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云烨在草原当奴隶时,意外发现能预知天灾的玉珏。
他利用玉器制作琉璃暴富,却被太子党羽构陷谋反。
流放途中遭遇蛮族屠城,他率残兵死守孤城。
城破之际点燃地底火药,与二十万敌军同归于尽。
史书称他尸骨无存,边关百姓却自发为他点亮万盏长明灯。
多年后,一个工匠在修葺朔方城时,发现半块灼烧变形的玉珏。
当夜,北境天现异光,宛如白昼…
朔风如刀,卷着沙砾和碎草,从干涸龟裂的大地上呼啸而过,抽打在云烨单薄的麻布衣裳上。十岁的他,像一株被遗忘在荒原上的枯草,深深弯着腰,几乎匍匐在滚烫的沙土里。他小小的手,布满新旧交叠的裂口和污垢,正死死抠住一丛根系深扎的硬草,试图将它连根拔起。
草根,是这片荒芜边境上最后的食物。他身边那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只可怜巴巴地躺着几根同样枯瘦、沾满泥土的根须。
呼…呼…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痉挛似的钝痛。汗水混着脸上的灰土,流进干裂的嘴角,是苦涩的咸腥。
视野尽头,那条蜿蜒如同死蛇的土黄色官道,终于有了动静。几道黑影在蒸腾的热浪里艰难地蠕动着,渐渐清晰。那是一支小小的商队,几头瘦骨嶙峋的驮马,驮着鼓囊囊的布包和箱子,走得摇摇晃晃。穿着破烂皮袄的护卫,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旷野。
云烨浑浊的眼睛里,短暂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商队,意味着遥远地方的消息,或许还有……食物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毫无征兆地从北方那片起伏的土丘后炸响,瞬间盖过了风声。大地开始震颤。云烨惊恐地抬起头,只见一道黑色的潮线猛地涌上丘顶,随即以雷霆万钧之势倾泻而下!
那是草原骑兵!数十骑,或许上百骑!他们如同饥饿的狼群,发出尖利刺耳的呼哨和狂吼,马刀在昏黄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直扑那支渺小的商队!
商队的护卫们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绝望的呐喊,便被汹涌而至的黑色洪流彻底吞没。刀光疯狂地闪烁、劈砍,沉闷的钝响和凄厉的短促惨叫混杂在一起,又被更狂暴的马蹄声踏碎。驮马惊恐地嘶鸣着,货物被撞翻、践踏、撕开。布匹、盐块、破碎的陶器……还有猩红的液体,迅速在干燥的沙土上洇开、凝固。
屠杀短暂而残酷。黑潮来得快,去得也快。劫掠者带着战利品和血腥气,卷起漫天烟尘,狂笑着消失在地平线。官道上,只留下几具不成形状的尸体、散落的残骸和死寂。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牲畜的腥臊,弥漫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云烨的胸口。
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实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滚烫的沙土里,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双手无意识地用力刨挖着身下的泥土,仿佛想掘出一个藏身的洞穴。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不是石头。那触感温润、致密,带着一种奇异的、沁入骨髓的凉意,在这酷热和血腥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泥土深处抠了出来。
那是一片玉。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带着自然的断裂痕迹,显然只是更大器物的一部分。玉质是深沉内敛的墨绿色,上面蚀刻着极其繁复、古老而陌生的纹路,线条细密如发丝,盘旋纠缠,构成某种无法理解的符号或星图。玉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土垢,但握在掌心,那股奇特的温润凉意却异常清晰,甚至能隐约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仿佛沉睡的心脏。
就在云烨的指尖拂过玉珏中心一个螺旋状凹陷的瞬间,异象突生!
那墨玉深处,毫无征兆地爆开一团极其刺目的白光!光芒并不扩散,反而猛地凝聚,狠狠地刺入云烨的双眼!
啊!他惨叫一声,本能地闭上眼,但那强光带来的灼痛和幻象已经烙进了脑海——不再是眼前这片枯黄的、死气沉沉的戈壁!他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翻滚的、浑浊的黄色巨浪!滔天的洪水,裹挟着折断的巨树、破碎的房屋、挣扎的牲畜和人影,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大地!一座座山峦在洪水中崩塌,天空是铅块般沉重的灰色,暴雨如注,闪电撕裂天幕,雷声震耳欲聋!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幻象一闪即逝。
云烨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眼前依旧是那片死寂的戈壁,官道上散落的尸体和残骸,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阳光刺眼,一切如常。
但手中的玉珏,那墨玉深处,刚才爆发出强光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的余烬,像一只缓缓阖上的神秘之眼。
他死死攥紧了这冰冷的玉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恐惧如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这是什么它让我看到了什么是预言还是诅咒
他不敢再看那玉珏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塞进怀里最贴身、最隐蔽的地方。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颤栗。他抱起那个几乎空了的破陶罐,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朝着远处那个被低矮土墙勉强围拢起来、在风沙中苟延残喘的小村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怀里那玉珏的冰冷和幻象中灭世的洪水,交替撕扯着他年幼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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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戈壁滩的风沙里缓慢地爬行,像一条干渴濒死的蠕虫。怀揣着那块冰冷玉珏的秘密,云烨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块被风沙打磨得失去棱角的黑石。他时常会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那玉珏散发出的寒意会冻伤他的皮肤,又仿佛在警惕着它随时可能爆发的、令人肝胆俱裂的幻象。那滔天的洪水景象,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将他惊醒,浑身冷汗。
村子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凝重。老村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眉头锁得越来越紧,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化不开的忧虑。边境的狼烟,似乎从未如此密集地升起过。关于草原蛮族大举集结、即将南下的流言,像带着毒刺的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个茅草屋的缝隙,在村民心头投下越来越浓重的阴影。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村落里弥漫开来。
直到那个傍晚。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和戈壁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本该是牧归的时刻,村子却死一般寂静。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野狗,都夹着尾巴蜷缩在角落,发出压抑的呜咽。
云烨正在村口土墙下费力地劈着最后一点干柴,斧头落下,发出的沉闷声响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留下几道污痕。他习惯性地望向北方那条沉寂的官道,夕阳的余晖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就在他眯眼的刹那,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怀里那块紧贴胸口的玉珏中猛地爆发出来!那感觉如此突兀、如此强烈,仿佛瞬间有一块万年玄冰塞进了他的心脏!他浑身剧震,劈柴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尘土。
与此同时,墨玉深处,那曾经闪现过灭世洪水的地方,再次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刺得他灵魂都在颤抖的金色光芒!
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在心底深处嘶哑地响起。不是洪水,是另一种毁灭!比洪水更直接、更暴戾!
他猛地扭头,望向西北方那片连绵起伏的土丘——正是几个月前商队被屠戮的方向!
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在那轮巨大、猩红的落日映衬下,一条细细的、蠕动的黑线,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那黑线在蠕动,在膨胀,速度快的惊人!短短几个呼吸间,便由线化面,由面化潮!
蛮族!是蛮族骑兵!一声变了调的、撕裂般的尖叫,猛地从村子最高的望楼上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撕破了傍晚的死寂!
嗡——!
整个小村落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器物碰撞的碎裂声、慌乱的奔跑声……汇成一股混乱绝望的洪流。
快跑啊!蛮子杀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门!堵上门!快拿东西堵死门!
老村长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冲到村口,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如同黑色怒潮般涌来的骑兵洪流,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破铜锣,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疯狂地敲打起来!
咣——!咣——!咣——!
嘶哑、绝望的锣声,在血色的夕阳下疯狂回荡,如同这个小小村落最后的丧钟。
然而,太迟了。
草原骑兵的速度快如鬼魅!沉重的马蹄踏在干硬的土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巨响,卷起冲天的黄尘。那黑色的潮水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瞬间就漫过了官道,淹没了村外稀疏的田地,狠狠撞在了那道低矮得可怜的土墙上!
轰隆!
土石飞溅!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如同纸糊般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狰狞的蛮族骑兵,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狂吼着策马涌入!
杀戮,开始了。
弯刀无情地劈砍,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雾。长矛凶狠地捅刺,将奔跑的身影钉死在泥地上。马蹄肆意践踏,骨骼碎裂的脆响被淹没在哭嚎和狞笑中。简陋的茅草屋被点燃,浓烟裹挟着火星冲天而起,将血色的天空染得更加污浊。
云烨被混乱的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向村子后方逃去。他小小的身体在恐惧的洪流中显得那么无力。眼前是奔跑的人群,耳中充斥着临死的惨嚎和蛮族兴奋的吼叫。一个熟悉的邻家阿叔在他面前被一个蛮族骑兵挥刀劈开了后背,温热的血猛地溅了他一脸!腥咸的铁锈味瞬间冲入鼻腔。
他脚下一软,被一具尸体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怀里的陶罐摔得粉碎,那几根他辛苦挖来的草根滚落尘埃。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沉重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马蹄,裹挟着腥风,带着千钧之力,朝着他幼小的头颅狠狠踏下!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到仿佛要焚尽一切的能量,猛地从他紧贴胸口的玉珏中爆发出来!不再是冰冷!是滚烫!如同地心喷涌的熔岩!一道刺目的、纯粹由炽烈白光构成的光柱,毫无征兆地自他胸前迸射而出!
光柱并不粗大,却凝聚着难以想象的毁灭性力量!它精准地、无声无息地洞穿了那只即将踏碎云烨头颅的马蹄,连同那蛮族骑兵的小腿!
嗷——!一声凄厉到骇人的惨嚎响起!蛮族骑兵和他胯下的战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连人带马轰然倒飞出去!那被光柱扫过的马蹄和小腿,在倒飞的过程中,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油,瞬间汽化、消失,只留下一圈焦黑的、散发着刺鼻糊味的断口!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而恐怖的一幕,让周围几个正要扑上来的蛮族骑兵猛地勒住了马缰!他们脸上狰狞的狂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惧!那白光是什么妖法神罚他们看向地上那个被白光笼罩、缓缓爬起的瘦弱男孩,眼神如同见了鬼魅!
云烨自己也懵了。胸前的灼热感迅速褪去,玉珏恢复了冰冷的常态。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又看了看那倒在地上、只剩下半截腿、惨嚎翻滚的蛮族骑兵,以及周围蛮族骑兵惊恐的目光。
是它……是那块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趁着这短暂的、由恐惧造成的凝滞,云烨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土墙那个被撞开的、烟尘弥漫的豁口方向,亡命狂奔!
背后,蛮族骑兵的怒吼和马蹄声再次响起,但似乎多了一丝忌惮和混乱。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跑!穿过燃烧的房屋,跳过地上的尸体,踏过粘稠的血泊。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只知道,豁口就在前面!外面是广阔的、黑暗的戈壁!跑出去!必须跑出去!
他小小的身影,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片随时会倾覆的枯叶,在血与火交织的炼狱里,朝着那唯一的、代表着渺茫生机的黑暗豁口,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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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云烨。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吸进去的只有冰冷的夜风和浓重的血腥气。脚上的草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裸的脚底板被戈壁的碎石和荆棘割得鲜血淋漓,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身后的喊杀声、哭嚎声、燃烧的噼啪声,似乎被这浓稠的黑暗隔绝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又仿佛如影随形,紧紧追咬着他的灵魂。
他不敢停。怀里的玉珏冰冷依旧,紧贴着滚烫的皮肤,那诡异的触感是他与这噩梦般现实唯一的、也是令人心悸的联系。它救了他,也带来了无法理解的灾祸。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逃!远离那片血火地狱的本能在驱动着双腿。
直到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里。尖锐的荆棘刺破皮肤,他也感觉不到痛了。极度的疲惫和惊吓瞬间淹没了他,黑暗彻底攫取了他的意识。
再次醒来时,刺目的阳光灼烧着眼皮。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粗糙、沾满油污的皮靴,以及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羊膻味和汗酸味混合的气息。
一个高大如铁塔般的身影挡在他面前,遮住了大部分阳光。那是个典型的草原汉子,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几乎划过了整个鼻梁,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添几分戾气。汉子穿着脏污油腻的皮袍,腰间挂着弯刀,正用看牲口般的、带着审视和轻蔑的目光打量着他。
啧,中原的小崽子刀疤脸汉子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拎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将瘦小的云烨从灌木丛里提溜起来。
云烨浑身僵硬,恐惧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
刀疤脸捏了捏他细瘦的胳膊,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牙齿,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瘦是瘦了点,骨头架子还行,带回去喂几天草料,总能干点活。他自言自语般嘟囔着,随手将云烨扔在地上,小子,从今天起,你就是巴图鲁老爷的财产了。敢跑,就剁了你的脚喂鹰!他恶狠狠地警告,抽出腰间的弯刀,在云烨眼前虚劈了一下,刀锋带起的冷风刮得云烨脸颊生疼。
没有选择,没有反抗的余地。云烨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被刀疤脸用一根粗糙的皮绳捆住手腕,拴在马鞍后面,拖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向草原深处。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沙石和坚硬的草梗上,脚底的伤口再次崩裂,留下点点猩红的印记。
巴图鲁老爷的部落并不算很大,毡包像灰白色的蘑菇,散落在一条浑浊的小河两岸。云烨被扔进了最外围一个散发着浓烈羊粪和霉烂草料气味的破旧毡包。这里关着十几个和他命运相似的奴隶,有同样被掳来的中原人,也有草原上部落战争的失败者。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云烨的日子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每日天不亮就被皮鞭抽醒,驱赶着去放牧那似乎永远也数不清的羊群。草原的风暴说来就来,裹挟着冰雹和沙石,打得人睁不开眼,羊群受惊乱窜,追回每一只跑散的羊都意味着一次皮开肉绽的鞭打。夜晚,他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毡包角落,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野狼的嚎叫,怀里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玉珏,它是唯一的慰藉,也是无尽恐惧的源头。他不敢再尝试去触碰它,那灭世的洪水和洞穿马蹄的炽烈白光,都是他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恐怖。
身体在繁重的劳役和恶劣的环境下迅速垮掉。长期的饥饿、寒冷和恐惧,终于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将他彻底击倒。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蜷缩在冰冷的毡包角落里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毡包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其他奴隶冷漠地看着他,没人敢靠近,更没人会去管一个垂死小奴隶的死活。在草原上,奴隶的命比草还贱。
就在云烨感觉自己快要被体内的高热烧成灰烬,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毡包那厚重的、油腻的门帘被掀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带着奇异暗红色纹路的旧萨满袍,袍子边缘缀着几串早已失去光泽的兽骨和风干的草药。他的面容异常枯槁,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干涸的古井,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深刻。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浑浊、苍老,却又像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如同飘进来的幽灵。
是部落的老萨满,乌恩其。一个据说能沟通长生天、驱赶病魔和恶灵的神秘存在。
毡包里的奴隶们瞬间屏住了呼吸,眼中流露出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神色,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老萨满的目光缓缓扫过毡包,最后落在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烧得迷迷糊糊的云烨身上。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他走到云烨身边,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轻轻搭在了云烨滚烫的额头上。
就在那只冰冷的手掌接触到云烨皮肤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震颤,猛地从云烨怀中那块紧贴胸口的玉珏上传导出来!仿佛沉睡的巨兽被突然惊醒,发出了一声不满的低吟!
老萨满乌恩其的手,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一颤!他那双浑浊的、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两道极其骇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电,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贪婪,以及一种洞悉了某种惊天秘密的狂喜!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云烨胸前那微微凸起的位置,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肮脏的麻布,看到里面那墨玉深处隐藏的古老力量!
这异变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老萨满眼中的精光迅速敛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浑浊。但他的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他收回手,没有再看云烨,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过。他慢悠悠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破旧皮囊里,掏出几样晒干的、形状怪异的草根和一小块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矿物。
拿水来。老萨满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一个年长的奴隶赶紧递上一个豁口的陶碗。
老萨满将那些草药和矿物在粗糙的手掌中搓碎,混合在一起,丢入碗中,又从一个脏兮兮的小皮囊里倒出一点浑浊的液体。他用一根不知是什么野兽的指骨搅动着碗里的混合物,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韵律。
片刻后,他将那碗散发着浓烈怪味的浑浊药汁递给那个年长奴隶:给他灌下去。
药汁又苦又涩,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强行灌入云烨的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神奇的是,随着药汁下肚,一股奇异的清凉感开始从胃部扩散开来,如同甘霖渗入龟裂的土地,迅速中和着体内那肆虐的高热。沉重如铅的眼皮似乎也轻了一些,模糊的意识开始缓慢地聚拢。
老萨满乌恩其没有再停留。他深深地、再次瞥了一眼云烨胸前的位置,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贪婪算计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飘出了毡包。
毡包门帘落下的瞬间,云烨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身洗得发白的萨满袍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高烧更甚,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他知道,最大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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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空气!
一支尾部染着朱红标记的骨箭,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在百步之外离弦而出,划出一道精准到令人心悸的弧线,狠狠钉入了一只正在亡命奔逃的黄羊后颈!
咩——!凄厉的哀鸣戛然而止。健硕的黄羊前冲几步,轰然倒地,溅起一片草屑。
好!
神了!又中了!
云烨!好样的!
周围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和粗豪的大笑。十几个穿着破旧皮袍、负责为部落狩猎的奴隶骑手勒住马,围着云烨兴奋地挥舞着拳头。阳光照在他们被草原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钦佩和折服。
云烨缓缓放下手中那张巨大的、弓臂上缠着牛筋的硬弓,紧绷的手臂肌肉松弛下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驱马向前,来到黄羊倒毙的地方,利落地翻身下马。几年的草原风霜,早已褪去了他初来时的稚嫩和惊恐。他的身形依旧不算魁梧,但像被刻意锻打过的精铁,每一寸都蕴藏着坚韧的力量。皮肤被晒成了深铜色,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眼神沉静得像草原深处不起波澜的湖泊,只有在开弓瞄准的瞬间,才会爆发出鹰隼般的锐利光芒。
他熟练地拔出箭矢,用随身的短刀开始处理猎物。动作麻利,一丝不苟。没有人知道,当他拉开那张需要极强臂力的硬弓时,支撑他的不仅仅是几年苦役磨砺出的筋骨,更有胸口那块冰冷玉珏悄然传递出的一丝微弱而奇异的力量。那力量如同无形的支架,在他筋骨即将不堪重负的极限处,给予恰到好处的支撑,让他能将弓拉得更满,箭射得更远、更准。这是他在一次筋疲力尽、几乎拉不开弓而遭到鞭打后,绝望中无意间发现的秘密。从此,他成了巴图鲁部落里无人能及的神弓手,也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至少,负责狩猎的奴隶,能比在羊圈里劳作的多分到一点肉和奶。
然而,这丝喘息的空间,也意味着他更频繁地暴露在那个人的视线之下。
神弓手一个苍老、带着奇特韵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如同夜枭的低鸣。
云烨握着短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脊背的线条瞬间绷紧。
老萨满乌恩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狩猎队伍的外围。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萨满袍,拄着一根盘绕着蛇形雕刻的骨杖,浑浊的眼睛落在云烨身上,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围的奴隶们瞬间噤声,敬畏地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乌恩其缓缓踱步过来,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刚被放倒的黄羊脖颈上的箭孔,又抬眼看向云烨手中那张巨大的硬弓。
中原人,也能将草原的弓,拉开如此满月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探究,一丝玩味。
云烨垂下眼睑,将剥下的羊皮卷好,声音低沉而恭顺:是老爷的恩典,给了一口饭吃,力气就长了些。他刻意避开乌恩其的目光,将那份恭顺表现得恰到好处。
力气乌恩其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无形的探针,在云烨身上缓缓扫过,尤其在云烨的胸口位置,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是长生天的眷顾还是……别的什么呢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云烨的心脏。
云烨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羊皮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感觉到怀里的玉珏似乎也轻轻震动了一下,散发出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凉意,像是在示警。
小人愚钝,只知听命行事,不敢妄测天意。云烨的头垂得更低,语气更加谦卑。
乌恩其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深深地、再次看了云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贪婪,有探究,还有一种仿佛看着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般的期待。随即,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沉咕哝,拄着骨杖,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那洗得发白的袍角在风中轻轻摆动。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云烨才缓缓直起身。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后背的麻布衣衫,已被冷汗悄然浸透。狩猎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危机感。
老萨满的耐心,恐怕快要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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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帐王庭的使者像一片不祥的乌云,裹挟着草原深处凛冽的寒意,降临在巴图鲁部落。王庭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狰狞的狼头图案仿佛要择人而噬。使者带来了沉重的贡赋清单和严厉的征召令——为了伟大的可汗即将开启的、饮马中原的宏图霸业,所有部落必须贡献出最勇猛的战士和最健硕的马匹。
整个部落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巴图鲁老爷那张常年被酒色浸染的胖脸,也难得地露出了凝重和焦虑。贡赋沉重得几乎要压垮部落的脊梁,而征召战士,更是要抽走部落赖以生存的筋骨。连续几日,首领的金顶大帐里都灯火通明,争吵声、叹息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焦灼中,老萨满乌恩其再次出现在了巴图鲁面前。他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神秘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尊敬的巴图鲁,乌恩其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萨满特有的韵律,长生天降下了启示。王庭的使者,带来的不仅是负担,也是荣耀的契机。
巴图鲁烦躁地挥挥手:老萨满,有话直说!长生天还能替我把那些该死的贡赋变出来不成
乌恩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贡赋,需要财富。财富,需要智慧。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帐外,您的部落里,就藏着一份来自遥远中原的、被遗忘的智慧。一份能点石成金、让沙土化为珍宝的智慧。
哦巴图鲁的绿豆小眼里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谁什么智慧
那个叫云烨的中原奴隶。乌恩其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他曾是中原匠户的后裔,血脉里流淌着制作‘琉璃’的秘技!那流光溢彩、如同凝固彩虹的珍宝,在中原权贵手中,价值连城!
琉璃巴图鲁猛地坐直了身体,呼吸变得粗重。他听说过这种来自遥远西方的神奇之物,那是连草原上最尊贵的大可汗都视为珍宝的东西!他……他真的会
长生天指引着我。乌恩其微微颔首,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庄严,让他一试。只需给他最普通的沙石、草木灰烬,或许……再加上一点点来自长生天的‘启示’。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巴图鲁案头供奉着的一小块色彩黯淡、杂质颇多的劣质琉璃残片——那是很久以前劫掠商队时偶然所得。
好!好!巴图鲁兴奋地拍着大腿,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把那个奴隶给我带来!立刻!马上!告诉他,要是真能做出琉璃,老爷我赐他自由!赐他牛羊!要是做不出来……他眼中凶光一闪,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哼!
当云烨被两个凶悍的护卫粗暴地带到金顶大帐时,他看到了巴图鲁毫不掩饰的贪婪,更看到了侍立在一旁、如同枯木般的老萨满乌恩其。乌恩其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定着他,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攫取欲望!那目光,比巴图鲁的贪婪更让云烨感到毛骨悚然!他瞬间明白了,所谓的琉璃秘技,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老萨满的目标,根本不是琉璃,而是他怀里的玉珏!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能将自己长时间控制在眼皮底下的理由!
云烨!巴图鲁的声音如同破锣,老萨满说,你有制作琉璃的手艺是你们中原匠户祖传的秘技
云烨的心沉到了谷底。否认只会招来立时的杀身之祸。承认无异于饮鸩止渴,将自己彻底暴露在老萨满的魔爪之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老萨满那令人心悸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和不确定:回老爷,小人……小人的祖上,确实曾在官窑做过工,只……只是粗通一点烧陶的皮毛。琉璃……那是皇家贡品,秘技深藏,小人……小人只是年幼时听祖辈偶尔提起过几句,从未亲手试过。
哼!巴图鲁脸上的横肉一抖,显然不满。
无妨。老萨满乌恩其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秘技深藏于心,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只需适当的‘启示’,便能生根发芽。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轻轻按在云烨的肩膀上。一股冰冷、滑腻如同毒蛇般的气息,瞬间透过皮肤,试图侵入云烨的身体!
嗡!
云烨怀中的玉珏猛地一震!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爆发,如同无形的屏障,狠狠撞开了那股试图入侵的阴冷!
乌恩其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他那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怒!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云烨的胸口,仿佛要将其洞穿!
这瞬间的交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巴图鲁和其他人根本毫无察觉。
云烨强忍着胸口的灼热和翻腾的气血,脸色微微发白,但依旧垂手站立,不敢有丝毫异样。
乌恩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的惊怒,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从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了那块色彩黯淡、布满杂质的劣质琉璃残片,递到云烨面前。
看看这个。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就是琉璃。长生天告诉我,你血脉里沉睡的智慧,能让你创造出比这更纯净、更璀璨的珍宝。用心去看,去回想你祖先的低语。
云烨的目光落在那块劣质的琉璃残片上。冰冷的触感,浑浊的色彩,粗糙的气泡……就在他凝神观察的瞬间,怀中的玉珏再次轻轻一震!这一次,没有爆发力量,而是传递来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流!如同涓涓细流,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不是具体的配方和步骤,而是一种玄奥的、关于物质转化的理解!关于不同矿物在高温下的熔融、流动、排杂、析晶……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火焰与物质关系的洞察力!
云烨浑身剧震,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明悟。这……是玉珏在教导他或者说,玉珏将他看到的琉璃残片的信息解析后,直接将最核心的原理灌注给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乌恩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老萨满的眼中,那份贪婪和期待已经浓烈得如同实质。
小人……小人好像……有点明白了。云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并非完全伪装,需要……需要干净的河沙,纯碱……就是那种白色的、像盐一样的碱块,还要……还要能烧出高温的炉子,和……和足够的时间。
巴图鲁大喜过望:好!要什么给什么!来人!立刻给他准备!单独给他一个毡包!不!给他一个最好的窑炉!派人日夜看守!做不出来,提头来见!
云烨被带走了,单独囚禁在一个被严密看守的毡包里,外面已经开始叮叮当当地建造专用的窑炉。老萨满乌恩其看着云烨的背影消失在毡包门帘后,枯槁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志在必得的阴冷。他仿佛已经看到,那蕴含着古老伟力的玉珏,即将成为他通往无上权柄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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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火熊熊燃烧,将草原的寒夜映照得一片通红。巨大的土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着炽热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干柴。热浪扭曲了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
毡包内,云烨独自一人。外面是巴图鲁派来的心腹看守,如同门神般寸步不离。他面前摊着几堆材料:筛洗得极其干净的河沙,如同细腻的粉末;从远方商队重金换来的、雪白的天然纯碱块;还有一小堆碾碎的石英矿石粉末,这是云烨在玉珏传递的意念流中,隐约感知到能提升熔融温度和成品纯净度的东西。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又被炉火的高温迅速烤干,留下一层白碱。他面无表情,眼神却专注得可怕,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感知炉火的温度、材料的细微变化上。怀中的玉珏紧贴着他的皮肤,冰冷依旧,却像一颗沉静的心脏,随着窑火的每一次脉动,传递来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律动——那是物质在高温下熔融、分解、重组时最细微的能量反馈。玉珏就像一个无形的、精密到极致的高温探针和物质分析仪,将窑炉内每一刻的变化,都转化为云烨能够理解的感觉。
他根据这种玄妙的感觉,不断地调整着各种材料的配比,控制着柴火的添减。每一次微调,都小心翼翼,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他不敢有丝毫分神,玉珏的指引虽然神奇,但最终动手操作的,依旧是他自己。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时间在炉火的轰鸣和云烨紧绷的神经中缓慢流逝。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合眼,眼睛布满了血丝,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看守换了一班又一班,看向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监视,渐渐带上了一丝麻木和等待结果的烦躁。
终于,在第七天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窑炉内,那持续了数日的高亢轰鸣声,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转化为一种低沉、稳定、如同大地深处熔岩流淌般的均匀嗡鸣。云烨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疲惫的眼底,爆发出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
成了!
熄火!封窑!他沙哑着嗓子,朝着毡包外嘶吼,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
早已等候多时的看守立刻行动起来。巨大的窑门被泥土迅速封死,隔绝了空气。炉膛内残余的火焰在缺氧中挣扎、熄灭,只留下灼热的高温在窑室内缓缓沉淀。
等待的时间,比烧制更加煎熬。巴图鲁闻讯赶来,肥胖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抖,在金顶大帐里坐立不安。老萨满乌恩其也悄然而至,拄着骨杖,站在窑炉不远处,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封死的窑门,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抑制的灼热光芒。
三天后,窑温终于降到了可以开启的程度。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扇即将开启的窑门上。巴图鲁的手心全是汗。看守们握紧了刀柄。
云烨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亲自挥动铁锤。
哐!哐!哐!
封泥被砸开,一股滚烫的、带着奇异矿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烟尘弥漫。
当烟尘稍稍散去,人们迫不及待地探头望去——
窑室底部,静静地躺着几件器物!
不是想象中浑浊的、布满气泡的疙瘩!那是……
一尊小巧的莲花碗!通体呈现出一种纯净无瑕、如同初晴天空般的湛蓝色!碗壁薄如蝉翼,在晨曦微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碗心,一朵盛开的莲花栩栩如生,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还有一只细颈瓶!瓶身是温润如玉的乳白色,表面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动的虹彩!光线流转间,色彩变幻莫测,如同将草原雨后最美的彩虹凝固其中!
最后是一块方正的镇纸!深邃如夜空的墨绿色,内里仿佛有细碎的、金色的星光在缓缓流转、生灭!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超越了想象极限的美丽惊呆了!草原上何曾见过如此纯净、如此绚烂、仿佛凝聚了天地灵光的造物这简直是长生天神殿里才该有的圣物!
神……神迹!一个看守喃喃自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琉璃!真正的琉璃!比王庭大帐里的还要美上一万倍!巴图鲁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的贪婪,他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绿豆小眼死死盯着那几件珍宝,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据为己有。
老萨满乌恩其没有动,没有言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他看的不是那几件美轮美奂的琉璃器,他的目光穿透了烟尘,穿透了人群,如同无形的钩锁,死死缠绕在云烨的身上!不,是缠绕在云烨的胸口!
他枯槁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无声的、极致扭曲的、充满了狂喜和贪婪的笑容。找到了!就是它!那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之源!那件上古流传下来的、足以撬动天地法则的秘宝!就在这个中原小奴隶的身上!
他的目标,终于清晰无比地暴露在贪婪的阳光下。琉璃的华光,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映照出那玉珏真正价值的、微不足道的烛火。
云烨站在窑口,疲惫的身体微微摇晃。晨曦的光芒落在他深铜色的脸上,映照着那几件流光溢彩的琉璃器,也映照着他眼中深藏的、无法言说的冰冷。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降临。老萨满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已经将他牢牢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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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的光华,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沉寂的草原掀起了滔天巨浪。
巴图鲁老爷的贪婪,被那几件流光溢彩的珍宝彻底点燃。他立刻将云烨视为部落最大的摇钱树,给予了前所未有的优待——一座远离奴隶区、相对干净的毡包,每日有足量的肉食和奶食供应,甚至派了两个侍女负责照料(实则监视)。同时,更多的河沙、纯碱被源源不断地运来,一座更大、更坚固的窑炉开始日夜不停地建造。
老萨满乌恩其出现的频率也陡然增加。他不再掩饰,每日必定会来云烨的窑炉旁巡视。他拄着骨杖,像一截枯木般立在那里,浑浊的眼睛如同无形的探针,在云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添柴、每一次开窑上反复扫描。他不再说话,但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鞭挞都更让云烨感到窒息。云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核心,始终牢牢钉在自己的胸口,那玉珏所在的位置。每一次靠近,怀中的玉珏都会传递来一阵清晰的不安和冰冷的警示。
云烨如履薄冰。他不敢再制作出如第一窑那般惊世骇俗的精品。他刻意控制着,烧制出的琉璃器,虽然依旧纯净通透,远超草原上流传的劣质货色,但色彩相对单一(多为青白、淡绿),造型也趋于简单实用(碗、盘、杯居多),内里不再有流动的虹彩和生灭的星光。他需要拖延时间,需要让巴图鲁的贪婪慢慢被满足,更需要让老萨满无法立刻确认那玉珏的全部威能。
他将每一次烧制的过程都刻意拉长,反复调整配比,制造出几次不大不小的失败(烧出浑浊或有气泡的残次品),以此作为借口,索要更多的时间和更纯净的材料。
时间在琉璃窑炉的烟火气和无声的压迫中流逝。云烨像一颗被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子,身不由己地翻滚、沉浮。他利用每一次外出的机会,仔细观察着部落的守卫分布、换岗时间、马厩的位置。他默默地积攒着晒干的肉条,收集着一切可能用上的小东西:一块锋利的燧石,一小段坚韧的皮绳……自由,如同暗夜里遥远的星辰,渺茫,却是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信念。
然而,老萨满的耐心,如同绷紧的弓弦,终究有断裂的一刻。
一个深夜,万籁俱寂。草原的寒风在毡包外呼啸。
云烨躺在毡毯上,并未沉睡。怀中的玉珏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持续不断的冰冷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在舔舐他的皮肤,带来强烈的警兆。
突然!
毡包的门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掀开!冰冷刺骨的夜风灌入!
一道枯瘦如鬼魅的身影,裹挟着浓烈的草药和腐朽气息,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正是老萨满乌恩其!
他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如同饿狼!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高深莫测,只剩下赤裸裸的、扭曲的贪婪和志在必得的疯狂!
小东西,把那块玉……交出来!乌恩其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冷。他枯槁的手掌抬起,掌心萦绕着一团极其黯淡、却散发着强烈不祥气息的灰绿色光晕!那光晕如同活物般蠕动,带着一股吸摄魂魄的力量!
长生天赐予草原的圣物,岂是你一个卑贱的中原奴隶配拥有的!把它给我!他低吼着,一步步逼近,那团灰绿色的光晕骤然膨胀,如同张开巨口的毒蛇,朝着云烨的胸口噬咬而来!他要强行夺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云烨怀中的玉珏,如同被彻底激怒的远古凶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暴的震颤!一股沛然莫御的、纯粹由毁灭意志构成的炽烈白光,不再是光柱,而是如同压抑万载的火山熔岩般,猛地自云烨胸前喷薄而出!瞬间照亮了整个毡包!
呃啊——!
乌恩其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他那团灰绿色的光晕如同冰雪遇到骄阳,瞬间被炽烈的白光彻底蒸发、湮灭!他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燃烧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倒飞出去!
轰隆!
毡包那厚实的门帘被撞得粉碎!乌恩其枯槁的身体炮弹般砸在外面的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胸口的萨满袍被灼穿了一个大洞,露出的皮肤一片焦黑,散发着刺鼻的糊味!更可怕的是,他那双引以为傲、能沟通灵界的浑浊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如同碎裂的玻璃,眼角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线!玉珏的反击,重创了他的根本!
咳咳……该死……该死的……乌恩其咳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怨毒无比地盯着毡包内被白光笼罩的身影,你……你竟敢……伤我灵根……
毡包内,强光迅速敛去。云烨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力量反震得气血翻腾,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他顾不上这些,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瞬间做出了决断!
跑!就是现在!
他如同矫健的猎豹,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抄起早就藏在毡毯下的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积攒的肉干和燧石),撞开破碎的门帘,冲了出去!
拦住他!抓住那个奴隶!他偷了部落的圣物!乌恩其看到云烨冲出,用尽残存的力气,发出凄厉怨毒的尖啸,抓住他!赏百头牛!千头羊!抓住他——!
这尖啸如同鬼泣,瞬间撕裂了部落的宁静!
附近的毡包被惊动,人影晃动,守卫的呼喝声、犬吠声骤然响起!整个巴图鲁部落,如同被惊醒的蜂巢!
云烨头也不回,朝着他早已观察好的、守卫相对薄弱的部落西侧,朝着那片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冷光的、连绵起伏的沙丘戈壁,亡命狂奔!
身后,火把的光点迅速亮起,汇聚成一片跳动的火海!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踏碎了草原的宁静,如同死神的丧钟,紧紧追咬而来!
别让他跑了!
放箭!射死他!
嗖!嗖!嗖!
冰冷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擦着云烨的身体飞过,钉入前方的沙地!他矮下身子,利用起伏的地形和稀疏的灌木拼命躲避,将速度提到了极限!怀里的玉珏冰冷依旧,却不再传递力量,仿佛刚才那一击耗尽了它积蓄的能量,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如同沉睡般的死寂。
自由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死亡之火,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戈壁。他咬紧牙关,将口中的血腥味狠狠咽下,眼中只剩下那莽莽苍苍的黑暗。
跑!向着南方!向着那片传说中名为中原的土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