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九皇子为救我,和我一起被困山中一天一夜。
为保我的清白,他奉旨娶了我。
后来他登基为帝,我也成了皇后。
他冷心冷情,后宫除我之外,再无其他妃嫔。
人人都传他对我钟情太深,只有我知道,他只是眼见自己倾慕多年的御史千金嫁与他人,心死而已。
即便如此,他对我却也不薄。
可他越是如此,我心内越是不安,竟是忧思成疾。
临死前,我抓着他的手叹息道:
对不住……若再来一世,我不会再嫁给你。
再一睁眼,我回到了当日和他一起被困的山洞。
为免重蹈覆辙,我拼了命想往外爬。
他却掣住了我,神情莫名地道:
急什么和我待这片刻功夫,都让你如此难受
1
夜色空旷。
露水顺着蜿蜒的岩壁落入寒潭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我裹着玄色暗纹的大披风,哆哆嗦嗦歪在山洞角落里。
不远处,九皇子萧玄脱了上衣,袒露着线条分明的上身,正坐在火堆前烤鱼。
我坐在那里懵了许久,才逐渐消化了我重生这件事。
心里既是惊诧,又有些可惜。
我重生的时机真不凑巧,要是再早一点,我就能避免和九皇子一起被困在这山洞里。
虽说上一世我们在山洞里,也就是各占一地,吃吃鱼,烤烤火,并没有半点逾矩行为。
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出去终归是不清白。
为保我们国公府的名声,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给我和九皇子赐了婚。
圣意难违,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九皇子一直爱慕裴御史家的千金,我竟成了那打鸳鸯的棍棒。
上一世,我一直为此自责愧疚不已。
要不是因为我在春猎场上贪玩任性,一个人深入山林与众人走散,九皇子也不会为了救我,和我一同落入这无人山洞中,最后不得不为了我的名声,牺牲自己的婚事。
我因此日夜不安,忧思过重,十八岁就卧床病逝——
不行,这一世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了!
我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找了个最为平缓的岩壁,开始尝试往上攀爬。
然而爬了半天都没什么进展,急得我满头大汗。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背后忽然传来凉飕飕的一句:
你在干什么
2
我背后一紧。
收回蜘蛛一样攀爬的四肢,有点尴尬地回过头去。
啊,是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总得想想办法嘛。
他看了一眼这十几丈高,几乎垂直地面的峭壁,又看了一眼瘦得跟鸡崽似的我,嗤笑了一声。
我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自量力,有些羞愤地红了脸。
笑笑笑,等出去了皇上赐婚,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我恨恨地瞪他一眼,却没敢骂出声。
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伸出双手去烤火。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像是不愿意正对着我。
我心里便生出几分憋闷来。
虽说他对我没有男女情义,可我们也算是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他不至于这么不待见我吧——
手里突然被人塞了一条烤鱼,他淡淡道:
吃完了就去睡,我守着。来人了我喊你。
好吧,其实他人也不错。
我拿起烤鱼往嘴里送,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这山洞底下好冷啊。
身上的衣服又因为摔进水潭里湿透了,尽管裹着他的披风,还是觉得冷,刺骨的冷。
我越抖越厉害,他终于发现不对了。
皱着眉头问我:陆宜,你冷
我点头,却没发现自己额头上的汗刷刷地流。
不对啊……
我晕乎乎地想,上一世明明没觉得这么不舒服。
难道是我刚才爬山洞的时候出了汗,又扑了冷风的缘故
没、没事。我打着哆嗦放下了手里的鱼,将斗篷裹得更紧,准备去一旁的杂草丛里窝一会儿。
反正天一亮,宫里的人就会找到我们,应该死不了。
腾云驾雾似地走了几步,忽然浑身一轻。
天旋地转地,我被萧玄又抱回了火堆前。
他将我半抱在怀里,解去我身上的斗篷。
然后又开始解我的衣裳。
我晕乎乎地靠了一会,终于觉出不对,忙按住了他的手。
你干嘛
他推开我的手,将我外衣脱下来,语调平缓地道:穿着这身湿衣服,我看你连明天早上都活不到。
放心,我还不至于龌龊到在这种时候碰你。
我倒不是怕这个。
可上辈子我们清清白白的,出去了尚且说不清楚。
眼下这样子,岂不是比上一世更糟了
不行、不行。你听我说,你我的名声不能毁在这里。你有武功,这地方我出不去,你未必出不去。
若是我们真的在这里过一夜,皇上一定会让我们成亲的。绝、绝不能如此!
他解衣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但很快又继续。
让金尊玉贵的国公府独女,嫁我一个落魄无宠的皇子,的确是委屈你了。
我眼皮一跳。
想摇头却没力气。
不、不……
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抓住我推拒的手,语气有些发狠:
你难道宁愿病死在这里
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他说话了。
只觉得他胸口坚硬炽热的肌肤贴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热得甚至发烫。
少顷,我身上便被一件烘烤干燥的里衣裹得严严实实。
他将我平放在地上,手脚麻利地将我的裙子也一并脱下,用他的外衣替我裹住了双腿。
边上有篝火烘烤着,令人不适的湿寒终于褪去。
还真别说,萧玄人还挺好咧。
我在昏过去前迷迷糊糊想道。
3
再睁眼时,看见的是我闺房中杏花黄的薄帐。
鼻尖飘过一阵阵春日里的甜花香味。
窗户微微开着,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这可如何是好
夫人莫急,总会有办法的。等小姐醒了,咱们再慢慢跟她说。
我心里突突跳了两下。
坏了!
我忙翻身下床,鞋都来不及穿便跑了出去。
我娘一看我这样子吓了一跳,快步过来扶我。
你这孩子,身子还没好呢,这是干什么呀
娘,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得厉害,出事了是吗我和九皇子……皇上还没下旨吧
只要没下旨就还有转机。这一次我就算绞了头发上山当姑子,也不能再嫁给他了!
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可上一世因为一时贪玩,连累了救命恩人萧玄的婚事。
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这辈子哪怕豁出我自己,我也不能再害他。
我娘却把手放上了我的额头: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谁让你嫁给九皇子了
我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和九皇子孤男寡女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夜,除了和他成亲,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哟,这话可不能胡说!我娘忙捂住了我的嘴,
你这孩子烧糊涂了吧九皇子是帮着一起找你了,但是跟其他宫人一起找到的你,何来孤男寡女一说
我脑子里铮地一声。
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出现了幻觉。
娘说,萧玄从未和我孤男寡女在山中待过
4
我一开始以为我听错了。
后来又开始怀疑我上辈子的记忆出了问题。
最后才慢慢想明白。
大约,是我在山洞里的话提醒了萧玄。
他当然不想娶我,所以对找到我们的宫人做了封口,对外改变了说法。
这事掰过来了,是件好事。
可不知为什么,我躺在榻上,却忽然觉得心头有些空。
这辈子他不用为了我们国公府的名声,奉旨娶我,那么应该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迎娶裴御史的千金吧。
心里闷闷的,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这日正闷在屋里看书,宫里十公主身边的婢女过来传话,说十公主身子不适,让我进宫陪伴。
我微微蹙眉,这丫头一向身体矫健,还能有不适的时候
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带着母亲准备的滋补药食往宫里过去。
结果刚到宫门口,她已经撸着袖子等在那里。
哎呀,真是磨蹭,晚了就看不见了!
她急急地过来拉我。
什么意思你到底病了没病
病什么病啊,天王老子病了我也病不了!
她脚下生风,竟是带我去了宫里新搭的演武台。
太子这段时日崇尚武力,宫里请进来不少龙精虎猛的武士。
刚一进场,扑面而来的一股阳刚之风,人人只穿一条束脚大裤,满眼皆是古铜色的精壮上身。
身后的小丫鬟们没见过世面,一个个吓得捂着眼睛乱叫。
十公主却是豪迈地大掌一挥:
挑吧,我跟太子打过招呼了,你喜欢谁就挑走,带回府里当贴身护卫多好!
场上本就有十几个人在比武,听说公主要选人,一个个比得更卖力,恨不得把满身的汗都洒我们脸上。
我长长地呃了一声,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十公主哟了一声,看向门口道:
九哥来了。
我眉心一跳,下意识地有种心虚的感觉。
忙把目光从那些精壮武士的身上移开。
殿下。我朝他轻轻福身,算是见礼。
他脸色却有些冷淡,目光从场上比武的武士身上一一略过,最后落在我脸上。
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身子还没好,倒有力气来看这些
好看吗
我:……还、还行吧。
十公主一向仗义执言,看不惯他嘲讽我,一把将他推开:
你管我们干什么,还是管你的裴姑娘去吧,她今儿一早也刚来看过呢。
听见裴姑娘三个字,我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裴姑娘,裴御史的女儿。
萧玄上辈子心心念念的人。
是,上辈子是我棒打鸳鸯害得他们不能在一起了。
现在我也还清了。
以后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我气恼地转过身,随手朝台上生得最俊俏的那个一指:
我就要他了!
空气凝滞了一瞬。
被我挑中的精壮男子最先反应过来,跳下台冲我笑着抱拳:
多谢小姐赏识!我必定竭尽全力护卫小姐安全!
萧玄没看我,只把目光落在十公主身上:
胡闹什么放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在身边,能护卫什么安全
精壮男子一脸冤枉地道:
九皇子,我们都是清白人家出身,怎么是来历不明呢
又转过头来笑着看我:这位小姐,做护卫我是专业的,月银只要五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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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好看,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在日头底下透着明亮的光。
还没端详清楚他的长相,一道颀长的身形拦在我前面,彻底遮挡住我的视线。
萧玄背对着我,声音冰冷:我给你十两,去我府上当值。
说罢头也不回地带着那男子离开了。
十公主大为惊骇:早上裴姑娘也说喜欢这个护卫来着,九哥这是明目张胆替裴姑娘抢人啊!
我:……
晦气。
真是晦气。
5
春日里,各家各府的邀约再多不过。
母亲盯着丫鬟们给我梳妆打扮,换上新衣,又亲自上前将每一丝头发都扶工整,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我当然明白,春日里的宴会,说白了,就是闺阁里的千金出来和儿郎们相看的时刻。
这一世我和九皇子没有被赐婚,母亲自然要给我张罗其他人选。
到了春猎场上,刚一坐下,禄国公夫人就笑着过来了,身后跟着她家三公子齐正安。
齐正安比我大三岁,人生得高大,足足高出我一个头。
一张脸尚未脱去稚气,却总是严肃地板着,令人见了总会心生惭愧,好像自己欠了他不少钱似的。
我站起来见礼。
林夫人,齐公子。
齐正安那张严肃的脸忽地红了红,向我回了一礼。
禄国公夫人林氏的一双眼睛在我们之间看来看去,忽然笑道:
正安,你不是说有东西带给你宜儿妹妹吗你带着妹妹去吧。
我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也正含笑点头。
我心里蓦然一沉。
看来母亲和林夫人早就说好,今日让我们互相相看了。
我往场上四处看了一眼,并没有寻见九皇子萧玄的身影。
一股莫名的失望在心里无止境地蔓延开来。
看来这一世,我和他真的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6
萧玄今日来得晚了一些。
一进场,便不自觉地搜寻陆宜的身影。
却看见她正站在凉亭下,和身边一个年轻男子说笑。
齐正安
萧玄双眉猛地一蹙。
陆家已经定了齐家
这么快
心中陡然升起的焦躁感比头顶的烈日更灼人。
他拉过陆家的小厮,冷声问:
陆渊呢
大少爷大少爷进林子了。
萧玄没有迟疑,上马就往林子里进去。
很快找到了正在逐鹿的陈国公世子陆渊。
他搭箭上弓,直接射死了陆渊瞄准的花鹿。
陆渊拧着眉头瞪过来,见是他,忙下马行礼。
萧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少来这套。我听说你妹妹已经定了齐家
陆宜定了齐家
陆渊茫然地皱眉:没有啊,我怎么没听说。
萧玄神色不悦:你能听说什么自己妹妹的婚事,你也不知道关心两句。
陆渊愈发不解了,憨然地摸了摸后脑勺:
殿下怎么忽然关心起我妹妹的婚事了殿下是觉得齐家不好
萧玄没说话。
胯下的骏马踢踢踏踏来回走动,显得他神色愈发不耐。
静了一会,他才突然开口:
你觉得我怎么样
陆渊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看上去还算镇定。
脑子里却已经响过数道平地惊雷。
他扶着额头缓了好一会,才缓缓抬头问道,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装什么傻萧玄拧眉。
我问你,我比之齐正安,谁更配得上陆宜
陆渊脑中风暴一般一阵阵闪过陆宜和萧玄所有来往的记忆。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
不对,是萧玄什么时候对陆宜……
他此刻思绪复杂,齐正安怎么样他暂且想不到,只是如今太子蛮憨,近两年轻信小人犯下数桩大错。
朝中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已有废太子之心。
而九皇子萧玄虽然出身不好,但在几位皇子中实在拔尖,这两年不论是黄河救灾还是赋税改革,他都立下大功。
太子一旦被废,他很可能就是下一任储君,下一任帝王。
这样的人,后院不会空虚。
陆宜心性单纯,绝不是能在那种复杂环境中可以生存的人。
殿下,宜儿她从小被我爹娘宠坏了,只怕她做不得殿下的王妃。
陆渊单膝跪地,看向萧玄的眼里只有恳切。
萧玄蹙着眉头,自然明白他的担忧。
除了她,我后院不会有其他人。
陆渊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哦,那没事了。你喜欢她自己去提亲嘛。
他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萧玄:
殿下不会是不好意思吧
萧玄眼刀扫了他一眼:
胡扯什么你妹妹要是不愿意,我提亲也只是难为她。
你得帮我。
陆渊:……
这种事还要人帮
7
我和齐正安的婚事被搅黄了。
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大哥陆渊竟然说齐正安克他。
要是我嫁给齐正安,他这个大舅子就会被克得魂不附体,死于非命。
这话太狠了。
爹娘虽然斥骂他胡言乱语,但到底还是推了这桩婚事。
这几日但凡我说了京中哪位公子一言半语的好话,陆渊就会在一旁莫名其妙地说两句: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嘛。
我看他连九皇子的一根汗毛也比不上嘛。
不是大哥说你,陆宜你看人的眼光真是有待长进呢。
我实在烦不胜烦,正好碰上三春节点花灯,我带着丫鬟小桃和两名护卫出了门。
登上满花楼,便看见京城街道上一片灯光明亮,十分热闹。
楼下正穿过一行花灯游街队,两侧挤满了人。
小桃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人群中一道身影:
那不是九皇子吗想不到九皇子也会跑到这种地方来赶热闹。
我下意识望过去。
他一身白青色圆领襕衫立在人群中,手里护着一盏辉光闪动的兔子灯,看上去和往日那副冷厉的模样竟是截然不同。
满街灯火辉映下,他的神色说不出的温和柔软,和平日里全然是两个人。
饶是我与他认识多年,甚至上一世夫妻数年,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我心中莫名跳了跳。
正看见他抬头往人群中另一个方向看去。
人群的那一边,是裴玉淑。
她正露出灿然的笑容,抬手向萧玄打招呼。
我慌乱地错开目光。
背过身去,有些惶惑地靠在栏杆上。
即便上一世有所耳闻,如今亲眼所见,仍是感到震然。
是了、是了。
原本他们才是郎情妾意的一对。
上一世,只是错位。
如今他们回归本位,我也总能寻到我自己的如意郎君。
我强自安慰自己,再睁眼时,却看见萧玄提着兔子灯,正站在我面前。
春日夜晚的风吹过。
将他的乌发微微扬起,扫过我的面颊。
陆宜,你哭了
他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
8
我抬手一摸,脸上果然湿冷一片。
没有。
我胡乱用帕子擦干净脸,想绕过他离开。
他却掣住了我的胳膊:
陆宜,我有话和你说。
我隔着衣袖推开他的手。
殿下,你我身份相隔,男女有别,也并无来往,本是无话可说。
陆宜!
他闪身挡在我面前,神色复杂,目光灼热地在我脸上逡巡。
你就这样厌恶我
我厌恶他
我仰起头,看着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
前世今生,都只是他九皇子厌恶我。
他现在倒反过来说我厌恶他
街上游灯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打入空中的火花霎时间照亮他秾丽的五官。
他瞪着我的双目通红一片,凤眼里满布的不知是恨意还是悲凉。
我心头触动了一瞬。
脑子里一直坚信的某样东西,似乎在发生动摇。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将兔子灯放在我手里。
这兔子灯……不是买给裴玉淑的吗
是她不要的东西,才来丢给我
我下意识将那兔子灯丢开去。
萧玄,你要是喜欢裴玉淑,大可以去裴家提亲,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这兔子灯本是要送给裴玉淑的东西,不论她要与不要,你将这东西送到我手里,难道不嫌失礼吗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她裴玉淑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
我又气又恼,浑身都微微发颤,连手里的帷帽不知何时落到楼下都未发现。
萧玄的脸色在霎那间变了数次。
最后定定地看着我。
有些不可置信地道:
陆宜,你……
你在吃醋
9
吃醋
我实在气结。
恨不能扇他一巴掌。
我吃个头!
萧玄笑了。
这块千年寒冰。
竟然笑了。
眉眼间全是笑意,看着我的眼神温和柔软。
正如他方才在人群中护着兔子灯时的神色。
陆宜,他轻声唤我,你不会觉得我对裴御史那个女儿有什么吧
我皱起眉头。
他跟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装什么呢
殿下放心,我不会对旁人胡说什么,不会坏了殿下和裴姑娘的名声。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他是皇子,更是未来的天子,我方才的态度着实有些过分了。
萧玄微微侧头,似乎有些不理解我的话。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她有什么我心里一直……他顿住话头,双眼定在我脸上,似乎在观察我的神色。
陆宜,我想娶的,一直只有一个人。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地觉得他会说出裴玉淑的名字。
我并不想听,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兴趣知道。
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他的声音盖过我的,一字一句响在耳边。
我却觉得自己耳朵像是出了问题。
他说什么
他想娶的人是我
这一瞬间我说不上惊喜还是惊吓,更多的感觉是荒谬。
他怎么会想娶我
上一世因为猎场和他孤男寡女一夜后,圣上赐婚,我们也依旨完婚,可婚后相处得并不愉快啊。
刚开始他虽然话不多,但日日歇在我房中,床榻上也算和寻常夫妻一样。
可外间他心仪裴玉淑的传言日日落在耳边,三年后我积郁成疾,他就极少来我房中,只是装模作样地日日叫人送了温补汤药来,劝我保重身体。
他登基之后更是少有闲暇,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管怎么看,他都该是厌恨我至极才对。
陆宜,他低声唤我,一双漂亮的眼睛藏不住的焦躁,你怎么不说话你对我……可有心意
他微微躬身,双目与我平视。
前世今生,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的脸,看他的神色。
祈盼,焦虑,不安,惶惑。
这样的神色竟然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夫妻一场,这样的萧玄,我却从未见过。
萧玄,我做过一个梦。
我轻声道。
我梦见皇上给我们赐婚,我嫁给了你。
10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心仪裴御史家的千金,你是被迫娶我。
婚后,你对我也的确不上心。
我因此郁郁而终,年纪轻轻就死了。
萧玄的瞳孔猛地一缩。
眼里霎时间略过无数情绪。
就在我觉得他会叱我胡言乱语时,他慢慢直起了身子,神色比往常更冷厉。
我明白了。
他的目光往街道落下去。
裴玉淑就在东街上的葫芦灯摊前,正与边上几位带着帷帽的小姐说笑。
萧玄目光森冷,看着她,如同看待什么死物。
陆宜。萧玄熟稔地牵起我的手。
之前的疏离有礼全然不见,我甚至有一瞬回到上一世婚后的错觉。
我从前以为你是被迫和我成婚,其实心中嫌我母妃地位低下,厌恶与我亲近,又不得不虚与委蛇,这才郁郁而终。
可是你还年轻,且从来心胸开阔,身体也很好,这点问题何至于让你抑郁成疾
不要紧,这一次我们重新来过。那些旁的人你都不要在乎,我会清理干净。
11
夏日炎热,府上的丫鬟们都躲在阁中偷闲。
就是这样的天气,裴玉淑却顶着烈日来找我。
她神色慌乱,行动匆匆,脸上汗水将脂粉洇出点点斑驳,连裙裾一角沾了污泥都未有察觉。
半点也没了往日里端庄从容的模样。
可在我对面落座后,她脸上还是强作镇定地露出了一丝略带轻蔑的笑容。
妹妹家中不愧是武将世家,府上亭台楼阁都尽显粗豪气,倒显得我们这些书香府第过于讲究了。
大疆朝一向重文轻武,朝中文官自来是看不起武官的。
即使上个月裴御史被参受贿包庇买卖官位一案,已经被贬到千里之外去当县丞了,裴玉淑还是扬着头颅,在我面前如同骄傲的天鹅。
我呷了口茶,淡淡道:
裴大人已经动身前往芦根县,怎么姐姐和令慈准备独自留在京中享福么
裴玉淑被戳中痛处,神情变了几变。
她和她母亲如今虽然留在京中裴家老宅,但她父亲本是家中庶子,原先高官厚禄时,家中自然任由她们横着走。
如今裴骞被贬,裴家上上下下,哪一个还把她们母女放在眼里
日子并不好过。
饶是这样,还要被外人戳脊梁骨,说她们母女只顾着自己享福,让裴骞一个人远赴千里外放。
爹爹心疼我们,硬是不肯让我们跟从。她脸上笑着,让丫鬟递了一个锦盒过来。
听说妹妹近日身子不爽,这是祡北的雪燕,很是滋补的,我特意送了来给妹妹补身。
我瞧着那个漂亮的木匣子,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裴玉淑比我大上两岁,上一世萧玄登基时,她已将近二十岁,早一年就嫁为人妇了。
萧玄登基后,原本与我没什么交情的裴玉淑却时常进宫,与我闲话家常。
言语中不时透露出萧玄对她的情义。
这样几次后,我便不愿意再见她。
她倒也没再来烦我。
只是我宫中的大宫女却捧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来,说里面盛放的祡北进贡的雪燕,十分难得。
我当时没有闲心注意这些,由着她们日日熬煮这雪燕给我吃。
大约半年后,我身子便开始沉乏。
太医当时说,我是积郁成疾。
这是心结,无法可解。
果然一年后,我就因病亡故。
而如今,这个匣子出现在了裴玉淑手里。
我伸出手想去接,却发现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妹妹,你怎么了
裴玉淑笑着问。
院门却被人猛地推开,两名膀大腰圆的妈妈大步走了进来。
大小姐怎么在这里,让老奴们好找。裴大人来了书信,让小姐和夫人一同陪着前往芦根县。大小姐跟我们走吧。
两位妈妈不由分说架起裴玉淑就往外走。
裴玉淑惊得花容失色: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放开我!
那两位妈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裴大人派来的,可手上却麻利地用粗绳将裴玉淑捆了个彻底,还用一块破布堵住了她的嘴。
出门前,其中一位妈妈还回过身来向我行礼告辞。
惊着陆小姐了。陆小姐宽心,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还有那地上匣子里的东西,陆小姐还是不要碰得好,若是陆小姐愿意,老奴可以带走处理。
我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翻倒出来的雪燕,心里的后怕一阵阵翻涌上来。
上一世,我竟是折在这东西上了!
带走吧。我抬了抬手。
12
夏日过去,冬日凌寒。
飘扬的大雪将整座京城覆盖成一片鹅白。
太子被废。
朝中人心动荡,稍有才能的皇子都动了争储之心。
陆渊踩着雪开了我暖阁的门,带进来一片清寒。
他哈着气在炭盆前烤了烤手,开口道:
九殿下让我过来带个话,他问你,愿不愿意七日后在满花楼上见一面。
七日后是满花节。
冬至极寒,每年的满花节却都是天气晴好,冰雪消融。
少男少女们会在这一日互相赠花,心仪谁,就将花赠给谁。
既是表达爱慕,也是对来年春暖花开的盼望和祈祷。
陆宜,不是我当大哥的说你。如今太子被废,朝局紊乱,九殿下这个时候还满心记挂着你的事,这多影响发挥啊。
你要是愿意答应那就答应他,不愿意答应,那就让他死个痛快。
我瞪了他一眼:
什么死不死的,你都多大岁数了,说话还这么没忌讳
陆渊瘪了瘪嘴:得,这就护上了。
他站起身就走:看来你是答应了,我这就去回他。他还站在外头雪地里等着呢。
我心里微惊,慌乱找了件白色翻狐狸毛斗篷塞在陆渊手里。
你拿给他吧。
陆渊瞪我一眼:你怎么不说给你哥哥我拿一件
……
陆渊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有些怅然地坐了回去。
却没心思再做针线了。
萧玄说他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
他对我是有心的。
可我们两人上一世相处不好也是真的。
就算没有裴玉淑刻意造就的误会,我也没有被裴家毒害早早身亡,我们就能过好那长长的一生,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吗
他将来是帝王,守我三四年或许可以,可之后那漫长的岁月,他真的能坚守一心待我吗
……我又真的甘心和他错过,这一世和他不再有任何瓜葛吗
我思绪混乱。
想不通,想不懂。
活了两世,我的智慧并不见长。
13
满花节这一日,天气晴朗得不像话。
地面上积雪已化,又经过一上午太阳的暴晒,街道干燥洁净。
在家中憋闷已久的少男少女们纷纷出行,少女们虽戴着帷帽,那股子兴奋劲却遮挡不住。
我刚下马车,就有一名少年郎面带赧红地走了过来,想将手里一截梅花枝递给我。
小桃在我耳边低声道:小姐,殿下在满花楼上,正瞧着你呢。
我后脖子一紧,抬头往满花楼上望过去,果然看见萧玄穿着一身绛紫色黑绒领长袍,闲闲地靠在栏杆上,端的是富贵雍容。
一双凌厉的凤眼正落在我脸上。
我还来不及反应,便看见一名妙龄少女怯怯地移到萧玄身侧,朝他递出了手里的梅花枝。
少女帷帽一角掀起,露出一张青嫩秀气的脸。
看着萧玄的神色,含着十分的羞怯,目光却坚定勇敢。
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大约是些大胆表白的话。
她估计不知道萧玄是谁,只以为他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俊俏公子哥。
我心里一跳,回身对递花枝的少年郎道:
抱歉,我心有所属,不能接你的花枝了。
说罢不等他反应,便提起裙摆匆匆往满花楼上跑。
今日满花楼对外开放,楼里站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挤上去实在有些费力。
等上了三楼,我已经微微有些气喘。
那少女仍然站在萧玄身侧,似乎正在等他接受花枝。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缓声喊道:
这位姑娘。
那姑娘转过头,目露疑惑。
我看了萧玄一眼,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将手里的梅花枝塞进他手里,扬起唇角,朝那姑娘笑:
对不住,他是我的人了。
14
元盛二十三年,圣上赐婚,命我和九皇子萧玄于次年九月完婚。
次年十二月,萧玄被册立为皇太子,我为太子妃。
当年年底,听说远在芦根县的裴骞一家,惨遭山匪灭门。
第三年春,圣上驾崩,皇太子萧玄登基,当月册封我为皇后。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重生的缘故,时间线和上一世略有些出入。
最大的不同,是这一世,我和萧玄竟然成婚两年就有了一个孩子。
萧玄在这个孩子身上表现出极大的不理智。
孩子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他处处觉得不顺心,日日暗中抱怨这孩子来得太快太早。
等孩子生下来了他又爱得什么似的,孩子不过三个月,他就力压满朝文武的反对之言,将这孩子立为太子。
这孩子跟你长得真像,跟你一样漂亮。
这话他日日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上一世认识他那么多年,又做了几年夫妻,从来没见他这样啰嗦过。
这一世我活得很长。
四十岁那年,萧玄就迫不及待将皇位传给了刚满十八岁的太子,逍遥自在地当起了他的太上皇。
陆宜,上辈子我们白白浪费了一世,这辈子自然是要双倍赚回来的。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遍了大江南北。
这一生我们只有一个孩子,萧玄也只有我一个妻子。
我活到了八十九岁,寿终正寝。
萧玄比我多活了两天,我丧礼一办完,他也跟着死了。
在地府碰头,我们俩都笑了。
牵着手,一起走向了光明之处。
【番外】上一世萧玄视角
我是大疆朝的九皇子。
听起来天家血脉,很了不得。
可仅仅因为给太子伴读时,我被太傅多夸了两句,第二日,我母妃就吊死在了大梁上。
那一日起,我学会了收敛锋芒。
出身高贵的皇兄皇姐们成群结伴,我便总是远远的一个人站在外面,只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谁都注意不到我。
直到一个叫陆宜的人进宫。
她好像看不出来其他人都忽视我,也不明白我母妃地位低下意味着什么。
萧玄,这个甜饼很好吃,你尝尝
萧玄,我大哥今儿给我买了只鹦鹉,可有趣了,我明天带给你看!
太傅真是可恶,我不过就是背错了两句《谏长安书》,他竟然去我爹面前告状,说我读书不认真!我爹把我手都打红了!
萧玄,你写字真好看,你教教我吧,
我大哥老是嘲笑我的字像蚯蚓。
萧玄……
萧玄……
喂……
烦不胜烦。
我没心思听她那些闲言碎语。
我得在兄弟姊妹面前藏拙,却不能让父皇觉得我愚蠢。
我得讨好无子的辰妃娘娘,给自己找一个更强大的母亲。
我得拉拢朝臣,在太子府上埋暗桩。
我得小心翼翼,躲过每一次明里暗里的诬陷算计。
每时每刻,我都得绷紧神经。
但凡有半点松懈,
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直到二十岁那年,
陆宜在春猎场上失踪了。
那一刻我顾不上其他,
疯狂驰马进山林寻她。
还好,
我没多久就找到了她。
我们掉进了一个天坑里。
我后来才知道,
这是老三找人挖的天坑。
这蠢货打算在这里杀了太子。
我和陆宜出去后,京中就传起了流言。
话说得很难听,
等我想派人阻止流言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我怕陆宜想不开,当晚就进宫向父皇求了赐婚的旨意。
高座上的皇帝脸色平静,我并不能完全看透他的想法。
他或许会觉得我想借着这桩婚事和陈国公府相互结党。
当时太子屡次犯下大错,朝堂局势十分敏感。
任何皇子的轻举妄动,都有可能引起父皇的猜忌。
可我不得不冒这个险。
万幸,父皇允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
陆宜竟然排斥我。
婚后她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欢快碎嘴,甚至日渐沉默寡言。
我本该生气,但可悲的是我不仅不怨恨她,我甚至觉得对不住她。
我因此日夜不安,忧思过重,十八岁就卧床病逝——
【真她厌恶我,
我也不敢与她多加亲近。
可即便这样,三年后,
她还是病了。
太医说,
她是积郁成疾。
我心里酸涩不已,更厌恨自己。
凭什么因为她跟我多说了几句话,
我就觉得她会愿意嫁给我
我不敢再去见她。
或许我远离了她,
她的积郁能渐渐散去,病也会慢慢好起来。
可我想她。
每一天夜里,
我只能等着她熟睡后再偷偷到她宫里,悄无声息地躺在她身侧。
等第二日她醒来前,我再匆匆离开。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那些糊涂的太医没有一个管用!
我只能看着她那张鲜活的脸,
一日日憔悴枯槁。
仅仅是一年的时间,陆宜就死了。
她死前握着我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对不住……若再来一世,我不会再嫁给你。
我听不懂这句话。
既然对不住,
为什么不肯再嫁我
既然不肯嫁我,
又为何对不住
我从前立志当一个明君,
可陆宜死了,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请天师进宫做法。
我让人建设天坛,
我要让天下所有天师法师道长和尚都给我的陆宜做法。
我要下一世,我要我和陆宜的下一世。
终于,一睁眼,
我又看见了陆宜。
真好,我和陆宜的下一世,开始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