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咳着血问沈文远:为什么
他笑着用我送的玉簪刺穿我的喉咙:殿下,你挡了三皇子的路。
重生回到赐婚前日,御花园里沈文远又捧来桂花酥。
我含笑接过,转手喂了野狗。
当夜冒雪去寻谢望,前世他跪在雪地里为我求太医。
殿下金尊玉贵,不该来臣这陋室。他解下披风裹住我冻僵的手。
宫宴上,我当众把蟹肉放进谢望碗中。
前世只给状元郎的殊荣,如今全给了这个冷面世子。
沈文远打翻酒杯时,我正贴着谢望耳畔低语:
披风,还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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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里翻涌的腥甜灼烧着每一寸血肉,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碎裂的琉璃在肺腑间滚动、切割。我蜷缩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视线里,沈文远——我那琼林宴上一眼倾心、力排众议下嫁的状元郎夫君,正一步步向我走来。他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奇异笑容,手中握着那支我生辰时亲自为他簪上发髻的羊脂白玉簪。
那温润的玉色,曾映照过多少我自以为是的柔情蜜意此刻却在烛火摇曳下,折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三个字,破碎嘶哑,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胸前的凤凰刺绣。
沈文远在我面前蹲下,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他冰凉的指尖拂开我散乱在额前、被冷汗浸透的发丝,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絮语,却字字淬毒:殿下啊殿下,您太耀眼了,也太碍事了。他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残忍的了然,您挡了三皇子的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支曾代表我情意的玉簪,带着他手臂挥动时决绝的力道,猛地刺向我的咽喉!冰冷的锐器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脆弱的皮肉骨骼,剧痛如同炸开的惊雷,瞬间吞噬了所有知觉。视野陷入彻底的黑暗前,最后定格的,是他俯视着我、毫无波澜的眼眸,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铺天盖地的风雪声。
……
呃!
一声短促的惊喘猛地从喉咙里挣脱出来,我像溺水获救的人,身体剧烈地一弹,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不再是弥散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新婚寝殿,而是熟悉的、属于长乐宫暖阁的茜素红鲛绡纱帐顶。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带着春日特有的、过分明媚的暖意。
我死了。
我又活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楚。喉咙深处,仿佛还残留着玉簪贯穿的冰冷触感和浓烈的血腥气。我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光滑,温热,毫无伤痕。
指尖触碰到颈侧温热的皮肤,那真实的、充满生机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冰冷麻木。巨大的荒谬感与劫后余生的狂喜交织着,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将我淹没。我猛地攥紧了身下柔软光滑的锦缎被褥,丝绸的冰凉触感透过指尖传递,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
殿下您醒了
守在外间的侍女云裳听到动静,轻轻掀开纱帐一角,探进一张满是担忧的脸,可是魇着了脸色这样白……
她的声音清脆鲜活,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这声音……在前世我缠绵病榻、最终被沈文远鸩杀的最后那段时日里,早已被替换成了他安排的心腹。
云裳……
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今日……是几时了
云裳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但还是立刻恭敬回答:回殿下,今日是三月廿七了。您昨日说身子有些倦怠,早早就歇下了。
三月廿七!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浑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凝固,随即又疯狂奔涌起来,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是了,就是今日!明日,父皇就会在朝堂之上,当众询问我的意愿,将我与新科状元沈文远赐婚的圣旨,昭告天下!那是我前世悲剧的开端,是我亲手将利刃递到仇人手中,还满心欢喜以为觅得良缘的愚蠢开端!
殿下云裳见我脸色瞬息万变,眼中惊疑更甚。
无妨。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滔天的恨意和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声音竭力维持着平日的沉稳,只是指尖依旧冰冷,更衣,去御花园走走。
我需要空气,需要清醒,需要亲眼去确认——确认这命运荒唐的转折点。
三月的御花园,正是春光最盛之时。碧波池畔柳丝如烟,杏花如雪,馥郁的花香混合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却与我记忆中那场血腥的风雪形成了尖锐到刺痛的对比。宫女太监们远远见到我的銮驾,便无声地匍匐在地。
沿着熟悉的青石小径缓缓而行,每一步都踏在过往的虚影之上。前世,也是在这里,我屏退了随从,独自赏景,然后,遇到了那个捧着食盒、笑得温润如玉的沈文远……
殿下。
几乎是念头刚起,那温雅清越、曾让我无数次心旌摇曳的嗓音,便如同排练好一般,自身后的花木扶疏处响起。
我的脊背瞬间绷紧,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绕。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我维持住了脸上的平静,才缓缓转过身。
沈文远。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象征状元身份的石青色云雁补子官袍,衬得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清俊,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羞赧又无比真诚的笑意,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
他缓步上前,在距离我三步之遥处停下,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微臣沈文远,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坦荡地望向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今日……今日天气晴好,微臣想着殿下或许在园中散心。这是微臣特意让家中老仆赶制的桂花酥,用的是江南最上等的金桂蜜……微臣斗胆,想请殿下……尝尝。
他微微垂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紧张和期待。这副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曾是我前世沉沦的起点。
食盒盖子掀开一条缝隙,那股前世曾让我觉得格外清甜温暖的桂花甜香,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然而此刻,这股甜腻的香气钻进我的鼻腔,却瞬间勾起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前世临死前咳出的血腥气,似乎又弥漫在喉间。
就是这盒点心!在最初那些甜蜜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地、温柔小意地喂到我唇边。那甜蜜的糖霜下,包裹着的是日复一日、悄然侵蚀我生命的慢性毒药!直到我病骨支离,再也无力反抗,才由那支玉簪,完成最后致命的一击!
哦我唇边缓缓漾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点心上,仿佛带着欣赏,沈状元有心了。
沈文远眼中立刻闪过一抹喜色,捧着食盒的手又往前递了半分:殿下谬赞,微臣惶恐。能得殿下……
他的话没能说完。
我的动作快得没有任何预兆。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我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食盒中一块色泽金黄诱人、点缀着细小桂花的酥点。然后,手臂轻描淡写地一扬——
那块承载着他所有精心算计的桂花酥,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了几步外一只正在花丛边觅食的野狗脚边。
那野狗先是受惊般猛地一跳,随即耸动着鼻子凑近嗅了嗅。香甜的气息显然极具诱惑力,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舌头一卷,便将那块桂花酥囫囵吞了下去。
整个御花园,死一般的寂静。
跪伏在地的宫女太监们,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那只贪嘴的野狗,似乎都被这凝滞的气氛所慑,低呜一声,夹着尾巴飞快地蹿进了旁边的树丛里,消失不见。
沈文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捧着食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精心维持的温润如玉、羞涩期待的表情寸寸碎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错愕、难堪,以及一丝深埋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屈辱怒火。他维持着躬身递食盒的姿势,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滑稽泥塑。
殿下……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微臣……微臣一片心意……
心意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这寂静的角落。目光终于从那只野狗消失的方向收回,落在他因强压情绪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沈状元的心意,本宫心领了。
我微微俯身,凑近他因震惊而略显僵硬的耳畔,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情人低语般的轻柔语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是,本宫今日胃口不佳,怕是无福消受状元郎这‘精心准备’的甜点了。
刻意加重的精心准备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看着他瞳孔骤然紧缩,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我心中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这,仅仅只是开始。
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我直起身,宽大的宫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度。
回宫。
两个字,掷地有声。
銮驾起行,留下身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那个捧着食盒、僵立在明媚春光中、脸色灰败如鬼的沈文远。
回到长乐宫,那口强行压下的浊气才缓缓吐出,然而心头的寒意却并未散去,反而随着天色渐晚而愈发浓重。窗外,白日里还明媚的春光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去,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宫阙的飞檐,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很快便洋洋洒洒,覆盖了朱红的宫墙和琉璃瓦,天地间一片苍茫冷寂。
这反常的春雪,像极了前世我生命尽头的那场大雪。而那个跪在深雪里、以头抢地、只为给我求得一线生机的身影,如同烙铁般烫在我的心上。
谢望。
那个永远沉默寡言、永远站在朝堂最边缘角落的靖北侯世子。那个被我前世无数次忽视、甚至因其过于冷硬孤僻而隐隐排斥的男人。却在沈文远撕下伪善面具、三皇子势力一手遮天、所有太医都对我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他,拖着被政敌暗算留下的伤腿,在漫天风雪里,跪在太医院冰冷的石阶前,额头磕在坚硬的冰面上,渗出血迹,一遍遍嘶喊着求太医!救长公主!
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喊,穿透呼啸的风雪,仿佛就在我耳边回荡。
心口一阵尖锐的抽痛。前世濒死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我。不行,不能再等!一刻也不能等!
备车!
我猛地从暖榻上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去靖北侯府!现在!
殿下
云裳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这……风雪太大了!您的身子……
备车!
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长公主的銮驾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沉重的车轮碾过宫道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细密的针尖,穿透厚重的车帘缝隙,刮在脸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这寒意,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焦灼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
车驾最终停在靖北侯府侧门前。与长乐宫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截然不同,眼前是两扇饱经风霜、漆色斑驳的乌木门。门楣低矮,门环陈旧,透着一股与京城繁华格格不入的冷肃与萧索。府邸深处,几株高大的古树枝桠虬结,在风雪中伸展着黑沉沉的剪影,更添几分孤寂。这就是靖北侯府,一个在朝堂上几乎被遗忘、只剩下空壳爵位的存在。
侍卫上前叩门。沉重的叩击声在寂静的风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过了好一会儿,侧门才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半旧棉袄、须发花白的老门房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惊讶。待看清门外停着的、属于长公主的华丽銮驾时,他脸上的惊讶瞬间变成了惶恐,慌忙将门拉开,就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我制止了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扶着云裳的手径直下车,踏入了侯府的门槛,带路,本宫要见谢世子。
老门房诚惶诚恐,佝偻着腰在前面引路。府邸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空旷冷清,偌大的庭院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廊下堆积的厚厚白雪。寒风在空旷的院落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坚硬,积雪被踩实后滑得厉害。
最终,老门房停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前。院门半掩着,里面只有正屋的一间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晕,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微弱而孤独。
殿下,世子……就在里面。老门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我点了点头,示意云裳和侍卫留在院外等候,独自一人,轻轻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木门。
院内更是简陋,只有几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枯竹。正屋的门紧闭着,我走到廊下,抬手欲叩。

屋内传出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惯有的冷硬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门被我轻轻推开。
一股混杂着陈旧书籍、淡淡墨香和浓郁药膏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清寒。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巨大的书架占据了半面墙,上面塞满了各种书卷。角落里堆着几个半开的箱子,依稀可见里面是些陈旧的甲胄部件。
谢望正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唯一的书桌前。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身形挺拔,肩背宽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借着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光亮,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卷书。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冷硬如石刻的线条,紧抿的薄唇,以及紧锁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心事的眉头。
听到门开的声响,他缓缓转过头。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深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担忧!
殿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木椅,椅子腿在冰冷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他完全顾不上这些,几个箭步便已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但更多的是一种灼人的急切。
您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带着明显的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身上沾着雪沫的狐裘,落在我因寒冷而微微发青的嘴唇上,这么大的风雪!您的身子如何经得起……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似乎想扶住我,却又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衣袖的瞬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猛地缩了回去!那动作快得带着一丝狼狈。他迅速低下头,退后一步,高大的身躯重新绷紧,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冷硬姿态,只是呼吸依旧有些急促。
臣……臣失仪。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自抑,殿下金尊玉贵,实在不该来臣这……陋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带着一种深藏的自嘲。
陋室我环视着这间除了书卷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前世,沈文远的新婚府邸堆满了奇珍异宝,却藏着一颗豺狼之心;而眼前这间陋室,它的主人,却曾为我跪碎了膝盖,叩破了额头。
目光最终落回谢望身上。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下颌的线条也透着一股固执的僵硬。那是一种用尽全力将自己包裹在坚硬外壳里的姿态。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翻涌。
就在这时,他像是终于无法忍受我身上沾染的风雪寒气,再次有了动作。他利落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半旧、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玄色披风。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任何言语,他上前一步,将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厚重披风,极其轻柔、又极其迅速地裹在了我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上。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粗糙的指腹在整理披风领口时,不经意地擦过我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温热、干燥,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一股暖流猛地从被他触碰的地方窜起,沿着僵硬的胳膊,直冲心口!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竟让我鼻尖猛地一酸。
天寒地冻,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平缓了许多,却依旧带着那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疏离感,目光落在窗外呼啸的风雪上,并未看我,殿下若有吩咐,遣人传召便是。万不该……以身涉险。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那件披风裹在身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属于他的、带着淡淡松墨和药草气息的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帖着冰冷的四肢百骸。这暖意如此真实,如此鲜活,驱散了前世盘踞在我灵魂深处的最后一丝阴冷与绝望。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紧抿的唇线,挺直的鼻梁,还有那低垂的眼睫下,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的深沉关切……这一切,都如此清晰地映在我眼中。
谢望。
我轻声唤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终于抬起眼,迎上我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我没有解释为何冒雪前来。有些话,有些事,现在说出口,太过苍白无力。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感受着包裹周身的、独属于他的温暖,任由那暖意一点点融化心头的坚冰。
这里,
我顿了顿,唇边缓缓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目光扫过他这间陋室里的万卷藏书,最终落回他深邃的眼眸,很暖。
他的瞳孔,因我这句话而骤然收缩了一下。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新科进士贺。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金碧璀璨。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殿顶,琉璃宫灯将每一寸空间都映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美宫装的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轻盈地穿梭于席间。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食物的馥郁以及各种名贵熏香混合的气息。
我端坐于御座左下首最尊贵的位置,身着象征长公主身份的繁复宫装,流云般的广袖垂落,袖口金线绣制的凤凰在灯火下流光溢彩。面上妆容精致,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宾客。
沈文远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御前、颇为显眼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石青色的状元官袍,身姿挺拔,脸上维持着温润谦和的笑容,与周围同科的进士们谈笑风生,目光却时不时地、状似不经意地飘向我这边。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探究和……不甘。自从御花园那场野狗食酥的戏码后,他显然无法再像前世那般笃定。
我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平静地移开。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冷峭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谢望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藏青色常服,在一众华服美冠的官员和进士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寒酸。他沉默地走进来,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大殿最偏远、光线也最暗淡的角落席位——那是他这种空有爵位、毫无实权的边缘勋贵惯常的位置。
他坐了下来,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峭壁上孤悬的寒松。他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繁华、衣香鬓影都与他无关。他自成一方寂静的天地,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孤绝。
然而,就在他入座抬眼的瞬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速度太快,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只有一直留意着他的我,捕捉到了那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担忧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深藏起来的黯淡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前世那个跪在风雪里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沉默坐在角落的男人,瞬间重叠。
殿内气氛愈加热烈。一道道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当那盘被冰镇着、红亮诱人的清蒸大闸蟹被端至我面前时,整个大殿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了过来。
谁都知道,长公主宋昭临嗜蟹如命,尤其爱吃那鲜甜的蟹肉。而在前世,每一次宫宴,那盘专供我的、最肥美的蟹,那被精心剔出的、雪白晶莹的蟹肉,最终都会被盛在精美的玉碟中,由我亲手,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与骄傲,递到沈文远面前。那是独属于状元郎的殊荣,是长公主对他倾心的象征。
此刻,沈文远的目光也再次投了过来,带着一种强自压抑的期待和试探。他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温润的弧度,仿佛在等待着那熟悉的恩宠再次降临。
我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目光。纤细的手指拿起那套小巧精致的银制蟹八件,动作娴熟而优雅,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表演。我专注地对付着手中那只硕大的蟹,挑开蟹壳,剔出雪白紧实的蟹肉,动作不疾不徐。
终于,一小碟剔得干干净净、堆得如同小山般晶莹的蟹肉放在了我面前。
所有的目光都屏住了呼吸。
我端起那碟蟹肉,缓缓站起身。
裙裾拂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环佩轻响。我端着那碟蟹肉,在所有人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没有走向御前,没有走向任何显赫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最偏远、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步步,踏过满殿的繁华与喧嚣。
最终,停在了谢望那张孤零零的食案前。
整个麟德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丝竹声停了,谈笑声停了,连侍者斟酒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死寂,绝对的死寂。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手中那碟价值千金的蟹肉上,更聚焦在那个角落里的、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谢望身上。
谢望猛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所有的表情都在看到我端着蟹肉朝他走来的那一刻,被巨大的冲击彻底冻结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不再是惯常的冷寂疏离,而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激烈地翻滚、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强烈疑问的漩涡。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森白,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没有说话,只是迎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唇边漾开一个极浅、却足以点亮这昏暗角落的笑容。然后,在他震惊到近乎失神的目光中,我俯下身,姿态优雅而自然地将那碟剔得晶莹剔透、如同雪堆般的蟹肉,稳稳地、不容置疑地,放到了他那张只摆着简单酒具的食案中央。
玉碟落在木质桌面,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
这声音,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从宴会中央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沈文远。
他失手打翻了自己面前的琉璃酒杯。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泼洒出来,溅湿了他石青色的官袍前襟,染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污迹。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哆嗦着,死死地盯着我放在谢望案上的那碟蟹肉,那眼神,如同被最信任的毒蛇反噬,充满了惊怒、怨毒,还有一丝被当众羞辱、撕碎所有尊严的疯狂!他精心维持的温润如玉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崩裂,碎裂的纹路下,是狰狞扭曲的底色。
这突兀的碎裂声,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引爆了死寂的大殿!
嗡——
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哗然声浪如同潮水般轰然响起!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惊疑不定的议论,无数道目光在我、谢望、以及狼狈不堪的沈文远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充满了震惊、探究和难以置信。
长公主这是……
蟹肉……给了谢世子
沈状元他……
这……这到底……
肃静!
御座旁侍立的内侍总管尖着嗓子高喝一声,勉强压下了骤然升腾的喧哗。但那股震惊和八卦的暗流,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每个人心底翻滚不息。
我仿佛对身后那巨大的骚动和沈文远怨毒的目光浑然不觉。所有的喧嚣,都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被隔绝在了我的世界之外。
我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
谢望依旧僵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风雪凝固的石像。那碟雪白的蟹肉静静地摆在他面前简陋的食案上,散发着鲜甜的气息,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刺眼地昭示着某种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低垂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翻江倒海的眼眸。我只能看到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还有那绷紧得如同拉满弓弦的下颌线条。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失控的情绪。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惯常的冷硬孤绝,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冲击席卷后的混乱与……惊悸甚至带着一丝被置于烈火上炙烤的无措。
我缓缓俯身,靠近他。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松墨和药草的气息,夹杂着殿内熏染的龙涎香气,萦绕鼻端。我的唇,几乎要贴上他轮廓冷硬的耳廓。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甚至能听到他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殿内所有的喧嚣,沈文远怨毒的目光,无数道探究的视线,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
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只有他能感受到的温热气息,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轻柔:
那夜的披风……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感受到他耳廓边缘瞬间泛起的一抹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红晕。
……还暖吗,谢望
麟德殿那场蟹肉风波,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整个京城。长公主宋昭临当众舍弃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郎,转而将那份独属的恩宠给了形同陌路、处境尴尬的靖北侯世子谢望——这惊天逆转,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各种揣测、流言、幸灾乐祸的议论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九重宫阙的每一个角落。沈文远那日打翻酒杯、面无人色的狼狈模样,更是被好事者绘声绘色地传扬,成了他青云路上第一道抹不去的污痕。
然而,这喧嚣的议论场中心——长乐宫,却反常地陷入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沉寂。
我端坐于暖阁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琉璃窗棂。窗外春光正好,杏花如雪,可我的心却如同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沈文远绝不会善罢甘休。前世他既能隐忍数年,用慢性毒药一点点蚕食我的生命,最终才图穷匕见,这一世,我当众撕碎了他的脸面和图谋,他只会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他会做什么联合三皇子在父皇面前构陷还是……直接对我下手
指尖的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这重来的一生,步步都是刀锋。
殿下!
云裳略带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滞。她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惊疑,沈……沈状元求见!此刻就在宫门外候着!
来了。
比我预想的更快。
心口那根绷紧的弦骤然一颤,随即被一股冰冷的决绝取代。我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宣他进来。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沈文远的身影出现在逆光里。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荣耀的石青色官袍,身姿依旧挺拔,但那份刻意维持的温润如玉,此刻却如同糊在脸上的劣质面具,僵硬而虚假。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深重的阴鸷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在他看似平静的眼底剧烈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薄弱的伪装。
他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殿内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明媚的春光,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暖阁内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沈文远在我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躬身行礼,只是直挺挺地站着,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再无半分往昔的柔情蜜意,只剩下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赤裸裸的恨意、怨毒,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癫狂。
殿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毒,臣……不明白。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刻意营造的谦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咄咄逼人的、近乎质问的气势:臣自问待殿下之心,天地可鉴!自琼林宴初见,殿下惊鸿一瞥,臣便倾心难忘!力排众议下嫁之恩,臣更是铭感五内,日夜思报!殿下喜欢江南的桂花酥,臣便让家中老仆日夜赶制,只为博殿下一笑;殿下畏寒,臣便遍寻暖玉,只为殿下安寝……
他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细数着那些前世曾让我沉沦的温柔,此刻听来却字字诛心,如同毒蛇吐信。
可殿下您呢!
他猛地又向前踏了一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散逸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戾气,御花园中,您将臣的心意喂了野狗!麟德殿上,您当着满朝文武、当着陛下的面,将臣的尊严踩在脚下!将那份本该属于臣的荣宠,给了那个……那个形同废人的谢望!
谢望!
他像是被这个名字彻底点燃了怒火,脸上肌肉扭曲,声音尖利得刺耳,他算什么东西!一个空有爵位、在朝堂上连话都说不上的废物!一个连自己侯府都保不住的丧家之犬!他凭什么!殿下,您告诉臣,他凭什么!
他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解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愤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怨毒和疯狂。前世临死前,他那悲悯又残忍的笑容,与眼前这张狰狞的脸孔,在我脑海中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喉间仿佛又涌上那股浓烈的血腥气。
心湖,却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成冰,再无半分波澜。
说完了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冰棱碎裂。
沈文远被我这过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语气噎了一下,满腔的控诉和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骤然停滞。
沈文远,
我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如同俯瞰尘埃,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本宫今日,不是来听你表忠心的。更不是来听你,攀咬他人的。
攀咬
沈文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殿下!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臣对您……
肺腑之言
我打断他,唇边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浓浓的讥诮,是指你日日在为本宫准备的糕点中,掺入那味‘缠绵散’的肺腑还是指你夜夜与三皇兄密谋,如何利用本宫,如何让本宫悄无声息地‘病逝’,好为他的夺嫡之路扫清障碍的肺腑!
轰——!
如同九天神雷在沈文远头顶炸开!
他脸上所有的愤怒、怨毒、疯狂,在那一瞬间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种被剥皮拆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极致的惊骇和恐惧!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成了死灰的惨白!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瘫软在地。
殿……殿下……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那眼神,如同见了鬼魅,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悚。
看着他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前世那支玉簪刺穿喉咙的剧痛,仿佛又清晰地传来。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沈文远,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你的心是黑的,你的血是冷的。本宫看着你,只觉得……恶心。
恶……心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地喃喃重复着。
本宫今日宣你,
我无视他濒临崩溃的状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只为告诉你一件事。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他失魂落魄的身影,仿佛穿透了前世今生所有的迷雾与血污,投向那扇紧闭的、通往父皇议政殿的朱红大门,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本宫与你沈文远的婚约——作废。
作废!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将沈文远彻底击垮!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绝望的疯狂,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可能!陛下金口玉言!圣旨已拟!殿下,您不能!您……
本宫能。
三个字,斩钉截铁,如同利刃,切断了他所有虚妄的叫嚣。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沈文远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颓然地佝偻着身体,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他精心构筑的一切,他汲汲营营的青云路,他攀附三皇子的野心……在我冰冷的宣告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殿内一件碍眼的摆设。
云裳,
我扬声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送客。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打开,明媚却刺眼的春光涌了进来。云裳带着两个高大的宫侍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对着失魂落魄的沈文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沈文远如同行尸走肉,被宫侍半搀半架着,拖出了长乐宫暖阁。他最后回头望来的那一眼,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绝望,如同濒死毒蛇最后的凝视。
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他那令人不适的目光,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沈文远身上那股绝望的戾气和浓重的药草气味(或许是他为了掩饰什么而特意熏染的),混合着殿内清雅的熏香,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息。
我站在原地,背对着殿门的方向,久久未动。
指尖依旧冰凉,心口却仿佛卸下了一块巨石,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空茫。斩断了前世的孽缘,掀开了仇人的假面,可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三皇兄的阴影如同毒瘴,笼罩在皇城之上。下一步,又该如何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并非云裳的轻快。
我缓缓转过身。
朱红的殿门并未完全关闭,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道挺拔冷峭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静静地伫立在门外廊下的阴影里。
是谢望。
他不知何时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藏青色常服,在廊柱投下的阴影中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他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却微微蜷曲着,似乎攥紧了什么,又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阳光被廊檐切割,落在他轮廓冷硬的侧脸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光里的那边,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凿;影中的那边,深邃的眼眸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望了过来。那目光不再是麟德殿上的震惊茫然,也不是风雪夜里的刻意疏离,而是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担忧,有审视,有洞悉一切的沉静,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深埋起来的、如同星火般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痛楚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那道窄窄的门缝,隔着殿内殿外无形的界限,沉默地注视着我。仿佛一座沉默的灯塔,在惊涛骇浪过后,依旧固执地守候在黑暗的海岸。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殿内残留的怨毒气息尚未散尽,殿外春日的气息带着草木萌发的生机悄然渗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我看着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复杂情绪。心口那片巨大的空茫,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填补了一丝。不是甜腻的慰藉,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松墨气息的……依靠感
最终,他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然后,他沉默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融入了殿外明亮的春光里,一步步走下长乐宫的石阶,背影太好看依旧孤峭,却仿佛在阳光下,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担。
我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殿门。
殿外,阳光正好,铺满了汉白玉的台阶,一直延伸到远处朱红的宫墙。谢望的身影已经走远,在空旷的宫道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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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宋昭明手中那只精巧的琉璃盏,在死寂的麟德殿中炸裂开来。碎片四溅,如同他此刻骤然崩裂的伪善与从容。殷红的酒液泼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蜿蜒如血。他猛地起身,宽大的亲王蟒袍因剧烈的动作而鼓荡,那双狭长阴鸷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里面燃烧着被逼到绝路的疯狂怒火,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昭临!他声音嘶哑,带着被背叛的狂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手指越过宽大的食案,直直指向我身旁沉默如山的谢望,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你当真要为了谢望这条……这条丧家之犬,与亲兄为敌!你疯了不成!
丧家之犬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谢望。我能感觉到身旁男人骤然绷紧的身体,如同拉满的强弓,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却又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住。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然而,他的面容依旧沉静,只是那双深邃如寒渊的眼眸,抬起的瞬间,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宋昭明强撑的威势。
整个麟德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方才还沉浸在丝竹管弦、推杯换盏中的宗亲重臣、新科进士们,此刻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目光在我、谢望、以及暴怒的三皇子之间惊惶地逡巡,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恐惧。御座之上,父皇的面容在明灭的灯火下晦暗不明,只有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沉沉地扫过殿中剑拔弩张的三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新鲜血痕的手,沉稳地伸到了我面前。
是谢望。
他掌心静静躺着一封被火漆封缄、此刻却被粗暴撕开的密信。信笺的边缘,赫然沾染着几抹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那是属于他,也属于今夜注定要流淌的鲜血。信纸本身也多有褶皱破损,显然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封染血的密信上。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不是恐惧,而是大仇即将得报的、近乎战栗的激动。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纸张,掠过那抹刺目的暗红,感受着纸张上残留的、属于谢望的体温和搏杀的余韵。然后,我捻起了那张薄薄的、却足以撼动整个王朝根基的纸。
我没有看宋昭明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目光平静地落在信笺上那熟悉的、属于三皇子心腹的笔迹,以及末尾处——一个清晰无比、象征着北境狄戎王庭最高权柄的狼头烙印!
三皇兄,我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带着一种冰封般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信上最要害的字句,……‘甲胄三千,粮秣十万,已按约藏于黑风峪,待殿下京畿烽烟起,狄骑即刻叩关南下,共分中原锦绣’……‘先帝所用参茸丸内之‘蚀骨散’,药性已入膏肓,殿下静候佳音即可’……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通敌!弑父!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短促到变调的惊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巨大的、再也无法压抑的哗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麟德殿!惊恐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吼,杯盘碗盏被慌乱碰倒的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射向御阶下脸色惨白如金纸的三皇子宋昭明!
污蔑!这是污蔑!宋昭明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嘶吼起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癫狂的苍白。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我,又猛地转向御座上的父皇,父皇!您不能信!这是宋昭临!是她勾结谢望这个逆贼!是她伪造证据构陷儿臣!她想夺嫡!她想……
他的咆哮被殿外骤然响起的、沉重而整齐的金铁交鸣声打断!
哐!哐!哐!
那是甲胄鳞片相互撞击、刀鞘摩擦着腰带的、令人牙酸心悸的声响!沉重、冰冷、带着无情的杀伐之气,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包围了整个麟德殿!殿门处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的阴影里,已然能看到闪烁着寒光的盔缨和刀锋!
这是谢望以靖北侯世子身份,暗中联络的、忠于父皇的北衙禁军精锐!是他以身为饵,引蛇出洞,用血与命换来的、为三皇子敲响的丧钟!
宋昭明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他脸上的癫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所取代,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起来。他猛地回头看向殿门,又惊恐地看向御座上那张毫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帝王之脸,最后,绝望的目光落回我身上。
你……你们……
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阴谋、野心、狠毒,在铁证和刀兵面前,彻底暴露,如同阳光下溃烂的脓疮。
就是现在!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积蓄了两世的滔天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灼热的岩浆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烧红了我的双眼!
前世冰冷的玉簪刺穿喉咙的剧痛,沈文远那悲悯又残忍的笑容,三皇兄在幕后得意的低语……所有屈辱、痛苦、背叛的碎片,瞬间凝聚成最原始的杀意!
皇兄,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凤唳九霄,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手腕闪电般探向发间,猛地拔下了那支通体温润、此刻却在我眼中流淌着前世血光的羊脂白玉簪!
冰冷的玉质紧贴掌心,那熟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瞬间点燃了所有毁灭的冲动!
今日——是它饮血之时!
话音未落,我的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裹挟着两世积郁的怨毒与疯狂,猛地扑向御阶下那因恐惧而僵立的三皇兄!凤袍的广袖在疾冲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烈焰!
护驾!拦住她!
尖利的太监嘶喊划破混乱。
殿下不可!
谢望惊怒的低吼自身后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然而,太迟了!
我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瞬间便已冲至宋昭明身前!他眼中倒映着我狰狞如鬼的面容和那支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玉簪,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他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喊!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被锐器穿透的闷响,清晰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殿内所有的喧嚣、嘶喊、金铁交鸣,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
宋昭明抬到一半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恐惧定格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扭曲。他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那支曾在前世刺穿我喉咙的羊脂白玉簪,此刻,正深深地、精准地,没入了他自己的胸膛!簪尾那一点温润的玉色,在殿内辉煌的灯火下,刺眼地闪烁着,与他胸前锦袍上迅速洇开的、暗红色的血花,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因激动而微微发烫的脸颊上,带来一阵滑腻的冰凉。
宋昭明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怨毒,以及一种被命运彻底戏耍的荒谬与不甘。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涌出一大股暗红的血沫。
他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高大沉重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伐倒的朽木,带着那支贯穿他心脏的玉簪,砰然一声,重重地砸倒在冰冷刺眼的金砖地上,再无声息。
死寂。
比之前更加彻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麟德殿。
只有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无形的鬼魅,迅速在殿内弥漫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作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站在原地,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玉簪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脸颊上沾染的温热血液,正缓缓变冷、凝固。凤袍宽大的袖摆和裙裾下摆,不可避免地溅上了点点猩红,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妖异而刺目。
目光扫过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前世那窒息般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空茫。结束了。这纠缠了两世的血仇,终于……结束了。
陛下!逆贼伏诛!余党尽数拿下!
殿门外,禁军统领浑厚的声音穿透死寂,带着肃杀的余威。
沉重的脚步声涌入,甲胄森然。训练有素的禁军迅速控制了局面,将早已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三皇子党羽一一拖走。殿内残余的混乱和惊恐,在绝对武力的威慑下,被强行压制成一片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死寂。
御座之上,父皇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许久,他才睁开眼,那双饱经沧桑的帝王之眸,扫过地上宋昭明的尸身,扫过我染血的衣袍,最终,沉沉地落在了御阶之下,那个沉默跪着的身影上。
谢望不知何时已单膝跪在了冰冷的金砖上。他低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倒的苍松。藏青色的旧袍上,除了他自己沾染的、来自夺信搏杀时的暗沉血迹,更醒目地溅上了几滴属于三皇子宋昭明的、还带着温热气息的猩红!那几点刺目的红,落在他深色的衣料上,如同雪地寒梅,无声地昭示着他方才的处境与抉择。
谢卿……
父皇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目光复杂地审视着阶下跪着的青年,你……辛苦了。
谢望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沉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臣……不敢言功。今夜之事,皆因臣而起,惊扰圣驾,致使殿下……涉险染血。臣,罪该万死!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沉重。
父皇的目光在我染血的凤袍和谢望溅血的身影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痛失亲子的悲恸,对朝局倾轧的厌倦,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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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临……
父皇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为你……赌上了身家性命,更不惜……
他的目光扫过我袖摆上的血迹,顿了顿,似乎不忍再说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更深的叹息,朕……也只好……
父皇!
我猛地出声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刚刚经历过血腥洗礼、此刻依旧弥漫着铁锈气息的殿堂之中。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提起沾血的、沉重繁复的凤袍下摆。那殷红的血点,在明黄的锦缎上如同烙印。一步,一步,踏过冰冷光滑的金砖,走向御阶之下,走向那个沉默跪着的、肩背依旧挺直如松的男人。
脚步最终停在他身前。
我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他低垂的、被墨发遮住些许的冷硬侧脸上。我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颌线,还有那沾染了他人鲜血的衣袍下,微微起伏的胸膛。
然后,我缓缓地、清晰无比地、对着御阶之上那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说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底两世、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话:
儿臣——
声音微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坚定地迎上父皇复杂的视线。
——只要他。
三个字,掷地有声。
整个麟德殿,落针可闻。只有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依旧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盘旋。
---
靖北侯府的祠堂,终年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陈旧木料、香火余烬和岁月尘埃的独特气息。高大的黑漆木牌位层层叠叠,沉默地矗立在幽暗的光线里,如同无数道审视的目光。烛火在长明灯碗里静静跳跃,将牌位上的鎏金名讳映照得忽明忽灭。
谢望穿着一身簇新的、深绯色的世子吉服,平日里冷硬的线条被这庄重的红色衬得柔和了几分,却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孤峭。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沉默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地叩下头去。
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祖父,父亲,列祖列宗在上……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有些空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不肖子孙谢望……今日……要娶妻了。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重逾千斤。
她……是当朝长公主,金枝玉叶,天家贵胄。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还有深埋的自责,本不该……与我这破落门庭、身负污名、朝不保夕之人……有半分牵扯。
是我……是我将她拖入了这泥潭血海。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让她凤袍染血,让她手刃亲兄,让她……背负一世凶戾之名……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我谢望……本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京城苟延残喘,只待大厦倾颓,便随之覆灭,去地下向父祖请罪……是她……
他的声音哽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前闪过风雪夜她闯入陋室的单薄身影,麟德殿上她端着蟹肉一步步走来的决绝,暖阁外他听到她冰冷退婚宣言时心中的惊涛骇浪,以及……麟德殿上她拔簪扑向宋昭明时,那如同浴火凤凰般燃烧一切的疯狂与……令他心胆俱裂的恐惧!
……是她,将我从那无边的死寂和自弃中……拽了出来。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灼烧过的温度,用她的命……赌我的命。
我知道……侯府门楣倾颓,我身无长物,更欠她……血海深仇难偿之债……此身此命,早已不足以报其万一……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些沉默的牌位。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冷寂,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有深重的愧疚,有刻骨的自责,有焚心般的痛楚,但最终,都被一种磐石般的决绝所取代。
然,此心……已许。
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如同对着天地神明立下誓言,纵万死,纵身败名裂,纵永堕阿鼻……此志不移!
今日,孙儿斗胆,以残破之躯,污秽之名,迎娶天家贵女。
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清晰的一声响,求列祖列宗……成全!
若祖宗有灵……若有因果报应……所有罪孽,所有血债……尽可加诸我谢望一人之身!只求……只求佑她……一生平安喜乐,无灾无难!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和献祭般的决绝。他伏在冰冷的地上,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如同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的重量。
祠堂内,烛火依旧静静燃烧。牌位沉默,列祖无声。
只有那一声声沉重压抑的呼吸,在幽暗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
长公主府通往靖北侯府的道路,被铺天盖地的红绸彻底淹没。朱红的锦缎从长乐宫门前的玉阶,一路蜿蜒铺展,如同流淌的火焰,穿过巍峨的宫门,越过寂静的御河桥,最终延伸向那座在晨曦中依旧显得冷肃沉寂的靖北侯府。沿途的枯枝老树上,也缠绕着鲜艳的红绸,在料峭的春风中猎猎作响。
这红,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喜庆。
没有震天的喜乐,没有喧嚣的仪仗。只有两队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沉默地护卫在红毯两侧。他们是谢望从北境带回的最后一点老侯爷亲兵,也是如今靖北侯府仅存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力量。他们的脸上没有寻常婚仪的喜气,只有刀锋般的沉肃和警惕,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以及车轮碾过红绸的细微沙沙声。
我的凤辇,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与肃杀中,缓缓前行。
十六人抬的华贵凤辇,以金丝楠木为骨,缀满珍珠宝石,在晨光中流光溢彩。辇身四周垂下厚重的、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明黄鲛绡纱,遮挡了内里的情形。我端坐其中,身上是内府司耗费无数日夜赶制出来的、极致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
赤金的凤冠沉重地压在发髻上,九尾金凤口衔明珠,展翅欲飞。流苏垂落,遮住了我大半视线,只在晃动间,能看到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红,以及护卫们沉默如铁的背影。嫁衣是正红织金的云锦,用最细密的金线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和缠枝牡丹,华贵得足以灼伤人眼。宽大的袖摆和逶迤拖地的裙裾上,那几处刺目的、昨夜沾染的、已然变成深褐色的血迹,被巧手的绣娘用金线巧妙地勾勒、覆盖、绣成了怒放的血色红梅!
金线勾勒的梅花,妖异、凄艳,带着未散的血腥气,成为这身极致华美嫁衣上最惊心动魄的点缀。指尖抚过那冰冷的、带着凸起纹路的金线梅花,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血液的温热和粘稠。
凤辇最终停在了靖北侯府那扇依旧斑驳、此刻却挂上了巨大红绸花的乌木大门前。府邸依旧冷清,门口只站着寥寥数人。没有喧闹的宾客盈门,只有那个须发花白的老门房,穿着唯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干净布衣,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跪在红毯旁。
辇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掀开。
谢望站在辇下。
他同样穿着大红的喜服,衬得他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锐利与孤峭。只是,那身本该象征纯粹喜庆的吉服之下,隐约可见玄色软甲的轮廓!宽大的袖口处,更是露出了一小截护腕的冷硬皮革!
他朝我伸出手。
我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此刻却微微汗湿,传递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扶着我,稳稳地走下凤辇。我的脚,第一次踏上了靖北侯府门前的土地。脚下是冰凉的石阶,眼前是那扇饱经风霜的乌木大门,门内,是笼罩在清寒晨光中的空旷庭院。
谢望没有言语,只是握紧了我的手。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并肩而立,站在侯府的门槛前。
身后,是那条蜿蜒如血、铺满红绸的漫长来路,是昨夜麟德殿未曾散尽的硝烟与血腥。
身前,是这座沉寂破败、前途未卜的侯府,是无数道在暗处窥伺、或怨毒或忌惮的目光。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红绸的碎屑,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谢望侧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有昨夜祠堂中面对祖宗牌位的沉重与决绝,有对我一身染血嫁衣的痛楚与怜惜,有对这未知前路的凝重,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孤勇。
然后,他收回目光,牵着我的手,迈开了脚步。
一步,踏过了那道象征着过去与未来、尊荣与沉沦、生与死的门槛。
鲜红的嫁衣裙裾拂过冰冷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门槛,上面金线绣成的血色梅花,在跨入门内的瞬间,仿佛被门内清冷的空气激得更加灼目。
身后,那扇沉重的、斑驳的乌木大门,在晨曦中,缓缓地、沉重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