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雨声渐歇 > 第一章

作为顶级声音疗愈师,苏瑾见过无数难搞的客户,但宋砚是个例外。
这个当红音乐制作人戴着降噪耳机闯进诊室:我付你三倍价格,治好我的失眠。
治疗中,他反复哼着一段未完成的旋律。
直到某天,苏瑾在咖啡厅听见有人弹奏同样曲调。
追出去时只拾到一张被雨水洇湿的CD,背面手写着:给拿走我睡眠的人。
当宋砚在暴雨夜砸开她家门,湿淋淋的眼睛像迷路野兽:
苏医生,现在换我失眠了——没有你的声音。
录音棚里,她摘下他耳机那刻,十七年来第一次他听见雨声不是枪响。
浓稠的檀香与铃兰精油的冷冽气息在诊疗室里无声地交织、缠绕,固执地试图压下角落里一丝医院消毒水挥之不去的残留味道。空气仿佛凝滞的油彩,每一次吸入都带着沉甸甸的微醺感。苏瑾端坐在深灰色宽大沙发旁的高背单人椅上,背脊挺直,指尖在平板电脑的光滑表面轻点,屏幕幽光映着她神情无波的侧脸,像是覆了层清冷冷的瓷釉。
外面初夏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暗红丝绒窗帘蛮横地拦腰斩断,屋内只余下几盏隐藏式射灯投下微弱而精准的光束。恒温空调运转时持续发出一种规律、压抑的嘶嘶声,在这刻意为之的静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诊室门被无声推开,是助理小菲,她探进头,用气声谨慎地道:苏医生,宋先生来了。
苏瑾抬了抬眼皮,视线并未离开屏幕上的排期:让他等。
小菲脸上掠过一丝为难,声音压得更低:三分钟前……他就直接去水房那边了,说,要洗掉一身‘庸俗的烟酒铜臭气’才敢来见苏医生的耳朵。
苏瑾手指略顿。庸俗倒是第一次有人把这种词语如此直白地甩在她诊疗室的门槛上。她终于偏过头,目光投向门外走廊的方向,眼底一丝涟漪也无:嗯,知道了。
小菲退出去,门缝里只来得及泻入半秒走廊顶灯那过于明亮的光,旋即又被厚重的木门截断,诊室重归那片精心布置的低饱和度昏暗。空调的嘶嘶声固执地盘桓,填补着被延长的等待间隙。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同于寻常访客被柔软地毯吸附后的轻悄,那步点带着点不容忽视的力道,沉沉踏在地毯上。门再次被推开,没有被敲响的提醒。
苏瑾的目光在来人身上做了瞬间的无声计量。很高,身形是那种疏于健身却在工作中保持精瘦的线条感。纯黑丝质衬衫随意敞开了两颗纽扣,露出锁骨的凌厉棱角。深灰牛仔裤包裹着长腿,裤脚塞在一双看起来很旧但皮质依旧温润的马丁靴里。然而最先攫住苏瑾注意力的,是他耳朵上覆盖着的那副硕大、线条冷硬的黑色降噪耳机,几乎嵌进耳廓,像两枚拒人千里的冰冷盾牌。
空气里的檀香和铃兰似乎也被这闯入者的气场微微推散。
他径直走到苏瑾对面的沙发前,并没有立刻坐下。视线隔着那层无机质的黑,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嘴角略微撇了一下,不知道是哂笑还是别的什么表情。接着,他弯腰,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桌上一个正在缓缓升腾出氤氲雾气的加湿器按灭了。白色的水汽瞬间溃散,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重地把自己抛进沙发。皮质承托住他的重量,发出一声闷响。他抬手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贴合度,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然后,他仰靠过去,微仰着头,喉结在敞开的领口下随着呼吸细微滑动,眼睛藏在降噪耳机的巨大轮廓下,不知看向哪里。
苏瑾的目光如同无风的湖面,倒映着对方的行为,没有一丝波纹。她终于放下平板,拿起旁边的细长金属记录夹板,指尖捏住银色的按压式圆珠笔末端。宋砚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很稳,像精准切割过空气的薄刃,在空调的嘶嘶声里异常清晰。
沙发里的男人动了动,像是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他微微前倾身体,胳膊支在分开的膝盖上,视线——即使隔着耳机也能感受到那种探究的力道——落在苏瑾脸上。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终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赫然夹着一张黑色的金属卡片。没有递给苏瑾,而是啪地一声极其干脆地甩在两人之间那张浅灰大理石矮几光洁的表面上。卡片旋转、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才停下来。黑卡在射灯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
按小时计价,他开口,声音穿透那物理的隔绝屏障传到苏瑾耳中,比她预想的要低沉沙哑,带一种通宵未眠的干涸质地。三倍。他停顿,嘴唇抿成一道刻薄的线,随即又极其简短地补充了两个字,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碴砸在地上,失眠。
诊室里的气流仿佛凝固了一瞬。空调的嘶嘶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苏瑾的目光扫过那张静静躺着的黑卡,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错愕、惊喜、或者被冒犯的厌恶。仿佛那张可以轻易撬动诸多规则门扉的黑卡,与她面前文件记录夹板上普通打印纸的分量并无二致。她纤细的手指只是在那银色的圆珠笔上,用指腹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触感。然后,她才抬眼,平静地迎向那两道被耳机模糊了具体形态、却传递着明确审视意味的视线。
宋先生,她的语速毫无波澜,在这里,计时从坐下的瞬间就已经开始。
宋砚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状。他鼻腔里逸出一声极轻的哼声,像是气流拂过干涸的喉咙。他没有动,也没有反驳那句话里关于金钱交易已然定性的宣判。
苏瑾的笔尖落下,在崭新的纸页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一片安静中格外刺耳。最后一次有超过三小时的无中断睡眠,是什么时候问题直接切入核心。
他的头略微偏开,避开了苏瑾的目光落点,下颌线绷得很紧。沉默持续了大约有五六次空调嘶嘶声的间隙。直到那嘶嘶声也变得令人不耐时,他才转回头,薄唇吐出两个干脆的字:忘了。
圆珠笔继续沙沙地走着。通常在什么时间点上床,又在什么时间点醒来
他扭动了一下脖子,颈骨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声音依然哑得厉害:躺下……很久。醒了,就是醒了。极其模糊的时间概念,带着烦躁的敷衍。
入睡前的环境状态苏瑾追问,笔尖停顿,没有抬头。
……吵。一个字,像块硬石砸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自己黑色牛仔裤的膝盖部位,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听觉异常敏感苏瑾抬眸,目光锐利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具体感知是单纯的音量过载,还是特定频率无法忍受比如,电流声人声低频
宋砚的身体陡然僵了一下,随即像是被冒犯的困兽,猛地从沙发里坐直身体。他隔着耳机射向苏瑾的眼神骤然尖锐,那里面翻滚着强烈的、几乎要破壁而出的暴戾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东西。
苏医生,他开口,声音陡然沉下去,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被反复咀嚼过后的苦味,我付你三倍价。是让你听——你只需要听,不需要分析我。他的呼吸略重,停顿片刻,仿佛在强行压下胸膛里腾起的什么东西,才咬着牙补充,用你的‘办法’,让我闭上眼,别再看见那些该死的,该听的声音!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裹挟着巨大的、无处发泄的疲惫和痛苦,重重砸在刻意营造的静谧空间里,连恒温空调单调的嘶嘶背景音都被暂时吞没了一瞬。
苏瑾握着圆珠笔的手指纹丝未动,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纸面之上。没有震惊,没有被打断的恼怒。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清透的、仿佛能看穿皮囊下所有细微震颤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他耳朵上那物理的屏障,捕捉到了他嘶吼之后胸腔无法平息的剧烈起伏,还有那双藏匿在巨大耳机阴影之下、因应激和疲惫而微红的眼底掠过的、如同困兽般的脆弱挣扎,即使转瞬即逝。
她没有立刻回应那句别分析我的宣告。笔尖轻轻落回纸面,在环境一栏之后,写下了两个小字:回避/对抗。字母写得异常工整,一如她整个人此刻展现出的姿态——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冷感专业。
了解。她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情绪的风暴从未发生。我会暂时搁置主观分析流程。我们换一种方式。
她放下记录夹板和笔,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没有去看宋砚脸上可能残留的怒意或紧绷,她站起身,走到诊室一角放置各种专业设备的立柜前。玻璃柜门无声滑开,她从中取出一台设计流畅、通体白色、造型前卫的小型音响设备,和一个包裹在定制皮革保护套里的无线控制器。音响被放置在沙发另一侧的矮架上,与沙发上的宋砚形成一个微妙的斜角。
她没有尝试靠近他,也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他高度警惕的视线接触。她只是在音响侧面的几个触摸按键上迅速操作了几下。设备顶部的指示灯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光泽。
我将尝试引导一段无规律的谐波序列,不包含固定节拍或明显旋律线。她一边解释,声音不高不低,既维持着专业距离,又确保他能穿透耳机听到,目的是让前意识层面捕捉到一种混沌的秩序感。它会存在,但大脑不需要费力解码——也就无法过度聚焦引发焦虑。闭上眼睛,放松坐卧,接受或不接受这声音的存在,都随你,不必强求反馈。
说完,她不再言语,走回自己的高背椅坐好,重新拿起平板,视线落在屏幕上,仿佛已经全神投入到其他工作事务中,只留下他和那片即将被声波填塞的空间。
片刻的死寂。然后,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子嗡鸣从白色音响方向升起,极其微弱,像遥远的星系悬臂摩擦过虚空。这嗡鸣瞬息万变,在极低频的嗡嗡声、接近但又不至于刺耳的高频嘶嘶声和一些如同风吹过密匝树叶边缘的、全然无法归类的颗粒状噪音之间流转、叠加、错落。
整个诊疗室陷入一种奇特的氛围中。苏瑾垂目看着平板,指尖偶尔无声划过。而沙发上的宋砚,最初身体依旧僵直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岩石,指节还残留着方才用力攥紧留下的苍白痕迹。时间在混沌的嗡鸣中变得粘稠且失去刻度。苏瑾保持着定时的记录节奏,在平板上标注着观察到的体态、呼吸频率等细微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二十分钟。宋砚攥着膝盖的手指,先是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指尖,微微松动了一丝,不是彻底的放松,而是某种长时间僵持后不得不屈服的一点点疲惫的退让。紧跟着,他极其缓慢地,如同对抗着万有引力般,极其艰难地将整个沉重的身体向后,嵌入沙发的皮革靠背里。肌肉线条被包裹起来,留下一个依旧僵硬、但已不再是完全戒备的轮廓。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闭上那双藏在耳机巨大轮廓下的眼睛。
苏瑾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这一切,手中移动的指尖略略一顿,却未做任何标示。直到又一段混沌嗡鸣流过。
忽然,一声极低、极轻、几乎被环境白噪音完全吞没的哼鸣响起。
是从沙发方向传来的。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乐句,没有明确的调性,也不是刻意的模仿音响声效。更像是一个人在极度困倦和意识模糊的边缘,无意识地试图跟随某种他无法抵抗的内在感觉,从喉咙深处自发流泄出来几个断续的音符。
苏瑾瞬间屏住了呼吸,所有神经末梢骤然绷紧,全部的感官如同最精细的雷达,无声地投向声音的源头。
沙发里的人,在哼鸣。
那些音符短促、破碎,仿佛刚从意识深处某个幽暗角落漂浮起来的气泡,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合时宜的熟悉感。它们轻盈、漂浮、带着一种莫名的透明感,每一个音的边缘都像被水晕染过,朦朦胧胧,几乎抓不住清晰的旋律线条。
哼鸣极其微弱,仅持续了寥寥三四秒。混沌的嗡嗡声流过,覆盖了它,沙发里又只剩下那压抑的沉默。
苏瑾的指尖已经悬停在平板屏幕上,但最终没有落下任何标记。她维持着垂眸的姿势,只有眼底,仿佛冰层之下无声流动的暗涌,飞快地掠过了什么。这个片段像一粒小小的沙尘落入她的意识里,没有留下记录,却在那无垠的平静湖面上,悄无声息地荡开了一圈微弱、不易察觉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次治疗,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甚至更添几重冰霜。宋砚每次准时出现,依旧是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巨大耳机,每一次都比上次更加沉默。诊疗室里,苏瑾尝试了不同的声景组合:深海次声波的模拟,森林多层次环境音降频处理,甚至是针对大脑α波律动设计的特定频率引导音。
他躺在那里,像一尊封冻在坚冰里的雕像。呼吸急促过,眉头死死紧锁过,身体像拉紧的弓弦般绷直过,甚至有一次,苏瑾记录到他右手指尖神经质地敲打沙发扶手,频率极高,无声而快速。唯独没有一丝真正放松的迹象。他似乎用某种钢铁般的意志对抗着所有试图穿透他壁垒的声响。那个偶然飘出的、如同水中倒影般模糊的哼鸣片段,再也没有出现过,像一滴消失在沙漠里的水。
疗程进度条在无声的抗衡中被强硬地推进着。苏瑾的诊疗日志条目累积,每一条都如同冰冷的实验记录:抗拒性肌肉张力升高、自主神经系统(交感)活动显著、对听觉环境感知呈现高度警觉模式……唯独,关于治疗效果的核心指标——睡眠——依然顽固地停留在大片鲜红的空白。
金钱和时间在这片冰冷僵持的疆域里无声燃烧,空气中浮动的不再是香氛精油,而是某种即将引爆的紧张。苏瑾看着平板屏幕上冰冷的日期倒数,指尖轻轻敲击屏幕边缘。沉默她允许他沉默。抗拒她有无数种绕开防御的方式。唯一的底线,是结果。而这位宋先生的钱箱,显然足够深不见底,可以支撑这场漫长而昂贵的拉锯战。
治疗室里只有空调一如既往规律的嘶嘶声和那些精心挑选却徒劳无功的音源在流淌。宋砚又一次重重地跌坐在沙发里,手指揉着太阳穴,指关节突出得吓人。
苏瑾的目光掠过他,转向角落的音响。她沉默地走过去,没有触碰任何按键,只是蹲下身,手指在音响底部一个隐蔽的旋钮上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方向并非声量,而是声场定位点的一个难以察觉的偏移,使声音似乎更集中地流向沙发边缘一个特定的点。
白色音响里传出的是模拟海浪缓慢堆积又轰然碎裂的声音,但被处理得异常轻柔。不,仔细听去,那并非单纯的环境声。在每一道低沉的、如同大地脉动的轰鸣尾声中,似乎夹杂了极其微弱的、经过深度扭曲处理的人类低语。不是清晰的词句,更像是在声波中被碾压撕扯得破碎的嘶声。那嘶声如此低沉,几乎和海水卷动砂砾的声音融为一体,需要凝神到极致才能察觉出一丝异样。它们在特定频率上共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直刺听觉边缘的颗粒感,像神经末梢被针尖反复刮擦。整个声景维持着一种表面舒缓、内核却暗藏焦灼的微妙平衡。
音响在持续工作,角落里的声音如常弥漫。
沙发上的宋砚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不是先前那种烦躁的扭动,而是一种……突兀的抽搐。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冰刺猛地贯穿了脊背,整个人瞬间向上弹起寸许,连带着沉重的沙发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整个人僵在当场,双手死死抓住沙发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紧接着,巨大的黑色降噪耳机被他粗暴地从头上扯了下来,伴随着粗重的、如同濒临窒息的喘息。
耳机凌乱地摔落在深色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终于露出了完整的脸孔,苍白得毫无生气,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紧贴在皮肤上。那双原本被巨大耳机轮廓遮蔽的眼睛此刻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边缘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深处闪烁着无法抑制的强烈厌恶和一丝难以名状的惊悸。他大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尾搁浅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头深处的撕裂感,发出破碎的、嗬嗬的声响。汗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流淌下来,砸在他紧握沙发的指关节上。
苏瑾的目光扫过他痛苦扭曲的脸,落在那只被弃置在地毯上的耳机上。她起身,依旧面无表情,走到音响前,指尖在控制屏上无声滑过,精准地切换回最初那种混沌低噪的模式。舒缓的嗡鸣再次取代了之前的声景。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没有去拾地上的耳机,也没有追问任何不适缘由。她的视线越过那片痛苦的沼泽,只是落在了自己右手边的矮几上。那里放着另一个更小的设备——一架专门用于捕捉并分析诊室内次声波的精密传感器接收器。此刻,接收器细长的微型天线微微颤动了一下,旁边细小的指示灯,悄然亮起了极其微弱的淡蓝色光点,像深海中一只不引人注目的水母发出信号。
苏瑾的目光在那微弱的蓝光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呼吸的时间。随后,她拿起记录夹板,翻开新的一页。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只写下了两个词:触发频率。
她没有抬头看宋砚,声音如同从远处流淌而来:能描述刚才的声音引发感受了吗或者,此刻你听到了什么
宋砚的喘息尚未完全平复,剧烈的颤抖仍在冲击着他的四肢。他闻言猛地抬眼看向苏瑾,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风暴过后惊魂未定的漩涡。那目光最初是涣散的,失焦的,带着猎物直面危险的本能惊恐。紧接着,那惊悸沉淀下来,迅速凝结成了坚硬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玩弄般的深重敌意。
你……他开口,破碎的嗓音里带着磨砂般的颗粒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骨深处挣扎着挤出来,饱含着被灼伤的痛楚和极度不信任的锋芒,是不是觉得……很好玩他用沾满汗水的手背抹了把脸上湿黏的痕迹,胸膛依旧在剧烈起伏,那双暴戾的眼睛死死锁住苏瑾,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故意……搞这些名堂
苏瑾迎着他的视线,那里面风暴翻涌,她眼底却依旧是那片冻湖。笔尖平稳地在纸上划下最后一个词的最后一笔,发出极其细微的嚓声。她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被敌意刺中的退缩。只是将平板和夹板叠放在膝盖上,双手自然地交叠其上。那份平静,像一块无法撼动的磐石,无声地回应着对方的怒火。
治疗室陷入僵冷的死寂,只剩下宋砚尚未完全平复的粗重喘息和空调那持续不变的背景嘶嘶声。那对造价不菲的黑色降噪耳机,如同战场上被遗弃的盔甲,无声地躺在深色的地毯上。
工作带来的高强度疲惫沉重地压在肩颈,苏瑾捏了捏发酸的穴位,推开了渡鸦咖啡店厚重的橡木门。店里昏黄的暖光混合着浓郁的深烘咖啡香气,像一张无形而舒适的毯子,瞬间裹了上来,洗掉了一身医院消毒水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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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径直走向吧台深处那个熟悉的角落座位。角落临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黄昏时分匆匆的人流在夕阳镀上的微金薄纱中穿行。她点了一杯黑咖,不加糖奶,然后从包里抽出平板,指尖在光滑的金属侧沿划过,准备短暂地在这片暖意中抽离片刻。
咖啡杯被轻轻放在手边,氤氲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苏瑾端起杯子,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她抿了一口,抬起眼望向窗外行色匆忙的人流,目光带着工作后的惯性放空。然而视线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
就在此时,一声干净、纯粹的钢琴音符,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店内的低语和杯碟的轻响。
那声音从咖啡店中心位置传来。苏瑾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吧台上排列的咖啡豆罐子,落向琴声的源头——一架摆在角落、供人随意弹奏的老黑橡木钢琴。一个穿着米色薄呢外套的长发年轻女孩坐在琴凳上,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神情羞涩又认真。
流畅的音符像夏夜的溪流在卵石间轻快穿行,清冽、透明,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能瞬间拂去尘埃的轻盈感。每一个音符的边缘都仿佛被某种极微弱的共振环绕着,显得有点奇异的模糊、圆润。
苏瑾端杯的手指倏然顿在半空中。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奔流,耳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尖锐的蜂鸣。
那个在诊室沙发上,于混沌白噪音中偶然哼出的那个模糊片段……
指尖的温度开始流失,瓷杯的温热再也无法抵达内心。女孩的指尖轻盈地在琴键上流动着。主旋律流畅过后,是一小段下行过渡,如同薄雾悄然滑下山谷。旋即,琴声试探性地向高处攀爬了一下,却在某个关键的转音处,音符突兀地失去了方向感。连续几个音像迷途的鸟儿在空中仓皇地打转,彼此碰撞,最终在一种轻微的不和谐声中仓促收拢,形成了一个半空中悬置、明显未完成的休止。
空气凝滞了一瞬,那悬而未决的旋律线如同一个被问了一半的问题。琴凳上的女孩似乎对这突然的阻滞有些无措,指腹在几个琴键上方犹豫不决地徘徊着,最终也只是更轻地按下一组略显黯淡、几乎不成调的分散和弦,作为这未完乐章的草草收场。
苏瑾猛地放下杯子,瓷杯底磕在吧台木质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骤然起身,高脚吧凳摩擦地板发出刺耳声响,撞开了身后另一张椅背。但她无暇顾及。目光穿透咖啡氤氲的热气,死死锁定在那个刚刚结束演奏、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的女孩脸上。
等一下!苏瑾的声音冲出口,比她意识到的要急促得多,甚至在静谧的咖啡店里激起小小的回音。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迈开了脚步。
那女孩被这突兀的声音和投来的锐利目光吓了一跳,脸上残留的演奏带来的微红瞬间褪去,浮起一丝受惊的茫然。您……她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小包,眼神困惑而警惕。
苏瑾径直走到琴边,直接忽略了对方惊愕的表情,语速极快,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刚才那段……中间那个未完的旋律,是谁作的
女孩明显被这连珠炮般的问题惊得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里的警惕加深:什……什么旋律我只是弹了……
不是开头!苏瑾打断她,气息有些不稳,是你弹到后来才出来的那个!那组向上之后卡住没接上的!谁给你的谱子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几乎要撞破胸腔。
……我没有谱子。女孩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压力迫得又退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无措,我只是……随便练了一下自己即兴想的,想到哪弹到哪……她的目光扫过苏瑾,随后快速挪开,落向钢琴旁边、靠近门口的地面。
苏瑾顺着她的目光立刻扭头望去。钢琴靠近门廊的角落,有一块木地板颜色略浅。而那上面,此刻空空如也。只有一枚微小的、粘在地板缝隙里的银色金属饰物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碎光——似乎是某个链子脱落的吊坠。
苏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猛地转向店门方向。那厚重的橡木门上的风铃还在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细碎的叮当声响。她几乎是用身体撞开店门追了出去。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的薄暮时分。寒风凛冽,带着北地特有的干冷和灰尘的气息,瞬间刮在脸上,像是无数冰冷的小刀片。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流动迷离的幻影。咖啡馆门口狭窄的人行道空无一人,只有行道树的黑色枝桠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向左疾走了几步,目光扫过街角转过去的道路尽头,只有三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再转向右侧,一家正在打烊收伞的花店门口散落着零星的落叶……毫无踪迹。
苏瑾停在原地,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抬手抹了一把被风卷到脸颊上的湿冷发丝。指尖带着刚才咖啡杯余温的那点微弱暖意已彻底消失,只剩僵硬和冰冷。
暮色四合,街道流光溢彩,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万花筒。苏瑾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咖啡馆门口那铺着深色防滑毯的台阶。
就在靠近外侧台阶边缘、最容易被进出人脚步踩踏的那个位置,被薄薄一层路灯光晕覆盖着,躺着一个物件。
不是闪亮的吊坠。是一张光盘。
苏瑾一步步走过去,高跟鞋踩在湿冷的人行道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回响。她在台阶前蹲了下来。
那确实是一张CD,最普通的光面印刷品,没有任何曲名或歌手信息。塑料表面被薄薄的尘污和无数细微的擦痕覆盖。而此刻,在台阶外侧边缘的一个小凹坑里,积累着一些傍晚才落下的雨水。那张CD,就有一小半浸在这浑浊的积水里,灯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水渍正沿着盘面缓慢地向上晕染,留下了一圈圈不规则的深色印记。
苏瑾伸出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捻起光盘的边缘。冰冷的雨水浸透塑料,寒意瞬间传递过来。她小心地将CD翻了过来,将沾着泥污和水渍的那面朝上,避免自己指腹的温度再抹花什么。
光面的背面,果然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印刷信息,只有笔痕。不是印刷油墨,是手写的,写在塑料保护膜的外层。字迹潦草,有些地方墨迹晕开,但字的结构却异常清晰、有力,几乎带着一种刻骨的穿透感。
几行字,被浑浊的雨水模糊了小半边,像一幅被泼溅过的遗作:
A
T
For
the
one
who
took
my
sleep
away.
(给夺走我睡眠的人)
You
now
owe
me
a
new
dawn.
But
I
fear
you
only
spin
endless…(你欠我一个黎明。但我怕你只会编织无边的……)
最关键的地方,最后那个词,连同结尾那些本该更深邃的字迹,被一片暗沉发黑的水渍彻底吞没了,只留下一片无法辨认的、深灰色的混沌。像一张骤然合拢的、沉默的嘴。
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拦地卷过街角,裹挟着夜市的喧嚣和远处汽车鸣笛的尖锐碎片,狠狠抽打在苏瑾弓着的脊背上。她维持着那个捏住CD的动作,冰冷的指尖感触着被雨水泡软的光盘边缘。那些在混沌中模糊哼鸣的片段,那张苍白而暴戾的脸,那双在巨大耳机下挣扎、写满了厌恶与惊悸的眼睛,此刻在脑中异常清晰。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铁烙,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猛地烫过意识:
宋砚。
给夺走我睡眠的人。
她缓缓站直身体,捏着那张冰冷、潮湿的光盘,感觉那上面冰冷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入指尖皮肤下的脉络,然后蔓延到整个手心,手臂……直至整个人都在这寒风中微微颤抖起来。
苏瑾独自坐在狭小的隔间里。桌上散乱着几张乐谱草稿,铅笔,还有那张边缘被污水浸透、字迹晕染过半的CD,被她用塑封袋小心保护着。平板电脑连接着头戴式专业降噪耳机,屏幕上是频谱分析软件的界面,复杂蜿蜒的曲线如同抽象的地貌图。
每一次声轨经过精细的降噪滤波处理,试图剥离被雨水浸润后碟面的细微受损带来的沙沙杂音。电脑风扇发出规律的嗡嗡声,是这小小空间里唯一的背景。她的目光专注,掠过屏幕上一条条被清理干净的绿色音频波形。
耳机里,只有一段简短的旋律在循环往复。这是她唯一从碟面深处打捞上来的东西——正是那个女孩在咖啡馆钢琴上弹过的、也是宋砚无意识哼过的那个片段。清透、流动,像月光下的泉。
门被敲响了。苏瑾摘下耳机,那循环的旋律骤然停止,只有电脑风扇的嗡鸣还在回荡。请进。
小菲推开门,脸上带着一丝犹豫。苏医生,宋先生那边……今天第二次联系了,问接下来的安排时间。
苏瑾的目光依旧落在屏幕那段纯净的旋律线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指腹敲击木板的声音规律而清晰。几秒后,她才开口,声音没有波澜:排他两天后的下午一点半。另外,她的指尖划过屏幕,轻轻停在循环播放键上,帮我约工作室的人,要一间小录音室。就说……我需要实地调校一段高敏感音频的回放环境。
好的,苏医生。小菲点点头,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两天后。午后。
苏瑾走进这间位于城市录音区核心地带的工作室。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关闭,吸音海绵墙体和柔软的地毯瞬间包裹了所有的外部声响,仿佛踏入了另一个绝对静谧的时空。她环视四周:宽阔的调音控制台如同巨兽蛰伏在玻璃墙后,专业耳机、声轨控制按钮闪烁着微光。对面宽阔的演播区域,一只顶级电容麦克风悬在防震架上,还有一架乌黑锃亮的三角钢琴占据了中心位置。
宋砚还没到。苏瑾径直走到玻璃幕墙后的调音台前坐下,拿出塑封袋里的CD。她没有放入专业的碟机,反而将它放在一张空着的桌面上,旁边是一堆厚重的乐谱文件。
片刻,脚步声从后方走廊传来,渐近。演播室的门被推开。宋砚走进来,依旧是黑衬衫牛仔裤,不同的是今天没有戴那标志性的降噪耳机。但苏瑾敏锐地捕捉到他走进这绝对安静的录音棚的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颈部的肌肉也明显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要努力适应这份被放大了的、空无一物的寂静。他眼神快速扫过调音台后面的苏瑾,目光掠过她,在室内那过于强大的吸音海绵墙壁上停顿了半秒。
他径直穿过宽阔的空间,拉开录音区那把黑色的高背椅,准备坐下。
宋先生,苏瑾的声音从玻璃墙后的调音间里传来,平静清晰,如同调试音准前的定音笛,稍等。今天需要一点……特别的测试场景。
宋砚拉椅子的动作停住,眉头锁紧,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射向玻璃墙后的苏瑾:什么
他语气透着戒备。
苏瑾没有立刻回应,指尖在控制台上一个特定频段的推子处悬停片刻。宋砚的身体明显前倾了一些,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手上。就在这时,苏瑾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抬起,指向对面钢琴上方悬挂着的专业电容话筒的防震架装置——那上面一个细小螺丝扣似乎有些松脱变形。这个动作微小,却微妙地引导了宋砚的视线偏移。
就在他视线随她手指微微抬起,望向话筒上方的瞬间——
苏瑾悬停在控制台上的那只手,食指在触摸屏上极其快速地滑动了一下。
一道声音瞬间在扩音效果极佳的录音棚里响起!
不是舒缓的背景音,不是混沌白噪。是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高频的电流啸叫!如同钢针狠狠扎入耳蜗,带着令人牙酸的锐利质感。这声音毫无预兆地爆发,精准地轰击着人类听觉系统最无法忍受的频段。
声音极其短暂。如同锐利的刀锋划过空气,稍纵即逝。几乎就在出现的刹那,已经湮灭无痕。但那一瞬间的爆发力,已足够在寂静的空间里制造出炸弹引爆般的瞬间冲击效果。
呃——!玻璃幕墙外,宋砚猛地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他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双手骤然抬起狠狠捂向双耳,手臂的力量之大,指关节在冲击下爆出刺目的白。
那双眼睛!瞳孔瞬间扩张到极致,眼白被红血丝急速布满。先是一层纯粹由生理剧痛引发的生理性眼泪瞬间涌起,模糊了视线。但在那水光之后,在仅仅一秒之内,一种更加恐怖、更加原始的情绪山崩海啸般翻涌上来——不是暴怒,不是敌意,而是彻头彻尾、深入骨髓的惊悸!如同某种盘踞在灵魂深处、沉睡了十七年的野兽被这特定频率的尖啸骤然惊醒!
那眼神破碎,混乱,像骤然被掷进万丈深渊的婴儿,带着茫然无措到极点的恐惧。十七年被精心加固的屏障,在这个瞬间,不堪一击。
剧痛和冲击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宋砚保持着双耳被捂紧、身体微微前倾蜷缩的姿势僵在原地,汗水顺着鬓角迅速渗了出来。那巨大恐惧残留的空洞感凝固在他眼中。
苏瑾平静地抬起眼,隔着厚重的隔音玻璃,迎上那双饱受惊吓、兀自震颤着的瞳孔。看起来,她的声音透过扩音设备传进演播间,不带任何情感温度,只陈述着经过精密计算的事实,你对特定频段的高频啸叫,存在病理级的创伤性敏化反应。它像一枚埋藏已久的雷,而普通听觉治疗,不过是让这雷在更柔软的沙地里引爆,却从未真正拆解掉它。
玻璃墙内外,一片死寂。棚顶专业照明灯投射下来,在宋砚惨白的脸上勾勒出分明的阴影轮廓,那双眼睛里巨大的惊惧尚未散去,像被撕开了保护外壳后暴露在烈日下的菌丝,此刻正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晕开微小的深色圆点。
演播间厚重的门骤然被推开,沉闷的撞击声在吸音墙作用下显得格外空洞,仿佛整个空间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那个穿着考究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她盘着一丝不苟的发髻,面容尚能看出昔日精致的轮廓,只是眼角眉梢被生活刻下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风霜的痕迹。她环顾了棚内一周,最后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站在控制台前、面色依旧平静无波的苏瑾。你就是苏医生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质问。
苏瑾尚未回应,宋砚却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声音狠狠刺了一刀。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残留的痛苦瞬间被一股火山爆发般的暴怒取代,眼神锐利如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门口的母亲。你来干什么!吼声失控地在演播室狭窄的空间里炸开,出去!我他妈让你出去!他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臂无意识地抬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过去将对方强行推出门外,整个人被一种毫无缓冲的狂躁气息笼罩。
阿砚!女人被儿子的激烈反应震住,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是担心你……
滚!
宋先生。苏瑾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泓冰水泼进滚油。她没有看宋母,目光穿透玻璃墙,只落在宋砚的脸上,这里是工作空间。离开的前提是,你要先告诉我,刚才那一刻,你看到的是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在死寂中将后半句话压得更深更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力道,……还是枪响吗
枪响二字像一道封印被骤然撕开。
宋砚所有咆哮的动作刹那间僵在原地。举着的手臂停在半空,指尖颤抖。狂怒如同被抽干的海水,瞬间从他被冷汗浸透的脸上褪去,只留下死一般的惨白。那瞬间空洞下来的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寒和一种近乎碎裂的沉寂。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看自己的母亲一眼。
演播室内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空调系统微不可闻的低频嗡鸣。仿佛时间在此刻冻结凝固。
门口的女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肩胛,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她抬手扶住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再抬起头时,看向苏瑾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愤怒、惊恐、长久以来的隐忍和挣扎……无数情绪如破碎的调色盘混杂在一起。但最终,所有情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过木板:
……那场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每一个字都拖着沉重的沙砾,几乎耗尽她的力气,十七年前的……六月十七号晚上。她不敢再看儿子的脸,视线落在空气中一个虚无的点,眼神空洞,声音因为压抑着的巨大悲痛而轻微变调,仿佛在叙述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于漫长的残酷神话,枪是……他爸开的。就在他面前。她的声音陡然收紧,像被扼住了脖颈,他那时才那么高……躲在后院玻璃门廊的阴影里……雨水拍打着门……枪响就在那哗啦哗啦的雨声里爆开的……
她的叙述戛然而止,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血腥的画面吞噬。巨大的抽噎卡在喉咙里,她背过身去,肩膀难以自控地剧烈耸动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咽被压抑在手掌与门框之间,却比嚎啕痛哭更加锥心刺骨。十七年的噩梦在瞬间复苏,沉重得令人窒息。
苏瑾的目光一直落在宋砚的脸上。他依旧维持着被冻结的姿态,只是身体在无声地发抖,每一次细微的震颤都带着骨节摩擦的轻微咔响。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两块被冰水彻底冻透的黑色玻璃珠,失去了所有焦距,里面空空荡荡,仿佛灵魂早已脱壳而去。
吸音材料构筑的空间如同一只巨大的沉默之茧。空调的嗡鸣变得遥远,宋母压抑的哽咽是茧内唯一不规则的起伏。苏瑾抬手,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控制台的硬质表面,嗒的一声脆响,在死寂中划开一道细微裂痕。
宋先生,她的声音穿透玻璃墙,打破了那近乎粘稠的凝固,你的诊疗记录上显示,你无法入睡,听觉敏感,对特定频率产生病态警觉……这些,是结果,不是病因。她的目光锐利如探针,病因是十七年前被雨水声包裹的那一声枪响。
宋砚放在大腿上蜷缩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骨节顶起苍白的皮肤。
你憎恨声音苏瑾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失焦的双眼,不。你憎恨的,是无法让那枪声‘停止’的无力感。每个字都清晰砸下,十七年来,你的耳朵在做的,就是不断地回放那一瞬间的‘永无止境’——那枪响悬而未决,从未真正‘结束’。你永远卡在那一秒,直到声音本身成了新的牢笼。
演播室里静得可怕。宋母的抽泣停滞了一下,手扶着门框,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茫然无助。
十七年过去,你选择戴上耳机,隔绝所有声音。试图以此扼杀回响。苏瑾缓缓摇头,指尖轻轻点向演播区,但那个未完成的旋律……它还在。
这句话像一个启动开关。一直僵死般的宋砚,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凝聚起来,终于落在了玻璃墙后的苏瑾脸上。
苏瑾没有移开目光,继续平静地阐述:在你父亲举枪之前,在最后那个无法挽回的动作瞬间之前……她的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沉重的寂静之上,你在门边的阴影里,到底……听见了什么
问句如无形的重锤落下。宋砚放在腿上的双手瞬间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瑾。那目光不再是空洞的冰冷玻璃珠,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燃起了野火般灼烈、混乱、又饱含极致痛苦的光芒。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喉结疯狂滚动,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颈项内疯狂奔流冲撞,即将冲破火山口的禁锢。他张了张嘴,却只有急促、破碎的气音迸发出来,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极致的爆发前夜,那暴戾与破碎交织的沉默。
苏瑾的手在控制台下极其迅速地按下了一个无声的启动键。一段轻柔的旋律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注入演播室的每一个角落。是那个未完成。干净,纯粹,在巨大的空间里回旋、萦绕,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同一时刻,厚重隔音门的外侧传来轻轻合拢的声音。
苏瑾没有看宋母离开的方向,她的全部感知都锁定在前方那个身影上。在空灵的旋律盘旋中,她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变化——那攥紧到骨节发白的拳头剧烈地抖动了两下,指关节处的皮肤绷得近乎透明。肩颈处紧绷如岩石的线条出现了细微的坍塌,如同大坝上一道无声崩裂的缝隙。
她没有催逼。只是任凭那透明的音符在吸音海绵之间流淌、沉淀。让这小小的旋律碎片,轻柔地填补着这十七年巨大恐惧崩裂后的空旷。
窗外,沉沉的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满了玻璃幕墙。
城市被一张铅灰色的巨大幕布沉沉笼罩,天光消逝殆尽。远方天际线之上,压抑的黑色云山滚动翻涌,以不可阻挡的威势逼迫而至。沉闷的雷声在极其遥远的天际发出隐约的咕隆,仿佛是大地沉重的叹息。潮湿的、带着腥味的空气如同浓稠的胶质,紧紧裹住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群以及每一寸裸露的街道皮肤。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已然将无形的利爪高高擎起。
录音棚那扇沉重的、裹着灰色橡胶密封条的门无声向内滑开。苏瑾从门缝里探身出来,外面是连接主控室的一条更狭窄的走廊。她身后的录音棚像一座无声的白色坟墓。脚步声压得很轻,穿过通道,她的食指指节在宋砚工作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上极其细微地叩击了三下。声音轻得像落叶砸上雪地。
几秒静默。没有回应。
苏瑾手腕微转,直接压下门把。没有锁。门悄然向里滑开一道缝隙。
工作室内的光线远比外面的狭窄通道更为昏沉。一盏孤零零的长臂工作灯被推斜了角度,在巨大的调音台一角投下勉强照亮几块推子的小片晕黄光区,其余地方沉入浓重的阴影里。房间深处,靠墙的沙发上,一个深陷的轮廓在暗影中勾勒出来——是宋砚。
苏瑾推门的动作轻缓,几乎没有声音。她的目光却如同两束穿透暗影的追光,无声地锁定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并非坐着或躺着。整个人几乎是蜷缩着扑倒在沙发里。姿势别扭,半边身体沉重地压在沙发扶手上,深灰色棉质T恤凌乱地皱起,肩胛骨在薄薄的布料下凸起僵硬、抗拒的锐角。一条腿膝盖曲起顶着沙发靠背,另一条腿悬空垂落,姿态如同被巨浪拍倒搁浅岸边的疲惫海鸟,在暴风雨将至前做着徒劳的挣扎。他脸朝下深埋在沙发靠垫的凹陷里,后颈的皮肤在微弱光线里透出一片不正常的、紧绷的苍白。
一只巨大的黑色降噪耳机被他从头上扯下来,并没有完全脱落,耳罩粗暴地卡扣在他一侧耳朵和乱糟糟的黑发间,线缆缠结着垂落在地毯上。另一侧耳朵则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昏暗空气里,耳廓边缘因充血泛着刺目的红。调音台上一个半空的水杯倾倒了,淡棕色水痕正沿着光滑黑色面板的边缘蜿蜒滴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和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气息,像无数条浸透了水的粗麻绳,密密匝匝地捆缚着这方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粘稠。
苏瑾迈步走进。软底鞋无声地踏上深灰色地毯。她径直走到沙发边缘。目光落在宋砚后脑勺那些微微被汗浸湿、胡乱支棱着的黑色发根上,又扫过他因用力蜷缩而弓起的、肌肉僵硬的脊椎线条。
她在他脚边的地毯上蹲了下来,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千年的痛苦结晶。这个高度,能看到他紧贴沙发面、深埋在靠垫里的侧脸轮廓。额角太阳穴的青筋在稀疏的光线下异常清晰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抽搐感。他的呼吸声沉重而短促,像被堵住了气管的破风箱,每一次艰难的气流吸入都带着喉头深处传来的、细微而压抑的呜咽。
汗水浸透的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眉骨硬朗而痛苦的线条。那只暴露在外的、泛红的耳朵,耳垂处细小的血管清晰可见,微微地跳动着,仿佛某种被遗落、孤立无援的生命体在焦灼地搏动。
苏瑾抬起手。手指在半空中有片刻停顿——并非犹豫,而是一种绝对精准的距离预判。旋即,她的食指指腹,极其轻微地落在他的手腕内侧。
肌肤相触的刹那,宋砚蜷缩在沙发里的身体骤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的、条件反射般的震颤!被触碰到的臂膊猛地向上回缩,仿佛被滚烫的铁水溅到皮肤上,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了半边的身体。那双紧闭的眼骤然睁开,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在浑浊的黑暗中瞬间聚焦,带着原始的惊悸和尚未完全清醒的迷茫与狂躁,如同被陷阱骤然惊醒的野兽,猩红的眼瞳恶狠狠地锁定了光源——逆着工作灯微弱的光晕,苏瑾那张平静如雕塑的脸。
谁让你进来的!暴戾的咆哮立刻炸裂在他喉头,声音被紧压的沙发靠枕和困兽般的嘶哑扭曲成难以辨识的模糊音节。身体本能地要弹起反击。
苏瑾落在他腕部的指腹并未撤开,反而随着他身体的上抬而自然抬起手背。迎上那双混乱猩红的眼眸,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闪避,只有一种被某种更巨大意志力加固过的平静。三天。她开口,声音不高,穿透浑浊粘滞的空气,清晰地递入对方狂躁燃烧的意识,你没有完整地合过眼。她的视线锐利地扫过他眼下的乌青和布满血丝的眼底,落在他因极度疲惫和紧绷而微微哆嗦着的嘴角。
宋砚所有暴起的动作在她话语落定的瞬间骤然凝固在空气中。紧绷、回缩的臂膀还保持着抽离的姿态,如同一尊被点穴的困兽雕像。那双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瞳定定地锁在苏瑾脸上,深处翻腾的狂躁、暴戾像潮水退却后曝露的黑色礁石,渐渐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源自灵魂底层的极度疲乏所取代。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身体那根紧绷欲断的弦骤然失去支撑。悬在半空的肩膀猛地垮塌下来,沉沉地砸回沙发垫子深处,喉头深处发出一声极度沉重、彻底溃败的喘息。身体像被抽走了全部骨骼的软泥,在皮沙发粗糙的纹路里向下沉降。他甚至无力再维持脸埋入靠垫的姿态,头颅无力地偏向另一侧的黑暗里,紧闭的双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眉间的褶皱深刻如刀刻,下唇被自己无意识咬出一道清晰的、渗着血丝的齿痕。
那紧锁的眉头和渗血的齿痕都在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庞大而顽固的东西,正在他内部持续地崩坏、碾压着他每一寸尚能感知的神经。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摧枯拉朽的痛楚回声。那只暴露在外的、泛红的耳朵,耳垂处细小的血管搏动得愈发清晰、急迫,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皮肉下破裂开来。
苏瑾的目光依旧沉静,落在他因压抑痛苦而微微抽搐着的嘴角上,然后是那只充血泛红、焦灼搏动着的耳朵。
室外,第一道沉闷的、如同巨人擂动重鼓的雷声终于滚过了城市的高楼顶端,带着震颤大地的威压。
沉重的雨滴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云层,带着积蓄已久的力量砸落下来,劈啪作响,迅猛而无情地撞击在玻璃幕墙上,发出持续的、密集的噼啪轰鸣。雨水瞬间在光滑的玻璃表面冲刷出无数急流奔涌的扭曲路径,整片城市在转瞬之间就被狂暴的风雨之幕吞没。巨大的落地窗外,高层建筑原本的璀璨灯火被这迅猛而粗粝的雨网切割得支离破碎、摇曳不定,只剩下模糊的光斑在无边无际的水幕之后剧烈地晃动、沉浮。闪电撕裂浓厚乌云的瞬间,惨白骇人的光猛地刺透层层密雨灌入室内,照亮了沙发上那个凝固的人体轮廓,又骤然消失,留下更深的黑暗和紧随而来的、撕裂耳膜的惊雷巨响!
轰隆——!!!
雷声如巨斧劈开苍穹,余波在高层建筑坚硬的骨架上剧烈震荡、嗡鸣。那纯粹由物理能量组成的、无差别的巨大声波撞上工作室的玻璃幕墙,如同撞击在一面巨大的鼓皮之上!
沙发里,宋砚的身体应声再次爆发出剧烈的痉挛!
他如同被高压电瞬间贯穿,整个人弹起、蜷缩、绷紧!喉头迸发出一连串破碎而痛苦的哽咽,又被强行咬碎在齿缝里。双臂死死抱着头,每一个关节都在对抗恐惧的挣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指甲深陷进自己的前臂皮肤,留下道道刺目的血痕!身体在沙发有限的平面上剧烈地扭动、撞击着扶手,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绝对安全的角落。头颅疯狂地晃动,被巨大耳机压住的半边脸颊在靠垫上摩擦,扯得头发凌乱不堪。那只暴露在外的耳朵更是瞬间充血肿胀到可怖的程度,像一颗饱满得即将炸裂的黑色浆果!
恐惧。纯粹的、源于灵魂深处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性的巨大恐惧。十七年的阴影被这真实的、天威般的轰鸣彻底激活释放出来,像恶魔之手攫紧了他的心脏和大脑!他所有感官里只剩下那无休无止的、永无完结的枪声在叠加、在回响!眼前是雨、是玻璃门廊的倒影、是扳机扣下瞬间喷射出的火光!
风暴在窗外咆哮,撕裂天穹的闪电和重锤般的落雷一次次蹂躏着这濒临崩溃的灵魂。宋砚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沙发这片窄小的搁浅地上绝望地翻滚、蜷缩、弹跳。每一次雷声炸响,都是对他意志新一轮酷刑般的碾压。那只暴露的耳朵彻底成了他感知地狱的入口。
苏瑾蹲在地毯上的身体被窗外瞬间爆发的惨白闪电映亮。她的目光如同被风暴磨砺过的金刚石,在每一次炫目的电光消逝、每一次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都牢牢焊在那个濒临彻底崩溃的男人身上。
一次比一次剧烈的身体抽搐。一次比一次绝望的呜咽被死死压制在齿缝下。那撕扯着沙发靠垫的指节上渗出血迹。
那只耳朵里的搏动已经不再是生命体征,而是濒临极限的微弱尖叫。
雷声间隙极其短暂的空白降临。窗外雨水猛烈冲刷玻璃的哗哗声成为主导。
苏瑾骤然动了。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迅疾得如同猎豹出击。膝盖猛地在地毯上一顶,身体借力瞬间向上窜起!俯身!目标是那个几乎要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巨大耳机!
她的动作精准、凌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一只手闪电般扣住耳机的坚硬轮廓边缘,另一只手则在同一时间毫不留情地、死死按向宋砚的后颈——那个连接着脊柱和大脑的神经中枢关键点!指尖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嵌入肌肉。
宋砚在头皮接触到那冰冷的指尖、感受到耳机即将被剥离的威胁瞬间,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绝望惊恐到了极点的怒吼!身体疯狂地向上顶起,几乎要将苏瑾掀翻!全身肌肉在生死存亡般巨大的恐惧驱使下骤然绷紧!颈背的肌肉硬得像铁块,顽强地抵抗着那按压的手指!
四指扣紧黑色耳机边缘,发力!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巨大雨声完全吞没的声响。
那只巨大、沉重的黑色降噪耳机,被一股蛮力硬生生扯离了宋砚的右耳!动作粗暴,直接将他浓密的黑发扯开了几缕,几根断发飘飘摇摇落下。
耳朵暴露在空气里的瞬间,宋砚的动作凝固了半秒,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那剧烈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失去了一半庇护屏障的恐惧催生出了加倍的狂暴本能!
就在他力量爆发的前一瞬——
苏瑾扣在他后颈的那只手,精准按住了某个隐藏的肌肉筋结点,用上了近乎医学急救的力度猛地向内一压!那力量不大,却带着对人体生物电流的精准掌控!
被按压的筋结点如同电路枢纽被瞬间切断,宋砚爆发到一半的力量链条猛地断裂!向上挣起的势头被那股精准作用于反射弧的力量掐死!如同被无形巨手按下开关,他整个人轰然倒灌回沙发深处!身体像被抽空的麻袋一样完全塌陷下去,头无力地撞回靠垫,发出沉闷的噗声。
几乎在宋砚身体倒下的同一瞬间,苏瑾的另一只手臂如同水闸大开,五指箕张,带着一股不容闪避的强大力道,猛地朝宋砚那只暴露的、充血肿胀、此刻因剧烈挣扎而正汩汩搏动着的右耳摁了上去!
不是覆盖。不是轻触。是整个手掌带着绝对压制的力量,以手心为圆心,五指完全张开,不留一丝缝隙地——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右耳!食指边缘的骨头直接压在他的耳廓上方,大拇指紧紧卡住下端的软骨边缘,掌根深深抵压进颅骨和耳后那块凹陷的部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蛮横和果决,瞬间隔绝了那只暴露的耳朵与外部恐怖声浪的一切联系!
雷声在头顶炸裂!如同巨大的冰雹砸落在钢铁的屋顶!苏瑾紧紧捂着他耳朵的手掌纹丝不动。另一只手死死压在他后颈,几乎将他半个头颅压陷在沙发靠垫的凹陷深处,隔绝掉所有挣扎的可能。
沙发里的宋砚,身体被钉死在那里。耳朵被整个手掌完全覆盖、压制、吞噬。唯一没被捂住的那只左耳,被扯掉的耳机胡乱地盖着,里面的耳罩歪歪扭扭地贴合着耳廓边缘。
时间,仿佛被巨大的雷声和那无情的按压凝固在了这一瞬间。世界只剩下暴雨的哗哗声。身体在极度紧绷对抗之后骤然松弛的虚脱感如同黑色潮水瞬间蔓延过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肉都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像被瞬间溶解抽空的蜡像。
宋砚倒在那里,仅余的那只左耳里,还回荡着身体内部血液奔流而过的巨大鼓噪。心跳如同失控的引擎在狭窄的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濒死的抽搐感和震耳欲聋的泵血回声。眼前一片混沌的、跳动着的光斑和残影——那是来自视网膜神经在巨大刺激下自行发出的信号,混杂着意识深处因过度缺氧而产生的眩晕黑雾。
世界被彻底隔绝。被掌心捂住的右耳处,没有轰鸣,没有撕裂的风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被彻底碾压成混沌虚无的黑暗。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无声死寂,像是耳膜被活生生灌满了沉重的、隔绝一切声波的铅水。
这绝对的无声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外部风暴被铅水隔绝,感官在极致的压迫和虚脱中漂浮、漫游。渐渐地,从身体内部无法被完全隔绝的轰鸣背景中,一些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开始浮现,固执地传递到那唯一露在海面上的左耳中。
那是一种规律的、带着颗粒感的沙沙声……是汗水,从他自己额角细密的绒毛间艰难渗出,然后缓慢滑落,最终滴落在身下沙发靠垫那粗糙的、布满微小孔隙的绒布纤维上。声音轻微却真切。
还有……窗外呼啸的风雨声中,那极其微弱的、规律的……砰……砰……砰……是雨水密集砸落在高层建筑的金属空调外机挡板表面,因物理撞击发出的清脆打击节奏。
接着,是一串被风雨减弱、极其遥远的……清脆但零落不稳的音符像是什么人——也许是某个被大雨困在街角公交站台下避雨、无所事事的少年,用口哨心不在焉地吹出一段残缺的旋律。音符跳跃着,带着雨水的清新湿意和少年人的慵懒,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那旋律是陌生的,没有任何关于枪响、雨声和绝望的联想。像一颗颗散落在泥泞中的小石子,闪烁着天真无知的微光。
他的呼吸渐渐放缓……放缓……急促的心跳轰鸣似乎也退潮般渐渐远去。被覆盖的右耳依旧在苏瑾那近乎严苛的掌压之下处于绝对的无声状态,一片死寂的虚无。
时间以心跳计数,一滴汗水滑落下去,又一滴。窗外风雨如晦。
然后……某种更加遥远、更加模糊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渗透进来。
声音最初如同错觉,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如同隔着无数堵厚厚的墙壁,另一个空间里有人在极其遥远的地方,轻轻地……慢慢地……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非常非常的轻。
可这声音一旦被捕捉,就无法挣脱。它在寂静中膨胀、清晰……宋砚猛地意识到了这声音的源头!
是他自己的喉咙深处。
那几乎脱离了意志掌控、由胸腔深处挤压出的、细若游丝的气流摩擦声中,正无意识地裹挟着一串含糊不清、破碎走样的音符……是那段熟悉的、透明的、未完成的旋律!它不再是哼唱,更像是极度疲惫和恐惧中,生命本能最后的、无意识的呓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于虚空中画出一个微弱、易碎的记号。
沙发深处,苏瑾的身体轻微地紧绷了一下。她的目光穿透昏沉光线,锁定在宋砚因极度虚脱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那细微的、如同梦呓般的曲调音符,在他齿缝和疲惫的舌尖间艰难而模糊地滚动着。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浅滩的薄水膜下微弱的翕张。
她捂在对方右耳上的手掌如同磐石般稳定,那隔绝声波的绝对压力没有丝毫松动,甚至掌根在颅骨后凹陷处压得更深了一毫。
窗外,雨势依然汹涌狂躁,冲刷着整座城市的混凝土骨架。但那些雨滴砸落金属挡板的清脆敲击声,似乎奇异地拥有了某种节奏感,不再是无序的噪音。那个虚无缥缈的口哨旋律消失了,也许是被更大的风雨吞没,也许是避雨少年等来了公交。世界只剩下两种声音:持续的哗哗雨声,和他自己喉咙里,那微弱得几乎立刻就要消逝在狂风骤雨中的呓语旋律。
宋砚紧绷的身体在无声中经历着一场不为人知的蜕变。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跳轰鸣,如同遭遇了无形的堤坝,在胸腔深处缓缓沉落下去,一层一层,如同退潮的波浪,越来越低,越来越缓。狂烈搏动的频率被某种更悠长、更沉重的东西压服、接管。
被死死按住后颈的头颅,最初的僵硬抵抗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一种彻底的无力感。沉重的头颅被苏瑾的手掌牢牢固定在沙发靠垫的凹陷里,无法动弹丝毫。
窗外的雷声,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只剩下单调而重复的雨水冲刷声。闪电撕裂天空的频率也变得越来越低,像是这场暴风雨终于耗尽了它最狂暴的能量核心,只剩下一个庞大躯壳在做惯性宣泄。
寂静。巨大的寂静笼罩在房间内。
宋砚的身体里,有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似乎被这一捂、一按,这强硬隔绝声浪带来的死寂状态所彻底改变了。
那从内部奔涌的混乱心跳声,最终彻底沉淀了下来,沉入了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疲惫、却前所未有的规律脉动。那是……某种极致的虚脱之后,近乎昏迷的边缘才会出现的、生命体征最低频却依然顽强存在的起伏节奏。
时间,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被无限延伸、填充。
终于,苏瑾压在宋砚后颈上的那只手——那带着绝对掌控力量的手,指尖最先微微松动了一下。动作极其细微,如同冻结的冰川边缘悄然崩落第一颗水滴。紧接着,五指逐一抬离那片僵硬的肌肉和汗湿的皮肤,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印迹。
最后,那只如锁铐般禁锢着他右耳的手掌,也缓缓、缓缓地松开。
覆盖的屏障撤离了。暴露在浑浊空气中的右耳猛地感受到一丝凉爽,耳廓处残留着强烈的、被长时间高强度压迫而产生的麻木和微弱刺痛感。
但这一次,宋砚没有挣扎,没有暴起。身体陷在沙发深陷的皮质纹路里,没有丝毫动弹,如同一截被遗弃在旷野的浮木。只有胸腔在极其缓慢地起伏,每一次的扩张和收缩都透着海啸过后的精疲力尽。
苏瑾站起身,沉默地看着沙发里那个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觉的男人。雨水的湿冷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渗入,工作室里弥漫着雨腥气和汗水混杂的味道。
她从沙发边缘退开一步,无声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转身走向紧闭的房门,步履轻盈,没有停顿地拧开门把。
厚重的实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室内那片由雷雨、恐惧、强横的压制与最终无声虚脱所共同构筑的奇特空间,只留下宋砚独自深陷在风暴过后的余烬与疲惫里。
翌日的清晨,像被水洗过一般通透。阳光穿透高楼间的缝隙,带着清新的凉意泼洒在被夜雨清洗干净的整座城市上空。
苏瑾提前一刻钟抵达工作室。她推开厚重隔音门时,动作比往日更轻缓了几分。室内很安静,巨大的玻璃幕墙已经降下电动百叶帘,滤掉了外面过于强烈的晨光,只在室内投下一道道柔和的光斑与暗影。
那个昨夜深陷在沙发行尸走肉般的男人,此刻已经穿戴整齐,背对着门口,站在玻璃幕墙的百叶帘前。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帽衫,褪色牛仔裤勾勒出双腿笔直的线条。洗过澡后微湿的黑发带着清爽的气息随意地抓向脑后,露出干净而棱角分明的额角和耳廓——左耳微微泛红,耳后靠近发际线的皮肤上,几道浅粉色的压痕尚未完全褪去。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百叶间隙的阳光投影,落在地面光洁的硬质地板上。窗外的城市喧嚣被高效隔绝,室内只有中央空调系统近乎无声的微弱气流声。
苏瑾没有立即出声。她的目光掠过那张宽敞的沙发——昨夜混乱厮打的痕迹已经不见,靠垫被重新摆放,蒙上一层新的、平整的椅毯。水渍被擦拭干净。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强风和暴雨洗刷过后的空旷气味,混合着一点点清洁剂微弱的柠檬香。
她径直走向调音台,将随身的平板放在控制台上,屏幕唤醒,发出幽幽的光。接着拉开黑色工作椅坐了下来。椅子底部滚轮在地板上划出极其轻微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个信号。
一直背对着门口的宋砚,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脸在透过百叶帘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平静。眼下的乌青尚未完全消散,但那双眼睛里,昨夜那种被巨大恐惧攫住后凝固的呆滞和空洞如同深海的淤泥被无声卷走,沉淀下去一种深水般的沉寂。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没有暴戾,没有挑衅,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暴风雨过后纯粹的、巨大的疲惫感。疲惫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开了维系十七年的铰链,留下一种空旷的回响。
他没有走近调音台,只是站在原地,距离保持在五六米之外的安全区。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苏医生。声音响起,比平日更加低沉沙哑,像生了锈、又被强风吹拂的钝器摩擦,但语调是平稳的,不再有之前的暴戾或是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只剩下一种被冲刷过后的真实质地。
苏瑾抬眸,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开口,等待下文。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阳光穿过百叶帘,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清晰可见。
那旋律……宋砚的目光微微垂落了一瞬,像是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声音里裹挟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回溯,又如同在黑暗中摸索一个遥远的记忆碎片,不是梦里出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那尘封已久的语言。眉心极轻微地蹙了一下,那道被时光深深刻下的纹路短暂地显露出来。是在门廊……枪响前的一瞬间。声音低下去,带着被岁月砂纸打磨过的粗粝质感,当时……有人经过前院。抱着琴箱……他艰难地回忆着,语速愈发地缓慢,那人嘴里……在哼。最后两个字落下,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寂寥,大概……就是那样,飘过来的……几个音……
话音落定。室内恢复一片空白般的寂静。宋砚不再说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只是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如同一根钉在地面的黑色标枪,被百叶帘分割的柔和晨光在他身上打出斑驳的光影线条。
苏瑾的目光落在他被碎金晨光勾勒出的轮廓上。没有回应他的叙述。她的手指无声地在平板边缘划过,屏幕亮起,显示出日历程序上一个被标记过的日期。她的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片刻的停顿。
下个月十七号,苏瑾开口,声音清晰地在调音台区域扩散开,没有刻意放大,却足以穿透这段空间的距离,晚上八点。
她抬起眼,视线穿过空气中的光斑,锁定在宋砚的脸上,语气是绝对的陈述句,没有丝毫商榷余地:
城北艺术中心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