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了世子爷五年的美貌外室。
舞妓出身,无名无分为他生儿育女。
世子爷说,等他与那大户人家的小姐完婚,就将我抬进府中做妾室。
那小姐人淡如菊,温柔贤良,定然不会与我为难。
后来,他洞房花烛,我被草席裹尸扔在乱葬岗。
我消失了。
他拥着温婉的世子妃,笑的不屑。
一个妓女,还想当正妻不成
她要再闹脾气,妾室的位置有人替她坐。
直到七日后,一具腐烂的无名女尸被抬到世子府。
1
我阿娘是娼妓,我是她恩客的种。
具体是哪位恩客,谁也不知。
我从小没有爹爹,在青楼长大。
小时候我是后院伺候姑娘们的小丫鬟。
年龄再大一点,常有客人盯着我瞧,目光黏腻的叫人恶心。
老鸨妈妈发现之后,便不再让我去前院伺候人。
我开始被院子里的姑娘教着学舞。
老鸨妈妈说:
好好学,等你及笄便让你接客,到时你就是咱楼里的头牌。
接客是什么意思头牌又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还不懂。
我看着阿娘。
阿娘抹了抹眼泪说:让她接客,还不如让我去死。
可我还没接客,阿娘就死了。
她因为风华已过,年老色衰,只能接些屠夫、船夫的粗人生意。
那些人出身市井,花了钱就要玩够本。
她被活生生掐死在了床上。
干瘦的身子,被人发现时已经僵硬。
老鸨妈妈给了我一张草席,让我将阿娘裹上,尽尽最后的孝道。
我抱着破旧的草席。
妈妈,不能给我阿娘打一副棺材吗
阿娘的匣子里的钱,是足够打一副棺材的。
老鸨妈妈笑我天真。
便是有棺材,她一娼妓之身,又能埋到何处去
你也不必可怜她,经年之后,你未必不是同样的下场。
2
阿娘走后,院子里没人再护着我。
我被喂下秘药调养,姿容一日比一日更盛。
及笄那日,从长安来了位皇亲贵胄。
姓沈,名临。
其父荣王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胞弟。
沈临花重金包下了我的初夜,却没碰我。
我不忍见你小小年纪误入歧途,明日我为你赎身,离开扬州,日后寻一良人嫁了。
我与他待在同一间房中,他这么说着,我抱着被子迎合的点头。
实际半分没把沈临的话听进心里。
我生在青楼,长在青楼,此生去过最远的地方,便就是城外埋葬阿娘的乱葬岗。
一介孤女,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在这院里接客还能拿到银钱,去了外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临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他敛眸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
再回来时,手里拿着我的身契。
老鸨妈妈跟在沈临身后,双手抱着一片金叶子,笑的没了眼睛。
阿曦,以后你就是沈公子的人了,可要好生伺候。咱们楼里呀,也是出了个能进王府的能人。
沈临当着我的面将身契撕的粉碎,丢在地上。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跟我回京。他说。
离开青楼前,我先去收拾了我的包裹。
我其实没多少东西,还没有开始接客赚钱,买不了什么,只有母亲留下的遗物,两只桃花钗,一串铜板,用手帕包着就能装下。
姐姐们看我的眼神充满羡慕。
头回接客就能被恩客赎身,不用磋磨在不同男人的身子底下,那是多好的事情。
我跟姐姐们告别,坐上马车,在小小的木窗旁看着她们越来越小的身影,最终消失不见。
3
京城来的贵人,规矩多如牛毛。
回京的路上,沈临放我在身边伺候,却看不惯我的作风。
他说:行端坐正。
他说:衣裳穿好。
他说:行走坐卧要端正,不准扭腰。
不过,这副正人君子、风光霁月的模样,沈临只坚持了三日。
第四日,我上车奉茶,他在马车上剥开了我的衣裳。
滚烫的身躯贴上我,予取予求。
4
夜里,我被身上的伤口痛醒,一身虚汗沾湿身上的薄衫。
沈临正在为我上药。
昏暗的烛火摇曳,他的神情认真正经,耳根却红的吓人。
他竟跟我一样,是生平头一回。
妈妈说,找不准位置的都是头一回,男子头回都不知道轻重,若是伤了,自己拿药涂了便是。
像沈临这样的贵人,从束发起,房中就该被送进几个通房,沈临瞧着已到及冠,怎的还是个未经事的雏。
微风吹动床帐上的细纱帘,我忽地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窘迫,伸手想去夺他手中的药膏。
公子,我可以自己来。
沈临胳膊轻轻一抬便躲开我的手,他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将我摁住。
他问我:回京后,你是想留我京中别院,还是跟我回王府。
留在别院,便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去王府......运气好,能做个通房,运气不好,怕是会被老王妃直接乱棍打死扔出来。
思量片刻,我选了别院,而沈临对我的选择很满意,当即将自己随身玉佩拿来,放在我枕边。
待我袭爵。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我却在心里补全了剩下的话。
待沈临袭爵,我说不准真能进王府做妾,百年之后有个归宿,不必同阿娘一样被扔进乱葬岗。
5
抵达京城的那天,骤雨将歇,天空乌蒙蒙的。
沈临将我安置在别院中,找了四个丫鬟婆子伺候我,还分给我两个他私下培养的暗卫,用来护我周全。
这是话本子里官家小姐才能享受的日子,我从未过过这样好的日子。
平日里沈临住在王府,每隔几日就来一次别院。
每次过来,都要折腾到后半夜,我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他也不舍得放开。
他从未给我喂过落子汤。
没多久,我的月事便推迟了。
此事使得我莫名害怕,不敢告诉沈临,暗中差遣贴身丫鬟铃铛,让她趁着夜色去城中帮我请女医来诊脉。
我有喜了。
此刻我还不懂,沈临派到我身边的人,自然不会只听凭我差遣,铃铛真正的主子是沈临。
这边我刚拿上女医开的安胎药,那边沈临便已经将马儿停在了院落中央。
他风风火火的进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
有力的双臂揉捏着我的肩膀。
对不起。我下意识道歉,想解释,我并没有打算自作聪明生下沈临的长子。
世子爷的长子,绝不能在一外室的肚子里出生,这是世家大忌。
跟在沈临身边久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可沈临抱着我笑,我们要有孩子了对吗谢谢你,阿曦。
意料之外的回应。
这一刻,我听到了我的心跳如擂鼓般震动。
他竟会...准许我生下王府子嗣。
6
日升月落,日复一日。
月份渐渐大了,我的腰身弧线消失不见,平坦的小腹往外鼓起,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
沈临并未因我有孕不能同房,而减缓来别院的频率。
相反,他来的更勤了。
每回来时,都要趴在我肚子上用耳朵听孩子的动静。
即将临盆的前一个月,我的肚子已经大到在我看来十分可怕的程度。
孩子在腹中,时不时就会踢我一脚,叫我满心烦闷,不过一想到这是我的孩子,便忍得心甘情愿。
我的状态不好,沈临看在眼里,没过几日他再来时,从王府带来了位老媪。
那老媪看到我,便眉眼弯弯的笑着,可她眼底深处对我的不屑,我难以忽视。
舒姨,阿曦这边就辛苦你了。
世子的事就是老奴的事,把曦小姐交给我,您一切安心。
沈临同那老媪说完话,就将我拉回房中坐着。
阿曦,陛下让我去蜀中查税,这一去少不得要小半载,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安心,那位老媪是我的奶娘,可信的。
我忧虑:可这样王府不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沈临看着我,忽然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你当真觉得,我将你养在这别院,我家中不知
我微张着嘴巴点头:啊。
他将手放在我脑袋上,顺了顺我额前的头发,你这心智,若进了王府,还不得叫人生吞了
这话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只敛眸笑了笑。
7
舒姨生过孩子,照顾起我这怀胎八月的孕母来,比铃铛那些少女有经验。
沈临刚走的那几日,我还有些排斥舒姨的靠近,但因为她把我照顾的太妥帖,渐渐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孩子足月后,每日都可能临盆,为了避免意外情况,舒姨让那几个接生婆直接在别院住了下来
生产那日,从天亮到天黑,我足足生了七个时辰,才终于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
下身一片麻木,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是个小少爷,长得真是俊俏呢。接生的婆子欣喜不已。
还没等我看那孩子一眼,舒姨便现身将那孩子抱了去,用一块上好的被褥裹着,带出了门。
从进来到出去,一眼都没往我身上瞧。
仿佛,我只是个生产的牲畜。
接生的婆子面面相觑,虽然困惑,但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长时间的生产让我精疲力竭,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朝舒姨离开的方向伸了伸虚软的手,下一刻,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铃铛正跪在我床前,用手帕为我擦去额前不断渗出的细汗。
我抓住她的手腕,嘶哑的声音问她:我的孩子呢
铃铛咬着唇,瑟缩的跪着后退两步,砰砰嗑了两个头,哭道:您生产时,老王妃来了。少爷被老王妃带去王府,奴婢不敢阻拦,奴婢求曦小姐责罚。
老王妃还让我转告您,说、说少爷在王府才是少爷,在这别院,一辈子只能是个......
是个什么。
见不得光的野种——
此话刚落,房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沈临风尘仆仆的进来,经过跪在地上的铃铛时,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
铃铛不过刚刚及笄的小姑娘,小身板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男子这么一脚,当即被踹的倒在地上,疼的红了眼眶。
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没人教你来人,找个人牙子,把这贱婢发卖了。沈临带着怒火吩咐门外的侍从。
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曦小姐,求你救救我。
王妃要下面人说什么,下面人哪敢违抗。我与愤怒中的沈临对上目光,兴许是我苍白的脸色惹得他几分怜惜,他的目光柔软下来。
他低声对铃铛道:滚出去,自己去王府领十板。
谢世子饶恕!铃铛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跑走了。
沈临坐到床沿,握住我的手,一向看起来温和的他,如今身上戾气重的吓人。
孩子暂且养在王府,我母亲虽性情桀骜了些,但不会亏待自己孙儿。
我看着沈临的眼睛,心里知道,此事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躺回榻上,对着虚空之中喃喃自语: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他一眼。
眼泪不可控制的从眼尾落到鬓角。
我不禁在想,难道沈临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吗
沈临抬手为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对了,母亲给孩子取名沈戎,戎马的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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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翻身,背对沈临。
我目不识丁,我出身青楼。
我的蠢笨和愚昧蒙蔽了我的双眼。
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孩子虽然在我的肚子里出生,可在那些贵人眼中,我的肚子只是个工具。
虽是我生的,却注定不属于我。
养在我身边,对孩子会是奇耻大辱。
8
沈临无诏回京的事,翌日便传进了陛下耳朵里。
陛下大怒,沈临直接官降一级,罚俸两年,还在宫中挨了顿鞭子,皮开肉绽的被抬到别院里来。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卖惨装可怜,期望我怜惜。
可没有一个牲口配怜惜主人。
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他的伤视若无睹。
我的冷淡,非但没有让沈临觉得无趣,反而激起了他的歉疚。
一个深夜,他踏入我房门,将襁褓中的婴孩放在我枕边。
婴孩的啼哭将我吵醒。
我猛地坐起来,看着面前跟沈临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戎儿
沈临背过身,让我看他白衣上渗出的血痕,带着伤偷出来的,你快抱抱,待会儿还得送回去。
我着急:还要送走
这次不让她们发现,下次才好再偷啊。
沈临的背在渗血,房间里的血腥味似乎吓到了我的戎儿,他啼哭不止。
无论我如何哄,戎儿都无法在我的怀抱中安静下来。
我不忍孩子如此啼哭下去,把孩子递还给沈临,送回去吧,别让他吹了风。
沈临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多看看
我摇摇头。
那亲他一口。他抱着孩子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虔诚地在戎儿额间印下一个浅浅的吻,我怕我太久未饮水的干裂嘴唇划伤了他娇嫩的皮肤。
沈临有样学样的,在我额间也印下一吻。
阿曦,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你堂堂正正的进王府。
沈临转身离开,他站过的地上,还有从他伤口中滴出的血迹。
我闭了闭眼,趴回床上,哭的比方才的戎儿还要大声。
我的情绪一下子被泄了个干净。
我的手抚摸着戎儿方才躺过的位置。
我一娼妓出身,如今只用伺候一人。
我生的孩子,不用跟我一样为奴为娼。
或许,我该知足了,对吗
9
因我前些日子帮铃铛在沈临面前求了情,这丫头近日对我越发依赖,将我视作唯一的主人。
有什么事也不往沈临那边通风报信了,嘴巴严实的很。
我们同是伺候人的,都是那些权贵的奴,何必分个高下。
我比她大不了几岁,便让她唤我阿姐。
戎儿已在王府养育近一载,周岁宴将至,数一数,我已月余没见过戎儿,心中思念的厉害。
铃铛提出带我去佛寺,找高僧求一串开光佛像,为戎儿祈福。
一想到这么做可以让我的孩儿好,我乐意之至,一刻也等不得,当即就让铃铛去找车夫来,将我二人送去城外崇真寺。
庙堂中,我跪在巨大的佛像中央,捧着双手。
信女阿曦,愿以此生身受诸苦,换我孩儿一生安泰无忧,换我阿娘泉下安息。
也换......沈临万事顺遂。
佛教云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高僧只看我一眼,便叹息着摇头。
将佛像交于我时,高僧额外赠我一护身符,特意交代,此护身符不可赠予旁人,关键时,或可保我一命。
我问高僧缘何如此待我。
高僧只道:佛怜众生之苦。
我谢过高僧,将护身符放入随身香囊中。
走出寺庙时,两位贵妇人与我擦身而过。
世子与谢家嫡女的亲事将近,也不知沈世子那房外室,老王妃会不会给处置了,哪个正经千金会甘愿与娼妓共侍一夫。
听闻那外室长得艳绝无双,说不准是哪里的狐狸精转世,才引得不近女色的沈世子为她痴狂。
为戎儿求的开光佛像掉落在地。
我低身匆忙捡起,用手抹去佛像上的尘泥。
10.
回到别院,我胃中翻涌,呕吐不止。
铃铛吓得赶忙帮我去请女医来诊脉。
我家小姐从寺里回来就这样了,可是那寺里的茶水不干净,吃坏了肚子
并非如此。女医将手搭在我腕上,抬眸看我,你有孕了。
我颔首低眉:嗯。
此事,我早有预感。
月中就该来的葵水,这都月底了还没动静,好歹怀过一次孩子,我并非不懂这代表着什么。
只是,我不愿去想这件事。
女医叹息一声:现在月份还小,若这孩子你不想留,我给你开一副不伤身的滑胎药。
女医会这么说,自然是听闻了我生下孩子却留不住的事。
除此之外,沈临要娶妻的事,大概也已经传遍了京城。
我知晓女医是好心,在她的目光下,我抬手从发髻中摘下一支玉簪,递到她面前。
女医将玉簪推回来。
都是女子,我知你难处,此事我会保密。
我喉头滚动,眼眶几分发热。
多谢。我说。
在这别院中,我能信任的唯有铃铛,这种药,我断然不敢让她在家中为我煎服。
万一被沈临发现,后果我不敢想象。他让不让我要这个孩子是一回事,我自己私自滑胎,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请那女医代煎,煎好了铃铛去拿。
到时喝完将药罐子一扔,便再无对证,哪怕东窗事发,也不怕没法辩驳。
11
你怎么来了。
沈临来时,我正捧着滑胎药,要往唇中送。
怎么这个表情,不欢迎我沈临在我身旁坐下,怎么喝起药了,哪里不舒服,用不用我叫太医来瞧瞧。
天热了,有些暑气,无碍的。我悻悻地将盛着汤药的碗放下,给铃铛使眼色让她将药收走。
可惜,铃铛已经吓傻了,钝钝地站在门口不敢动弹。
沈临没有察觉异常,端起碗来,勺子在碗中搅了搅,舀了一勺汤药,递到我唇边。
......
沈临如果知道他手里端的是什么,怕是不会这样和颜悦色了。
我吞咽了口口水,别过脸去,不想面对这糟糕的画面。
喏,还怕苦不成
我抿紧唇,没说话。
沈临放下碗,吩咐铃铛把药收了,铃铛出去后,房中只剩下我跟他。
沈临伸手将我捞起,揽到他腿上坐着。
今日待我如此冷淡,莫不是吃醋了。
娶妻一事,只是权宜之计,阿曦,我心中只你一人,你是知道的。
我的目光慢慢偏向他,睫毛颤动。
你总要娶妻的,我明白。
他抱着我,头埋在我的颈窝:此生我只认你是我唯一的妻。我不会娶旁人,永远都不会。
这是沈临第一次对我说,我是他的妻。
我又听到了我的心跳在不争气的为之震动。
跳的好快,好急促。
自小,我在楼里见惯了薄情寡义的男人,他们就是一头头的野兽,看到貌美的娘子,就像进入了发情期。
我以为我从不期待这世上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刻,我坐在他怀中,竟...动了一丝不该有的妄念:或许,沈临跟那些野兽不一样。
他搂着我的腰,浑然不知我的腹中有他新的孩子。
沈临离开后,铃铛将滑胎药端回来。
我盯着那漆黑的液体,最终还是没有饮下。
12
跟沈临的第二个孩子在次年谷雨出生,是个女孩,在肚子里时闹腾的比戎儿还厉害,生出来倒是异常的乖巧。
王府那边来了位嬷嬷,在我生产时一直守在边上。
她看到我生出来的是个女孩,说了句不中用的,一甩手帕便走了。
我恍若未闻,一心抱着女儿,在她娇软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额头豆大的汗珠滴在她脸上,我伸手替她抹去,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我的女儿,眉眼长得像我,嘴巴与我阿娘一模一样。真好,真好。
直到沈临推开门,我的哭泣才终于停止。
我听到刀哐嘡一声落在地上的声音,抬眼看去,刀刃上是鲜红的血。
门被侍卫从外面关上。
我只来得及在房门被彻底关闭前的狭窄缝隙中,看到王府嬷嬷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似乎...已尸首分离。
沈临仿佛什么都未做过似的,面色如常地带着笑意靠近我。
阿曦,辛苦了。这个女儿,我们可以自己养在身边。
他伸手上前,手掌托住我的脸,轻轻捏了捏。
脸颊传来磨人的触感,我这才发现他手心的茧已经厚到像个武夫。
沈临是书生,是文官,何故忽然习武。
他看穿我担忧的眼神,却并未与我解释,他一贯是这样的。
与我说又能改变什么呢,我又不是世家小姐,又不能让他因我获得家族助力。
所以,我也只是内敛地笑了笑,问他:孩子的名字,你取了吗
叫沈瑛如何。
瑛,有光明、辉煌、可贵之意。
我点头应下,虽然事实上,沈临也并未在问询我的意见。
近几个月来,沈临的行事作风越发凶残,京中常能听到他惩治涉税贪官的凶残法子。
都说他严刑逼供,轻则热铁烙身,重则削肉砍骨。
一些孩童背地里偷偷称他为玉面阎罗。
初识他时,他分明是个温润公子,对我一介青楼女子都会施以援手。
如今眉宇间抹不去的煞气,叫旁人一见便心生胆寒。
13
瑛儿出生后,沈临来别院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一个月也就才露一次面。
我心都扑在瑛儿身上,无心去想沈临的特殊。
倒是铃铛时不时就来告诉我她在京中探听到的消息。
铃铛说,沈临将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及其余下势力连根拔起,在圣上面前立了大功。
圣上龙颜大悦,给沈临升了职,命他监察百官,上到丞相,下至县令,他皆有探查之权。
故而这才越来越忙。
听闻,因沈临职务特殊,京中百官皆视他为眼中刺,光是刺杀,就遇上了不下十次。
铃铛说到这里时,我下意识偏头往窗外看了看。
怪不得近日总觉得别院多了一层暗卫,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当天夜里,沈临来了。
瑛儿被奶娘抱走,他躺在我身侧,对我说。
我要娶妻了。
像是怕我恼怒,他拥我拥的很紧。
待她进门,我便抬你入府为妾。她是丞相之女,在京中出名的温柔贤良,定然不会与你为难。
誓言瞬息万变。
我并未无趣地质问沈临,不是说过不会娶妻,此生只我一人的吗
若有丞相助力,沈临在官场的路才不会步步荆棘。我不是不识趣的人。
只要能与我的瑛儿戎儿相伴,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14
在崇真寺照常上香之时,一位嬷嬷邀我去山后亭中相见。
在亭中,我见到了传闻中的丞相嫡女,沈府未来主母:胥嫣荣。
听闻你老家在扬州,我可以给你一笔钱离京,在扬州为你买一处宅邸,保你余生富贵无忧。
我不懂:胥小姐此话何意。
她的眼神从始至终都落在我身上,我要你离开沈临,余生不再与他相见。
早就听闻,胥嫣荣容貌如谪仙一般,高挑清瘦,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注意到。
而在她面前的我,身材早已因为生了两个孩子而走形,怕是任谁见了,都不觉得我有跟她争的资本。
胥嫣荣显然看透了我的想法,手帕掩着唇,咯咯笑了起来。
姐姐,你别多想,只是我胥家世代清流,从未有过与娼妓共侍一夫的先例,这才找你来商议此事。
若想让我离开,你该去与沈临商议,我的来去,并非我可以做主的。
姐姐是不是将自己看的太重要了些。
我若不重要,你又怎会纡尊降贵瞒着沈临来见我这娼妓。
胥嫣荣脸色变了变,她身边的丫鬟熟练上前,摁住我的胳膊将我压在地上。
双膝跪地,膝盖一阵钝痛。
我回头,铃铛也被丫鬟摁在地上,她死命挣扎。
世子与我家小姐相伴四年,最是爱重我家小姐,他若知道你如此折辱她,定然不会轻饶了你!
胥嫣荣并未搭理铃铛的话,她手指捏着我的下巴抬起,在我面前亮出一缝合成方块的红布。
我瞳仁颤抖,不可置信的盯向她的脸。
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瑛儿前些时日高烧不退,我将崇真寺高僧赠我的护身符转赠给了瑛儿。
而胥嫣荣此时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块护身符。
我伸手去夺,却被她轻易躲开。
两个丫鬟死死摁着我。
别担心,这段时间那孩子先养在我这儿,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伤害你那无辜孩儿的。可如果你不听话,兴许,明日京城就会出现一个杀害无辜婴孩的贼人伏法~
胥嫣荣勾唇一笑,言尽于此。
15
督察司门口,我从马车上下来,被铃铛扶着才堪堪站稳。
我要见沈临。
沈临的贴身侍卫见我脸色苍白,神色慌张,站都站不稳,立刻将我请入督察司内。
半炷香后,沈临匆匆赶来。
我将方才山后亭中所经历的一切讲给他听,我期盼他可以赶紧去派人救瑛儿。
他却皱起眉来,失望的盯着我。
何时你也学会了为争风吃醋编造谎言胥家小姐生性温良,怎在你口中成了个绑架婴孩的妒妇。
我不是......我一愣,着急的想解释,沈临根本不给我机会。
行了,我在跟同僚议事,你有什么话等我今夜回家再说。
沈临神色焦急,看起来确有要事,可没有什么事比我的女儿更重要!
我哭着道:瑛儿还在她手里!
编造拙劣谎言利用孩子来争宠,你年岁也不小了,还当自己是刚及笄的姑娘吗,还学不会认清自己的身份吗
她是世家小姐,不会做这种毁自身清誉的事,你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青楼出身,无所顾忌。
此刻我已无心去计较沈临话中的讥讽。
我抓住他要离开的手,跪在地上,沈临,我求你了,你救救我们的女儿!我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
沈临甩开我的手。
不仅直接离开,还差人将我强行扭送回别院,锁在房中,不准我外出半步。
也是回家后我才知道,瑛儿一直在家中被奶娘看护,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别院,只是身上的护身符离奇失踪了。
胥嫣荣在骗我!
故意让我觉得她偷走了我的瑛儿,为的就是让我去沈临跟前闹上这么一番,以坐实我为了争风吃醋不择手段,连亲生孩儿都会利用的假象。
这样,日后我再说什么,沈临都不会信了。
在我回忆之时,铃铛猛地推开门,小跑到床前蹲下,咬着牙:
小姐,我们被骗了!
我们在山上见的根本就不是胥嫣荣,那是她请来的替身!胥嫣荣是世子近日在办案子的证人之一,她今日一直在督察司配合世子审理案情。
我抱着自己的胳膊,遍体生寒。
怪不得今日不管我如何说,沈临都不信我......
胥嫣荣就在他面前,我却说自己在寺中见到了她。
谁会信。
16
沈临与胥嫣荣的婚期越近,他们二人共同出入京城世家宴会便越频繁。
郎才女貌,成双入对,鸳鸯佳配。
谁也不知,胥嫣荣私下遣人给我递过一次信。
信中说,若我不在他们二人成亲前离开,就将我的瑛儿拿去,卖去青楼养着。
她太会拿捏人心,这是我平生最怕的事。
我怕瑛儿受到危险,每日寸步不离地看护,就连奶娘喂奶也要在我面前,一刻我都不敢放松。
胥嫣荣在内宅长大,工于心计,在京中又素有美名。
而我是声名狼藉的愚蠢外室,我太清楚我根本斗不过她。
想活下来,似乎只有带着瑛儿离开这一条路。
我犹豫着,摇摆着。
胥嫣荣却根本等不及。
她在奶娘的饭菜中下了药,而瑛儿吃了奶娘的奶,啼哭不止,嘴唇泛紫。
大夫来了一查才知道是中毒。
此毒大人食了无碍,只需下一副泻药,将毒素排出即可。
可婴孩身体孱弱,无法用寻常方子医治,几个时辰后毒素蔓延到全身,必定暴毙身亡!
我腿软的几乎站都站不住。
胥嫣荣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去那处拿解毒的药。
明知是场鸿门宴,我却别无他法,只身前行。
推开门,真正的胥嫣荣正在等我。
她与我那日见到的替身模样极其相似,不过看起来要更温润良善一些。
我今夜就收拾行囊,带着瑛儿离开。我在她面前跪下来,只求胥小姐赠我解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弯腰将我从地上扶起,快起来,地上凉。
她身旁的丫鬟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我以为是解药,匆忙打开。
打开后,才发现里面除了解药外,还铺上了满满当当闪花了眼的金子。
丫鬟对我道:只要你识相,我们小姐亏待不了你。
我没有推辞。
离开这里,带着瑛儿独自生活,我们两个女人需要钱财傍身。
当天,我便守约带着瑛儿南下。
铃铛的身契还在王府,我没办法带走她,只留给她两块金子,期望她余生安好。
至于戎儿,他是王府长子,又养在王妃身边,想必是受不了委屈的。
17
两日后,我在驿馆被沈临抓住。
他眼睛猩红,胡茬冒了出来,一见面就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摁在墙上。
我就快要成功接你入府,你为何不能再等一等正妻之位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足以让你抛下我!
不是的......呜......
窒息的痛苦让我说不出话,巨大的恐慌将我包裹。
在我即将晕死过去的前夕,沈临终于恢复理智,将我放开。
我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狼狈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胥家小姐要害我们的瑛儿,我只能离开。我跟你说过,你根本不信我。
事到如今,还要将过错推到旁人身上。
沈临回身,用剑将桌上的木匣子砍开,里面的金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我眼前。
难道我放在别院的这些银钱,也是她让你带的。
这些金子是沈临的
我脑海中的一根弦猛地断了。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胥嫣荣好一套连招,打的我毫无还手之力。
沈临看向我时失望的眼神,让我想起那日烛火之下,他真挚的说今生只我一人。
只我一人,为何不信我。
只我一人,为何不护我。
只我一人,为何任由旁人欺我辱我!
只因我出身不好,便活该被当个玩意儿。
我大笑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沈临见不得我掉眼泪,一见我流泪,他的火气好似一下子就消了。
他蹲下来,替我抹去眼角的泪珠。
我们的情分还在,若你今后肯老老实实做回从前的阿曦,我可以当此事从未发生。
滚——
我用力推开他,抢过他腰间佩剑,拼了命朝他砍去。
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自然无法伤他分毫。
我被五花大绑绑回别院,沈临用一根手腕粗的铁链绑住我。
在我成亲之前,你就老实待在这儿。
房间里没有餐食,没有烛火。
更没有我的瑛儿。
她还是个孩子,没我在身边看护,胥嫣荣会把她卖去青楼的!
我拼命拍打着门,外面传来侍卫慢悠悠的声音。
曦小姐,您就别闹了,良禽择木而栖,有胥小姐这么良善之人做您的主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日后进了王府,与丞相之女姐妹相称,不比您做这见不得光的外室来的痛快。
我朝着门用力跺了几脚,在屋中捂着耳朵尖叫,声音凄厉如恶鬼索命。
啧,叫这么吓人,这女人该不会疯了吧。
我看像。
我喊的嗓子哑了,喊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口中呕出一口血来,重重倒在地上。
18
再醒来,我依旧躺在地上,几日不见的胥小姐正在拿手帕擦拭我唇上的血迹。
你又耍什么花招。
我警惕的坐起来,我一动,身上的铁链便哗啦哗啦作响。
门外的侍卫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胥嫣荣身边那几个丫鬟。
她拿着钥匙替我解开腿上的锁链,眼神里,竟有几分悲悯。
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的。都是女人,你应该懂我,我们怎会甘愿让自己的夫婿心里装着别的女人呢。
我本以为只要让他认清你是个又蠢又坏的女人,他就会对你死心。
谁曾想,世子竟还是个恋旧之人,你都如此作为了,他竟还要将你带入府中为妾。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下一秒,她眸间凶光乍现。
这世间对我们女子太过严苛,你懂不懂!若我与娼妓共侍一夫,我会成为京中笑柄的!
我自小费心经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她死死摁住我,从腰间抽出一柄银色匕首,手举白刃迅速穿过我的胸膛。
我是想过给你一条生路,要怪就怪沈临害了你!
刀刃抽出,一瞬间喷涌而出的血迹,足以染红一切。
19
把她扔出城,房间处理干净,别留下痕迹。
胥嫣荣垂眸看了眼地上已无生息的女人。
用手帕擦掉脸上的血迹,随手将沾血的手帕扔到女人脸上,盖住女人死死瞪大的眼睛。
是个可怜人,可惜挡了我的路。
20
当我的灵魂飘出躯体时,我正躺在臭气哄哄的乱葬岗。
一左一右的黑白无常正蹲在地上盯着我的死状。
你遭人戕害,死不瞑目,怨气过重无法投胎,还要在人间做一段时日的孤魂,待你恩怨了结,我兄弟二人再来接你转世投胎。
黑白无常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消失离去。
我意识还未彻底回笼,钝钝地飘在半空。
我这是...死了
我想飘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我的瑛儿和戎儿。
可刚飘出十米不到,面前就出现了一堵无情的墙,将我死死困在原地。
我回头去看我的尸体。
难道...我不能离我的尸体太远
远处来了一伙穿着家丁衣服的人,在乱葬岗里翻翻捡捡。
这里躺的都是些无儿无女的乞丐,曦小姐一个大活人怎会在这儿。
活人能去的地儿咱们全都找了,只剩这里了,死马当活马医,先找了再说,不然世子怪罪下来,咱们都得掉脑袋。
找到了!
一人掀开裹着我的草席,拧着鼻子冲其余人喊:曦小姐在这儿!
也不知我已死了几日,身上布满尸斑,与生前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些小厮竟还能将我辨认出来。
一群大男人搬着我的尸体回到王府,我的灵魂也被迫跟着飘走。
世子前日刚娶了正妻,王府的红灯笼还未摘。
我盯着那刺眼的红,我想我该愤恨的。
可肉体的消亡带走了我身上一部分的凡世情感,我心中并未存在什么起伏。
沈临书房内。
家丁跪在地上,脊背驼着,瑟瑟发抖。
世子,曦...曦小姐我们带回来了。
听到我被找到了,沈临放下手中的折子,笑的不屑。
先把她关起来,让她冷静两天。告诉她,她要再闹脾气,妾室的位置有人替她坐。
闻言,家丁抖得更厉害了:世子,要不您还是先去看看吧。
她还在闹沈临不耐,出身青楼,还想当我正妻不成。
家丁鼓起勇气,不敢再拖沓,大声宣告:
曦小姐遭人刺杀,已经身亡许久,尸体就在书房外,世子!
我好奇的靠近沈临。
听到我死了,
他一定会后悔生前那么对我、后悔不信任我。
我想要在他眼中看到悔恨的情绪。
让我失望的是,沈临如同一个石像,顿在原地没了反应。
世子,您还好吗
沈临扶着书案起身,
一步一步,步子挪的很是艰难。
家丁大着胆子上前来扶住他,
一向排斥旁人靠近的沈临,破天荒没有推开家丁的搀扶。
书房外,我躺在展开的草席上。
尸斑遍布了我全身,我的眼睛睁着,
面容是惊恐状。
沈临一阵眩晕,
他甩开家丁的手,站到我面前,
一点点从脚尖看到头顶。
他在找这不是我的证据。
可他失败了。
沈临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笑,
他捂着一口指着我大笑了半晌,
一口黑血呕出来。
下人们争前恐后的上前,皆被他嗓音嘶哑的吼开。
谁干的,
给我查!
21
胥嫣荣的尸体,
是当天夜里被抬出王府的。
胥嫣荣再怎么心狠,
也只是个闺阁女儿,
手段不高明。
沈临通过蛛丝马迹查到了她头上。
面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沈临如同一个冷血的疯子,
一刀一刀,
不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
第二日,丞相府的人来要说法。
世子妃遭遇悍匪打劫,不幸遭殃,
世子倍感心痛,已然病倒了。
王府内哪来的悍匪!
双方狗咬狗,
一场联姻硬生生搞得结了仇。
朝堂上,参沈临的折子一日比一日多。
沈临充耳不闻,早朝也不上了,为我打了一副冰棺,
日日在地下室守着我的尸体。
不到半月,便重病一场。
老鸨妈妈说:
(【趁着沈临重病昏迷,
她找了处荒地将我下葬。
这是王妃为我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在冰棺里真的太冷了。
沈临醒来疯了一样寻找我的尸体,
王妃被吓到了,
将我的墓地告诉了沈临。
我还没入土安稳片刻,
就又被沈临从土里剖了出来。
所有人看他的样子,
都像在看一个疯子。
疯了两个月,沈临忽然不疯了。
沐浴净身换了身干净衣服,将瑛儿从别院接回王府,下跪求王妃养育。
眼看儿子恢复正常了,王妃怎会不答应。
看到瑛儿戎儿余生安好,
我在人间牵挂已除,黑白无常再次出现,带我去地府投胎。
22
谁也未曾想到。
当夜,
沈临吞毒自尽了。
他打造了一副双人棺木,将我的尸身与他一同埋进山野之中。
墓碑上写着:
【愿以此生换来世,年年岁岁重相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