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海难飘来的人肉罐头 > 第一章

1943年山东大饥荒,我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孟倩冒险渡海闯关东。途中遭遇风暴翻船,在海上漂流时目睹了人吃人的惨剧。
后来,被日军捞起后,关进神秘罐头厂,发现这里正把中国老百姓制成肉罐头。劳工暴动时,她为救我腿部重伤,我背她逃往长白山。在朝鲜族村落,她含泪推开我:你走,别管我!
月光下我攥紧她留下的发簪,向更深的林海逃亡。身后传来追兵的狼狗狂吠,我握紧簪子:活下去,才能回来找她。
1
1943年的春天,山东莱阳的土地上,弥漫着一种比冬天更刺骨的寒冷。风刮过光秃秃的田埂,卷起的不是尘土,是灰白的、绝望的死寂。树,但凡人们够得着的,都只剩下嶙峋的骨干,树皮被剥得精光,露出惨白的木质,像一具具被啃噬干净的巨大骸骨,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村口那条曾经人来人往的土路,如今成了乞讨者的通道。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妇人,怀里抱着或牵着眼神空洞、肚子胀大的孩子,伸出的手干枯如柴,抖得厉害,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行行好……一口吃的……
饥饿,是这里唯一的王,无声地咀嚼着一切。
吴晓天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夹袄,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村外的土路上。脚下的泥土坚硬得像石头,没有一丝生机。他是三天前从长春那个新京回来的。那里的日子,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提心吊胆,却也还能混个半饱。可莱阳老家传来的消息,像冰冷的锥子,扎得他日夜难安。爹娘信上含糊其辞,只道艰难。但他知道,莱阳的艰难,就是活活饿死的代名词。
更重要的是孟倩。那个从小一起在村头老槐树下玩耍,一起挖野菜、一起挨饿的女孩。她的爹娘去年冬天就没了消息,怕是早已倒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信是孟倩托人辗转带出的,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晓天哥,饿,怕。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辞了码头那份勉强糊口的搬运活计,揣着省吃俭用攒下的一小袋高粱米和几块硬邦邦的豆饼,扒上南下的火车,又搭上气味混杂的牲口车,一路颠簸,回到了这片被饥饿彻底掏空了的故土。
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桩,像是被雷劈过,又像是被人硬生生烧毁。树皮早已不见踪影。吴晓天的心猛地一沉,脚步加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孟家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昏暗。
孟倩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干涩。
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听到声音,她猛地抬起头。
是孟倩,但吴晓天几乎认不出她。那张曾经带着红润的小脸,如今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紧紧包裹着骨头,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显得眼睛格外大,却空洞无神,像两口枯井。头发枯黄稀疏,沾着草屑和尘土。她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碎花棉袄空荡荡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晓天哥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随即涌起巨大的恐慌,你……你咋回来了快走!这里没吃的!一点都没有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虚弱得只是徒劳地晃了晃。
吴晓天几步冲到炕边,一把扶住她瘦削得硌手的肩膀。触手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气。他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贴身藏着的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被体温焐得微温的豆饼。
倩儿,别怕,哥回来了。他把豆饼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快,吃点东西。
孟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块黑乎乎、散发着粗粝香气的豆饼,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发出咕噜的吞咽声。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牙齿急切地啃咬着,发出咯吱咯吱的碎响,干裂的嘴唇瞬间被坚硬的饼渣划破,渗出血丝,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咀嚼、吞咽,身体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食物而剧烈地颤抖着。
吴晓天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别过头,不忍再看,目光扫过空荡荡、落满灰尘的屋子。角落里堆着一些灰白色的、磨成粉末的树皮渣滓。窗台上,放着半碗浑浊的水,水底沉着几根无法辨别的草根。
叔和婶……吴晓天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
孟倩啃咬的动作猛地顿住,身体僵直。半晌,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大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她看着吴晓天,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摇了摇头,然后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啃咬着手里的豆饼,仿佛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浮木,也是埋葬她所有亲人的最后一块墓碑。豆饼的碎屑混合着她嘴唇上的血沫,沾满了她的下巴。
吴晓天明白了。他闭上眼,一股沉重的悲凉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倩儿,他蹲下身,双手用力握住孟倩瘦骨嶙峋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山东待不下去了,一点活路都没有了。跟我走,去东北!
孟倩的动作再次停止,她茫然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对东北这个词的陌生:东……北日本人……
对,就是那个‘新京’,长春!吴晓天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那边虽然也是日本人的天下,但好歹……好歹听说还能找到活干,有口饭吃!总比在这里等死强!他急切地环顾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急迫,烟台有船!能去大连!到了大连,就有火车去长春!我在那边待过,知道怎么走!我们有路条!他指的是藏在贴身衣袋里、花了几乎全部积蓄弄来的两张盖着模糊印章的通行证,那是通向新京的渺茫希望。
船……孟倩的嘴唇哆嗦着,这个字眼对她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墙,看到了村口那些倒毙的饿殍,看到了剥光了皮的树干,看到了那些绝望乞讨的身影。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杂着对大海未知的恐惧,在她死寂的眼底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那微澜迅速扩大,最终变成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
她猛地抓住吴晓天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她死死地盯着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嘶哑却清晰:
走!
2
三天后的黄昏,烟台港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风带着咸腥的海水气息,猛烈地抽打着岸边的一切。低矮破败的码头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被狂风驱赶、绝望地寻求登岸的蝼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臭、海腥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气息——无数人因为饥饿和恐惧而发出的、压抑的喘息和低泣。
吴晓天紧紧攥着孟倩的手腕,她的手腕依旧细得惊人,但此刻却迸发出一种求生的力量。两人在人群中艰难地向前蠕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周围全是和他们一样的人: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惊恐,衣衫褴褛,背着小小的、干瘪的包袱。包袱里,或许只有几件破衣烂衫,或者一点磨成粉的观音土、树皮渣。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条停泊在不远处、在风浪中剧烈起伏摇摆的木壳机动船。
船不大,吃水线却压得极深,显然已经严重超载。船身黑黢黢的,油漆剥落,露出腐朽的木色。船尾吐着浓黑的烟柱,被海风吹得歪斜散乱,发出沉闷而吃力的突突声,像一头不堪重负、随时会倒毙的老牛。几个穿着污浊短褂的船工,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粗暴地吆喝着,推搡着涌上跳板的人群。
快点!磨蹭个屁!赶着投胎啊!
后面的别挤!再挤船翻了谁也别想活!
钱!通行证!拿出来!没钱的滚下去!
混乱中,吴晓天护着孟倩,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踏上了那条湿滑、狭窄、随着海浪剧烈晃动的跳板。脚下是浑浊翻滚的海水,撞击着码头石基,发出令人心悸的轰响。孟倩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死死闭着眼睛,一只手被吴晓天抓着,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自己胸前单薄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别怕!倩儿,抓紧我!吴晓天在她耳边大声喊,声音被风声、浪声和人群的喧嚣撕扯得破碎,看着脚下!别往下看!
好不容易挤过跳板,踏上甲板。甲板上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人挨着人,人贴着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汗味、体味、呕吐物的酸腐味混合着浓烈的海腥和劣质煤烟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吴晓天拼命用身体撑开一点小小的空间,把孟倩护在自己和冰冷的船舷之间。
呜——!
一声嘶哑凄厉的汽笛长鸣,穿透所有嘈杂。船身猛地一震,巨大的铁锚被缓缓绞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船,终于离开了摇摇晃晃的码头,开始向着风高浪急的海峡深处驶去。
船刚驶出港口不久,大海便立刻撕下了它平静的伪装。天色骤然阴沉如墨,狂风像无数只巨手,从四面八方凶狠地撕扯着这艘小小的木船。海浪不再是起伏,而是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墨绿色的巨大山峦,咆哮着,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地砸向船体。
哐当!轰隆——!
每一次巨浪拍击,船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倾斜、摇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拦腰折断。冰冷腥咸的海水像瀑布一样,从船头、船舷各处猛灌进来,劈头盖脸地浇在甲板上挤成一团的人群身上。
啊——!
娘啊——!
船要沉啦!
绝望的哭喊、尖叫、呕吐声瞬间爆发,又被狂风巨浪无情地吞噬、撕碎。甲板上乱成一锅粥。人们像被狂风扫过的麦秆,成片地摔倒、翻滚、碰撞。有人死死抱住船舷上的缆桩,有人蜷缩在湿透的包袱下瑟瑟发抖,更多的人则在剧烈的颠簸中失去了平衡,像破麻袋一样被抛来甩去。
吴晓天用尽全身力气,双脚死死蹬住甲板上一处凸起的木楞,双臂像铁箍一样紧紧抱住孟倩,将她整个身体都护在自己怀里。冰冷的海水不断泼进来,打得他睁不开眼,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抓紧我!倩儿!抓紧!他嘶吼着,声音淹没在风浪的咆哮里。
孟倩的脸紧贴着他湿透冰冷的胸膛,身体抖得厉害。她死死闭着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用尽全力抓住吴晓天背后的衣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恐惧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突然,船身一个超过四十五度的恐怖倾斜!甲板上堆积的杂物和几个没抓牢的人,瞬间像垃圾一样被甩向低矮的一侧船舷!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吴晓天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船体倾斜的瞬间被巨大的惯性抛出,她怀里的孩子脱手飞出,小小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瞬间就被翻涌的墨绿色浪涛吞噬!女人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也跟着一头栽进了那翻滚的死亡深渊!
这一幕像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吴晓天的眼底。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孟倩抱得更紧,紧得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因为风浪,而是因为人在绝境中的脆弱和渺小。
轰隆——!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一次,是船头!一个前所未有巨大的浪头,如同倒塌的山峰,狠狠砸在船首!
木头断裂的恐怖声响清晰地传来,盖过了风浪!整艘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按进了水里,船头猛地向下栽去!冰冷的海水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涌没了整个前甲板!
船裂了!进水了!船工撕心裂肺的吼声带着彻底的绝望,穿透了混乱。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船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晓天哥!孟倩终于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吴晓天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抱着孟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船体即将被巨浪彻底掀翻、海水汹涌灌入的瞬间,朝着侧面相对开阔的船舷方向猛扑过去!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他们彻底吞没!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分开。吴晓天呛了一大口又咸又苦的海水,肺部像要炸开。他在混乱翻腾的墨绿色混沌中拼命挣扎,试图寻找孟倩的身影。无数破碎的木板、杂物、还有挣扎的人体,在身边翻滚、碰撞。
就在他快要窒息绝望时,一只手在水中胡乱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是孟倩!她脸上满是惊恐,长发在水中散开,嘴里不断冒出气泡。
吴晓天反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拼命向上划动!求生的意志爆发,两人终于挣扎着冲破水面!
咳咳咳……两人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雨水和浪花无情地抽打在脸上。
他们浮上来的地方,离倾覆的船体已有十几米远。那艘曾经承载着数百人最后希望的船,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黑色棺材,船底朝天,正在快速下沉。船尾的螺旋桨还在徒劳地空转,搅起白色的泡沫。无数绝望的人头在船体周围沉浮、挣扎、尖叫,但很快就被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打下去,消失不见。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包袱、衣物,还有几具随波浮沉的尸体。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孟倩,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吴晓天的一条胳膊,身体抖得像筛糠,牙齿不停地打颤:晓天哥……船……船没了……我们……我们要死了……要死了……
冰冷的海水像无数根针,刺穿着吴晓天的皮肤,迅速带走体温。他同样恐惧,但看到孟倩濒临崩溃的样子,一股狠劲猛地冲上头顶。他反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声音在风浪中嘶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倩儿!看着我!听着!不能死!我们谁都不能死!他的眼睛因为充血和海水而通红,死死盯着她,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听见没有一起活!
这近乎咆哮的誓言,带着一种血淋淋的决绝,穿透了死亡的恐惧,狠狠砸进孟倩混乱的意识里。她看着吴晓天那双在绝望中燃烧的眼睛,身体虽然还在颤抖,但眼神中的涣散和空洞,似乎被这火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光。她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牙齿依旧打颤,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一……一起活!
就在这时,一块巨大的、被撞裂的船体舱板,随着波浪翻滚着漂到了他们附近。上面似乎还缠着一些断裂的绳索。
抓住它!吴晓天眼睛一亮,几乎是拖着孟倩,奋力划水,在下一个浪头打来之前,终于扑到了那块漂浮的木板旁。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先将几乎脱力的孟倩推上木板,自己再狼狈地爬了上去。
木板很大,足以勉强承载两人的重量,虽然吃水很深,但总算给了他们一个暂时脱离冰冷海水的依托。两人瘫在湿透的木板上,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环顾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翻滚咆哮的墨绿色怒涛。天空是铅灰色的铁幕,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海面上。沉船的地方,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碎片和漩涡。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海面,此刻显得异常空旷,只有远处零星几个黑点在挣扎,也很快被浪涛吞没。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
时间在冰冷、恐惧和无望的漂流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更久。风浪似乎小了一些,但雨还在下。寒冷像无数条毒蛇,从湿透的衣物钻进骨髓,啃噬着他们残存的热量。孟倩蜷缩在木板上,嘴唇发紫,脸色青白,身体不住地颤抖。
冷……晓天哥……好冷……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吴晓天也好不到哪去,四肢麻木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脱下自己那件早已湿透、沉重冰冷的破夹袄,拧了拧水,又披回身上,然后艰难地挪动身体,紧紧抱住孟倩,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一点微薄的暖意。
抱紧我……倩儿……别睡……千万别睡……他不断重复着,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断断续续。
就在他们被寒冷和绝望一点点拖向深渊时,一个嘶哑、带着非人狂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老天爷开眼啊!吃的!有吃的了!
吴晓天和孟倩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距离他们大约十几米的海面上,漂着一具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尸体穿着破烂的棉衣,脸朝下漂浮着。而发出喊声的,是另一个趴在半块船板上的男人。那男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此刻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他正奋力划水,朝着那具尸体扑去!
不……不要……孟倩惊恐地低喃,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吴晓天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寒意。他下意识地抱紧孟倩,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不让她去看那可怕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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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已经扑到了尸体旁边。他伸出枯柴般的手,用尽力气,将那具浮肿沉重的尸体翻了过来。一张被海水泡得惨白浮肿、五官扭曲变形的脸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下,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
那饿疯了的男人却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只有对食物的疯狂渴望。他张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朝着尸体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噗嗤……
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湿濡的撕扯声,伴随着那人满足又怪异的吞咽声,清晰地顺着风飘了过来。
呕……孟倩再也忍不住,趴在吴晓天怀里剧烈地干呕起来,虽然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涌上喉咙。
吴晓天胃里也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怀中颤抖的女孩,将她的脸更深地埋在自己胸前,用身体挡住那地狱般的景象。他的目光越过孟倩颤抖的肩头,死死盯着远方铅灰色的海平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滔天的罪孽和绝望都咬碎在齿间。
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不是为了像野兽一样啃食同类,而是为了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不肯熄灭的火星,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顽强地燃烧着。
3
冰冷、黑暗、无休止的摇晃。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在折磨着吴晓天和孟倩。两人蜷缩在湿滑的船板碎片上,像两片即将被冻僵的叶子,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痛苦徘徊。
孟倩的颤抖渐渐微弱下去,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呼吸也变得浅而急促。吴晓天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四肢麻木僵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冻伤的肺部,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只能更紧地抱着她,徒劳地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沙哑的安抚音节,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就在他感觉自己也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绝望彻底吞噬时,一阵与海浪声截然不同的、低沉而规律的突突声,穿透了浓重的海雾,隐隐约约地传来。
那声音起初很微弱,像是幻觉。吴晓天猛地抬起头,昏沉的大脑被这异响狠狠刺了一下。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灰蒙蒙的海雾深处,一个模糊的、比渔船庞大得多的轮廓,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缓缓驶来!船头劈开海浪,形成白色的水线。
船……船!吴晓天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嘶哑的吼叫,那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摇晃怀里的孟倩,倩儿!醒醒!有船!有船来了!我们有救了!
孟倩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那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充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她顺着吴晓天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瞳孔终于聚焦在那越来越清晰的船影上。
生的希望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船……真的有船……孟倩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但里面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吴晓天激动得浑身发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疲惫和麻木。他松开孟倩,挣扎着跪在湿滑的木板上,用尽肺里最后一点空气,朝着那艘船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呼喊起来:
救命——!救救我们——!
这里有人——!救命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显得异常微弱,瞬间被风声和海浪声吞没。但他不管不顾,只是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哀鸣。孟倩也挣扎着坐起来,用尽力气跟着呼喊,声音嘶哑破碎。
那艘船似乎听到了动静,或者只是航向恰好经过。它庞大的身影在浓雾中越来越清晰。那是一艘铁壳的拖网渔船,船身锈迹斑斑,船尾拖曳着巨大的渔网。船体中央竖着一根粗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黑烟。船头甲板上,几个穿着深蓝色、样式粗糙制服的人影在晃动。
突突突……
引擎声越来越响,船调整了方向,缓缓地朝着他们漂浮的位置靠近。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船体带起的波浪让他们身下的木板剧烈颠簸。吴晓天和孟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是获救的狂喜,又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巨大恐惧。这艘船……是哪里来的上面的人……
终于,渔船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一个绳梯从船舷上哗啦一声扔了下来,垂落在他们眼前的海水中。
上来!一个生硬、冰冷,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声音从高高的甲板上传来。
吴晓天抬头望去。船舷边站着几个男人,穿着深蓝色、类似工装但质地粗糙的制服,头上戴着同色的无檐帽。他们的面孔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但那种冷漠审视的目光,却像冰锥一样刺人。他们的帽子上,一个刺眼的、暗红色的圆形徽章——没有光芒线条,只是纯色的红圆——清晰地映入吴晓天的眼帘。
是日本人的船!或者说,是日伪控制下的船!那徽章是日本国旗的简化版,常见于伪满洲国的一些低级雇员或劳工组织。吴晓天在长春码头见过类似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海水更冷。刚刚升起的狂喜被兜头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巨大的不安。但此刻,还有选择吗
他回头看了一眼孟倩,她的眼中也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吴晓天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抓住湿漉漉的绳梯,对孟倩低吼:快!爬上去!别怕!跟着我!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两人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绳索,在船体摇晃中,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攀爬。每一次移动都耗尽力气,冰冷的海水顺着身体往下淌。
当他们终于狼狈不堪地翻过船舷,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铁质甲板上时,迎接他们的,是几双沾满鱼腥和油污的翻毛皮靴。
靴子的主人围了上来。是刚才那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的脸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粗糙而冷漠,眼神里没有任何获救者的喜悦,只有一种麻木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其中领头的一个,个子不高,但很壮实,脸上横着一道丑陋的疤痕,眼神尤其阴鸷。他低头看着地上像落汤鸡一样瑟瑟发抖的两人,用那生硬的腔调问道:
哪里人干什么的他说的是一种混杂着日语词汇的蹩脚汉语。
山……山东莱阳……吴晓天喘息着回答,努力想撑起身体,逃……逃荒……船翻了……
山东刀疤脸男人皱了皱眉头,和其他几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加浓重的轻蔑。他抬脚,用沾满污垢的靴子尖踢了踢吴晓天湿透的包袱,打开!
吴晓天挣扎着解开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破旧衣物,早已被海水浸透。刀疤脸男人用脚拨弄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值钱东西,嗤笑一声。
哼,又是山东来的饿死鬼。他不再看地上的东西,目光扫过吴晓天和孟倩惨白惊恐的脸,最后停留在孟倩那张虽然憔悴但依旧能看出几分清秀的脸上,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光。
把他们弄到舱里去!别在这儿碍事!刀疤脸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两只肮脏的老鼠。
立刻有两个同样穿着蓝制服、神情麻木的男人上前,粗暴地架起瘫软无力的吴晓天和孟倩,拖着他们走向船舱入口。那是一个位于甲板中部、向下延伸的、黑洞洞的方形舱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鱼腥、腐烂物、汗馊和排泄物恶臭的污浊热浪,从那个黑洞洞的舱口里汹涌而出,扑面而来!那气味浓烈得几乎形成实质,令人窒息作呕。
孟倩被这气味一冲,立刻剧烈地干呕起来。吴晓天也胃里翻腾,强忍着没吐出来。
他们被粗暴地推进舱口,顺着一个陡峭湿滑的铁梯跌跌撞撞地往下滚。下面一片昏暗,只有高处几个巴掌大的、布满污垢的舷窗透进一点微弱的光线。借着这点光,吴晓天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地狱般的底舱。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舱底积着深及脚踝、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混杂着鱼的内脏、鳞片、不知名的粘稠污物和排泄物。几十个和他们一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挤在这里。有的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麻木;有的在污水中徒劳地试图清理自己;更多的人则像一堆破烂的麻袋,横七竖八地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
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比海上的寒风更加冰冷刺骨。这里,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等待腐烂。
吴晓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紧紧抓住身边孟倩冰凉的手,两人在污水中踉跄着站稳,环顾这如同地狱的牢笼。没有食物,没有清水,只有这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绝望。
这……这是什么地方孟倩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
吴晓天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他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目光警惕地扫过那些麻木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面孔。刀疤脸男人最后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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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在无边无际的灰色海面上行驶了两天两夜。底舱里,时间仿佛凝固在污浊、饥饿和绝望的淤泥之中。没有食物,没有清水。只有偶尔从舱口扔下来的、几块硬得像石头、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鱼干碎渣,会引发一阵短暂的、野兽般的哄抢和厮打。吴晓天凭着年轻和一股狠劲,抢到过两次,每次都把大半塞给孟倩。那鱼干咸得发苦,又硬又腥,嚼在嘴里如同木屑,但至少能稍微缓解一点胃里灼烧般的饥饿感。
孟倩的状态越来越差。寒冷、惊吓、饥饿和这地狱般的环境,让她开始发起低烧。她蜷缩在相对干燥一点的角落,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晓天哥……水……她迷迷糊糊地呓语。
吴晓天心如刀绞。他舔着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目光在污浊的积水中逡巡。那水散发着恶臭,里面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杂质。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咬咬牙,撕下自己衣襟相对干净的一角,走到积水稍浅、看起来干净一点的地方——其实只是心理安慰——用布片蘸湿了,拧出几滴浑浊的水,小心翼翼地滴进孟倩干裂的嘴里。
就在孟倩的病情越来越令人担忧时,渔船终于靠岸了。沉闷的汽笛声响起,船体传来一阵震动和锚链下放的哗啦声。
起来!都起来!到地方了!下船!快!刀疤脸男人带着几个手下,粗暴地打开舱盖,刺眼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一丝污浊,却带来了更大的不安。他们挥舞着木棍,大声呵斥着,驱赶舱底如同牲畜般的人群。
吴晓天搀扶着虚弱的孟倩,随着人流,跌跌撞撞地爬上湿滑的铁梯,重新踏上冰冷的甲板。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他们单薄湿冷的衣物。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繁忙得令人窒息的码头。巨大的吊臂如同钢铁怪兽的臂膀,在灰色的天空下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铁轨纵横交错,停靠着望不到头的黑色货运车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铁锈和海腥混合的刺鼻气味。远处,是成片低矮、破败、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厂房,高耸的烟囱喷吐着滚滚黑烟,将天空染成污浊的铅灰色。无数穿着和渔船上那些人一样深蓝色、破旧制服的人影,像蚂蚁一样在巨大的机械和货物间麻木地移动。
码头边停靠着许多船只,挂着膏药旗的军舰、货轮、以及他们乘坐的这种拖网渔船。一队队荷枪实弹、穿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在码头上巡逻,刺刀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大连……吴晓天的心沉了下去。他们并没有被带到长春,而是来到了这个更加庞大、更加森严的日伪统治核心港口。
他们这一船人被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羔羊,被押下渔船,在冰冷的寒风中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几个穿着同样深蓝制服、但袖子上缠着白布条、像是监工头目的人拿着名册,开始用生硬的汉语点名。
张有福!
到……
李二狗!
……
点到吴晓天和孟倩时,刀疤脸男人走上前,对着那个拿着名册、一脸横肉的监工头目谄媚地笑着,用日语夹杂着汉语嘀咕了几句,还朝孟倩的方向努了努嘴。监工头目那双浑浊的小眼睛扫过孟倩苍白憔悴但难掩清秀的脸,又看了看吴晓天,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贪婪的神色。
嗯。监工头目在名册上划了两下,对刀疤脸男人点点头。
刀疤脸男人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和残忍的神情,对着吴晓天和孟倩,用他那生硬的腔调命令道:你!男的!跟他走!他指着一个旁边等候的监工,然后又指向孟倩,你!女的!跟我走!去罐头厂女工宿舍!
不!吴晓天猛地抬头,眼中爆出血丝,下意识地挡在孟倩身前,我们是一起的!不能分开!
八嘎!刀疤脸男人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的短木棍,狠狠抽在吴晓天的肩膀上!找死!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分开!这是规矩!
剧痛让吴晓天一个趔趄,但他立刻又挺直了身体,像一头发怒的幼兽,死死瞪着刀疤脸男人,嘶吼道:不行!要分开就连我一起打死!
孟倩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吴晓天的胳膊,身体抖得厉害。
妈的!给脸不要脸!刀疤脸男人眼中凶光毕露,抡起棍子就要再打。
等一下。那个一脸横肉的监工头目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目光在吴晓天倔强的脸上和孟倩惊恐的脸上来回扫视,最后停留在孟倩脸上,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子,想在一起行啊。
他指着远处那片冒着滚滚黑烟的、如同巨大怪兽匍匐着的厂房区:看到没那边的‘兴亚食品株式会社’,正缺人手。男女都收!只要肯卖力气,管饭!他特意加重了管饭两个字,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面黄肌瘦、听到饭字下意识吞咽口水的人们。
怎么样一起去罐头厂干活,就能在一起了。监工头目的笑容里充满了恶意的引诱,总比被送到矿坑里挖煤,或者被皇军拉去修要塞强吧那地方,啧啧……他故意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恐怖意味,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吴晓天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知道这是个陷阱,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引诱。但看着身边孟倩惊恐无助的眼神,想着分开后可能降临在她身上的可怕命运,再想到管饭这个如同魔咒般的词……饥饿的胃在灼烧,求生的本能和对孟倩的担忧撕扯着他。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那味道刺得他喉咙发痒。他抬起头,迎上监工头目那双浑浊而残忍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孟倩猛地抓紧了他的胳膊,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哈哈!识相!监工头目满意地大笑起来,脸上的横肉抖动着。他挥了挥手,带走!都带走!去‘兴亚’!
他们这一队人,连同其他几批同样被驱赶来的、神情麻木的劳工,被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凶神恶煞的监工押解着,离开了喧闹的码头区域,走向那片被巨大烟囱统治的、如同钢铁坟墓般的厂区。
兴亚食品株式会社的厂门高大而冰冷,铁门紧闭,上面缠绕着狰狞的铁丝网。门口有穿着土黄色军服、端着刺刀步枪的日本兵站岗,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门内的景象被高墙遮挡,只能看到几座巨大厂房的屋顶和高耸的烟囱。
他们被驱赶着,从一个狭窄的侧门进入厂区。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复合气味。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肉腥气是基调,混合着高温蒸汽的湿闷、消毒水的刺鼻、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肉类过度加热后产生的、甜腻到发馊的怪异焦糊味。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从各个厂房里传出,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掩盖了所有其他的声音,也像沉重的碾子,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厂区内道路纵横,穿着深蓝色劳工服的人影如同行尸走肉般匆匆走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麻木。穿着白色工装、戴着口罩的日本技工趾高气扬地穿行其间。监工们拿着皮鞭或木棍,目光凶狠地巡视着。
吴晓天和孟倩被粗暴地推搡进一个巨大的仓库。里面已经挤满了和他们一样刚被送来的人,空气污浊不堪。几个穿着白色工装、戴着口罩的日本人和几个华人监工站在前面。
都听着!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管事的日本人用生硬的汉语喊道,这里是‘兴亚食品株式会社’,大日本帝国重要的战略物资生产厂!你们能来这里干活,是皇军的恩赐!要服从管理,努力干活!偷懒的、逃跑的,死啦死啦地!
接着,一个华人监工开始分配工号牌和极其粗糙的蓝色劳工服。吴晓天和孟倩领到了两个小小的铁皮号码牌(吴晓天是丙-237,孟倩是丁-108)和两套散发着霉味、沾着不明污渍的破旧工服。
男的,去清洗分割车间!女的,去封装流水线!监工大声命令道。
吴晓天心头一紧,猛地看向孟倩。孟倩也惊恐地看着他。
我们……吴晓天刚想开口。
闭嘴!旁边的监工一棍子抽在他旁边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再啰嗦打断你的腿!快走!
几个凶悍的监工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男女分开驱赶。孟倩被推搡着走向另一个通道,她惊恐地回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晓天哥。
吴晓天目眦欲裂,却被身后的监工狠狠推了一把:看什么看!快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孟倩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昏暗、弥漫着蒸汽和怪味的通道深处。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瞬间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肉里,鲜血混着冷汗渗了出来。他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血腥、消毒水和焦糊味的污浊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活下去。找到她。带她出去。这个信念,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炬,支撑着他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跟着人流,走向那个被称为清洗分割车间的地方。
5
巨大的、如同怪兽腹腔般的车间。惨白的灯光从高高的顶棚投射下来,无法驱散角落的浓重阴影,反而让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冰冷、非现实的氛围中。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腥气——新鲜血液的甜腥、生肉的膻气、内脏的恶臭、还有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混合体。这气味粘稠得仿佛有了实体,附着在皮肤上,钻进鼻腔,直冲脑髓。
吴晓天被分配的工作,是在一条巨大的、缓慢移动的金属传送带旁边。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送着刚从预处理环节下来的东西:大块大块的、带着脂肪和暗红色肌肉纹理的肉。那些肉的形状、颜色、纹理……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它们不像常见的猪牛羊肉,颜色更深沉,肌理更粗粝,有时还能看到一些难以分辨的、似乎是筋膜或细小血管的残留物。肉块上覆盖着一层粘稠的、半透明的冰水混合物,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
他的工作,就是用一把沉重、锋利、刀刃带着细微弧度的剔骨尖刀,飞快地将这些肉块上残留的筋膜、碎骨、淤血块以及任何看起来不干净的东西剔除掉。动作必须快、准、狠,不能有丝毫停顿,因为传送带不会等人,监工冰冷的目光和随时可能落下的棍棒更不会等人。
监工就在传送带两侧来回巡视,脚步沉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劳工的手。稍有迟疑,或者剔得不够干净,一声粗暴的呵斥和棍棒敲击金属的刺耳声响便会立刻降临。
丙-237!眼睛瞎了这块淤血没看见废物!沾着血污的棍子狠狠敲在吴晓天面前的金属台面上,震得他手一麻,差点握不住刀。
他咬着牙,不敢有丝毫分心,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那块不断移动的、散发着怪异腥气的肉块上。锋利的刀尖划过冰冷的肉质,发出细微的嘶啦声。汗水混着车间里弥漫的油腻水汽,从他额头不断滚落,流进眼睛,带来刺痛。
就在这时,刀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手腕一翻,想将那东西剔掉。然而,当刀尖挑开一小块覆盖的脂肪和碎肉时,露出的东西让他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是一小块骨头碎片。但这碎片……不是常见的管状骨或片状骨。它很小,形状奇特,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状突起……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块骨头的颜色和质地,透着一股……一种他只在一种地方见过的感觉——人的牙齿!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他猛地抬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监工刚刚走过,没有注意他。旁边的几个劳工都低着头,麻木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处理一堆毫无生气的材料。
是错觉是太累了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用颤抖的手,飞快地用刀尖将那小块可疑的骨头碎片连同周围一大块肉都猛地剜掉,扔进脚下那个装废弃物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大塑料桶里。塑料桶里已经堆满了各种剔除下来的筋膜、碎骨、淤血块和一些无法辨认的、颜色怪异的组织。那桶散发出的气味,比传送带上的生肉更加令人作呕。
心,却再也无法平静。那个恐怖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一旦钻出来,就在脑海里疯狂滋长。
中午短暂的、如同施舍般的休息时间到了。巨大的轰鸣声短暂停歇,只剩下蒸汽管道发出的嘶嘶声。劳工们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冰冷油腻的地上,或者靠着冰冷的机器喘息。每个人分到一块黑乎乎的、掺杂着大量粗粝麸皮、甚至能硌牙的杂合面饼子,还有一小碗飘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清汤。
吴晓天拿着自己那份食物,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找了个靠近巨大排气扇的角落坐下,冰冷的铁壁透过薄薄的工服传来寒意。他强迫自己小口啃着那硬得像砖头的饼子,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疲惫麻木的人群。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倚靠在铁桶上的老劳工身上。那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麻木。他正慢条斯理地、仿佛品尝珍馐般,一点点地撕着那粗糙的饼子,就着浑浊的菜汤咽下去。
吴晓天犹豫了一下,挪了过去,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道:老哥……问个事。
老劳工眼皮都没抬,依旧专注地对付着手里的饼子,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那传送带上的肉……吴晓天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啥肉看着……不像平常的……
老劳工撕饼子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咀嚼的速度放慢了一点点。过了好几秒,就在吴晓天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响了起来,几乎被排气扇的噪音淹没:
肉……就是肉……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罐头……能装进去的……都是肉……
这含糊其辞、充满暗示的回答,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吴晓天的心上!不是否认,而是默认!他那可怕的猜测,被这老劳工用最隐晦、最残酷的方式证实了!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半块饼子,粗糙的麸皮深深扎进他的掌心。
他猛地想起孟倩!她被分去了封装车间!那地方……他不敢想象她每天接触的是什么!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一切。
老哥!吴晓天急切地追问,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变调,封装车间!女工那边……她们……
老劳工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仿佛早已看尽了世间最深的绝望。他定定地看着吴晓天因为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他没有回答吴晓天的问题,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将手里最后一点饼子碎屑,小心翼翼地全部倒进嘴里。
然后,他伸出枯瘦、沾满油污的手,指了指吴晓天身后那个巨大的、装满了剔下来的废弃物的黑色塑料桶。桶口敞开着,散发出浓烈的腥臭。
后头……老劳工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更低了,几乎只剩气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装过……更可怕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最后一点表达欲。他不再看吴晓天,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佝偻着缩成一团,像一尊凝固在绝望中的石像。
更可怕的东西……吴晓天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黑桶,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强行咽下的那点饼子混合着酸水直冲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必须找到孟倩!必须确认她的安全!这个念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他猛地站起身,不顾监工巡视的目光,朝着通往女工封装车间的通道方向张望。巨大的铁门紧闭着,只有门上一个小小的、蒙着厚厚油污的玻璃窗,透出里面模糊晃动的光影和隐约传来的另一种节奏的机器轰鸣。
6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罐头厂巨大的阴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只有高墙上的探照灯像巨大的独眼,冰冷地扫视着空旷的厂区。监工们缩在温暖的哨所里喝酒打牌,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突然!
哐当——!
一声巨响从清洗分割车间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随即,压抑已久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和混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跟他们拼了——!
砸了这吃人的地方!
跑啊——!
暴动!如同在绝望的干柴堆上投入了火星,瞬间燎原!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原本死气沉沉的厂区瞬间沸腾!被压迫到极限的劳工们,眼中燃烧着绝望的疯狂,抄起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沉重的扳手、锋利的剔骨刀、滚烫的蒸汽管、甚至只是地上的石块——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最近的监工和日本守卫!
呯!呯!零星的枪声响起,在混乱的嘶吼中显得格外刺耳。
吴晓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机会!唯一的逃生机会!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藏身的巨大废弃铁桶后面窜出,没有冲向暴动的中心,而是凭着几天来暗中记下的路线,朝着封装车间的方向发足狂奔!
倩儿!孟倩!他一边跑,一边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在混乱的喧嚣中显得异常微弱。
封装车间巨大的铁门敞开着,里面同样一片混乱。女工们惊恐地尖叫着,四处奔逃。流水线被打翻,冰冷的金属罐头滚落一地。几个监工正挥舞着棍棒,试图镇压几个同样拿起工具反抗的女工。
孟倩!丁-108!吴晓天冲进车间,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血腥味、蒸汽味和罐头里散发出的那种甜腻肉香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晓天哥——!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从车间角落传来!
是孟倩!她正被一个面目狰狞的监工拉扯着头发,往一个堆放原料的小仓库里拖拽!那监工脸上带着淫邪的狞笑,正是码头上那个刀疤脸!孟倩拼命挣扎着,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
畜生!吴晓天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顺手抄起地上一根断裂的、沉重的金属水管,如同疯虎般冲了过去!
放开她!他怒吼着,抡起水管,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刀疤脸监工的后脑狠狠砸去!
砰!一声闷响!
刀疤脸监工猝不及防,被砸得一个趔趄,松开了抓住孟倩头发的手。他捂着后脑,踉跄着转过身,看到是吴晓天,眼中爆发出凶残的怒火:妈的!是你这个小杂种!找死!
他咆哮着,抽出腰间的短刀,恶狠狠地朝吴晓天扑来!
吴晓天毫不畏惧,挥着水管格挡。金属碰撞,火星四溅!两人在狭窄的角落里凶狠地搏斗起来。吴晓天年轻力壮,带着拼命的狠劲;刀疤脸则经验老辣,出手狠毒。一时间难分高下。
倩儿!快跑!往东边小门跑!吴晓天一边格挡着对方凶狠的劈刺,一边朝吓呆了的孟倩嘶吼。
就在这时!车间入口处传来一声爆喝:八嘎!住手!一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发现了这里的打斗,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就冲了过来!冰冷的刀锋在灯光下闪着致命的寒光!
刀疤脸监工看到日本兵,脸上露出狰狞的喜色:太君!抓……
他话还没说完!情急之下,孟倩看到了旁边地上一个被打翻的、盛满滚烫消毒液的铁桶!那液体还冒着白烟!求生的本能和对吴晓天的担忧瞬间压倒了恐惧!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铁桶朝着那个冲过来的日本兵狠狠推了过去!
哗啦——!
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消毒液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大部分泼在了那个日本兵的下半身!
啊——!日本兵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虾,瞬间扔掉步枪,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大腿和裆部,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滚烫的液体烧灼皮肉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
刀疤脸监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地上翻滚哀嚎的日本兵,又惊又怒!
就是这致命的瞬间!
吴晓天眼中寒光一闪!他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不再理会刀疤脸,猛地一个矮身,避开对方下意识挥来的刀锋,然后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孟倩!
走!
他一把抓住孟倩冰凉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冲向车间侧面那个堆满废弃包装箱、通往外面小巷的狭窄小门!
站住!刀疤脸监工反应过来,怒吼着追来,同时吹响了刺耳的警哨!
哔——!哔哔——!
尖锐急促的哨音撕裂了混乱的喧嚣!远处,更多的日本兵和监工的脚步声、呵斥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探照灯的光柱也猛地扫向了这个方向!
两人冲出了小门,跌入外面冰冷黑暗、堆满垃圾的小巷。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刺骨的杀机!身后,是刀疤脸监工疯狂的叫骂和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
快!这边!吴晓天拉着孟倩,凭着对厂区外围模糊的记忆,朝着远离主路、通往城市边缘荒野的方向亡命狂奔!
孟倩跑得踉踉跄跄,刚才的爆发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
我……我跑不动了……她喘息着,声音带着哭腔。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吴晓天嘶吼着,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往前冲。
就在这时!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夜空!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几乎是贴着吴晓天的头皮飞过,狠狠打在旁边腐朽的木栅栏上,碎屑飞溅!
他们在那边!开枪!后面传来日本兵生硬的吼叫和监工狂喜的呼喊。
更多的脚步声、狼狗凶猛的吠叫声(汪汪汪!嗷呜——!)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两人亡命奔逃,穿过一片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越过结着薄冰的臭水沟,冲进了城市边缘一片荒芜的、布满乱石和枯草的野地。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突然!被吴晓天半拖着的孟倩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
倩儿!吴晓天大惊,连忙抱住她。
孟倩的左小腿裤管被荆棘划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在目!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染红了裤管和冰冷的土地!显然是刚才在黑暗中奔跑,被尖锐的石头或断裂的钢筋划伤的!
剧痛让她浑身颤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痛呼出声。
我……我的腿……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中充满了绝望。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狼狗的狂吠声、还有日本兵叽里呱啦的呼喝声,已经清晰可闻!手电筒的光柱在荒地上乱晃,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一两百米!
上来!我背你!吴晓天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蹲下身,抓住孟倩的手臂就往自己背上拽!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不!孟倩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他!这一下力量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吴晓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惊愕地回头。
月光下,孟倩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惨烈的决绝。她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腿,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咬得死死的,渗出血丝。她看着吴晓天,那双曾经充满恐惧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火焰。
你走!快走!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她生命最后的力气,别管我!带着我……谁都跑不掉!都得死!她猛地指向身后越来越近的光柱和嘈杂声,走啊——!
不!要死一起死!吴晓天红着眼睛扑上来,想要再次背起她。
啪!孟倩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拍在吴晓天伸过来的手臂上!清脆的响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破碎:
吴晓天!你混蛋!你答应过我什么要活一起活!不是一起死!她死死盯着他,那眼神像刀子一样扎进吴晓天心里,你活着!才能想办法!才能……才能回来找我!走——!
最后那个走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血沫,也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和绝望的爱意。
手电筒的光柱已经扫到了他们藏身的乱石堆!狼狗的狂吠声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日本兵拉动枪栓的咔嚓声!
汪汪!嗷呜——!恶犬的咆哮如同催命符。
时间凝固了。生与死的天平在瞬间倾斜。
吴晓天看着孟倩那双在月光下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看着她腿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听着身后死神迫近的脚步声……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混着泥土渗出。
活下去!回来找她!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混乱的脑海。
他深深地、最后看了孟倩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爆发出所有的力量和速度,朝着前方更加浓密、更加黑暗的山林方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身影瞬间没入无边的黑暗。
站住!开枪!身后传来日本兵气急败坏的吼叫和监工尖利的催促!
砰!砰!砰!杂乱的枪声在吴晓天身后响起!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打在他周围的泥土和石头上,溅起一片片碎屑!
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前狂奔,将速度提升到极限!肺部像风箱一样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裂喉咙。
突然,他感觉头顶一凉!一股热流顺着额角流下!是子弹擦过的灼痛!但他根本顾不上!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乱石和枯草间跳跃、冲刺!
就在他即将冲入前方那片如同巨兽般耸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莽莽山林时,身后追击的喧嚣声似乎被拉开了距离。他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回头瞥了一眼——
月光如冰冷的银霜,洒在荒凉的野地上。
孟倩倒下的地方,几个模糊的、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围在那里。一只凶猛的狼狗正对着她的方向狂吠。一个身影粗暴地弯腰,似乎要将她从地上拖拽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
他看到孟倩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冰冷的月光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了起来,朝着他逃亡的方向,用力地、无声地挥了一下!
那是一个告别的手势。
也是一个无声的催促:走!
吴晓天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撕碎。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合着额角流下的冰冷鲜血。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硬生生将喉头的哽咽和几乎冲破胸膛的嘶吼压了回去。
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一幕。脚下发力,速度更快,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归林的倦鸟,一头扎进了长白山冰冷、黑暗、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原!
寒风在林间尖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身后,追兵的叫骂声、狼狗的狂吠声、零星的枪声,都被茂密的林木和呼啸的风声迅速隔绝、拉远,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彻底消失。
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踉跄着靠在一棵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松树下,冰冷的树干透过单薄的衣服传来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额角的伤口被寒风一吹,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额角的血,却猛地摸到了一个硬物。
是那根簪子!
孟倩的发簪!粗糙的木料,磨得光滑的簪头。不知何时,在他背着她狂奔时,或者是她最后推开他时,这根簪子,从她散乱的发髻中滑落,挂在了他破旧的衣襟上!
他紧紧攥着那根还残留着一丝微弱体温的木簪。簪子冰凉,带着山林的气息,也带着她的气息。粗糙的木纹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的痛感。
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厚厚的积雪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寂静的林海中,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像无数亡魂在低泣。
他背靠着冰冷的树干,缓缓滑坐到冰冷的雪地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那根冰冷的木簪紧贴着他的脸颊。
掌心传来温热的湿意。那不是额角的血。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在无人的、冰冷的、象征着暂时安全的深林里,汹涌而出。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抽动。泪水混着额角的血水,滴落在身下冰冷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色的、迅速凝结的冰花。
哭,不是为了软弱。是为了那被生生撕裂的痛楚,为了那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为了那个在月光下无声挥手的女孩,为了那句用生命喊出的要活一起活!
不知过了多久,抽泣终于平息。他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泪水洗过,褪去了所有的迷茫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火焰。
活下去!
他用力地、狠狠地在冰冷的雪地上蹭掉脸上的泪和血。然后,将手中那根粗糙的木簪,用一根从内衣撕下的布条,紧紧地、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内侧。粗糙的木簪紧贴着跳动的脉搏,像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无声的誓言。
他扶着冰冷的树干,挣扎着站了起来。腿脚因为寒冷和疲惫而麻木僵硬,但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
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黑色枝桠,望向长白山更深、更冷、更黑暗的腹地。那里,只有连绵不绝的雪峰,像巨兽的獠牙,沉默地指向墨蓝色的、寒星闪烁的夜空。
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再次出现。前方,是未知的、更加严酷的生存挑战。
但他必须走下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腕上那根紧贴脉搏的木簪,感受着那粗糙而真实的触感。然后,他紧了紧身上那件早已被荆棘划破、被汗水血水浸透的破衣,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肺腑的空气,迈开脚步,朝着那莽莽雪原的深处,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独的、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着,通向无边的黑暗与寒冷。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却又像一把出鞘的、指向未知命运的利刃。手腕上的木簪,在清冷的月色下,随着他的步伐,反射着微弱而执拗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