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规矩:横死的新娘要用麻绳捆成粽子沉河。
可外婆给纸新娘扎的麻绳,七日内不能碰水。
第六夜暴雨冲垮祠堂,纸新娘被泡在洪水里。
我看见它体内渗出浑浊的尸液,手腕上缠着和我外婆一模一样的银镯。
更可怕的是,全村人都撑着伞围在祠堂外。
他们的皮肤在雨水冲刷下,正一块块往下掉纸屑。
破旧中巴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喘息着把我吐在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时,日头已经斜斜地挂在了西山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湿气,混杂着泥土、腐烂的草木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腥甜,腻得人喉咙发紧。这是盛夏暴雨将至的前兆,也是我们村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坑洼的土路上磕磕绊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噪音。四周静得可怕,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鸣都销声匿迹,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稀疏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窃窃私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人影,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整条村路如同一条通往坟场的甬道,死寂得令人心慌。一种黏腻的、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上。
外婆家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香烛纸钱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堂屋正中,惨白的日光灯管投下冰冷的光,照亮了那口黑沉沉的薄皮棺材。棺材盖斜斜地靠在一边,露出里面空荡荡的、铺着劣质黄绸的内衬。
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在那棺材前佝偻着忙碌。是外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斜襟布衫,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小髻。她正小心翼翼地往棺材里摆放着东西:几件色彩俗艳却崭新的女式衣服,一双小巧的绣花鞋,还有一面边缘已经磨损的塑料小圆镜。每一个动作都慢得近乎凝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外婆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矮小的身影猛地一颤,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下,外婆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蜡黄的纸,干瘪,枯槁,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珠几乎看不到光彩。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透过我的身体在看另一个地方。
秀儿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回…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走上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村里…这是谁家办白事
外婆的视线缓缓移回那口空棺材,干瘪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吐出的字句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起伏的调子:李家…李家的丫头…小翠…没了。
小翠那个脸蛋红扑扑、总爱咯咯笑的姑娘我心头一沉:怎么…这么突然
外婆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深褐色裂纹、如同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从旁边一个破旧的藤条筐里,拿起一样东西。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那是一个纸人。
它约莫一人高,用粗糙的竹篾和惨白得刺眼的宣纸扎成。纸人的骨架轮廓清晰,纤细得有些诡异。一张同样惨白的纸脸上,匠人用浓墨勾勒出细长的柳叶眉,圆溜溜的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两颊涂着两团过于鲜艳的胭脂红,嘴唇则是用朱砂画成的一个极其僵硬、微微上扬的弧形——那绝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凝固在死亡瞬间的、无声的讥诮。
它穿着和小翠生前风格迥异的、一件极其艳俗的大红色纸嫁衣,袖口和下摆用金粉笨拙地描着粗糙的花纹。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纸糊的、歪歪扭扭的凤冠。
这分明是个纸新娘!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我猛地记起村里那个古老而残酷的规矩:横死的新娘,不得入土为安。要用麻绳捆扎结实,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粽子,沉入村外那条传说中连接着阴河的浑浊黑水河,以期平息死者的怨气,避免她化作厉鬼纠缠阳世。
是…是‘那个’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目光死死盯住那纸新娘僵直诡异的笑脸。
外婆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浑浊的眼珠在纸新娘的红嫁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她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缝里钻出来:嗯…小翠是…投了黑水河…捞上来时,身子都泡胀了…不成样子了…只能…用这个替了…
她顿了顿,干枯的手指轻轻拂过纸新娘冰凉惨白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温柔:省得…真身再受那河底寒水的罪…
棺材里那些崭新的衣物、绣花鞋、小镜子…还有眼前这个替身纸新娘…原来都是给小翠的陪葬品。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不适问:那…沉河的日子定了
外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从藤条筐深处摸索着,拿出了一捆东西。那是一大卷泛着陈旧黄褐色的粗麻绳,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汗渍和不知名草药的刺鼻气味。
规矩是规矩…外婆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只剩下气音,飘忽不定,可这纸人…是替身…沾不得水…沾了水…魂就散了…就镇不住了…
她开始用那双枯瘦的手,极其专注地、一圈又一圈地将那粗粝的麻绳缠绕在纸新娘的身上。先从纤细的脖颈开始,麻绳深陷进纸做的皮肤里,勒出令人心悸的凹痕。接着是胸膛、腰腹…动作缓慢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麻绳纵横交错,像一张丑陋的网,死死地捆缚住那惨白的躯体。最后,她熟练地在纸新娘的胸前打了一个复杂而古怪的绳结,那结扣的形状,扭曲得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
这绳…得捆七天…外婆直起身,浑浊的目光终于落回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七天内…一滴水都不能沾…沾了水…就全完了…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望向门外越来越浓的黑暗,秀儿…这几天…你就住西屋…没事…别往堂屋来…也别…碰这纸人…
堂屋里那股浓重的香烛纸钱味,混合着麻绳特有的刺鼻气息,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直往我鼻腔和肺腑里钻,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被死亡和诡异纸人占据的屋子,一头扎进了旁边相对狭小昏暗的西厢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和灰尘气。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方桌,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就是全部家当。我疲惫地放下行李,和衣躺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纸新娘惨白的脸和僵硬诡异的笑容,还有外婆那双枯槁冰冷的手缠绕麻绳的景象。
然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根本无法摆脱。白天那死寂的村庄,紧闭的门户,外婆蜡黄空洞的脸,还有那口空棺材里摆放的绣花鞋和小镜子……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涌、拼凑。
昏昏沉沉中,一阵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声响钻进了我的耳朵。
滋…滋啦…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在刮擦着粗糙的表面。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一墙之隔的堂屋。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冻结住。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一动不敢动。
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执着。滋啦…滋啦…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纸面,又像是细小的竹篾在相互摩擦。在这死寂的深夜里,这微小的声响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恶意,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是老鼠还是…风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窗户。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滋啦…滋啦…
声音还在继续,甚至…似乎更清晰了些。它仿佛就在我的床边,又像是紧贴着那堵薄薄的土墙。一种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我死死盯着那堵将我和堂屋分隔开的土墙,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隔壁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出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就在这时,声音突兀地停了。
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我僵在床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瞬间——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叹息,穿透了土墙,幽幽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那叹息声空洞、绵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湿漉漉的寒意。仿佛是从水底深处传来。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那不是外婆的声音!绝对不是!
我猛地拉过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死死地蒙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那若有似无的刮擦声和湿冷的叹息,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神经,一夜未散。直到窗外透出灰蒙蒙的鱼肚白,我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昏昏沉沉地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但光线依旧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过滤得惨淡无力。我头痛欲裂,挣扎着爬起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堂屋里空无一人。那口黑沉沉的薄皮棺材依旧停在那里,棺材盖斜靠在一边。而棺材前方,那个穿着大红纸嫁衣的纸新娘,依旧被粗粝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如同一个等待献祭的祭品。它惨白的脸上,那对用浓墨点出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正直勾勾地望着我站立的门口方向,嘴角那抹僵硬的、用朱砂描绘的弧度,在阴影里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外婆不在家。灶房里冷锅冷灶,没有任何动过火的痕迹。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走出院门,想看看外婆去了哪里,也想看看这死寂的村庄白天是否会有活人的气息。
村路上依旧空旷得可怕。泥泞的土路蜿蜒向前,两旁的房屋大多门窗紧闭,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带着敌意的堡垒。偶尔有一两扇窗户后面,似乎有极其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空气里的腥甜水汽更重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来。
路过村口那家唯一的小杂货铺时,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是杂货铺的王婶,一个平时嗓门极大、极其泼辣的中年妇女。此刻,她却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坐在自家低矮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锋利的剪刀,正专注地剪着一块粗糙的白色土布。
那布的形状…分明是寿衣的样式。
她剪得很慢,很专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剪刀和布料,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她平时红润的面庞此刻也泛着一种不正常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更让我心头一跳的是,她那粗壮的手腕上,赫然也缠着一圈细细的、和陈旧麻绳同色的黄褐色细麻线!
王婶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剪刀发出咔嚓…咔嚓…单调而瘆人的声音。
我走近几步,提高了点音量:王婶!您看到我外婆了吗
她剪布的动作终于顿住了。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齿轮转动般的滞涩感,她抬起头。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空洞地看向我。那眼神没有焦点,没有温度,像是在看一块石头,或者…一具尸体。
你外婆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去河边了…看水…
看水我一愣。
王婶没再回答。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白布和剪刀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形容的…恐惧她剪布的动作重新开始,咔嚓…咔嚓…每一剪都带着一种麻木的决绝。
王婶,您…手腕上这个…我指着她腕上那圈细麻线,忍不住问,是做什么的
她的剪刀猛地一顿,锋利的刀尖几乎戳到自己的手指。她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近乎狰狞的惊惶,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走!快走!别问!回去!关好门!别出来!听见没!
她像驱赶瘟疫一样对我挥舞着手中的剪刀和寿衣布料,蜡黄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眼神里的恐惧如同实质般喷薄而出,混合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我被她的反应吓得倒退一步,心头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不敢再多问一个字,我转身就逃,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了外婆那个弥漫着香烛和死亡气息的院子,反手死死地插上了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王婶手腕上那圈细麻线,还有她眼中那无法言喻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这村子,到底怎么了外婆去河边看水看什么水
天色越来越暗,云层厚重得如同吸饱了墨汁。沉闷的雷声开始在遥远的天际滚动,如同沉重的车轮碾过铅皮屋顶。那雷声沉闷,压抑,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共振,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随之苏醒、咆哮。
外婆还没回来。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再也无法在死寂的屋子里待下去。咬咬牙,我再次推开院门,顶着越来越狂野的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黑水河的方向跑去。
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脸上,生疼。空气里的腥甜水汽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黏液。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终于跑到了河边。浑浊的黑水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在狂风的催逼下,河水变得异常汹涌湍急,翻腾起浑浊的黄色浪花,发出沉闷的咆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臭。
我一眼就看到了外婆。
她独自一人,像一个渺小而固执的剪影,孤零零地站在靠近河岸的一块巨大、湿滑的黑色礁石上。狂风撕扯着她单薄的深蓝色布衫和花白的头发,瘦小的身躯在风浪的冲击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那浑浊的怒涛吞噬。
她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脚下翻滚的河水,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贪婪和…期待仿佛那浑浊的、散发着腐臭的河水里,藏着什么无价之宝。
外婆!我顶着风,声嘶力竭地大喊,快下来!危险!要下大雨了!
我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外婆似乎听到了,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被唤醒的迟钝感,转过头来。狂风卷起她花白的头发,露出那张在昏沉天光下显得更加蜡黄枯槁的脸。她看到了我,眼神空洞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她抬起枯瘦的手,对我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动作僵硬而坚决。然后,她再次转过头,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那汹涌浑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水河,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唯一归宿。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利剑般撕裂了浓黑的云层,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巨大的声浪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轰隆隆——!
雷声的余威还在天地间震荡,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接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外婆!!我嘶喊着,顶着瞬间倾泻而下的暴雨,不顾一切地朝那块礁石冲去。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我的脸和身体,视线瞬间模糊,脚下的泥地变得湿滑无比。狂风裹挟着雨水,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外婆终于被这狂暴的天象惊动了。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如注的暴雨,那张蜡黄枯槁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深刻,瞬间扭曲了她的五官。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踉跄着想要从湿滑的礁石上退下来。然而,太晚了。
她的脚在长满青苔的湿滑石面上猛地一滑!瘦小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被风雨吞没。
噗通!
浑浊的、翻涌着黄色浪花的河水猛地溅起一大片水花。那个深蓝色的身影,瞬间就被汹涌的浊流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婆!!!我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到河边。
浑浊的河水咆哮着,翻滚着,除了不断涌起的浪花和漂浮的枯枝败叶,哪里还有外婆的影子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绝望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徒劳地对着翻腾的河水呼喊,声音被风雨撕得粉碎。
外婆…被黑水河吞掉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的心脏。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攫住了我。我瘫坐在泥泞湿滑的河岸上,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身体,却无法浇灭心底那彻骨的寒意。
不知在暴雨中呆坐了多久,直到身体被冻得麻木,我才像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滑地挣扎着往回走。
回到那个死寂的院子,推开堂屋的门。冰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香烛的怪味扑面而来。惨白的灯光下,那口黑棺材依旧停在那里,棺材盖斜靠着。而棺材前,那个穿着大红纸嫁衣、被粗粝麻绳捆缚着的纸新娘,依旧静静地站着。
惨白纸脸上的浓墨眼珠,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更加幽深。它嘴角那抹僵硬的、用朱砂描绘的弧度,在雨夜潮湿的空气里,仿佛凝固成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笑,嘲笑着我的无能和绝望。
外婆没了。为了看水,被这条她可能无数次参与过沉尸仪式的黑水河吞掉了。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我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一点点滑落,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屋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屋顶和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狂暴的雨声,仿佛要将这诡异死寂的村庄彻底洗刷、淹没。
意识在极度的寒冷、疲惫和悲伤中,渐渐模糊、沉沦,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一片漆黑,只有无边无际的水流声。冰冷刺骨的河水包裹着我,沉重得无法呼吸。浑浊的水流中,似乎有无数苍白肿胀的手在拉扯我的脚踝,要将我拖入更深、更黑暗的淤泥深处…
猛地睁开眼,头痛欲裂,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但雨势似乎小了些,变成了连绵不断的、令人心烦的淅淅沥沥。
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更加浓郁的、难以形容的怪味。像是香烛纸钱燃烧过后的余烬味,混合着浓重的水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
我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灶房,想找点水喝。灶房角落里那口巨大的水缸,盖着沉重的木盖。我拿起水瓢,掀开缸盖。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水藻腐烂气息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我下意识地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搅。定睛看去,浑浊的缸水里,赫然漂浮着几片暗绿色的、腐败的水藻叶,还有几尾早已死去多时、肚皮翻白的小鱼,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死亡气息。
这水…根本不能喝!这味道…和黑水河一模一样!
我猛地想起外婆昨天那碗浑浊的汤。她是从哪里取的水难道也是这口缸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踉跄着退开,不敢再看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水缸。饥渴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我的意志。最终,目光落在了灶台角落一个破旧的竹篮里,里面躺着几个表皮发皱、沾着泥点的番薯。
我拿起一个,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干涩粗糙的薯肉划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饱腹感。然而,就在我机械地咀嚼吞咽时,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从味蕾上蔓延开来。
那番薯的味道…不对。
没有泥土的清香,没有淀粉的微甜,反而带着一种极其淡薄、却又无法忽视的…水腥气仿佛这长在地下的块茎,从内到外都浸润了那条黑水河的浊流。更诡异的是,咀嚼到最后,舌尖竟然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败的甜味。像极了昨天在水缸里闻到的那股死鱼的腥甜。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满嘴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啪嗒…啪嗒…声,从隔壁的堂屋传来。
像是什么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持续不断地滴落在硬物上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
是那个纸新娘!
外婆反复强调过,那纸人替身,绝不能沾水!一滴都不能!
我猛地直起身,也顾不上口中的怪味和翻江倒海的胃,几步冲到堂屋门口,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浓重水腥、陈腐纸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甜腻腐败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堂屋的惨白灯光依旧亮着。
只见那个被粗粝麻绳紧紧捆缚着的纸新娘,依旧直挺挺地立在棺材前。然而,它身上那件原本俗艳却干燥的大红纸嫁衣,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褐色!那是被水浸透后,劣质染料晕染开的痕迹,肮脏不堪。
更恐怖的是,在纸新娘的脚下,那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赫然汇聚了一小滩浑浊的、粘稠的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败气味,正是我之前在水缸和番薯上闻到的那种味道!
啪嗒…
又一滴浑浊的、带着暗黄色泽的粘稠液体,正缓慢地、沉重地从纸新娘那被麻绳紧紧捆缚着的脚踝处渗出,然后拉长,坠落,砸在那小滩污渍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它…它在渗水不,那不是水!那是什么!
我的目光惊恐地向上移动。
纸新娘惨白的脸上,那用浓墨精心点画出的眼珠,此刻也显得异常诡异。墨色似乎被水汽晕染开了一些,边缘模糊,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更加空洞、湿漉漉的,仿佛随时会流泪。
而它嘴角那抹用朱砂描绘的、僵硬上扬的弧度,在湿透的、颜色晕染开的纸面上,此刻看起来…竟然像是在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仿佛凝固的讥诮正在溶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怨毒所取代!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如坠冰窟!外婆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沾了水…就全完了…
完了!真的完了!这个被雨水浸湿的纸人替身…它开始腐烂了!渗出的,是尸液吗是小翠被河水泡胀的身体里的东西!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间散发着不祥腐臭的堂屋,冲回西厢房,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屋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淅淅沥沥,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如同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我蜷缩在西厢房冰冷的角落里,耳朵却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时刻捕捉着隔壁堂屋里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嗒…啪嗒…声。每一滴浑浊液体的坠落,都像重锤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傍晚时分,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哗声。
就在这雨声中,院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迟疑和试探。
我的心猛地一抽,全身瞬间绷紧。这个时候,这种天气,谁会来
谁我哑着嗓子问,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无比。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个同样沙哑、干涩,几乎不带任何起伏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进来:
秀儿…是我…开门…
这声音…这声音是外婆!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外婆她不是被黑水河吞没了吗我亲眼所见!
外…外婆我难以置信地反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开门…外面…雨大…门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平直、干涩,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荒谬的希冀在我心中疯狂撕扯。外婆…真的回来了被河水冲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我颤抖着,几乎是挪动着僵硬的腿,一步步蹭到院门边。手放在冰冷的门栓上,却重如千斤。门外的雨声哗哗作响。
外婆…你…你从河里上来的我鼓起最后一丝勇气,隔着门板问。
门外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河…不冷…那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平得没有一丝波澜,…水…养人…
水养人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黑水河那浑浊腥臭、漂浮着死鱼烂藻的水,能养人!
就在这瞬间,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缝下方。
借着院子里昏暗的光线,我清晰地看到,在门板与门槛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正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渗进一小股浑浊的、带着暗黄色泽的粘稠液体!那液体散发着浓烈的、熟悉的腥甜腐败气味——和堂屋里纸新娘脚下渗出的东西一模一样!
啊——!一声无法抑制的尖叫冲破喉咙!我像是被滚烫的铁钳烫到,猛地向后弹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不是外婆!绝对不是!
门外的东西,似乎被我的尖叫惊动。那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停了。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湿漉漉的破布在地上拖行的沙…沙…声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屋外哗哗的雨幕中。
我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
那敲门的是谁渗进门缝的腐液又是什么外婆…外婆她到底变成了什么!
夜,在无边无际的暴雨声中,显得格外漫长和狰狞。我蜷缩在墙角,手里死死攥着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一把外婆用来剪布的旧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丝毫不能带来安全感。耳朵时刻捕捉着屋外的动静,任何一丝异响都让我如惊弓之鸟。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精神紧绷到几乎断裂的边缘,一阵极其压抑、却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巨大轰鸣声,从村子的东南方向传来!
轰隆隆——!!!
那声音沉闷,厚重,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在翻身!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如同千万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和哭喊声,隐隐约约穿透厚重的雨幕,从同一个方向传来!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是祠堂的方向!
村子中央那座供奉着祖先牌位、也是存放纸新娘等待沉河仪式完成的李家祠堂!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这么大的雨…河水暴涨…祠堂!祠堂就在黑水河边不远处!
难道…祠堂塌了!
那纸新娘…那个被雨水浸透、不断渗出腐液的纸新娘…它就在祠堂里!
外婆反复强调的、绝对不能沾水的禁忌…祠堂塌了…被水淹没…
完了…全完了…外婆嘶哑的警告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绝望。
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必须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巨大的恐惧之下,一种近乎自毁的好奇心在疯狂滋长。
我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拉开房门,一头冲进了屋外瓢泼的暴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浇透,视野一片模糊。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脸上,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祠堂的方向狂奔,泥浆溅满了裤腿。
越靠近祠堂,空气中那股浓烈的水腥气和甜腻的腐败气息就越发刺鼻!那隐隐约约的哭喊声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暴雨中哀嚎。
终于,我冲到了祠堂附近。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只见原本还算规整的李家祠堂,此刻靠近黑水河的一侧围墙已经彻底坍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浑浊的、裹挟着大量泥沙和枯枝败叶的洪水,正从那豁口处汹涌地灌入祠堂内部!祠堂里原本昏暗的烛光早已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哗哗的水声。
然而,真正让我魂飞魄散的,是祠堂外那片被洪水淹没的开阔地上,在暴雨和昏沉天光的映照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是全村的人!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他们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齐膝深的浑浊洪水中,每一个人都沉默着,如同泥塑木雕。
他们手中都举着一盏盏惨白色的灯笼!那灯笼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散发出幽幽的、如同鬼火般的惨白光芒,照亮了他们一张张在雨水冲刷下毫无表情的脸!那些脸,在摇曳的惨白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蜡黄和僵硬,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更恐怖的是,借着灯笼那幽暗的光,我清晰地看到——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的身体。他们身上单薄的衣物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而在那湿透的布料下,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颊、脖颈、手臂——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一块块灰白色的、带着纤维纹理的皮屑,正从他们的皮肤上剥落!如同被水泡烂的墙皮,一片片地卷曲、翘起,然后被雨水冲刷下来,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
那根本不是人的皮肤!
那是…纸!是浸透了水、开始溃烂剥落的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无法发出。我看到了人群最前方的王婶。她那张平时泼辣的脸,此刻在惨白灯笼光下,一边脸颊上的纸皮已经剥落了一大片,露出下面…下面竟然是同样粗糙、带着竹篾纹理的惨白内层!她的手腕上,那圈细麻线清晰可见,在雨水浸泡下发胀发黑。
整个村子的人…都是纸人!他们撑着惨白的灯笼,沉默地站在淹没祠堂的洪水中,看着洪水灌入祠堂…看着那个被麻绳捆缚的、同样在渗水的纸新娘…
祠堂内部一片漆黑,洪水还在不断涌入。那个纸新娘呢它在哪里它在洪水中会变成什么样
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和诡异的死寂中,祠堂内部那一片黑暗的、被洪水淹没的区域,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哗啦…哗啦…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浑浊的水中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湿透的厚纸板被强行撕裂的声音!
紧接着,在祠堂坍塌豁口处那浑浊的水面上,一个东西缓缓地、挣扎着从水里冒了出来!
是那个纸新娘!
它身上的粗粝麻绳已经被浑浊的洪水泡得发胀、发黑,有几处甚至已经断裂!那件原本鲜红、如今被水和污垢染成深褐色的纸嫁衣,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如同破布般挂在它惨白的、同样被水浸透而显得半透明的躯体上!
它的脸…那张惨白的纸脸,此刻更加恐怖!
纸皮被水泡得浮肿、变形,像是被水泡胀发白的尸体皮肤。浓墨画成的眼睛,墨色晕染开一大片,如同两个不断渗出黑水的溃烂窟窿!而它嘴角那抹朱砂描绘的弧度,此刻彻底溶解、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歪斜的、空洞的口,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但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它那只从浑浊的洪水里抬起、正试图抓住豁口边缘断壁的手!
那纸糊的手臂同样被水泡得浮肿变形,纸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同样粗糙的竹篾骨架。而在那剥落的纸皮下,在惨白的竹篾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渗出大量浑浊的、暗黄色的粘稠液体!那液体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腐败气味,滴落在洪水中,晕开一圈圈肮脏的油污!
然而,就在这只不断渗出腐液的、非人的手的手腕处,在湿透的纸皮下,赫然套着一个东西!
一个银镯子!
一个款式极其老旧、边缘有些发黑的…雕花银镯!
那镯子…那镯子我认得!那是我外婆戴了一辈子的银镯!是她当年出嫁时唯一的嫁妆!她从不离身!
嗡的一声!
我的大脑彻底炸开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合理,在这一刻如同万道惊雷,同时在我脑海中炸响!
外婆沉入了黑水河。
门外敲门的东西渗进了和纸新娘一样的腐液。
祠堂塌了,纸新娘被洪水浸泡。
全村人都是站在洪水里的纸人,皮肤在雨水冲刷下剥落…
而这个正在洪水中挣扎、渗出腐液的纸新娘手腕上,戴着我外婆的银镯!
一个冰冷到骨髓的、足以将人逼疯的真相碎片,带着血腥和腐臭的气息,狠狠地楔入了我的意识——
这个泡在洪水里的纸新娘…它体内渗出的…是外婆或者说…外婆的身体…已经成了维系这个纸人新娘的一部分就像…就像那黑水河的水,在养着全村这些诡异的纸人!
轰——咔!!!
一道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天地劈开的惨白闪电,如同巨大的利爪撕裂了整个漆黑的夜空!瞬间将祠堂废墟、浑浊的洪水、密密麻麻的撑伞纸人,以及那个在洪水中挣扎、戴着银镯、不断渗出腐液的纸新娘,映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人灵魂都震碎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
在这天地变色的强光和巨响中,祠堂豁口处浑浊的水面猛地一阵剧烈翻腾!
哗啦!!!
那个浑身纸皮剥落、不断渗出腐液的纸新娘,在雷电的强光下,猛地从水里抬起了头!
它脸上那被墨色晕染开的、如同溃烂窟窿的眼睛,在强光的刺激下,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
然后,那视线…那混合着浓墨、腐液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毒与贪婪的视线,穿透了狂暴的雨幕,穿透了祠堂的黑暗和洪水的阻隔,如同两道冰冷的毒箭,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它…看到我了!
巨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如同冰海倒灌,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与祠堂、与洪水、与那片惨白灯笼光完全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亡命狂奔!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脸颊,灌入口鼻,视线一片模糊。脚下的泥地湿滑如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随时会坠入深渊。身后,祠堂方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纸人洪水和那个渗出外婆银镯的纸新娘,仿佛化作了实质的恐怖,紧紧追摄着我的后背!
我不敢回头!一次也不敢!
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尖叫:逃!逃出这个村子!逃出这个所有活物(如果还能称之为活物的话)都在腐烂的噩梦!
凭借着残存的记忆和对生存的极度渴望,我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在暴雨和泥泞中疯狂地朝着村口的方向冲去。老槐树!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只要跑到那里,就能离开这条被诅咒的村路!
肺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腐腥气。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力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子流进衣领,带走仅存的热量,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近了!老槐树那扭曲的黑色枝干在雨幕中越来越清晰!
就在我几乎要扑到槐树下那被雨水泡软的泥地时——
脚下猛地一滑!
一片被暴雨冲刷得异常光滑的泥地!我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
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口鼻!视野一片漆黑!窒息感和浓重的土腥味、腐烂的草根味一同袭来!我手忙脚乱地在泥泞中挣扎,试图撑起身体。
就在这狼狈不堪的瞬间,我的手指在身下湿滑冰冷的淤泥里,猛地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坚硬、冰冷,带着一种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滑腻感…还有…一种熟悉的、环状的轮廓!
我的心脏骤停!
几乎是触电般缩回手,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顾不得满脸的污泥,惊恐地朝着刚才手按下去的地方看去。
浑浊的泥水里,被我扑倒时带出的一个小泥坑中,半掩半露着一截惨白的东西。
那是一只人手!
一只从淤泥深处伸出来的、属于女人的手!皮肤呈现出一种被水长期浸泡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淤泥。手腕处,套着一个边缘发黑、样式老旧的雕花银镯!
外婆的银镯!
这只惨白浮肿的手,五指微微蜷曲,以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要抓住什么的姿态,僵硬地指向天空,指向我扑倒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控诉,又像是在发出地狱般的邀请!
啊——!!!
积蓄到顶点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狂暴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