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定下亲事后,要放我出府。
我乐滋滋地数着银子,思索以后开个糕点铺子。
可,老天总爱折磨好人。
未来姑爷死了,在战场尸骨无存。
夫人抱着小姐哭晕了几次,夜里却让人送来白绫。
小姐看着白绫说她不想死。
而我是她的贴身丫鬟。
我也不想死。
1
我是八岁时被卖进侯府的。
那时候天下大旱,地里颗粒无收。
我娘摩挲了一夜手上的银镯子,终究没摘下。
她舍不得头生的大姐,长子长孙的二兄,娇憨可爱的幼妹。
流着泪拉过我的手,说我平日最孝顺,能懂她的苦楚。
然后叫来了人牙子。
卖我的二两银子救活了一家子。
而我两手空空地进了侯府。
当了三年粗使丫头,管事嬷嬷见我老实话少,送去了二小姐院里当差。
一同进府的小翠还在厨房烧火,直夸我好命。
主子身边的丫鬟,衣食住行都是上等,比富家小姐的日子还好些。
玉珠就说过:小姐是顶顶好的主子,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嫁了人我也跟着,嫁个管事,回头给小小姐做奶娘,老了当嬷嬷。
屋里笑得前仰后合,小姐听到嫁人羞红了脸。
年初的时候,小姐定了和骠骑将军卫家嫡长子的亲事。
俩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夜里,几个大丫鬟挤到一张榻上,又谈起小姐的婚事。
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陪嫁丫鬟多半会是通房,以后抬成姨娘。
碧珠是家生子,对此毫无异议:小姐纯善,我以后就做个通房,一辈子陪着小姐。
我皱着眉头:我不想做姨娘,我想出府做营生,每日做什么都自己说了算。
含珠也是饥荒年间被卖进来的,她牙尖嘴利,心底自有一杆秤:
外面有什么好的,一年忙到头吃不着饱饭,小姐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万万不出府的。
听说了我们闲话,小姐叫了我去。
说等她出嫁就归还我的卖身契,让我出府好好过日子,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偷着给她塞了好几块糕点。
夫人说女子当纤细柔美,小姐定亲之后连饭都没敢吃饱过。
要学的东西也多,琴棋书画,管家理事,打算盘做账,一日下来,小姐累得连胳膊都抬不动。
不过就算如此,小姐也是极开心。
卫家是武将,圣眷正浓。
卫公子天赋更甚,年初就随军去了边疆,不过三月就升了云骑尉,那可是正七品的官职。
前几日传了信来,随信来的还有一匣子玛瑙,颗颗晶莹透亮,一看就是用心挑选的。
小姐羞红了脸,抱着匣子躲过夫人调笑,藏进屋子回信。
婚期定在了年关将至时,小姐也着手嫁衣。
图样是夫人请京中技艺最好的绣纺娘子描的,金丝银线备了一箩筐,看得人眼晕。
我心疼小姐晚上熬得眼睛通红,想替她绣会儿。
刘妈妈戳我额头:嫁衣只能新娘子动手,你慌个什么劲儿。
我泪眼汪汪,说怕小姐累着。
碧珠几个挤在一块儿笑:这种累,小姐心里欢喜着呢。
小姐脸更红了,放下嫁衣起身追着她几个挠痒痒,屋里笑成一团,刘妈妈也难得没拦着,笑得前仰后合。
那嫁衣绣了几个月,流光溢彩,精美无比。
2
夫人看了一脸欣慰:
我儿越发精进了,如今规矩也学得好,堪为世家宗妇。
她又拿出头面首饰,这玉佩是当年你外祖母给我的陪嫁,寓意幸福美满,我儿这辈子必定顺心遂意。
头面是我让人新打的,用的是当年那块红宝石,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这个我知道。
夫人有一块通透的红宝石,比贡品都要好,也是她最珍贵的陪嫁。
小姐原来想要,还被夫人训斥几次。
絮絮叨叨的话让小姐红了眼眶:娘,我那时候不懂事,头面还是留给弟弟吧,您已经给了我不少好东西。
一番话下来,夫人也红了眼眶,笑着摩挲她。
快别哭了,你弟弟非要给你添妆,还要去南街给你买几匹宝马,让你出门风风光光,那时你不还得大哭一场。
我也跟着傻笑。
小姐一家人都把她放在心尖上疼。
凡是京里流行的首饰布料,当月必出现在小姐桌上。
五公子与小姐一母所生,平日对小姐有求必应,有几次还偷着带我和小姐出去玩,被老爷发现,差点动了家法。
就连老爷出远门回来,都要给小姐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我有时候偷偷想,这才是家人吧,相互惦记。
不是像我娘一样,直接把我卖了。
从夫人院里回来,我们每人手上都拿满了东西。
刘妈妈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人往库房拿放东西。
忙到夜里,才得了空。
小姐叫我到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头是新打的五十两银子并两只金镯子。
说是给我的安家钱。
你别急着拒绝,这是我的入股钱,等日后铺子开了起来,我可是要吃白食的。
小姐的语气不容置喙。
还没想出反驳的话,就被刘妈妈推着出了屋子。
拿着吧,你命好摊上这么好的主子,真的傻人有傻福。
屋门关上,徒留抱着匣子的我。
我向来不爱欠人情,小姐心软,连下人的体面也愿意维护。
拿人手短。
我要好好报答小姐才是。
桃花糕、马蹄糕、百合酥、奶油松瓤卷酥,全都被我端上了小姐餐桌。
等成功把小姐喂胖一圈后,刘妈妈气得捶胸顿足,后悔当初不该给我银子。
但见小姐精神气更足了,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小姐从小就进得少,要学的东西多,身子也弱得很,好不容易才被我养胖了点,怎么能被婚事拖坏了身子呢。
我脸皮厚,刘妈妈骂我也不怕,乐呵呵地继续做着糕点。
再一次捧着新做的糕点回院子时,我遇到了大公子。
他倚在假山石旁,好整以暇看着我。
3
自几年前,他向小姐讨要我不成,我就甚少遇见他。
或者说,是我在故意躲着他。
这次也是,我装作没看着,低头加快脚步。
大公子不紧不慢拦在我面前。
我无法,向他行礼问安。
大公子说:回去收拾东西来我院里,或能保你一命。
我听不明白,只当他是没争过小姐气傻了,绕开他就要回院里。
背后声音响起,带着戏谑:
卫家公子三日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你猜大姐还能不能放你出府
我手中的食盒,砰地落了地。
转身往院里跑,未到屋门,就听到呜咽的哭声。
夫人搂着小姐哭作一团,刘妈妈掩着帕子垂泪。
我儿命怎么这么苦,那卫家郎君糊涂啊,孤身入敌营哪还能有命在,他拖累了你啊。
夫人厥过去几次,被身边的嬷嬷劝回了主院。
小姐愣愣地对着一匣子玛瑙,眼泪从白日流到黑夜。
我守在她身旁,没等说话自己眼泪也不听话地掉。
便是为了夫人,小姐也不该这么糟践自己,人各有命,那卫家郎君福薄,小姐可不能自怨自艾。
不知人都去哪儿了,晚膳也没送。
许是觉得遭这天大的祸事,小姐也吃不下,我摸着桌上凉透的茶,去灶间提了壶热水。
院里没一个人,我想去寻刘妈妈。
她是小姐乳母,有她相劝,小姐也会好受些。
到了院门,却推不开。
透过门缝,我看见有几个小厮守在门口。
我叫他们开门,小姐还没吃饭,他们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任凭我怎么说,就是聋子一般,脚不挪地。
我气得使劲儿踹门。
可气我是外头买来的丫头,说话不管事,我赶紧跑回自己屋,想找碧珠出来训斥小厮们几句。
她爹是老爷身边大管事,府中大小仆役也多少给她面子。
推门进去,本来挤满床铺的炕上,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床。
连带着碧珠她们的衣服箱子都不见了踪影。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慌了神,赶紧往正屋跑。
门口站了两个小厮,拿着大锁。
门内是大公子,和瘫坐在地上的小姐。
我壮着胆子闯进去,想扶起小姐。
那么轻的小姐,此时却像摊泥,我怎么也搀不起来。
大公子是谢姨娘所生,和小姐不睦已久,此刻也面露不忍:父亲已经尽力了,你若不肯,全家人的名声就都毁了。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却看见桌上托盘。
里面放了一条白绫。
4
我不信。
小姐挣扎起身,用尽力气撕扯白绫:父亲母亲为何不来,为何让你来,定是你胡诌的,我不信,我不信。
一向端庄体面的小姐此时像极了府中吵架的婆子们。
或许是有半分怜悯,又或许是没了办法,大公子叫来了老爷。
小姐有些发抖,攥着我的手冰凉:爹肯定不会不管我的,他最喜欢的就是我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从小侯爷最心疼她,连月钱都给的比大公子的多。
我也点头,定是大公子会错意了。
老爷夫人这么心疼小姐,怎么舍得她去死呢。
便是我娘卖我的时候,也不曾想过让我死。
我想着侯府又没有揭不开锅,还能真的逼死小姐
可后来,我才知道。
对这些金尊玉贵,吃喝不愁的人来说,名声体面才是第一位。
老爷来得很快,面容威严,坐在上首。
卫家郎是战死,满京都在夸他英勇无畏,这是你的荣耀,是咱们侯府的荣耀,你哭天喊地成何体统。
一句话让小姐脸色惨白,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样子,老爷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
出嫁从夫,你自小熟读女德,是为父最出色的女儿,现下也该为妹妹们做个表率。
他挥挥手,下人端上托盘,放着新的白绫。
大公子带来的那条已经被小姐剪碎了。
莫要胡闹了,你娘听说你大吵大闹,已经病倒了,你是个孝女,别让她忧心。
直到老爷走出门,小姐都没再说一句话。
像是认命了。
良久,她推了推我,声音嘶哑。
云珠,我不想死,可世家大族容不得我活,你走吧,梳妆匣里还有银子,你拿了换回身契,好好活下去。
我哭得不住声:小姐跟我一起走,我们去南方,我会做糕点,咱们都能活下去。
对,狗洞,院子里有狗洞,就在大榕树下面,没人知道,咱们钻出去就能跑。
我拉不动小姐,只能擦干眼泪,自己收拾东西。
今日的打击太大,小姐已然存了死志。
可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也不想让小姐死。
包袱收拾好了,但小姐这身衣服太惹眼,还是丫鬟衣服妥当些。
小姐和我身量相似,我想去自己房里拿衣服。
推门,却纹丝未动。
偏偏这时候坏了。
我急得又冒眼泪,开始使劲儿撞门,在沉思中的小姐一下被惊醒。
伸手推了推门。
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未来夫君死了,我就得给他陪葬,才是贞节烈女,教养有方。
她站起身缓缓拾起那雪白的缎子,眼中尽是绝望。
我不甘心,小姐待人温厚,礼仪诗书无一不精,论起才学比外头那些秀才还强上许多,怎的就要给人陪葬。
前些日子尚书主事家的小姐得风寒去了,怎么不见她定下的那秀才夫婿去陪葬,对女子就这样苛刻。
我咬咬牙,从箩筐里拿出剪刀。
小姐,可敢与云珠赌一赌
5
翌日,屋门打开。
小姐穿着素色衣袍,绞了头发,戴上我连夜赶制的尼姑帽。
门外站着的是夫人身边的吴妈妈。
见此,她眼中含泪,说去禀告夫人。
她是看着小姐长大的,也是有几分不忍。
几个粗使婆子依旧守在门边,我狠狠心拿了二两银子,塞给她们,问院里其他人呢。
婆子收了银子,互相看了一眼。
玉珠姑娘进了大公子院,含珠姑娘许了吴妈妈的儿子,碧珠姑娘她爹是外院的刘管事,也回家去了。
其余的小丫鬟也跑的跑,躲的躲,二三十人伺候的院里,只剩下我一个。
夫人踉跄着赶来,身后跟着步履端方的老爷。
小姐盈盈下拜:父亲母亲见谅,清婉愿皈依佛门,日夜诵经祈福,保佑卫家公子来世福寿安康。
紧跟着来的几位公子小姐也跪下来求情。
五公子跪伏到老爷膝下,哽咽求情:父亲,孩儿日子必定用功读书,出人头地,请父亲允二姐出家吧。
三小姐与小姐向来不亲近,此时也捏着帕子上前。
父亲三思,若是真随了那卫府的心思,只怕会让人说咱们侯府趋炎附势,为讨好新贵,宁肯舍了自家亲女儿。
老爷摸着胡子思虑很久,嘴唇几次微动,终是同意了。
我偷着长舒一口气。
这一关,算是闯过了。
人散尽后,夫人喜极而泣,拉住小姐不断摩挲。
不管如何,保住性命便好。
小姐不动声色抽出手,夫人愣了一瞬,拿着帕子抹泪。
昨日你父亲连我的院子也围了,你莫怪母亲。
小姐脸上无悲无喜:清婉不日就是佛门子弟,需得斩断亲缘。
夫人悲哀道:你竟是连母亲也不叫了。
小姐没应声,夫人被吴妈妈搀着,又踉跄着走了。
小姐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腮边流下,落到青砖地上。
夫人一向以执掌全府中馈为傲,若她真心要来,几个下人怎能拦得住。
既想小姐舍命全了侯府的名誉,又不想背上噬女的恶名,索性装出个不得已。
看着夫人踉跄的身影,突然想起我娘。
我被人牙子拎上马车时,她也是这么踉跄地在后面哭着追我,说自己没法子,但连村口都没出,她就停下了,转身往家走。
就像夫人这样。
连门都没出,就说自己真的尽力了。
自这天起,院门又被人打开了。
一日三餐如往日般有人送来,小姐反倒想开了,比以往多吃两碗。
不用再拘着,我吃得痛快,云珠你也快吃,进了庙里可没府中丰盛。
我附和:如此也好,没人再拘着小姐学规矩打算盘,我会种菜烧火做饭,小姐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比府里还自在。
小姐点点头,带着点期望:但愿以后能自在。
前几日,老爷和夫人商议要把小姐送到京郊的广福寺。
那里深幽僻静,是处清修的好地方。
老爷难得地露出笑意,将夫比天,其义匪轻,我儿自幼熟读女德,如今连圣上也夸赞侯府教女有方。
夫人十分心疼,语气略带抱怨,我儿聪慧,为了侯府名声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侯爷可得好好补偿。
自是应当。
嗯嗯嗯嗯。
我心里使劲儿点头。
多给小姐带上点金银护身,再多找两个丫鬟伺候,这么下来小姐只是换了个地方生活。
我美滋滋地想着。
可等到出发那日。
老爷和夫人都没再派人来。
听门口的婆子说,老爷送了夫人两个顶好的温泉庄子,以安慰她失去女儿的苦楚。
拿得出温泉庄子,却掏不出几两银子,这是哪门子道理。
但我是个丫鬟,没有质问主子的道理,只能背着个小包袱跟在小姐身后。
小姐依旧戴着那顶赶工的帽子,针脚都有些开了。
眼圈红红地拜别双亲。
老爷站在府门台阶上,说了与夫人一样的话,莫怪父亲母亲,你妹妹们也快及笄了,万不能连累她们。
小姐叩谢,转身上了去广福寺的马车。
我紧跟着,却被一人拦下。
只说许她出家,何时说过你能出府。
我心内慌张,朗声道:我是小姐的丫鬟,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大公子轻笑道:她如今是广福寺的尼姑,哪来的小姐,你是侯府的丫鬟,须得知道谁才是主子。
小姐想求情,被吴妈妈按进马车里,小厮挥动鞭子,马车很快跑远了。
夫人别过脸不看我,你忠心为主,二小姐身边的丫鬟们都有了好去处,如今我也给你寻个好去处你。
夫人又看向大公子。
人送到你院里了,日后好好待她。
我挣扎着扑到夫人脚下。
不对,不对。
小姐说已经求了夫人让我出府的。
可还没张口,夫人声音再次传来,似乎带着乞求:你若真为了你家小姐好,就听话,清婉以前对你那样好,只当是为了她。
我由几个丫鬟,推搡着进了大公子院中。
6
大公子虽是庶子,却占了个长字,在府中向来跋扈。
他与小姐相差一岁,幼时总是针对小姐,抢她笔墨纸砚,心爱玩物,见小姐最信赖我,又来讨要我。
那次小姐发了好大的火,砸了他的书房,拿戒尺敲破了他的头。
后来小姐被罚跪祠堂三天,禁足在院里半年,不过大公子也没再敢要过我。
只在偶尔遇见我时,目光总盯在我身上。
他去年已娶妻,院里还有四五个通房,玉珠领着我去了她的屋。
一进门,她眼泪扑簌簌地掉。
我们当日都听到传言,小姐身边大丫鬟都得陪葬,我实在不想死,我爹娘还等着我每月月钱过活呢。
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啥。
好死不如赖活着,便是我,也做不到心甘情愿地赴死。
见我不吭声,她自嘲地笑笑,挽起袖子道:
我自以为逃过一劫,也还不如那日死了好,这也就是我的命。
我转头去看,玉珠白皙的胳膊上大块的淤青黑紫,还有条条血红痕迹,渗出的血浸湿了里衣。
怎会!
我震惊地握住她双手,大公子为什么下此毒手。
不是大公子,是少夫人。
玉珠说完,浑身哆嗦起来,目光惊恐。
我不敢置信。
少夫人是中书士郎嫡女,书香世家,去年刚嫁进府,最是贤良淑德,月前还抬了她身边两个丫鬟做通房。
屋门砰的一声撞开,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我和玉珠按倒在地。
玉珠吓得磕头,被强行拽起,不由分说几根长长的银针扎进她指甲缝里。
我被堵了嘴,挣扎不得。
少夫人依旧和颜悦色,一举一动如拿尺子量过般,她不说话,自有身边的嬷嬷替她说。
既进了这院,就得知道主子是谁,先学好规矩,以后日子长着呢。
那嬷嬷凶神恶煞,说着话伸手往我身上掐,我疼得呜咽出声。
许是折腾够了,嬷嬷松开了手。
我赶紧跪地求饶,少夫人容秉,不知我二人做错了什么,要如此责罚。
嬷嬷甩了我一巴掌:在少夫人面前也你呀我呀的,成何体统。
少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知道你是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平日里副小姐一样。
但在我这,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来了,就得守我的规矩,先把这一身拧骨头给调理好。
玉珠已经没了声音,缩在地上滚成一团。
一本佛经扔到我面前,少夫人讥讽道:
听说你识文断字,夫君也赞许过,正好今日家中事多,你便替我抄上百遍平安经吧。
我刚站起,腿窝处被人蹬了一脚,当时就跪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嬷嬷压住我的肩膀:姑娘须得跪着抄,这才显诚意。
等人都走后,我扶起玉珠。
她身上都是针孔掐痕,只脸上还算白净。
我是到了这院里才知道,少夫人容不下侍妾通房,前面那几个被折腾地死的死废的废,怕人说她善妒,才又抬了身边两个丫头。
云珠,这儿不能留,少夫人知道大公子讨过你,早就视你为眼中钉,她会要你命的。
可走,又谈何容易。
小姐能这么顺利出家,多亏了大公子想计策在外逢迎,老爷是不管这些的。
小姐对我那么好,我该报恩。
这是送我过来的丫鬟们说的。
大公子也必定等着我受不住,向他摇尾乞怜。
再等等吧,也许少夫人出了这口气就好了。
那时,天真的我总是往好处想。
不曾想过,上位者不会因为下位者的顺从而心软,她只会变本加厉。
7
自那日起,我每日要跪四个时辰,在嬷嬷的看管下抄写平安经。
手抬高了不行,抬低了也不行。
面上须得带笑,身子不能晃,才是对少夫人的敬重。
为显仁慈,少夫人每日请安时都带我前去,金钗银钗胡乱给我簪一头,每日头皮都要多几道伤痕。
但露出来的肌肤都如往日般光洁,除了神色有些憔悴,任谁也想不到我衣衫下满身伤痕。
府外事情多,大公子只露过一次面,来陪少夫人用午膳。
少夫人特意安排我服侍,大公子垂眸用膳,听着少夫人温温柔柔又言简意赅地将府里事情说了个遍。
直到吃完饭,视线也未在我身上停留。
好像他从未要过我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
忘了就好,眼下少夫人也出了气,应该是能放我一马了。
却没想到,她见大公子对我没了兴趣。
更加肆无忌惮。
从每日四个时辰,加到五个时辰,百遍平安经抄完,她扔进了火盆里。
字迹潦草,要供上我都怕亵渎佛祖。
又要从头抄起了。
玉珠劝我:大公子心里有你,去求求情,好歹不受这份罪,再跪下去你这膝盖就废了。
我揉着乌青的膝盖摇头:他要我,是那年和小姐较劲儿,我一个小丫鬟,哪能得大公子青眼。
他是想法子治死我才对,要不是我想到幼时村里有姑娘出家,我和小姐就吊死在屋里了。
玉珠咬咬唇,低声道:不会的,那会儿大公子早安排人在窗户外看着,小姐吊了就不管,若是你。
外面人会去救。
救我吗
不救他的亲妹妹,来救我
可能是我的疑问太过明显,玉珠解释道:我听少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侯府年年被陛下斥责,连送礼的人都少了大半,本来二小姐嫁过去还能跟新贵联姻,稳固侯府的地位,偏偏卫家公子又死了,外面都传是小姐克死的,卫家也信了。
二小姐只有死了,侯府才能继续跟卫家交好。
她羡慕地看了我一眼,你命好,大公子偏就喜欢你。
我不想死,碧珠她爹在老爷面前得脸能保住她,含珠长得俏丽,吴妈妈早看中她当儿媳妇,大公子不会让你死,就只剩下我了。
少夫人留我,也只是为了全她的好名声,从我进这院大公子就没歇在我屋里过,我白担下轻佻狐媚的名声,不知哪日会被少夫人打死。
说这话的时候,玉珠在偷偷看我。
意思不言而喻。
明哲保身是不行的,想着等少夫人出完气再过回以前的丫鬟日子,只有死路一条。
我抬眼看玉珠,她两腮凹陷,蓬头垢面,若这样下去只怕真没几日好活了。
玉珠眼睛迸出惊人的光:好妹妹,你就和大公子求求情,也救我一命,救我一命啊。
我心头狂跳,猛地甩开她的手,不行,我不要当姨娘。
当姨娘没什么不好,吃用都是上等,比咱们跟在小姐身边还强些。
任她怎么说,我都不愿。
她恼恨交加,把我推出门外。
数九寒天,我只穿着里衣,风卷着残雪刮进我的领口。
头脑更清醒了几分。
玉珠不懂,我为什么死都不愿当姨娘。
我想告诉她又怕吓着她。
我曾见过府里最得宠的姨娘,那曾是老爷的心头好,夫人对上都要避她风头。
进府第一日,我就撞上了她,一卷破草席裹着从小门抬了出去,经过的路都是血淋淋的。
带我们进来的嬷嬷把她盖脸的绢布掀了,让小丫鬟们排着队看。
她告诉我们,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做姨娘,有几个善终的。
所以,我怕啊,我怕得做了半年噩梦,发誓此生绝不当姨娘。
当丫鬟最多被责骂几句,挨上几板子,等攒够了钱就能出府过活。
但当了姨娘,可就有无穷无尽的算计,生死都逃不过了。
我瑟瑟发抖时,门又开了,玉珠拿着袄子裹到我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怪你。
我擦干她脸上的泪:会有法子的,别怕,别怕。
夫人不愿管,可还有个人能帮我们。
8
少夫人看管得严,我们轻易不能出院门。
唯有早上请安时,我能跟着出去一趟。
三小姐与大公子同是谢姨娘所出,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连夫人都称赞过她善解人意,少夫人平时也让她几分。
请安后我趁机扯了扯三小姐的衣角。
她会意,说有事儿寻我。
少夫人道:三妹妹,你是千金小姐,哪能跟这些下贱的婢子玩闹,没得辱没了你。
少夫人自诩名门贵女,嘴上挂着的永远都是礼仪规矩,连谢姨娘她也不放在眼里,进门后只认夫人这个婆母。
三小姐勉强笑道:是二姐姐有些东西在我这,要云珠去认一认。
少夫人更是不屑:可不许提这人,苟且偷生,连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都忘了。
提起二小姐,夫人面色不虞。
少夫人起身行礼请罪,眼里却没一丝歉意。
可见不该领着云珠出来,惹得母亲不快,以后也就不必她跟着了。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那便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刚到三小姐院中,我立刻跪下,求她救救玉珠。
我如何能插手兄长的房里的人。
不出所料,三小姐拒绝了。
后院的嫡庶之争虽不严重,但夫人和谢姨娘之间的斗争可一点不小。
底下这几位小姐虽没闹出过事端,也是暗流涌动。
此刻,我也只是赌一把。
我挽起袖子,露出青青紫紫的掐痕:我倒还好,玉珠眼看着就要没命了,三小姐,我说句僭越的话,好歹也一块儿长大,咱们怎能不救她。
三小姐眼中闪过惊骇,任谁都不敢信,少夫人下手如此毒辣。
半晌,三小姐叹息一声。
只有大哥能救她。
你若真想救她,这事就听我的。
我恍惚着回到大公子院里,迎面就遇上等我抄经的嬷嬷。
我壮起胆子,把墨汁泼到她脸上,冲她腋窝处狠狠拧了几下,出了口恶气。
这屋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少夫人。
施在玉珠身上的针刑,如今也用在了我身上。
十指连心,可真疼啊。
我咬牙挺着没求饶,少夫人说我是块硬骨头,差人端来火盆。
烧红的铁烙离我越来越近。
玉珠的嘴最硬,先烙她的嘴。
热气上升熏得我睫毛震颤,我绝望地闭上眼。
9
大门哐当开了,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放肆!
大公子面色铁青,一巴掌扇到少夫人脸上: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围着我的人惊恐散去,我才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
沉默良久,大公子道:你就这么不想跟我
我蜷缩在地上,说不出话。
你知不知道,再晚一步,你就没命了。
不会的,我和三小姐演示了好多回呢,肯定能赶上。
他打横把我抱起,径直走到玉珠屋里。
此刻,玉珠也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大公子有点惊讶,似乎是没料到:我不知道她会这样严重。
不知道
难道他认为少夫人在弄死两个丫鬟后能够改过自新,还是说少夫人把院子管的铁桶一般,他得不到一点风声。
我强撑着爬起来行礼,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不禁嘶了一声。
那大公子当如何呢,责罚少夫人吗
大公子皱起眉,像是我在无理取闹:她是我的正妻,以后我多加管束就是了。
是啊。
丫鬟的命,多少个加起来也比不上少夫人一根手指。
大公子要真是怜惜我等,就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他思索半响,说道:外头的日子没你想的那样好过,哪年没人冻死饿死,跟了我有什么不好。
是我对不住你。
终归是点头应了,许我们养好身子后去别处伺候。
再没有凶神恶煞的嬷嬷来折腾我们,玉珠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只是,我们是大公子院里出去的。
还是当作妾室送进去的,虽未收用,但到底也说不清楚。
能去哪儿伺候呢
前几日,我碰上碧珠。
她现在跟在夫人身边,管着茶水果子。
日子过得还跟从前一般。
夫人院子里忙,没来得及问她小姐如今的状况,她就要回去正院。
晚点有时间,我悄悄去找你们。
我忙收整了五十两银子,想托她爹送去给小姐。
玉珠养了几天,如今状态好多了,趴在床上看我收拾东西。
她笑话我,你难道比夫人还心疼小姐吗都已经过去多少天了,只怕现在广福寺连金山银山都有了。
我也笑了。
也是,名声保住了,小姐还是侯府嫡女,想来夫人不会让她受苦。
天刚黑,碧珠来了。
我把银子和包袱塞给她,细细嘱咐,托她爹送去给小姐。
碧珠愣了一下,又推了回来。
那边用不着,你先自己留着。
我见她眼眶通红,心觉不妙,追问她小姐的近况。
究竟怎么了
她拿帕子捂住眼睛,呜咽出声。
小姐,小姐她自己住在后山的破房子里,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动手,喝口水都要去几里地外挑,如今天冷,手上都是冻疮,夜里盖的被子穿的衣裳都是薄薄的一层。
咱们是有银子也使不上,卫家派了家兵守着,说是担心小姐安危。
我和玉珠同啐了一口,什么鬼安危,是他们心术不正,想磋磨死小姐给他家公子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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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得嘴上长泡,在屋里待不下去。
碧珠道:你急也没用,夫人也没法子,许等卫家气消了,就好了。
我气得仰头倒在床上。
思量再三,我找底下小厮换了些暗色的棉布,拿手搓旧了,又磨出几个小洞,续上新棉花,做了身不起眼的棉袄。
虽是丑了些,但好歹暖和。
碧珠以送佛经为名,把它绑在裙子里面,好歹是糊弄过去了。
当日差点闹出两条人命,夫人生了气,狠狠责罚了大公子夫妇俩。
刚知道的时候,我还担心少夫人会来找我们麻烦。
碧珠让我们放心,也不单是为了你们,大公子如今仕途顺了,连带着少夫人也不尊敬夫人了,这是在敲打他们呢。
几天过去,也没人来找麻烦。
大公子甚至在众人面前狠狠斥责了少夫人,又拨了丫鬟照顾我和玉珠。
临近年关时,来了个嬷嬷领我们。
听说大公子特地求了夫人,要给我们找个好去处。
玉珠去了三小姐院里,我被安排到了四小姐院里。
临走前,大公子特意没出门,亲自送我过去。
一路并排走了很久,直到看见院门。
可能是日头有些大,大公子眼眶都有些湿润,若是过得不好,再来寻我。
我永远等你。
头回见他这副模样,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过包袱就钻进了四小姐院里。
许久不见四小姐了。
自小姐走后,她就被夫人拘着学规矩,早起请安时也没出来过。
她见我了很是欢喜,拉着叫云珠姐姐。
她问我去哪了,还走吗,要在这里待多久,想吃什么玩什么。
我给她拍拍身上落下的雪:等小姐回来了,我再走。
四小姐安静了,问我:二姐姐还能回来吗
能得,肯定能得。
等再过几年,卫家出够了气,府里就能把小姐接回来了。
我使银子要来了小姐院里的钥匙,隔三岔五就去打扫。
我怕等小姐回来时,屋里灰尘多,不能马上住人。
四小姐和三小姐知道了,也跟着偷偷去,把小姐用过的簪子脂粉玩意儿摆得整整齐齐,就像小姐还在这时一样。
闲暇时,我就钻进小厨房做点心,等小姐回来安顿好了,我就出府做我的营生。
我做的点心极好,四小姐吃着赞不绝口,说比外头的玉酥斋还要好吃。
一日,守门的婆子冲我挤眉弄眼。
姑娘,外头人说,那卫家郎君没死,他又回来了。
我欣喜不已。
小姐心善必有福报,如今可算苦尽甘来了。
从手上褪下两个银戒子塞给婆子,我迫不及待告诉四小姐这个好消息。
院里鸦雀无声,四小姐和三小姐对坐在榻前。
气氛很是沉闷。
我不由得放缓脚步,玉珠急切地把我拉到门外。
卫家郎君没死!
我压不住笑:你也知道了,小姐总算熬出头了。
她语气愤愤,他还带了个女子回来。
要和小姐退亲!
10
我不信,卫家郎君对小姐是有情义的。
那一匣子玛瑙还在小姐屋里呢。
人就在前厅,领着个极丑的村姑。
这时我已想不起从幼时学的规矩,一心去看看那负心人是什么嘴脸。
这是我第一次见卫家郎君,如传言那般身姿英挺,剑眉星目,若他没出事,此刻也应该过了三茶六礼,和小姐是一对璧人了。
卫家郎君站在前厅中央,身后护着一个粗衣麻布的女子。
据卫家郎君说,他对敌时不慎跌入悬崖,失去记忆,幸得这农女所救,已与她结为夫妻。
他不愿负救命之恩,不得已才来退婚。
老爷能怎么办,男方亲自来退婚了,难道还能把小姐强嫁过去吗。
要些脸面的人家,这时都羞愤欲死了。
未婚夫身亡女子都要陪葬。
更别提退婚了,那是极不体面的事,证明女子德行有亏,夫家厌弃。
我的小姐,该怎么办才好。
待那不知廉耻的人走后,老爷摔了茶盏:欺人太甚!卫家欺人太甚!
夫人悲恸大哭:我的清婉该怎么活啊。
老爷道:卫家卑鄙无耻,咱们侯府仁至义尽了。
老爷捋着胡须,说明日要风风光光接小姐回府。
府里与小姐亲近的都来了,马车行到庙前就没了路,只能下车步行,走到院外时,我才明白碧珠所说的破败。
篱笆围成的小院,院墙是土坯做成的,院外除了一口大水缸别无他物。
我忍不住先去屋里寻她。
土坯炕上一卷草席子,一张破被子,窗户口透着寒风。
小姐蹲在灶间烧火,身上还是那件我缝制的棉袄,除了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和包起来的脑袋,与村里的婆娘们没有区别。
老爷长出一口气,颤抖地说:清婉,爹来接你回家了。
屋内传来空灵平静的声音。
贫尼法号妙真。
小姐她,不愿回家。
围了小院一年之久的卫家亲兵尽数退去了,小姐肯定知道卫家郎君已另觅佳人。
府里的人劝了又劝,小姐应是烦了,说了一句:林氏清婉死于去岁寒冬,白绫还是老爷夫人送的,怎么忘了呢
轻飘飘的一句,砸弯了老爷挺直半辈子的脊梁。
哪怕无数人嘘寒问暖,也再暖不透小姐的心,她恨侯府。
小姐也不让我留下,于是整个侯府欢欢喜喜地来,失魂落魄地走。
回去之后,我就病了。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我从没想过小姐不愿回来。
我烧地说起胡话,一会儿喊小姐快跑,一会儿喊把卫家郎君打出去,昏昏沉沉间又想起刚到小姐身边时守夜,她说地上冷,拉着我睡在她榻上,盖着一床被子。
刘妈妈早起来伺候,揪我耳朵骂懒货,我哎哟着说下次不敢了,然后和小姐偷着笑,其实下次还敢。
我昏睡了三日,醒来时,四小姐捂着胸口叫老天爷。
可算醒了,幸亏请了太医。
11
我起身谢恩,扯动了干裂的嘴角。
一个小丫鬟能劳动太医看诊,大概是祖坟都冒了青烟。
回来后你们一个两个就都病了,母亲得了风寒,换了几个太医看诊,总也不见好。
四小姐不懂为何,我却知道。
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就如我的病,太医看过后,我也总是觉得心口发闷。
小姐她不要我了。
若是她有个好归宿时不要我,我倒能放心她,欢欢喜喜出府。
可她在受苦,在自己折磨自己。
二姐姐心里其实想着你,想让母亲还了身契送你出府。
我点点头。
也好,出府后自在些,能多去看看小姐。
四小姐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让我好好养伤。
病好后,我懂了四小姐那时的为难。
夫人不愿放我。
她亲生女儿在外面受苦,怎许曾经伺候过她的丫鬟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四小姐安慰道:我求了几次,母亲不听,你且等等,等我出嫁时带着你,再放你出府。
她和小姐一样纯真心善,甚至因为夫人的刁难觉得愧对于我。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京都倒因为卫家郎君带回的女子引起一场风波。
四小姐赴宴回来,翘着嘴角说:那农女半分礼仪都不懂,主家邀她下棋,她问怎么就黑子白子,红子绿子在哪,要多拿些一起下。
屋内哄堂大笑。
我没笑,反觉得很疑惑。
那卫家郎君如此爱戴她,怎不请人教她规矩礼仪,就那样看着她出丑。
还有来侯府那日,她衣着破烂,裤脚还带着泥巴。
怎么同时回京,卫家郎君就能换上锦衣华服,农女就还是村中的装扮。
我把这疑问告诉了四小姐。
她一拍手:肯定有鬼,我去找三姐姐,她比常人多出个心眼。
三小姐仔细问了我那天的情况,得出定论。
卫家郎没失忆,这农女也是他找的挡箭牌。
那他这是为了什么
三小姐嗤笑:他不听将军调令,私入敌营,害死数千将士,不装死圣上岂能饶他。
农女粗俗无礼,带她回来,京都的眼睛就只知道盯着男女绮事,把他是个逃兵的事忘了。
我气得直喘,这等自私自利的人!
险些两次置小姐于死地。
这事你们不必再管,也别传于他人。
卫家如此戏弄侯府,大哥哥饶不了他。
三小姐是几位小姐中最聪慧的,我们自然听从。
没出半月,大公子在京都对卫家郎君处处刁难,又买通人传他眼瞎心盲,满京贵女都入不了眼,偏偏看中个母大蝗,以后必定是泥腿子的命。
卫家郎君躲的这一年,家中资源都倾斜于他庶弟,着重培养,便是他回来了,也不好改变这状况。
大公子遇见他时,激了几句。
他正好酒醉,脱口而出:我为嫡长子,怎会让区区庶出爬到头上,不怕告诉你,我家中早知道我没死,特意让我躲上一年半载才回来的。
12
他的话,被路过的御史大人听到了。
第二日,参了卫家一本。
圣上震怒,卫家连降三级,卫家郎君秋后问斩。
府里都乐开花,夫人的病不药而愈,还赏了府中仆役一月月钱。
四小姐笑弯了腰:痛快,痛快,我恨不得他登时就死了。
大公子眉目舒展,显得平易近人许多:还得多亏了五弟找了他至交好友,把御史大人带到此处。
五公子哼声:要不是我发现你身边小厮鬼鬼祟祟,你们还都瞒着我呢。
这是鲜少有的场景,几个公子小姐都聚到一块,气氛还能如此融洽。
趁人都在笑,大公子朝我眨了眨眼。
吓得我立马噤了声。
反应过来,又唾弃自己。
真是没良心,当初的太医可是大公子好不容易求过来的。
公子小姐们的杰作,很快被老爷知道了,大发雷霆。
你们简直胆大包天,须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卫家知道你害死他一个儿子,岂能放过你!
他家就是倒了,也还有宫中生下皇子的女儿,拿捏一个你易如反掌。
老爷一语中的,卫家的报复来得太快了。
未等老爷绸缪,大公子就卷入一桩贪污案,革职在家。
此事还没了,若追不回贪污的银子,大公子就自身难保了。
谢姨娘得知,跑到三小姐院里闹。
你平日对那院里事事用心,处处周到,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我到底生你一场,你念我半分情,就不该害你哥哥。
三小姐皱眉道:我何时害哥哥了,姨娘可不能听信谗言。
若不是你要为二小姐出口气,告诉了你哥哥,怎能牵出这天大的祸事来。
听到这儿,三小姐立时懂了,泪如雨下。
我实在没想到卫家竟,竟……
姨娘莫急了,父亲已找人去打点。
谢姨娘哭倒,他要出了事,我只找你算账,都是你平白撺掇出这些事来,旁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爱干这些狗拿耗子的事。
上回你收了你哥哥院里的丫鬟,驳你嫂嫂的面子,她多少日都不待见我,碰面就躲着我,我怎么生下你这个讨债鬼。
三小姐也生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难道姨娘不明白,前些日子我和四妹妹出门就被指点,遭受的白眼我都没同你说过。
四小姐躲在我身后,连忙点着小脑袋。
赃款追不回来,总得有个替罪羊。
刑部派了人来抓大公子,谢姨娘偷跑到前院拦着不让走:我还有些体己银子,我还你们。
老爷怒道:胡闹,还不把人拖回去。
大公子训斥了哭泣的少夫人,故作轻松道:不过出去几日,你们安心在家,别等我回来一个个成了肿眼泡。
那是刑部啊,没罪的人走一遭也难站着出来。
大公子走时经过我面前,停留一会儿,低声道:你做的糕点府里都说好,我还没尝上一口呢。
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平静,袖中的手都在发抖。
家中所托无门,谢姨娘寻死觅活,少夫人几日就回了三次娘家,想求她父亲相助。
只是她父亲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女子成婚后就与娘家再无关系。
她几番颠簸,生生累下个男胎。
与此同时,府外传来大公子要斩首的消息。
13
事情一波三折,竟落得这样的结果。
我整日走神,忍不住自责。
若是我没告诉四小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桩祸事,大公子就不会斩首。
四小姐道: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不许再多想,即便你没点明,大哥哥也深恨卫家郎君已久。
他回回讥讽大哥哥庶出,大哥哥最恨人家提他出身了。
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我钻进小厨房,做了七八样点心,想找碧珠让她爹找机会送进刑部牢里。
去了夫人院里,怎么也找不到碧珠。
吴妈妈从屋里出来瞧见我,左右看了眼,拉我出了院门,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乱跑。
我说找碧珠有事。
她又环顾四周,满脸紧张:快别找了,碧珠嫁人了。
我追问,吴妈妈才说,夫人把碧珠许给了赖庄头的儿子。
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觉得遍体生寒。
赖庄头的儿子三十有余,去年打死了他媳妇,还是求府里平的事儿。
她爹呢,她爹可是外院的大管事啊。
再大的管事也大不过夫人啊,夫人许了谁敢拦。
怎么走出主院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吴妈妈叮嘱的那两句。
少在主院露面,要不谁也救不了你。
夫人没忘记背主的奴才,开始秋后算账了。
含珠嫁了吴妈妈儿子,不是府里的人了,夫人不好管她。
玉珠在三小姐身边,可三小姐也大了,再过几年要出门子,夫人会放过她吗
夫人会放过我吗
走到垂花门时,几个小丫鬟脚步匆匆,将我撞了个趔趄。
我认出一个是大公子院里的粗使丫鬟。
她满脸惊恐:少夫人,少夫人她上吊了。
那个曾掌控我生死,将三从四德刻进心里,尊贵无比的少夫人,因为她夫君即将问斩的消息,悬梁自尽了。
丫鬟婆子已经把她放在地上,面容青黑,身体僵硬,府医看了一眼就摇头退下了。
院里下人跪了一地,磕头求饶:昨个儿少夫人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进去就打谁,方才管事嬷嬷怕出事,才带我们把门撞开了。
老爷一脚踹向回话的人:蠢货,府里白养了你们,连个人都看不住。
夫人面容淡淡,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还这么年轻,可惜了,让人去她娘家报信吧。
中书侍郎没再将侯府的人轰出门,他赞了少夫人一句贞烈之女,然后让服侍过她的贴身丫鬟陪葬。
少夫人的死如秋风飘过的一片落叶,了无痕迹。
四小姐说外院传话,大公子想见我。
我内心纠结,提着糕点篮子就跟去了大牢。
侯府这几天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大公子勉强没受刑罚之苦,自己单独住一处。
大公子见我来了,愣了一瞬,问道:府里出事了
来之前四小姐交代我万不能将少夫人之事透露出去,我暗道不好,究竟是哪里露馅了。
他见我惊慌,更加肯定,打开食盒慢条斯理地吃着。
每次你都对我避之不及,就是不得不听命来,你也会急着走,断不会在这欲言又止。
别告诉我,你是怕我死了,现在还到不了那一步呢。
我由衷感叹他的聪慧,谢姨娘言行粗鄙,听风便是雨,可生的这一儿一女,却是府中公子小姐中脑子最好用的。
瞒是瞒不住的。
侯府一日三餐买通人给他送来,外面的消息,他最多晚一天知道。
大公子手中的糕点捏碎了,半晌才说:她是个好妻子。
只是太重规矩,所以大公子不喜欢她。
大公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我:随她葬了吧。
我懊悔不已:要不是我多言去找了三小姐……
话音未落,大公子就摇头,见四下无人,轻声道:案子不大,只看圣上喜怒,他恼怒老牌老勋贵许久了。
那,是没法儿救了
先帝那朝,父亲捞了不少银子,舍够了,圣上熄火,也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长舒一口气,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父亲怎样都会救儿子,大公子定会平安无事。
可,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老爷有两个儿子,失了一个还有一个,家产没了那就真没了。
他居然,真舍不得那身外之物。
14
夫人悲天悯人,劝慰老爷:家中已尽力了,府中上下几百口人,总要活命,大郎心里通透,定能想明白的。
谢姨娘听到了这风凉话,冲进主院和夫人闹了一场,院里力大的婆子都拦不住她。
生生揪下夫人两撮头发。
老爷怒道:成何体统,你定是疯了顶撞主母。
谢姨娘有些癫狂,什么体统,你和我白日宣淫,在书房颠鸾倒凤的时候怎么不说体统,大郎是我唯一的儿子,你如何能不救啊!
老爷气得发抖,院里下人都惊得跪倒地上。
两位小姐的奶嬷嬷,赶紧捂上她们耳朵。
郎君,是我无状,你只要能救大郎一命,要我怎样我都甘愿,我给夫人赔罪。
谢姨娘回过神来,又赶紧磕头请罪,几下就出了血痕。
老爷不忍心道:还有一个法子。
谢姨娘膝行抱住他的腿,两位小姐也跪下求情。
庆郡王妃放出话,想纳个侧妃进府。
夫人忙让人扯了四小姐回去,只剩下三小姐不可置信地跪在那儿。
庆郡王是圣上皇叔,年初病重,多少名医守着才保住一命,庆郡王妃正想纳个侧妃冲冲喜气。
不可啊,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求老爷再想个法子。
能打点的都打点了,只有这一步可走了,三丫头嫁过去就是侧妃,你不必过多担忧。
你想救大郎,就得舍了三丫头,就看你要哪一个了。
本来拽着老爷衣服的谢姨娘倒在地上,喃喃道:我两个都要,两个都要。
愚蠢妇人,再不做决断,大郎就要判刑了。
我去。
清脆的声音传来,三小姐跪在了谢姨娘身边。
求父亲救二哥哥。
谢姨娘拽住三小姐袖子:去不得,去不得啊,你年岁还小,怎能嫁个糟老头子。
三小姐不理,向老爷磕头:女儿心中已有决断,请父亲成全。
老爷安慰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王府只有郡王妃一个女主子,你去了只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老爷夫人走后,谢姨娘扑到三小姐身上拍打:做人妾室哪儿有好的,你自小嫌我是妾室丢人,立誓绝不为妾,你怎能答应,怎能答应啊。
那能怎么样呢,父亲看重家族荣辱,既说出此话,也不过早晚的事儿。
三小姐失了魂一样,趔趄地走回院里。
她说得没错,庆郡王府第二日就来下聘了。
可见是两府早就通了信的。
三小姐摸着那些珠宝珍玩,讽刺一笑:往常还不得见这些好东西呢,快别哭了,郡王侧妃也是有品级的,我这是高攀了。
即便有品级也是侧室,主母一句规矩就逃不过,那庆郡王妃年轻时可是有名的悍妇。
四小姐泪眼蒙眬:三姐姐,我再也不和你抢糕点了,也不笑话你是庶出了。
三小姐倒坦然,给她擦泪:姐妹之间何须说这些,我走后,你多看顾我姨娘几分,她是个没成算的,心却不坏。
府中好多小丫鬟都为三小姐抱不平,她那样好的人品,平日怜贫惜弱,心有沟壑,又能明辨是非,最难缠的婆子遇上她说话也得掂量些。
府里嬷嬷们都说,三小姐合该托生在夫人肚子里,做个嫡女。
我也感叹过。
可小姐那事,又让我觉得,嫡出庶出都是一样的,全凭老爷一句话,就能定下后半生。
对此,我无能为力。
只能帮着三小姐院里的绣娘丫鬟,没日没夜地赶制嫁衣。
婚期太急了,我一刻也不敢歇,三小姐强拉我去歇息:我成婚,倒把你累病了,仔细歇歇,别用坏了眼睛。
又问我:我哥哥回来了,他念着你,打听了几次,如今嫂子去了,他院里也清静,你怎么想的。
如何想的
自然还是不愿。
高门大户,夫人小姐尚且多灾多难,当个小姨娘更不知能活上几年。
外头的日子虽然难过些,好歹能做自己的主。
就算是大公子对我不一般……
我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出去。
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报答他的,但不是这种方式。
她见我不说话,懂了。
你看着言语少,不拔尖要强,心里却犟得很,认死理儿。
我只笑笑。
嫁衣将将绣完,郡王府就派了六抬大轿来迎,算得上给足了面子。
按规矩说,女子出嫁会由兄弟背着出门子。
但大公子回来后,受了家法廷杖,还下不了地呢,五公子同样受了二十杖,昨日去看时,还在床上哎哟叫疼呢。
快到时辰,喜婆催了几次,三小姐步步走得艰难。
怕误了好时辰,庆郡王府来接的人索性推着三小姐走。
她手刚碰到三小姐,就被一拐杖打了回去。
我自己的妹妹,我来送。
15
哪怕受了重伤,大公子也强撑着来了。
他蹲下身,示意三小姐爬上她的背。
盖头下连珠一样的泪,都落到了大公子玄色的衣袍上。
她对着大公子碎碎念:别再为我顶撞父亲,要孝敬姨娘,练字时别忘了用膳。
每一句大公子都答应了。
谢姨娘被人拉着挣不开,嘴里喊着我的儿。
隔着盖头,三小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就被推进轿子里,吹吹打打进了她以后要待一辈子的魔窟。
四小姐害怕了,夜里问我:我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我不知道,主子们的心思哪是一个小丫鬟能猜到的。
不过,我猜夫人肯定会给四小姐找个好归宿的。
三小姐嫁出去后,侯府很是沉寂一段时日,不知为何,三朝回门时她也未归,只让身边的玉珠来送信,说郡王妃和善,日子过得舒心。
小姐那边虽然不留人伺候,但府里派人远远守着,比从前日子好过多了。
我们这才放下心,院里也多了四小姐玩闹的笑声。
五公子回了信阳老家参加院试,中了秀才,可谓是少年天才了。
信传来时我们就都得了赏银。
五公子回来时,大公子高兴又散了一回。
我把旧年积攒的都放在一块儿清点,竟有了八十多两,放在村中能买十几亩好地了。
当然大头还是小姐给的那五十两。
京都什么都要贵些,光买个铺子就得几十两,再置些家当,加上平日吃穿嚼用,约莫百两才够。
我心里想着,最好买个大些的院子,前面开点心铺子,后面住人,再合适不过。
四小姐如今十四岁,等她出门,还得再待几年,应该能攒够。
我刚把银子藏好,四小姐身边的喜儿来寻我:快来,五公子带了好多新鲜玩意回来。
蝈蝈笼子,木雕的小人,新奇花样的银簪子,还有几篮子叫不上名字的果子。
引得大小丫鬟都挤到屋里看。
五公子还单给我带了几个做成糕点样的木雕,说记得我最爱吃这些,
屋里人都纷纷拿我取笑。
四小姐样样都爱,拿着一个又瞧另一个:要是二姐姐和三姐姐在就好了,她们也爱这个。
一语说的众人都愣了。
五公子道:四姐姐放心,我回府前就去了二姐姐那儿,把给她带的那份都扔院里了,她不收也得收。
三姐姐那儿我也留了,她回来时你替我转交。
话是这样说,可三小姐自出嫁后就没回来过,这都腊月了,郡王府也没人来送年礼。
人都经不起念叨。
隔了几日,三小姐就回来了。
穿着诰命服,人清瘦许多。
谢姨娘转着圈看她,嘴里念阿弥陀佛。
四小姐不知轻重,欢喜地搂她胳膊,却见她下意识躲了一下,眉头皱起。
我觉出不对,上去撸起她袖子。
胳膊上都是红印子了,肿起老高,还渗着血丝。
怎么弄的三小姐不肯说,逼问半天玉珠才哭道:
郡王妃要小姐四更天就到院里伺候梳头洗脸,丫鬟婆子一概不许帮,用膳时要小姐在旁边伺候,动辄打骂,郡王爷也一概不管。
郡王妃常说,咱家承了王府的情,小姐就和卖身的丫鬟们一样,她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我暗恨郡王妃心狠手辣,怎得和当初的少夫人一样做派。
莫不是一个老虔婆教出来的。
三小姐拦住气怒的两位公子,苦笑道: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我总得在她手底下过日子。
说话间,郡王府的马车来接,三小姐登时面如土色。
求老爷,好歹让我在家,松快几日。
未等老爷说话,夫人先把三小姐搂过去:就说我病了,留三丫头住几日。
几人千恩万谢,跟着回了谢姨娘院里。
同先前在侯府一样,三小姐说说笑笑,好像还当姑娘似的。
年长的婆子爱说些混话,私底下传郡王爷肯定没到过三小姐房里,走路一看就是黄花大闺女。
不过清闲日子过得太快。
王府的马车又来接了,谢姨娘拉着三小姐不松手。
老爷亲自塞银子给王府的管事,让他再宽限几日。
那管事淡定地接了银子,然后从身外让出个太医:听闻府上夫人病了,侧妃服侍几日也没见好,我们王妃仁善,特意请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瞧。
三小姐没法子,只能含着泪走了。
这一走,我便再没见过她。
16
夫人也是真病了。
从小姐不愿回府后,她就大病小病不断,好几日,坏几日,总不见好。
顶头的几位主子不好,府上下人也个个夹着尾巴做事。
我不懂官场的事,但从前院日日有人受罚便知道,老爷仕途不顺。
碧珠她爹跟了老爷几十年,一日说错话,居然被打了板子,全家发配到了庄子上。
我知道,其中定有夫人的手笔。
可怜碧珠还不知是生是死呢。
不禁悲从中来。
古人常说祸不单行,老爷不知怎的也卷入贪污案里。
但不一样的是,大公子是遭人陷害,老爷是真贪了,还是贪的灾银。
侯府这样的富贵,居然也要贪污受贿。
大公子无奈道:这京都人人一双势利眼,宴客送礼,上下打点,给贵人们进献珍宝,全府几百口人吃穿嚼用,你们的衣裳首饰脂粉,哪样不要银子。
光冬日的炭火,就需几千两银子,只庄子上产的收益你觉得够吗
屋内正燃着红箩炭,一斤就要一两银子,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用了。
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加炭,他有些好笑。
如今没了少夫人,大公子常往四小姐院里跑。
虽说没再提过要我的话,但满府的人都知道大公子心悦四小姐院里的云珠,只等我点头答应。
连四小姐都打趣:大哥一直不娶妻,是等着你呢。
府里的情况如同大公子说的那样,日渐衰败起来。
夫人怕四小姐也步了三小姐的后路,回了趟娘家,就定下了四小姐的亲事。
等老爷知道后,已经交换完庚帖了。
老爷怒极:蠢妇,你那侄子吃喝嫖赌,整日流连青楼,四书都没读完,哪是好姻缘。
夫人虽心虚,却也不松口:都是至亲骨肉,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他们也不能薄待了四丫头。
我们都见过表公子,长得一副好面皮,却是衣架饭囊,不学无术之流。
每每见到有些姿色的丫鬟媳妇们都要调笑一番,荤素不忌,打架斗殴、恃强凌弱更是常有的事,往常提起他都怕脏了自己的嘴。
四小姐知道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若非要她嫁,还不如先拿三尺白绫把她勒死来得痛快。
你这是生生剜母亲的心啊,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这般做。
吴妈妈扶着瘦弱的夫人呜呜咽咽哭起来,四小姐莫闹了,今年夫人已经呕了几次血,都瞒着你们呢。
夫人闭了闭眼,语重心长:清月,母亲陪不了你多久了,若我去了,你就要守三年孝才能出阁。
到时候府里是何境遇,谁也摸不准,你父亲为了仕途,是什么都能舍得,母亲实在放心不下你。
你表兄虽名声不好,但那是你外祖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便是他不喜欢你也不能苛待了你,母亲也能走的放心些。
说到最后,屋里人都落下泪,四小姐含着泪答应了。
两家对这桩婚事都极为满意,不约而同加快进程,只三月时间就要完婚。
夫人身子每况愈下,待请期过后,已然起不得身。
屋子里已经浸满了药味,博山炉里燃的厚重的香都遮不住了。
等我行礼问安后,她咳嗽几声,斜倚在榻上唤我离近些。
你是个好孩子,对二丫头忠心,人聪明机灵又不张狂,满府的丫鬟里我心里最疼的就是你。
今日叫你来,是我有件事要求你。
我连说不敢。
四丫头年岁小不知事,你须得去帮衬她几年,等她在那府里站稳脚跟,我便死也能瞑目了。
夫人从床头匣子里拿出卖身契,递到吴妈妈手里,
其他人的我已经都给了四丫头,你这张就由吴妈妈保管,待时机合适便送还与你,我私下也为你备了二百两银子,等四丫头好过了,那时你只管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夫人又让吴妈妈塞给我两个金镯子作赏,便让我退下。
我想不通,陪嫁的丫鬟那么多,怎就单单扣下我一个人的。
说什么最心疼我,却没问过我一句,自己心里如何想的。
不,她也不必问。
正是知道我的心思,才把身契交给吴妈妈。
四小姐问我夫人叫我去问了什么,我强扯出一丝笑容,告诉了她。
她好像丝毫不意外。
云珠姐姐,我实在害怕,你再陪我几年,一定求母亲放你身契。
望着她低下去可怜兮兮的小脸,我总想起离家前小妹的样子,也是这样,带着恳求,想多吃一口粗的喇嗓子的窝头。
我又心软了。
不过再搭上几年,反正我年岁大了,出去也不指望嫁人,再伺候几年多攒些银子,说不定能买个五间的院子。
总不会在这深宅大院困一辈子。
17
夫人娘家姓孙,旧年时也风光过,不过自从老太爷去了,舅老爷没了管束,一房房往院里抬姬妾,又眼高手低,官位一降再降,渐渐破败了些。
出嫁那日,夫人居然挣扎了起来,红光满面坐在正堂。
四小姐高兴,隔着喜轿跟我说夫人是大好了,可见冲喜一说也有些道理。
我附和着,心里却觉不妙,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回光返照。
夫人大概是不成了。
这两年府里事多,我们都很久没见过表公子了。
他已弱冠之年,与他同龄之人早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了,不过他名声实在不好听,也就拖到了这时候。
与旧年时比起来,他更加风流俊俏,只是眼底青黑,举动轻浮,看着还不如大公子讨喜。
新婚夜他喝得醉醺醺,随手掀开四小姐的盖头,失望地摇头:怎么和个豆芽菜一样,如何下口,罢了,罢了,少不得我受些委屈。
屋里人都被赶出屋子,我和喜儿焦急地候在门外。
四小姐还未及笄,按理说年纪还小不该嫁人,这婚事实在赶得太急了些。
没一刻钟,屋里隐隐传来四小姐呼痛的声音,接着是凄厉的喊声。
喜儿心急,想推门进去。
我赶忙拉了她到一边,要是坏了洞房花烛可了不得。
出嫁前嬷嬷都要教人事,我们两个也听了一耳朵,女子第一次总会疼,过了今日就好了。
清早我们便进去服侍,表公子精神抖擞,和他的两个丫鬟调笑:虽没长开,倒别有一番风味。
再看榻上的小姐,蜷缩成一团,脸上挂着泪痕,肩上露出几排牙印,青的发紫。
今日是头一次请安,万不能迟了,我拧了块热帕子为她擦脸穿衣。
好在,舅夫人很和善,没怪罪四小姐比表公子迟了一步到。
三朝回门时,表公子随四小姐一块儿回府,向夫人承诺会对四小姐一生一世好。
喜得夫人让吴妈妈拿了一个匣子出来,里面是五万两银票,让表公子去谋个一官半职。
趁此机会,我到府中各处转了转。
听闻含珠生了个儿子,吴妈妈爱得不行,逢人就说孩子随了含珠的模样,很是俊俏,我托人去府外打了一对小银镯子,让吴妈妈转交给含珠。
府上都说,夫人从四小姐出嫁后,就彻底不行了,每日只用半碗粥,全拿参汤吊命,只怕不过月余了。
大公子前些日子出公差,直到四小姐成婚当日才赶回来。
知道我要陪嫁到孙府,他着急地赶来四小姐院里,但被吴妈妈给拦在了门外。
此时回来,大公子又守在了院门外。
吴妈妈推了推我,让我过去说话。
明明才几天没见,他倒是有些局促,半天只问出一句:孙家可好
我点点头。
除了一到晚上四小姐就害怕,在孙家还算安稳。
像是在表真心,大公子突然拉起我的手,拔高声音:若是过得不好,我拼命也要带你回来。
我的天爷啊,这可是夫人院里,这是做什么。
吓得我忙去捂他的嘴。
身后传来动静,是夫人和小姐表少爷出门了。
大概是没听见,夫人还是那副笑模样,照顾我们过去,还给我了十两赏银。
晚上我把那十两银子塞进我的小金库。
这日子也是有盼头了。
四小姐如今住的院子名芙蓉院,据说是表公子喜欢芙蓉才给起的。
可见表公子也喜欢四小姐。
我心里高兴,他们小两口好了,我也能早些出府。
舅夫人很信任四小姐,过了几日就让四小姐管家。
她推脱不过只能接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孙府有多乱。
光庶出子女就有十来个之多,姨娘通房更多,只能三两个挤在一个院里。
不是这个缺了缎子就是那个少了脂粉,闹个不停。
我帮着理账,发现这府里早就是卯吃皇粮,只是外面看着光鲜了。
怪不得舅夫人给账本时,那么迫不及待。
四小姐刚接手,不敢出了差池,只能拿了嫁妆银子填了又填。
舅夫人闲了下来,话里话外要四小姐快生下长子长孙。
我暗忖道,这还不到一个月,便是母鸡下蛋也没这么快的。
舅夫人又提点四小姐,不能整日缠磨夫君,累坏了他的身子骨。
四小姐面皮薄,当夜拒了表公子,表公子拂袖而去,拉着两个丫鬟去了书房胡闹。
她倒像舒了一口气,让我换了铺盖一起睡。
表公子连着半月未进小姐的屋子,孙府竟有人私下传,四小姐遭了厌弃,越发不恭敬了。
舅夫人又训斥四小姐管不住夫君,由他在外面鬼混,三四日不着家。
白日伺候长辈,晚上点灯看账本,一时做得不好就要吃挂落,四小姐眼见着瘦了下去。
偏这个烫手山芋,丢不得甩不掉。
夫人勉强熬了一个月,才梗着脖子咽了气,临走时嘴里叫着二小姐的名字。
只是直到丧礼结束,二小姐都没露过一次面。
四小姐哭了几日,换了素雅的衣服,在芙蓉院为夫人守孝。
祸福相依,府中事不必四小姐再管,也少些麻烦。
这几个月,我们院里太招人恨了,都快成孙家上下的眼中钉了,白填进去不少银子,也落不着好。
表公子也要跟着服三月丧,骂了声晦气,就再没进过四小姐的院子。
一到三月之期,立马从外头领了个女人回家,要抬成姨娘。
我使了银子打听,知道了那女人的身份。
她叫芙蓉,是羞花阁的头牌,赎她的银子就要五万两。
把孙府卖了都凑不够的数目。
18
我问:什么是羞花阁
四小姐的奶嬷嬷赶我们出去,说姑娘家不能听这个。
没几日,我们就见到了那叫芙蓉的女子。
她穿着甚为大胆,胳膊上拢着红纱,能透见白嫩的膀子,不算极美,但体态风骚,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嘴角的一颗小痣勾的府里的男男女女都想多看几眼。
我越看,越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她一般。
一进府,她就成了表公子的心尖宠。
从没来四小姐院里请过安,对舅夫人也并不恭敬。
舅夫人不敢找芙蓉的事儿,怕表公子会闹,只对四小姐逞威风,嫌她勾不住夫君的心。
当初介怀四小姐和表公子整日在一起的人是她,如今不住一院了,不满的也是她。
舅夫人指点:你要守孝,身边的丫鬟合该提拔两个伺候你夫君,由着那狐媚子闹,迟早爬到你头上去。
我看啊,你身边那个叫云珠的就不错。
我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同手同脚地跟着四小姐走回芙蓉院。
四小姐忙让人给我倒热茶:别怕,我就是死也不松口了,我身边的人还轮不到她们指派。
我这才放下心,不过也再不敢出院子。
舅太太说的没错,芙蓉一日比一日猖狂,先是抢了四小姐每日补身子的燕窝羹,后是大放厥词,说四小姐的院子用了她的名讳,是表公子特意为她建的,迟早得让出来。
四小姐听了生气,要把院子改成居月院,和好不容易来一次的表公子闹了个不欢而散。
临走时,表公子大发雷霆:你只端着你的傲气去吧,在我眼里,你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芙蓉。
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母亲说你嫁妆多能填补家用,我才不娶你的,你日后就在这院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嫁人不到半年,四小姐便被禁足了。
厨房里送来的菜色一日不如一日,连点荤腥都见不着。
送饭的人说,四小姐既在守孝,荤腥是半点用不得的。
简直强词夺理。
大户人家长辈多,若个个去了小辈都这样守规矩吃素,人不知得清瘦成什么样。
规矩是说给外人听的,哪家背地里不是该吃什么吃什么,还得多出些补品,怕得主子们伤心亏了身子。
但人家扯着守孝这面大旗,我们也不能因此争论。
隔上几日,我就拿银子托门房买些新鲜菜肉,在院里开了小灶,单给四小姐做些补身子的肉粥。
她满足地喝了两碗,赞道:云珠,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我有些心疼。
还未出嫁时,四小姐吃的都是上供的荪米,如今连白粥都觉得好喝。
主子吃的差我们就更不必说了,哪日的饭食不酸不臭就是烧高香了。
一来二去,我与门房也熟了。
他见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跟我讲了孙府不少隐晦。
例如舅老爷最喜欢庶出的那两个公子,表公子早就想抬芙蓉进府,舅夫人一直压着,这次不知从哪发了笔财。
还能是哪儿,这一下就把夫人当初给的银子都糟践光了。
夫人算破天,也没算到她侄儿这么不争气吧。
一日,门房忽然说有人来找我。
居然是我娘。
19
京都离家这么远,不知她怎么找来的。
她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腰佝偻着,和沿街乞讨的婆子一样。
我记忆里,她是个多爽利的人啊。
操持家务,下地担水都做得极麻利,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媳妇。
我走到她跟前时,她凑近上上下下看我。
一双眼睛像蒙着雾,要贴近了才能看清。
昭昭啊,长高了,白了,胖了,比你大姐还俊,在这儿伺候肯定能吃饱饭。
我不知道说什么,喉咙里像哽着根刺。
多少次我梦到她来寻我,衣着破烂,生活窘迫,而我穿着绫罗夹袄,仰着脖子告诉她我过得有多好,每日穿金戴银,然后看她后悔地痛哭流涕。
可真见了,我心下只剩下茫然。
她拉过我的手,老茧和手上的豁口磨得我生疼,我看见她袖里藏着的那只银镯。
她颤巍巍地把镯子褪到我手上,滚烫的泪也落在我掌心。
我知道你怨我,留下这个死物也要卖你。
你祖母眼看着就不行了,你二哥生来体弱,年年要吃药,早晚是要卖个孩子的。
娘没办法啊,你大姐那会儿十二,大户人家不买这么大的丫头,她长得秀气白净,我怕人牙子把她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你二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不能卖啊,小丫太小了,还不懂话,整天哭闹,主家要恼了她,小命就没了。
说到这,她攥住我胳膊:你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一丁点大的人就帮着我烧火做饭,分个糖葫芦也给娘留着,姊妹三个里,你最乖巧懂事。
所以,我最乖巧听话,就要卖了我。
为什么最懂事的孩子,不能多疼一疼呢。
我想把镯子还回去,这些年莫说银镯子,便是金镯子玉镯子我也戴过,实在不想要这手指头缝里露出的一点点爱。
我不缺这个,给姐姐妹妹们吧。
娘不接,都走了,她们想戴也戴不上了。
什么
娘的背更弯了,脑袋要垂到地上,你走后换的粮食勉强吃了三个月,头一个月你祖母就知道是卖了你换的粮,怎么都不肯吃,生生饿死了。
小丫不懂事,饿得爬到院里啃干草柴火,那东西下不去,在肚里团成个疙瘩,撑死了。
你爹为了省粮食,一天就吃一个窝头,整日往山上跑,后来我才知道,窝头他也不舍得全吃了,每日还分你二哥半个。
给他收敛时,裤腰带在肚子上缠了三圈,瘦的和装米的口袋一样细了。
那会儿我应该还在灶上当烧火丫头,主子剩下的好菜虽摸不着,杂粮窝头却是管饱的。
等到了小姐院里,平常些的点心都不爱吃了,多拿到湖边去喂鱼玩。
我问:大姐呢
死了,好容易熬过荒年,你二哥又病了,把你大姐嫁了换了二两银子,她那夫家不是人,有了身子还打她,她躲的时候,摔死了。
大姐长我五岁,我幼时爹娘下地干活,总把我捆在她背上。
卖我那天,她也跟着跑了好远。
娘老泪纵横:还不如都卖了,许能讨个活路。
她骂县太爷贪污了救济粮,骂老天爷不长眼,骂大姐的夫家狠心,哭完骂完,她抹了眼泪,拿起门边的拐杖样的棍子。
她要走了,从老家走到这要两天两夜,她得早点动身。
我让她留几日,等我琢磨个法子。
她说:不用了,你二哥那媳妇彪悍不讲理,要知道你在这儿,非得贴上来扒你一层皮。
不过她悍些也好,你二哥性子软,有她撑着家门我走了还放心些,去年还给你添了个小侄子。
她又说:你命好,如今吃穿不愁,听主子们的话,别惹事,以后找个老实人家好好过日子。
我去院里拿攒下的银子,只当给未谋面小侄子的压岁钱。
等我回去时,小门已没了人影。
门房说早走了,我一转身的时候她就走了。
她走了,我的日子还得过。
好在一年的孝期就要过了。
20
四小姐除服那日,表公子踏进了将近一年没涉足的芙蓉院。
是的,这名字还没改。
没有表公子点头,四小姐闹也没用,不管是百姓家还是官宦人家,总是得男人们说了才算。
我又一次见到了芙蓉。
是由表公子小心翼翼扶着来的,他说芙蓉有了身孕,以后要四小姐多多照料。
芙蓉挺着未显怀的肚子,眼角眉梢透露着对四小姐的不屑。
我这下离得近,她的五官轮廓,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太像一个人了。
幼时和我娘一块织布的二婶婶,也是嘴角一颗小痣,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
再遇见芙蓉时,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草丫,是你吗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身上的那股魅气突然就散了,示意我去凉亭说话。
未语泪先流,她拿帕子蘸泪把脸上厚重的脂粉抹去,不好意思地把领口拢起,但穿得太轻薄,怎么都盖不住。
她和她娘长得真像,和小时候也像,我们那时年纪相仿,常常拉着手去割草,到河边洗衣服,山里摘野菜。
后来我被卖了,就再没见到过。
我问她这些年怎么样。
她笑笑:过得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她也问我过得如何。
我捡着些开心的事说给她听,她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有没有听见。
我想过劝她几句,在府里安稳些,一时能借着表公子的宠爱得意,可借不了一世,终归要在女主子底下讨生活的。
就是四小姐那不打紧,舅夫人也早看她不顺眼了。
但多年未见,我深知彼此再不是能无话不说的小姐妹了。
我说起前几日,娘曾来找过我,她立马精神了,让我一字不落地讲给她听。
听完,半晌她说,你娘对你可真好。
我好奇她怎么不问她的家人,她嘴角的笑很是讥讽:总归他们是饿不死的。
她硬塞给我一串碧玉珠子,让我悄声收下谁都别告诉。
表公子只在院里歇了两日,就又和芙蓉厮混在一起。
他说:我看这世家贵女也不怎么样,还不如羞花阁出来的,伺候的人舒爽。
真让这浪荡子气得半死,四小姐免不了又哭了几次。
渐渐地,我们便摸出些规律来,哪日表公子来院里以打点官场为名,要出些银子,就给芙蓉院些好脸色。
要不出来,就满口胡沁,把四小姐说成天底下善妒小性的女子,还要扯上死去的夫人和府中其他小姐。
有那些好事的老姨娘,偷偷向舅老爷告了表公子一状。
表公子挨了骂,以为是四小姐所为,怒气冲冲甩了四小姐一巴掌。
妒妇,你不给我纳妾,还不许我自己找,还敢告我的状。
他把四小姐拉到榻上,折腾了个半死,又拽了喜儿去外屋。
喜儿已定了亲事,抵死不从,院里人没看到一般,只有我挡着屋门求表公子放人。
我没求成,挨了一记窝心脚,昏了过去。
夜里,喜儿吞金自尽了。
表公子觉得晦气,不让人收敛,丢进了乱葬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给舅夫人请安后,四小姐居然和芙蓉生了争执,一同落入湖中。
21
正是隆冬时节,四小姐发了高热。
但大夫都去了芙蓉那边,我只能一遍遍给四小姐擦滚烫的身子。
催了几次,孙府下人劝我:
芙蓉姨娘小产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很快表公子就来了,把四小姐从床上拖下来打:你不生也不叫别人生,是想看着我绝后吗,贱妇。
四小姐烧得昏沉沉,还不忘辩解:我没有,是她拉着我跳下去的。
可这话说出来,实在立不住,任谁都不信芙蓉会不顾及自己肚里的孩子也要陷害四小姐。
院子被表公子下令封了,他不让大夫来瞧病,也不让人送东西进来。
他说四小姐如此会装,病自然也是装出来的。
四小姐浑身烫得吓人,一遍遍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云珠,你信我。
我信。
四小姐从没对芙蓉肚里的孩子有过厌恶,还问过我是男孩还是女孩,生下来会叫她母亲吗。
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表公子走了没多久,院里来了十几个粗壮婆子,说奉了表公子的命令,抄检芙蓉院。
然后把院里但凡值钱些的东西都搬走了,四小姐的陪嫁首饰,丫鬟们攒的银子,头上戴的珠钗,一样没落下。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无耻的人家。
这不就是谋财害命吗!
出这么大的事,舅老爷和舅夫人怎会没半点发觉。
显然这孙府上下都没拿四小姐的命当一回事。
我不能坐以待毙,四小姐要不行了,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搜遍全身,也只剩下腕上那老旧的银镯子。
我咬咬牙,塞给了守门的老嬷嬷,威逼利诱让她放我出去。
幸好,表公子只吩咐不许叫四小姐出来。
嬷嬷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让我爬西边的墙出去,别连累她们就行。
翻过西墙,再走过两扇矮门,就是孙府的车马房,五公子当初买下的几匹好马,正在那里吃料。
跟着二小姐时,我也是骑过的,虽不太精通,但这时候也管不了了。
我牵了匹马,不管后面的喝骂声,骑上马飞奔。
幸好,四小姐出嫁那日,我一路走着,记住了回侯府的路线。
一路疾驰,我不敢耽搁,到了侯府已力竭,恍惚间好像大公子抱我下了马,我只说了句救四小姐,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四小姐已经被接进了侯府休养。
如今侯府一个女主子都没有,竟是谢姨娘去照料的。
三小姐去年时得了场风寒去了,玉珠忠烈,跟她主子一块走了,此事是真是假到底不知,不过真真假假也不须有个结果,无能为力便是。
谢姨娘便在院里设了个佛堂,日里夜里诵经祈福,老爷见她沉稳不少,索性让她先管着家事,等新的少夫人进门再说。
足足休养了一个月,孙府来了几拨人赔礼致歉。
大公子与五公子教训了表公子一顿,警告他要好好对待小姐。
我深知,他们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日子还得要四小姐自己争气才能过下去。
她哭着不肯回孙家,谁说都不行。
没了法子,谢姨娘出面。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四小姐总归是愿意回去了。
临走前,大公子突然拦住我们,同四小姐商量要留下我。
不过她吓怕了,拉着我不松手,好说歹说都不肯离开我。
我有些心疼,咬咬牙又陪着她去孙府。
回去之后四小姐也不亲近表少爷,日日都要我守夜,哭着说自己怕死。
怕像三小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怕着怕着,她突然跟我说:谢姨娘说有了孩子便好了,可上次落水我伤了身子,大夫说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这时才明白,怪不得她死都不肯回孙府,还说自己永远站不稳脚跟。
她说,自己不能生,身边信得过的人生下来也算是依靠。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泪眼汪汪。
玉珠姐姐,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了。
22
我如坠冰窟,四肢都在麻木,仿佛不听使唤了。
是真的动不了了。
四小姐绕过我下了床,打开了屋门。
等候多时的表公子迫不及待走了进来。
你比你家小姐有趣多了,还会骑马,仔细看也有几分姿色,丫鬟里属你躲着我,如今还不是叫我得手了。
那一夜的痛苦,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
我只知道,我视为妹妹般的四小姐,在我的饭食里下了药亲手把我送给了一头畜生。
我再也走不了了,走不出这深宅大院。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努力一生都握不到自己手里。
就这样睡过去吧。
再也别醒。
别醒。
昭昭,昭昭。
有人在叫我,很熟悉,听到这个声音就想哭。
我努力睁开眼睛。
是小姐。
她眼眶红红的,喜极而泣:可算醒了,都三日了。
我扑进她怀里哭,想告诉她我有多委屈,多害怕。
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你说过你原来的名字叫昭昭,咱们改回去,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流着泪点头。
四小姐从门外进来,跪在地上磕头。
二姐姐求你了,让云珠再留两年,等她生一个男孩,我就再不拦着。
小姐怒极,扇了她一巴掌:她不欠你什么,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这几日你还没看清吗
可是她走了,死的就得是我,二姐姐算我求你了,你就忍心看着我死吗,我不能生了,这府里都在盼着我死,我是你亲妹妹啊,你怎么能不救我。
四小姐泪流满面,对着我们磕头。
我挣脱了二小姐的手,慢慢闭上了眼,陪了她这么多年,我太了解她了。
能允许四小姐这样说完,她心里早有了决断。
至亲骨肉和陪伴多年的丫鬟,她怎么会选我。
又有谁会选我。
她不再是我的小姐了。
二小姐走了,她说再等等,等四小姐有了倚仗,她就来接我,
这话我听过无数遍,被卖前娘也是这样哄我的。
等家里光景好了,就把你赎回来。
服侍二小姐的时候,她也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放了你的身契。
再后来,夫人也说过,等四小姐站稳脚跟,就给你身契。
一张薄薄的纸,禁锢了我好多好多年。
我肚子很争气,那一夜就有了,四小姐把我捧上了天。
燕窝鱼翅,新鲜瓜果每日不断,三日一次平安脉,怕我遭了算计,四小姐从不许我出门,日日守着我不让下床。
伺候我的小丫鬟很羡慕:少夫人对您可真好,这样好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好福气吗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这福气给她。
侯府那边听闻我有了身孕,送了不少补品,随着来的还有大公子的信。
大公子问我,是否有人逼迫了我,要为我做主。
信我没回。
问了又能怎样,他能做什么。
如今老爷因为那桩贪污案官职一撸到底,只剩下个侯府的虚名,再降一代,就成白身了,连宅院都得归了朝廷。
他又要娶妻了,英国公的庶长女。
虽是庶女但很得英国公疼爱,以后应该能拉大公子一把。
我进补的多,肚子越发滚圆,站起来只能看得见脚尖,四小姐很是担忧。
带了院里伺候的人要替我去庙里平安符回来。
她前脚刚走,外面就来人说,我偷了芙蓉姨娘的东西,要抓我过去审问。
芙蓉不看我,在厅中振振有词:那是公子送我的碧玉珠,从外藩得来的,我只给云珠一个人看过。
她说得有理有据,又有几个下人作证。
表公子因我那次寻死觅活,失了兴趣,点了几个人去我住的屋子搜。
芙蓉仿佛胜券在握,和表公子继续调笑。
搜查的人回来后均摇头,说什么都没搜到。
芙蓉不信,认定是我们串通一气,让加派了人手去搜,把孙府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在伺候她的小丫鬟屋里找到了。
闹了好大一个笑话。
上回我就起疑,那珠子颗颗晶莹剔透,一看就是珍品,纵使表公子宠她,这东西也到不了随手赠人的程度。
她还特地嘱咐我贴身戴着,不能告诉别人。
上回那些婆子们去院里抬东西时,我把珠串也扔了出去,未曾想被芙蓉的丫鬟捡了去。
表公子在庶兄弟面前出了丑,迁怒到芙蓉身上,怨她多事。
舅夫人最看不惯芙蓉,当即让人打了她二十个板子,扔回了院里。
事后我去看了芙蓉,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要好的姐妹,要如此害我。
她趴在床上,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因为你命好啊,凭什么一样的出身你就比我命好,现在还怀了公子的孩子。
你娘卖你才要了二两银子,还让人牙子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我娘呢,卖了我最高的十两银子,叫我进了青楼。
我们一块的六个女孩,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万幸我遇到了公子,他说要为我赎了身,说会堂堂正正娶我进门。
要是没有你们侯府横插一脚,我早就是这府里的少夫人了。
她太天真了,纵使没有四小姐,孙府也不会让她当正妻。
她呕出一口血:你知道什么,我与公子两情相悦,他可是掏了五万两银子来赎我。
我忍不住告诉她,那银子都是侯府夫人给的,表少爷觉得侯府瞧不起他,一气之下才都花在青楼里,现在早就后悔了。
前些日子他想把芙蓉转卖出去,可出价最高的也才五百两,他觉得实在不合算。
芙蓉又吐出一口血:都在骗我。
多说无益,我倒了杯茶放在床边的小木几上:我总还记得小时候的情分,你好好养身子,养好身子还会有孩子的。
养不好了,在羞花阁喝了太多药,哪还能有好。
临走前,她淡淡开口:小心你家小姐,她今日是特地躲出去的。
我惊讶地回头。
芙蓉无声开口:去母留子。
23
你走吧,昭昭,别怕,我会帮你的。
芙蓉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心里乱糟糟,只当她最后一句是胡话。
四小姐想要我的命。
并非芙蓉一句话就让我乱了阵脚,自我有身孕,四小姐就开始不对劲儿。
补品一日三顿,还不许我多走动。
看我的大夫每次都说胎儿长得好,从未提过我的身体如何。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刚进侯府时碰到那个的姨娘,从草席子上滴下的不止她的血,还拖着一条青紫的脐带。
进补过多,胎大难产。
府里都知道是夫人的手段,但是府外都说夫人仁义,被侯爷厌弃的姨娘都能悉心照顾,珍贵补品不要钱一样送。
至于一尸两命,那是她没福气,命不好。
四小姐直到晚上才礼佛回来,看见我站在院里,连忙过来扶我。
她语气激烈:芙蓉这小蹄子,竟敢趁我不在诬陷你,我一定好好责罚她。
若不是关心中带着一丝遗憾,我就真的信了。
心中是细细麻麻的痛。
哪怕主母是曾经天真率直的四小姐,也会容不下妾室的。
有了这桩事,四小姐连房门都不让我出了,说是怕人冲撞。
整个院子都是四小姐的人,我若是不吃,她们便要上手喂我。
我只能看着肚子一日日变大。
我不想死,但守卫太森严我也想不出活路。
转机来得很快,表公子在自家院里出了事。
被芙蓉一根金簪子穿入喉咙,当场没了命。
舅夫人目眦欲裂,命人把芙蓉拖到院里,几棍下去便去了半条命。
听旁边的丫鬟说,是因为表少爷看上了新人,手头没钱,所以要把她卖了,这次卖到更下三滥的地方,进去了就没活路。
芙蓉梗着脖子叫嚣:都是人,凭什么他左右我的死活,死在我手上,我看他还能高高在上吗
被激得狠了,舅夫人下令,乱棍把她打成了烂泥。
死之前,我看到的是她解脱般的笑。
四小姐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如今我肚里这个成了表公子唯一的孩子,舅夫人连忙让人把我挪到了她院里,细心照看。
原来她也知道,四小姐要对我不利。
她怕出了半分差池,连带孩子也没了性命。
我的地位水涨船高,底下人有几个来示好,我挑了个可靠的,给侯府大公子写了信。
隔了几日,他送来了两个府里伺候过谢姨娘的嬷嬷,对妇人生产颇有经验。
同来的还有一桩噩耗。
那次四小姐差点病死在孙府后,五公子就留了信,弃文从武一人去了边疆,要早点闯出一番事业给姐姐们撑腰。
他没有像话本子里的将军一样屡战屡胜,勉强做到了百夫长就死在了战场。
军中没找到他的尸身,送回来一套染血的盔甲,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立了个衣冠冢。
四小姐知道后就病了,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段时间,她是一点没长进。
也不想想,十几岁没见过世面的小公子怎么能躲开随从自己去战场。
侯府没落得太快,两个公子以后要分到手得太少了。
细细想来,大公子那时在牢里镇定自若,怎么就不知道留下话安少夫人的心。
不过是上一个少夫人娘家对他毫无助力。
他真的没办法阻止三小姐嫁进王府吗那如日中天的卫家可都败在他手里,不过是和老爷一样舍不得钱财。
只是他更要脸面一些。
我不敢再想下去。
表公子死后,庶出的几位公子虎视眈眈,想尽办法来害我。
千防万防,临近生产时还是遭了算计。
我被来给舅夫人请安的一个小姐撞上了,当即就破了水。
早一个月前生产的东西就准备好了,倒也没乱了阵脚,只是到底补得过了,孩子太大,一时半会儿生不下来。
四小姐不顾别人的阻拦冲进了屋里,苍白着脸:别怕我不会害你,你好好生,只要能生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次她没说谎。
全院的人都指着我肚子里的这个呢,要生不下来,府里庶出一脉就得生吃活吞了四小姐和舅夫人。
我生了一天一夜,实在没了力气。
也许是命数到了,我看见好多人来接我。
大姐,小妹,碧珠,玉珠,三小姐,草丫,她们一个个笑盈盈的,伸着手来拉我。
我还没搭上她们的手,就有人把我拉了回来。
张嘴了,给她灌进去。
侯府大公子送来了新少夫人陪嫁的百年人参。
那一碗参汤将我和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八斤八两,全身肉嘟嘟的,舅老爷起名叫延平。
四小姐抱着孩子,跟我说对不起。
她眼神中透露的歉意和懊悔,让我明白,她终于第一次把我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了。
她求了舅夫人,把我抬成平妻,一起抚养这个孩子。
如今她们俩不再针锋相对,需要靠在一起互相取暖,四小姐要靠着舅夫人的庇护在府里生活,舅夫人要给四小姐撑腰让她不受伤害,她年岁大了,以后得指望四小姐护着延平。
果然男人是乱家的根本。
没了表公子,院里一切都和谐了。
待延平长到三岁时,四小姐病死了。
她那年落水伤了身子,多活这几年,也是各种名医好药撑下来的。
舅夫人给她上了炷香,幽幽道:她是你小姐,你也能下得去手。
24
我面不改色,跪在灵堂。
我也是延平的母亲。
我不想杀她的。
但延平大了,四小姐又容不下我了。
没有人想被一步步逼死,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幸运的是,这步棋,我走对了。
二小姐来送了四小姐一程,与我对坐良久。
我打发人去换茶水,屋里就剩下我俩。
桌上是我今早亲手做的点心,她接过尝了一口,点心还是原来的味道,人却变了。
我摸摸有些发白的鬓角,是有些变了。
府里的争斗让我劳心劳力,才不过二十年华,竟有了白发。
小姐说的是,才不过几年,我就老了。
我自嘲一声。
见我装傻,她怒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四妹妹身子好好的,怎会突然病重没了。
你已经是平妻了,能给的都给你,你为何不给她一条活路!
我觉得十分好笑,反问她:
活路
到底是谁不给谁活路。
当初卫家公子假死,全院的人都跑了,为何只有我一个人没得到消息,夫人为何知道大公子心悦我,她明明连我们四个珠都分不清谁是谁,还有四小姐怎会知道胎大难产的法子,那姨娘死的时候她不过四岁。
二小姐,我跟了你十年,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不给我活路。
二小姐怔愣道:你都知道了。
半晌她抽动嘴角,是我对不住你。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封信。
沉甸甸的。
我打开看,是那只老旧的银镯子,并一张写了八个字的纸。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刚到她身边时,我还不叫云珠,她问了我的名字,说昭昭二字真好听。
我小声说,是爹娘花了两文钱给我取得。
她赞叹我爹娘的拳拳爱子之心,然后给我取了云珠这个名字。
她身边的丫鬟都要从珠字。
二小姐回去之后,第二日就没了。
来报信的侯府下人说,她误食了杏仁,昨天夜里就发病了,就是死咬着嘴不吭声,旁边住的婆子们也没发现。
伺候她的人实在不尽心,连她不能碰杏仁也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四小姐之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延平长大要考科举的,他不能有个谋害旧主的母亲。
不过死了个出家的小姐,侯府只去了个管家操办。
在府里待了许多年,我也明白了。
不是妾室没有好下场,是没用的人就不配活着。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虽然我以前只是个丫鬟,但侯府大公子亲口认了我做妹妹,身份上便也不差什么。
我的孩子很聪明,不到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
后来是举人,贡士,又面见圣上,点了探花郎,成了钦差大臣。
头一个就大义灭亲,抄了侯府。
彼时,已是当家人的大公子惊讶一瞬,似是没料到。
他含笑道:果然没看错你,要是当初你跟了我,我俩的孩子也该如此聪慧。
我端出糕点,送他最后一程。
你也从不曾真喜欢我,借着喜欢我让夫人放松警惕,让她以为将我捏在手里就能拿捏你,下一次大狱就除掉帮不到你的少夫人,利用三小姐的内疚摆平侯府的危难,四小姐,五少爷,个个都在你算计之中。
大公子拿了一块糕点,
我可没想害过四妹妹,是她自己不争气,被个妾室害得不能生,还得我想法子保全这门姻亲。
他看向我,只疏忽下了你,没想到你还真能对你主子们下得去手。
没什么不能。
谁都想活着。
当初单纯的四小姐,也不过是听谢姨娘说了几句,放了我大公子就不会看顾她的蠢话,才让她有了借腹生子的主意。
大公子当真思虑周全,一边设计让四小姐送我上了表少爷的床,一边惺惺作态说着放不下我。
这么忠心的我,又有这层情义在,生下的孩子自然也跟侯府亲近。
不过他这些年装得确实挺好,延平都那么大了,他还能对我说出终生挚爱的甜言蜜语。
糕点被捏碎成了渣子,大公子嗤笑道: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庶子想出头就得不择手段些,我没错,比侯府其他人活得都长。
25
我这一生,前半辈子曲曲折折,到了后半生是享不尽的富贵。
延平的官越做越大,给我请封了诰命。
儿子孝顺,媳妇贤惠,几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是京都人人羡慕的老寿星。
含珠如今都有了重孙子,
一大家几十口人在乡下种地,
她日夜跟着操劳。
也就来给我请安时能喘口气,
她说我们四个中就我命最好,
从个不起眼的小丫鬟熬成了老太君。
我最爱躺在外屋的摇椅上,
晒着春日暖乎乎的太阳。
小孙孙跨过门槛,举着一串红艳艳的果子。
祖母,
你看这是什么
我眼睛这两年愈发看不清了,
搂住小孙孙圆滚滚的小身子。
哦,拿的什么好东西啊
我看着只觉得熟悉,
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也老了,渐渐忘了很多事。
年轻时候的人和物倒经常浮现眼前。
想起四小姐爱吃我做的点心,
五公子给我带的木雕,
三小姐妙计救我出苦海,
二小姐拉着我睡一张床,
刘妈妈揪我耳朵。
想起刚进府时害怕,
和含珠窝在一个被褥。
想起娘让人牙子把我带走时,我哭着喊着,娘我吃得少能干活,
别卖我。
最忘不了的,
是那年祖母病重,
爹从镇上买回来一串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滴着糖水,
闻着香甜。
祖母不要,
说她快死了,
什么都尝不出味道,给她吃就糟践了,让爹分给我们。
当了三年粗使丫头,管事嬷嬷见我老实话少,送去了二小姐院里当差。
娘一大姐拿到手珍惜着舔了很久,三弟猴急地一口吃完了,四妹嘴巴小,高兴地啃了好一会。
我也喜欢,
但娘还没回来,我撕了块油纸包好,想等娘一块吃。
弟弟妹妹吃完了又想要我的,
围着我哭闹。
娘回来时,
我献宝一样捧过去。
她没吃,一分为二给了哭闹的弟弟妹妹:你不喜欢吃早些给他们啊,引得谁都不高兴。
我怔怔地说:我是留着和娘一起吃的。
后来,人牙子来领我时,
娘追上来塞给我一串糖葫芦。
只是我挣扎地太厉害,糖葫芦落了地,
滚上一层灰土,
在人牙子的脚下踩成了泥。
祖母,祖母,你快尝一口,
可甜了。
我回过神,原来我也当祖母了啊。
哦,想起来了,这叫糖葫芦。
小孙孙还在催促,
我就着他的手咬下一颗。
都在骗我。
一点都不甜。
娘,我想了一辈子的糖葫芦,可真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