突然扫过来,和我撞了个正着。黑暗中,我看见她脸颊泛起红晕,像晚霞染透了云层。
停电结束后,她塞给我一张折成心形的纸条。我躲在厕所隔间打开,上面用蓝色水笔写着:周五放学,老地方等你。老地方是学校后门的旧书店,老板新添了台冰柜,卖五毛钱一支的绿豆冰棍。
周五那天我提前半小时到,在书店门口转圈圈,校服口袋里的薄荷糖被攥得发软。她来的时候背着双肩包,头发扎成高马尾,跑过来时发尾扫过我的鼻尖。给。她塞给我一副白色耳机,听首歌。
我们并排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耳机里放着孙燕姿的《遇见》。我往前飞,你在后退……她的头轻轻靠在我肩上,发香混着绿豆冰棍的甜,把我整个人都泡软了。其实……她突然开口,声音比耳机里的歌声还轻,高二那年你借我橡皮,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我猛地转头,撞进她带笑的眼睛里。路灯在她瞳孔里碎成星光,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那你……我喉咙发紧,为什么现在才说
她咬了口冰棍,嘴角沾了点绿色的奶油:因为……想等你先开口啊。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马路走了很久。她的手偶尔碰到我的手,每次触碰都像电流穿过。走到十字路口时,她突然停下,抬头看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她的手握进掌心。她的手很凉,指尖却带着汗。那就每个月见一次,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坐火车去看你,给你带本地的鸭血粉丝汤。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缠在一起。我以为,这就是永远了。
林小满的同桌张瑶是我们的神助攻。她会在我假装问问题时,故意把林小满的水杯碰倒,让她的手滑进我手里;会在晚自习时用课本挡着,给我们传递写满八卦的纸条:她刚才偷瞄你三次了!
但流言蜚语也随之而来。不知谁开始传我和林小满关系不正常,班长在班会上不点名批评个别同学影响班级风气。那天放学,林小满红着眼圈跑出教室,我在操场角落找到她时,她正用袖子擦眼泪。
他们说得对,她声音哽咽,我们是不是太明显了
我蹲下来,看着她被泪水泡红的眼睛:那你想怎么样
她沉默很久,突然抓起地上的石子扔向远处:我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那天我们第一次吵得那么凶。我怪她懦弱,她怨我不懂女生的敏感。夜风把我们的争吵声吹得七零八落,直到张瑶跑过来,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我:她其实怕耽误你高考,笨蛋!
我回头看林小满,她正蹲在地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我走过去,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像裹住一只受惊的小兽。对不起,我蹲在她面前,我们不吵了,好好高考,嗯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我,突然抱住我。江哲,她的声音闷在我胸口,我怕考不好,也怕……怕和你去不同的地方。
我拍着她的背,闻着她头发上的橘子味,第一次觉得,青春的躁动不仅是心动,更是面对未来的惶恐,是流言里的不安,是抱着彼此时,手心里渗出的汗。
毕业聚会那天,我们在学校门口拍合照。她站在我斜前方,穿白色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我偷偷挺直了背,希望镜头能多扫过我半张脸。洗出来的照片里,我的白衬衫皱了一角,她的笑容很灿烂,却没看镜头。后来我把那张照片夹在《线性代数》课本里,直到书页被翻得起毛,也没敢告诉她,我对着照片练习过无数次说我喜欢你。
(四)2016年,异地恋的凌晨三点钟与室友的啤酒
林小满终究还是去了南京。我留在本地,隔着四百公里的距离,开始了漫长的异地恋。
我们每天晚上打视频电话,她会给我看南大食堂的糖醋排骨,我会给她拍图书馆窗外的晚霞。她宿舍楼下有棵很大的梧桐树,秋天落叶时,她会踩着沙沙响的叶子给我发语音,说:你听,这是南京的秋天在唱歌。
但距离像指间的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她开始忙社团活动,我开始泡实验室;她的朋友圈里出现了新的面孔,我的生活里堆满了代码和公式。有次她生日,我偷偷买了机票去南京,想给她惊喜。在她宿舍楼下等了两个小时,却看见她和一个男生走出来,手里拿着他送的生日蛋糕,笑得很开心。
我躲在梧桐树后,直到他们走远才敢出来。南京的风很凉,吹得我眼睛发酸。我给她发消息:生日快乐,抱歉最近太忙,忘了准备礼物。
她秒回:没关系呀,你能记得就好啦!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第一次觉得四百公里是那么遥远。凌晨三点,她发来消息:睡了吗今天社团聚餐,喝了点酒,有点想你。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手指悬在键盘上,很久才回:没睡,在写报告。你早点休息。
我没告诉她,我就在南京,就在离她三公里的地方。我没告诉她,我看见她和那个男生在一起时,心脏像被人攥紧了。我只是觉得,或许从她选择南京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有时差了——不是地理上的时差,而是生活轨迹的时差。
异地恋的第一个寒假,我在宿舍喝着室友买的啤酒,听他们吐槽女朋友的作。阿哲,你家小满呢老三叼着烟问,怎么没见她来找你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林小满刚发的朋友圈:和陈宇他们社团去苏州玩啦!配图里,她站在拙政园的桥上,旁边的陈宇正帮她调整围巾。
她去旅行了。我灌下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进喉咙,像吞下一块冰。老大拍了拍我的肩:异地恋嘛,正常。我跟我女朋友三个月没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喝光了一箱啤酒,我靠在阳台栏杆上给林小满打电话,却听见她那边很吵,还有男生的笑声。你在哪我问。
在民宿聚餐呢,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有点吵,晚点给你回电话啊!
电话被匆匆挂断,忙音像根针,扎进我心里。
第二天林小满回电话时,我正在图书馆刷题。昨天喝多了,不好意思啊。她的声音很轻快,苏州好好玩,下次带你去!
我嗯了一声,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突然觉得很累。小满,我犹豫着说,以后……少跟男生单独出去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她带着委屈的声音:只是社团活动啊,很多人都在呢!你怎么突然这样
我们又吵了一架。她怪我不信任她,我怨她不懂我的不安。挂了电话,我看着桌上摊开的《线性代数》,书页上还留着她高二时画的小猫。原来隔着四百公里,连争吵都显得苍白无力,那些没说出口的我想你,最终都变成了猜忌和冷战。
(五)2017年,南京站的告别吻与2017年的雪
大二那年冬天,我在朋友圈看到林小满发的照片。她站在南京的街头,身后是挂满灯笼的古建筑,头发上落了片雪花。配文是:初雪,一个人吃火锅有点冷。
鬼使神差地,我买了去南京的火车票。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火车在凌晨抵达,南京的冬天湿冷得像块拧不干的抹布。我按照她朋友圈定位找到那家火锅店,隔着玻璃窗,看见她正对着手机笑,对面坐着一个穿灰色大衣的男生,正给她夹毛肚。
我在零下五度的街头站了十分钟,直到手脚冻得发麻,才转身走进旁边的咖啡馆。服务员问我要点什么,我看着窗外飘得更密的雪,说:一杯热美式。咖啡端上来时,杯壁上凝着水珠,像我没出息的眼泪。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原来她的冷,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那天我没联系她,在南京晃了一整天。去了夫子庙,看了秦淮河,在南京大学的校门口拍了张游客照。晚上坐火车回来时,手机弹出她的消息:你是不是来南京了我朋友说在南大看见个男生很像你。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最后回:是吗可能看错了吧,我在学校复习呢。
她回了个哦,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火车驶离南京站时,我收到她的朋友圈更新,还是那张初雪的照片,只是多了一行字:2017,愿所有遇见都不被辜负。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把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那年南京的雪,最终落进了我没喝完的咖啡杯里,又苦又涩。
分手是在2017年的春天。我去南京找她,我们坐在秦淮河畔的长椅上,看着游船划过水面,荡开满河灯火。
我觉得……我们好像越来越远了。她低头抠着牛仔裤的破洞,声音很轻。
我沉默着,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戒指——那是我用实习工资买的,很小的一枚银戒,刻着我们名字的首字母。小满,我把戒指递过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阿哲,她打断我,眼睛红红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我已经答应陈宇了。他……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陈宇,就是那个给她送生日蛋糕的男生。我看着她手腕上戴着的、陈宇送的手链,突然觉得手里的戒指硌得慌。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很平静,连自己都惊讶。
(五)2017南京站的吻别
上个月……她不敢看我,手指绞着风衣下摆,社团换届聚餐那天,他跟我表白了。风掀起秦淮河的水波,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突然想起高三停电那晚,她在黑暗里唱《小幸运》时泛红的眼眶。
他知道我们的事吗我把戒指塞回口袋,金属棱角硌着掌心。
他说……他知道你对我很重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他说他能等,说他会对我更好。
我看着河面上漂浮的荷花灯,想起去年生日那天,我在南京街头冻得发抖,而她正对着陈宇笑。原来有些错过不是突然发生的,是无数个瞬间的累积——是她发朋友圈时没屏蔽我的初雪,是我在民宿楼下听见的男生笑声,是四百公里距离里,我们逐渐错位的呼吸频率。
戒指……你留着吧。我站起身,裤兜里的戒指像块烧红的铁。就当……纪念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她猛地抬头,眼泪砸在牛仔裤上:阿哲,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我打断她,怕自己下一秒就绷不住,南京挺好的,你也该留在这儿。
那天下午,我送她到地铁站。进站前,她突然踮起脚,在我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泪落在我脖子上,像滚烫的雨。再见,阿哲。她的声音被地铁进站的轰鸣吞没,背影消失在闸机后时,我看见她抬手擦了擦眼睛。
我站在原地,直到地铁驶离站台,才摸出那枚银戒,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南京的风很大,吹得我眼睛生疼,我想起高二那年在旧书店,她问我南京远不远,我说五个小时火车。原来五个小时的距离,足够让两个人从共享耳机的亲密,走到擦肩而过的陌生。
(六)2020年,新街口的拿铁拉花与张瑶的婚礼
2020年秋天在南京重逢时,我已经能平静地看着她无名指上的婚戒。我们坐在新街口的咖啡馆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米色风衣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
其实高三那年,我收到过你的信。她搅动着面前的拿铁,拉花的爱心渐渐散开,就是夹在物理试卷里的那封,画着歪歪扭扭的心形。
我端起咖啡的手顿了一下,热汽模糊了眼镜片。你……我以为那封信早就被她弄丢了,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毕业那天收拾东西才发现,她笑了笑,眼神有些飘忽,那时候你已经去了本地大学,我也拿到了南京的录取通知书。
我没说话,心里某个角落突然空了一块。原来她早就知道,原来她只是选择了沉默。
阿哲,她突然抬头看我,那年你去南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当年的星光,多了些成熟的温柔。觉得没必要了,我放下咖啡杯,你那时候……应该很开心吧。
她沉默了,低头喝了口咖啡。其实那天我看到你了,她轻声说,在南大校门口,你穿着蓝色卫衣,拍游客照。我本来想叫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陈宇在旁边,她抬起头,眼里有歉意,我怕……怕解释不清。
原来我们都曾在彼此的世界里当过逃兵。我错过了她的犹豫,她错过了我的勇敢,而时间从来不会给我们重来的机会。
服务员过来续水时,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的玉镯——那是她妈妈最喜欢的款式。你妈妈……还好吗我记得高三时她妈妈闹离婚,她总在周记里写想逃离。
嗯,挺好的,她摸了摸玉镯,前两年退休了,跟我爸在南京定居了。她顿了顿,突然笑起来,说起来,你还记得张瑶吗她结婚时你也去了。
记得,我想起张瑶婚礼上那个咋咋呼呼的新娘,她老公是我们高中同学吧
对,就是高三坐你后排的那个男生,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知道吗当年我们传绯闻,其实是张瑶故意放出去的,她说‘再不逼你们一把,黄花菜都凉了’。
我差点把咖啡喷出来。阳光穿过玻璃杯,在桌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高中时旧书店里的夕阳。原来那些我们曾以为天塌下来的流言蜚语,不过是朋友笨拙的助攻。
2019年张瑶结婚时,我和林小满都去了。她穿着藕粉色连衣裙,挽着陈宇的手,笑起来时眼角有了细纹。敬酒时,陈宇端着酒杯跟我碰杯:江哲,谢谢你当年‘成全’。
我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酒液晃出来,洒在西装上。林小满赶紧递过纸巾:你看你,小心点。她的语气自然得像在照顾一个老朋友。
婚礼结束后,我在酒店门口抽烟,陈宇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其实我知道,他靠在墙上,看着远处的车灯,她心里一直有个遗憾。
我没说话,烟头在夜色里明灭。
高三那年,她收到你的信后,哭了一晚上,陈宇吐了个烟圈,她说,要是早一点看懂就好了。
我掐灭烟头,手指被烫得发麻。原来有些话,总要等到多年后,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才显得格外残忍。
不过现在挺好的,陈宇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她很幸福,我也会对她好。
我看着他走进酒店,背影宽厚而温暖。是啊,现在挺好的。只是偶尔在深夜加班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还是会想起高二那年,篮球场边为我尖叫的林小满,想起旧书店里分我半块橡皮的林小满,想起那个在樱花树下,眼睛亮得像星星的林小满。
(七)2023年,樱花树下的旧钢笔与耳机里的歌
今年春天回母校时,樱花正好开得盛。我在当年刻字的梧桐树下站了很久,树干上模糊的痕迹像一道愈合的伤疤——那是高三毕业时,我用钥匙偷偷刻下的J&L,如今已被岁月磨平,只留下浅浅的凹痕。
阿哲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回头,看见林小满牵着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公主裙,像个缩小版的她。小女孩扎着双马尾,发绳是我高中时送林小满的同款蓝色。小糯米,叫叔叔。她笑着说。
小女孩躲在她身后,偷偷看我,眼睛像极了林小满高二时的模样。林小满比三年前胖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母性的柔和,无名指上的婚戒在阳光下闪着光。你也回来看看她问,语气像老朋友。
嗯,路过。我指了指梧桐树,想起点事。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眼神有些复杂。时间过得真快,她叹了口气,小糯米都三岁了。
我们站在樱花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说陈宇最近在忙项目,我说公司新接了个大案子。风吹过,樱花簌簌落下,有几片落在小糯米的头发上。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支钢笔,这个……你还记得吗
是那支刻着她名字缩写的旧钢笔。笔帽上的星星图案已经磨损,笔尖却依旧光滑——那是高三时她借我的,后来她忘了还,我却一直留着,笔尖上还刻着XM两个字母。你留着吧,我笑了笑,算是个纪念。
她摇摇头,把钢笔塞进我手里:还是还给你吧,毕竟……她顿了顿,看着小糯米追着花瓣跑远,毕竟这是你的东西。
钢笔的金属外壳已经有些磨损,刻字的地方被摸得发亮。我握着它,像握着一段沉甸甸的过去——那是错题本里半块草莓橡皮的甜,是篮球场边创可贴的温度,是晚自习后共享耳机的心跳,是南京初雪里冷掉的美式,是新街口咖啡馆里散开的拿铁拉花。
妈妈!小糯米跑过来,举起一片完整的樱花,你看!
林小满蹲下身,帮她把樱花别在头发上,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们该回家了,她站起来,对我笑了笑,再见,阿哲。
再见,小满。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樱花深处,小糯米的粉色裙摆像一只飞舞的蝴蝶。手里的钢笔还带着她的体温,我想起2017年南京的雪,想起咖啡馆里冷掉的美式,想起火车窗外掠过的灯火。
原来有些遗憾,不是因为错过,而是因为明明可以抓住,却在犹豫和胆怯中,让它像指间的沙一样溜走。就像那年晚自习后的共享耳机,就像南京站台上的告别吻,就像此刻樱花树下,她还给我的这支旧钢笔——它们都曾离我那么近,最终却只能成为回忆里,一道模糊的光影。
我把钢笔收进口袋,转身离开。身后的樱花还在落,像一场不会停的雪,覆盖了青春里所有的暗恋爱慕、短暂拥有和最终错过。而我们,早已在现实的河流里,漂向了不同的彼岸。只是偶尔在某个风起的黄昏,听见耳机里响起那首老歌时,心里还是会微微一疼,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那是时光留下的,关于如果和可惜的,永恒时差。
上个月整理旧物时,我在《线性代数》课本里发现了那张毕业照。照片上的林小满笑得很灿烂,我的白衬衫依然皱着一角。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想起2017年南京那场初雪,想起咖啡馆里冷掉的美式,想起火车窗外掠过的万家灯火。
耳机里随机播放的歌正好切到一首没听过的,前奏很熟悉,副歌部分突然唱道:
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想念呐,
我只是流浪在不同角落,唱着歌的人呐……
我靠在阳台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天空一点点变暗。歌声还在继续,而我知道,有些故事,停在2017年的南京雪夜里,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毕竟城南的花早就开过了,城北的雪也早已融化,而我们,都该往前走了——带着青春里的躁动与遗憾,在各自的时区里,把日子过成不再回头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