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百日灯灭》 > 第一章

**血色谎言与崩塌的世界**
百日誓师大会的喧嚣,像一层滚烫的油,泼在省重点一中高三火箭班紧绷的神经上。震耳欲聋的誓言还在礼堂穹顶嗡嗡回荡,红底金字的百日冲刺横幅刺得人眼睛发酸。苏晚抱着厚厚一摞刚发的《高考终极冲刺密卷》,脚步虚浮地挤出人潮。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油墨味和一种名为未来的、令人窒息的硝烟味。她需要一点冷空气,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把胸腔里那股被口号煽动起来的、混杂着恐惧和亢奋的浊气吐出去。
穿过教学楼后那条僻静的林荫道,通往老旧的体育器材室。那是她和江屿的秘密基地。青梅竹马十几年,从穿开裆裤一起在泥地里打滚,到懵懂情愫在篮球场边滋长,再到高三顶着压力偷偷牵手,这条长满青苔的小径,承载了太多心照不宣的甜蜜。想到江屿,苏晚紧抿的嘴角不自觉松动了些许。那个在跑道上像风一样自由、笑容比阳光还耀眼的体育特长生,是她高压熔炉里唯一的清凉剂。他说好今天训练完在这里等她,一起对一对刚发下来的月考卷子——他的文化课是短板,苏晚这个火箭班的尖子,是他最严厉也最耐心的小老师。
器材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股熟悉的橡胶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苏晚推开门,带着点恶作剧的轻快:江屿卷子对完没错三题以上罚你请我吃……
声音戛然而止。
江屿背对着门口,站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穿着红色的训练背心,肩胛骨的线条绷得很紧,正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肩膀微微颤抖。地上,散落着几团刺目的、沾着新鲜暗红色污迹的纸巾。
江屿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过去,你怎么了受伤了
江屿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受惊的野兽,猛地转过身。那张总是洋溢着蓬勃朝气的俊朗脸庞,此刻苍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甚至有些发青。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眼神不再是熟悉的、带着笑意的明亮,而是布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恐惧,还有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疏离。他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团染血的纸巾飞快地塞进运动裤口袋,动作带着一种狼狈的仓皇。
没……没事。他声音嘶哑,目光闪烁,不敢与苏晚对视,训练强度大了点,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会咳血!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她冲到他面前,伸手想去掏他口袋里的纸巾,给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去医院!
别碰我!江屿猛地挥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苏晚踉跄了一下。他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苏晚,我们分手吧。
空气瞬间凝固。
林荫道外隐约传来的学生嬉闹声,器材室里灰尘漂浮的轨迹,墙上挂着的破旧秒表指针的嘀嗒声……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都扭曲、拉长,然后轰然碎裂。苏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六个字。
你……你说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轻得像羽毛。
江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逼迫自己直视苏晚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他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心脏。
我说,分手。苏晚,听清楚。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雹砸在苏晚的心上,我快死了。癌,晚期。没多少日子了。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更别因为我,耽误你的前程。
轰——!
晴天霹雳!
苏晚感觉脚下的地面瞬间塌陷,整个人坠入无底冰窟!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从心脏泵出,带着尖锐的冰碴冲向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癌晚期快死了江屿那个在篮球场上能连续灌篮、跑五千米都不带喘的江屿那个总笑着揉乱她头发说小晚老师,这道题再讲一遍呗的江屿
不可能……你骗我……苏晚摇着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你一定是训练受伤了对不对你在跟我开玩笑江屿,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她扑上去,死死抓住江屿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肌肉里,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屿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用力,一根一根掰开苏晚的手指,动作粗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我没开玩笑。诊断书就在我抽屉里,不信自己去看。他推开苏晚,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苏晚,你醒醒吧!你看看外面!百日誓师!高考!那是你的战场!你的未来是清北,是顶尖学府!不是陪着一个快死的人,在病床前耗日子,最后看着他一文不值地烂掉!
他指着门外,指向那被百日冲刺横幅覆盖的教学楼方向,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凌迟着苏晚的神经:别那么自私!也别让我瞧不起你!滚回你的火箭班去!滚回你的书本里去!替我考去北京!那是你该待的地方!别让我……死都不安心!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残忍。吼完,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痛苦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
苏晚被彻底推开了。身体和心理上都是。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的身影。往昔所有的默契、心动、温暖的依靠,在那个冰冷的死字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瞬间溃散、湮灭,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世界倾塌了。只剩下那个染血的纸巾口袋,那句残酷的替我考去北京的遗言,和江屿痛苦佝偻的背影,构成一幅末日般的图景。礼堂里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怀里的《终极冲刺密卷》却沉重得如同墓碑。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在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旋转,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狰狞的符号。
**沉沦还是焚身**
苏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器材室的。她像个游魂,飘荡在喧嚣散尽的校园里。百日誓师的红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同学们的议论声、打闹声,老师鼓励的话语,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她径直走进教室,无视了同桌担忧的询问,无视了讲台上老师激情洋溢的最后一百天,拼了!的动员,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空旷的操场。曾经,那里是江屿的王国,是他奔跑跳跃、挥洒汗水的地方。阳光下仿佛还能看到他矫健的身影,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可现在,那里空无一人,只剩下刺眼的塑胶跑道和冰冷的单双杠,像一副巨大的、无声的棺椁。
沉沦还是焚身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去找他!抱住他!告诉他你不怕!告诉他你陪着他!管他什么高考!管他什么前程!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守着他,寸步不离!什么清北,什么未来,在他即将熄灭的生命面前,算个屁!
另一个声音,冰冷而尖锐,带着江屿决绝的眼神和那句别让我死都不安心的诅咒:苏晚,你清醒一点!他快死了!你陪着他除了消耗你自己,除了让他带着愧疚和痛苦离开,还有什么意义他最后的愿望是什么是让你考上好大学!是让你替他去看他再也看不到的风景!用你的成功,去祭奠他短暂的生命!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激烈厮杀,搅得她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她趴在冰冷的课桌上,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崭新的试卷。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堤坝。她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浸泡在失去挚爱的巨大悲痛里,沉溺于毁灭的诱惑;另一半被江屿那残酷的遗愿绑架,推向一条必须成功的、不能回头的绝路。
同桌递过来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怎么了和江屿吵架了
苏晚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眼神里却迸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她一把抓过那张纸巾,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力道大得皮肤生疼。然后,她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软弱和悲痛都挤压出去。
她拿起桌上那支江屿送她的、印着篮球图案的笔,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目光扫过桌面——那本刚刚还如同天书的《高考终极冲刺密卷》,封面上的决胜二字,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眼睛。
替我考去北京!
江屿冰冷决绝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脑中轰然炸响。
好。
她听见自己心底,有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在回应。
如你所愿。
**百日地狱的序幕**
从那天起,火箭班的同学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苏晚。
那个曾经会在课间和江屿发信息、眉眼带笑的苏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的、眼神像淬了寒冰的、行走的学习机器。
她的课桌成了堡垒。书山题海将她层层包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和目光。她不再参与任何闲聊,不再关心窗外是晴是雨。课间十分钟,别人抓紧时间放松,她用来刷完一套英语完形填空或者默写化学方程式。午饭时间压缩到十分钟,一个冰冷的饭团或者面包,边啃边盯着摊开的错题本。放学铃声对她形同虚设,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然后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借着微弱的路灯,一边疯狂奔跑(像在追赶什么,又像在逃离什么),一边在脑中复盘白天的知识点。跑得精疲力竭,肺像要炸开,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家,成了第二个战场。台灯成了她唯一的太阳。书桌上贴满了写着北京!清北!江屿!(这个名字写出来时,指尖都在颤抖)的便利贴,像一道道血淋淋的符咒。凌晨两三点,城市陷入沉睡,只有她房间的灯还固执地亮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成了寂静夜里唯一的伴奏。咖啡和风油精成了维持清醒的毒品。镜子里的人,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脸颊迅速消瘦下去,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光芒。
她屏蔽了所有关于江屿的消息。不敢问,不敢想。手机里他的号码被拉黑(虽然知道他不可能打来),QQ和微信头像被设置成不看此人动态。那个藏着染血纸巾的体育器材室,成了校园里绝对的禁区,她宁愿绕远路也不愿再靠近一步。仿佛只要不触碰,那个残忍的事实就不会存在,那个叫江屿的人,就只是她焚身冲刺的燃料,而不是一个正在被病魔吞噬、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
然而,屏蔽只是徒劳。思念和担忧如同跗骨之蛆,总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钻出来,狠狠噬咬她的心脏。
做数学压轴题时,草稿纸上会无意识地画出他投篮的侧影。
背英语单词cancer(癌症)时,手指会不受控制地痉挛。
深夜刷题,窗外传来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她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心脏狂跳到几乎窒息,冷汗瞬间湿透后背,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住喉咙——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不行了
有时累极了,趴在桌上短暂昏睡,梦里全是江屿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眼神空洞地看着她,无声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只顾着自己
每一次被这样的念头或梦境击中,都像经历一次小型死亡。巨大的悲痛和无法陪伴的愧疚如同海啸将她淹没,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只想立刻丢下一切冲去医院。但下一秒,江屿那句冰冷的替我考去北京!、别让我瞧不起你!就会如同最响亮的警钟,狠狠敲醒她。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更疯狂的刷题、更深的夜、更浓的咖啡,来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将那汹涌的情感强行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厚厚的试卷和笔记将其埋葬。
这哪里是冲刺这是一场以灵魂为燃料、以爱人的遗愿为枷锁的、漫长而残酷的自我凌迟。每一次落笔,都是在心口剜一刀;每一个深夜的灯光,都是在焚烧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百日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在苏晚眼中,不是通往未来的阶梯,而是通往江屿生命终点的倒计时,也是她自我毁灭的倒计时。她把自己绑在这架名为高考的、高速冲向未知深渊的战车上,前方可能是他期望的荣光,也可能是她和他共同的地狱。她不知道终点等待的是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也不敢停。停下,就意味着对江屿的背叛,也意味着她构建的、用以抵御绝望的脆弱堡垒,将瞬间崩塌。
她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在崩溃的边缘疯狂震颤,发出无声的哀鸣。而支撑这根弦不立刻断裂的,只剩下那个染血的谎言,和一句用整个青春与爱情换来的、冰冷刺骨的承诺:
替你考去北京。
**地狱熔炉的淬炼**
百日冲刺的日子,在苏晚的世界里失去了正常的流速。它既像被无限拉长的、粘稠而痛苦的胶质,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着思念的毒液和高压的灼烧;又像被按下了疯狂快进键的影像,成堆的试卷、密集的模考、倒计时牌上飞速变小的数字,裹挟着她身不由己地向前狂奔。她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在名为高考和江屿遗愿的双重熔炉里,忍受着非人的淬炼。
身体率先发出了警报。长期的睡眠不足和高压,让她开始持续性低烧,太阳穴像被小锤子日夜不停地敲打。胃部时常痉挛,对着食堂油腻的饭菜毫无胃口,只能靠寡淡的白粥和强行吞咽的营养剂维持。最严重的是失眠。即使累到眼皮打架,一躺下,江屿躺在惨白病床上无声质问的画面,或者他咳血时那绝望佝偻的背影,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瞬间将她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破膛而出。她只能爬起来,用冷水狠狠搓脸,然后继续扑向书桌,用更深的疲惫来对抗恐惧。
情绪在极致的压抑下,变得脆弱而危险。一次数学模考,一道她反复练习过的类型题,在考场上大脑却一片空白,最终只解出一半。交卷那一刻,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她冲出教室,跑到无人的楼梯拐角,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没有让崩溃的嚎哭冲破喉咙。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留下青紫带血的牙印,那尖锐的疼痛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她不能失败!一次都不能!她输不起!江屿用死亡为她换来的机会,她必须用满分去回报!否则,他的牺牲,她的痛苦,将变得毫无意义!
对江屿消息的刻意屏蔽,如同在溃烂的伤口上覆盖一层薄冰。冰面下,是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担忧和探知欲。她像个卑劣的偷窥者,用尽一切隐秘的渠道,试图捕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她会装作不经意地从(江屿所在)体育班教室外经过,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空位,心脏提到嗓子眼,生怕看到那个位置永远空着。她会竖起耳朵,捕捉走廊里任何关于江屿、体育生、请假的零星碎语。听到有人说好像好久没看到江屿来训练了,她的心会瞬间沉到谷底;偶尔听到一句江屿今天好像来学校了,脸色好差,她又会升起一丝病态的、带着罪恶感的希望——他还活着,他还在这里,哪怕只是远远地存在。
这种煎熬,比纯粹的悲痛更蚀骨。它像一把钝刀子,日日夜夜,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她活在一种持续的、高强度的、无声的崩溃边缘。支撑她的,只剩下那根名为替他考去北京的、绷紧到极限的弦,以及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万一的侥幸——万一……诊断是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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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撕开的裂缝**
高考前一周,学校组织了最后一次大型模拟考动员会,地点在礼堂。火箭班和体育班的位置隔着一条过道。苏晚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坐在位置上,目光空洞地盯着讲台上唾沫横飞的年级主任,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来自体育班区域的任何声响。
没有江屿的声音。
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连最后一次动员会都没法参加了吗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了那个晚期的魔咒,像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会议冗长而沉闷,空气污浊。苏晚感觉一阵阵眩晕,胃里又开始翻搅。她强忍着不适,熬到会议结束。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礼堂出口。苏晚随着人潮机械地移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在拥挤的过道转弯处,她被后面一个急匆匆的同学狠狠撞了一下肩膀,身体一个趔趄,手里抱着的厚厚一摞复习资料和笔记哗啦一声,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撞人的同学连忙道歉,也蹲下来帮忙捡。
苏晚麻木地蹲下,手指僵硬地捡拾着散落的纸张。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一张从某本厚重练习册夹页里飘落出来的、对折的纸吸引住了。那不是她的笔记。纸张质地特殊,是医院那种特有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淡蓝色复印纸。
鬼使神差地,在周围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中,苏晚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她飞快地、几乎是抢夺般地将那张纸抓在手里,迅速展开,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上面的文字。
**XX市第一人民医院**
**影像学检查报告单**
**姓名:江屿**
**性别:男**
**年龄:18**
**检查项目:胸部增强CT**
**临床诊断:疑纵膈占位建议进一步检查(血管造影)**
**影像所见:……于后纵膈见一不规则形软组织密度影,大小约4.5cm×3.8cm,边界尚清,增强扫描呈明显不均匀强化,其内可见迂曲血管影……邻近气管及食管轻度受压……**
**印象:后纵膈占位性病变,考虑先天性血管瘤可能性大,建议DSA血管造影进一步明确诊断及评估手术风险。**
报告日期,赫然是江屿对她宣判死刑的——三天前!
血管瘤先天性
不是……癌
苏晚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个炸雷在颅内同时爆响!她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咔轻响。纸张在她手中剧烈颤抖。报告单上冰冷的医学术语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那团名为晚期癌症的、绝望的阴云!
血管瘤……虽然报告里也写着占位、压迫、需进一步评估手术风险,但这和晚期癌症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可能是良性或交界性的、有手术机会的疾病!一个意味着希望!哪怕手术风险高,也绝不是必死的绝症!
江屿……他骗她!
他用一个最残忍、最彻底的死亡预告,把她推向了这条焚身般的冲刺路!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以及更深沉的困惑和心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了近百日的、名为坚强的堤坝!她蹲在人来人往的礼堂过道,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救命般的报告单,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周围捡拾资料的同学被她的反应吓住了,不知所措。
苏晚你……你怎么了同桌终于挤了过来,担忧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
苏晚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混杂着狂喜、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没有回答同桌的问题,只是飞快地将那张报告单折好,像藏起世界上最珍贵的秘密一样,紧紧塞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凶狠的速度,将散落在地上的资料疯狂地拢在一起,抱在怀里。
没事。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辰,回教室。最后几天,拼了!
那张报告单,如同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刺穿了笼罩她百日的绝望黑暗。它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更复杂谜题的开始。但现在,它给了苏晚一个更强大、更纯粹的支撑点——不是为了一个将死之人的遗愿,而是为了一个欺骗了她、却可能活下来的人!她要考!她要考得更好!她要拿着最耀眼的成绩,站在他面前,质问他的谎言!她要亲眼看着他,为她骄傲,也为他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
**考场上的生死时速**
高考,如期而至。
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像巨大的蒸笼。考场外,是黑压压的送考人群,焦虑和期盼写在每一张脸上。警戒线内,气氛肃杀,只有监考老师冰冷的指令和试卷翻动的哗啦声。
苏晚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衣兜里,那张折好的报告单紧贴着皮肤,像一块烙铁,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滚烫的、复杂的力量——有被欺骗的愤怒,有知晓真相的狂喜,更有一种必须赢、必须用胜利去审判他的执念。
第一科语文。熟悉的题型,流畅的笔触。她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文字的世界。作文题目是关于选择与代价,她笔尖一顿,差点失控。江屿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笔走龙蛇,将那份沉甸甸的、被谎言包裹的选择与代价,融入了字里行间,情感磅礴而克制,带着一种悲壮的控诉力量。
接下来的数学,是她的强项,也是她必须拿下高分的阵地。题目难度不小,但苏晚的状态异常亢奋。大脑高速运转,公式、定理如同精密的齿轮般严丝合缝地咬合。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草稿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也浑然不觉。她像一台被输入了终极指令的机器,精准、高效、冷酷地收割着每一道题的分数。只是在做到最后一道几何证明大题时,复杂的辅助线让她卡壳了几分钟。焦躁感刚冒头,衣兜里那张纸的存在感就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仿佛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看到江屿苍白的脸。一股无名火夹杂着不服输的狠劲直冲头顶!她猛地抓起笔,换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几笔凌厉的线条划下,豁然开朗!解出来了!
然而,连续高强度的心神消耗和紧绷的神经,终于在第二天下午的理综考试中,引发了身体的强烈反扑。
考场里空调开得很足,但苏晚却感觉一阵阵发冷,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胃部开始剧烈地痉挛、抽搐,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搅动。熟悉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试卷和字迹开始模糊、旋转。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
不行!不能倒下!还有最后两科!江屿……那张报告单……手术……她不能功亏一篑!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笔尖在试卷上留下深深的划痕。选择题靠直觉和强大的基础硬撑,填空题的字迹因为手的颤抖而变得歪歪扭扭。到了物理大题,复杂的受力分析和能量守恒计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的翻搅达到了顶峰,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咙!
呕……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让她身体前倾,差点当场吐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咬紧牙关,将那股翻涌强行压了下去,口腔里充满了苦涩的胆汁味道。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脸色惨白如纸。
监考老师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投来询问的目光。苏晚死死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不能停!停就意味着放弃!意味着向那个谎言低头!她颤抖着手,从笔袋里摸出风油精,不顾一切地狠狠涂抹在太阳穴和人中位置。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天灵盖,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靠着这股非人的意志力和风油精的刺激,她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掌舵的船长,艰难地、一寸寸地推进着答题进度。每一个字,每一个公式,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榨出来的血泪。当她终于在结束铃声响起前,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勉强涂完理综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题卡选项时,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在椅子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终点奔向未知的审判**
最后一科英语的结束铃声,如同天籁,又如同发令枪响!
原本肃静的考场瞬间沸腾起来。考生们爆发出解脱般的欢呼、叹息、哭泣。书本和试卷像雪片一样被抛向空中。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海洋里,苏晚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她没有欢呼,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像被通了高压电的弹簧,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来周围惊愕的目光。
她完全无视了这一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在百日煎熬中、在知晓真相后、在考场极限爆发后,燃烧到极致的念头:去找他!立刻!马上!
她甚至没有去拿放在桌角的笔袋和准考证,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凭借着身体里最后一股榨取出来的、肾上腺素支撑的蛮力,撞开拥挤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出考场!
苏晚!你的东西!同桌在身后焦急地大喊。
苏晚充耳不闻。她只有一个方向——医院!
七月的热浪扑面而来,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柏油路被炙烤的味道。她像一道闪电,在刚刚结束高考、还沉浸在复杂情绪的学生人流中逆流狂奔。汗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呼吸灼热得像要喷火,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但她不敢停!一秒都不敢停!
江屿的脸,苍白的、咳血的、决绝的、可能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脸,交替在她眼前闪现。那张淡蓝色的报告单,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她要答案!她要真相!她要亲眼看看那个用最残忍的谎言为她铺路的混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冲出校门,无视了门口焦急等待的父母(他们惊愕地看着女儿像疯子一样冲出来),无视了所有试图拦住她询问考得如何的人。她眼里只有马路,只有前方。
一辆空的出租车刚好驶过。苏晚像不要命一样冲到马路中间,张开双臂拦车!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出租车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惊险停下!司机探出头破口大骂:找死啊!
苏晚拉开车门就扑了进去,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疯狂:市一院!急诊!快!用最快的速度!我付双倍!三倍!
司机被她的样子吓到了,猛踩油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汇入车流。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斑斓的色块。苏晚瘫在后座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汗水浸透了单薄的校服T恤,身体因为脱力和极度的紧张而不停地颤抖。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只剩下一个执念在燃烧:快点!再快点!
车子终于一个急刹停在市一院急诊大楼门口。苏晚扔下一把零钱(根本顾不上数),拉开车门就冲了进去。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间将她包围。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嘈杂拥挤的急诊大厅里横冲直撞,目光疯狂地扫过每一个躺在担架床上、坐在轮椅上、靠在墙边的人。
没有!没有江屿!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难道……来晚了!
江屿!江屿在哪里!她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眼神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护士被她吓了一跳,皱眉道:急诊病人很多,叫什么名字哪个科的
江屿!体育生!18岁!可能是血管瘤!纵膈占位!苏晚语无伦次地喊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是不是在抢救手术室在哪里!
护士被她混乱的信息弄得有些茫然,但还是迅速在电脑上查询:江屿……血管瘤……哦!是不是那个后纵膈巨大血管瘤,刚办入院准备做DSA评估的那个小伙子他不在急诊,在住院部九楼心胸外科!
住院部!九楼!
苏晚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转身就冲向电梯。电梯前挤满了人。她看了一眼旁边显示着12楼的楼层数字,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推开安全通道的门,一步三个台阶,疯狂地向上冲去!
九楼!她喘着粗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鸣,眼前阵阵发黑,汗水迷了眼睛。她扶着墙壁,踉跄着冲出安全通道的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走廊。
终于,在走廊尽头一间病房门口,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屿背对着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形似乎比百日前更瘦削单薄。他正被一个护士搀扶着,似乎刚从病床上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旁边站着他的父母,面容憔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焦虑。而江屿的父亲手里,正拿着一份文件,上面重大手术知情同意书几个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刺痛了苏晚的眼睛。
苏晚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所有的力气,在看清这一幕的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极速狂奔后的脱力感、考场上的极限消耗、百日来的精神重压、以及此刻亲眼所见带来的巨大冲击……混杂在一起,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她死死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仿佛心有所感,被护士搀扶着的江屿,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江屿的脸上,没有苏晚预想中的濒死灰败。虽然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和疲惫,但他的眼神……是清明的!甚至,在看到门口那个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惨白如鬼、眼神却燃烧着惊人火焰的少女时,他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慌乱、痛苦、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走马灯般飞快闪过,最终凝固成一片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水光。
空气死寂。只有监护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和苏晚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在走廊里回荡。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担忧,所有的痛苦,在苏晚的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颤抖着手,伸进自己同样被汗水湿透的校服口袋,摸索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掏出了那张在高考结束后第一时间送到她手上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
**XX大学录取通知书!**
洁白的纸张,烫金的校徽,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她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目光死死锁定江屿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然后,在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苏晚猛地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
不是耳光。
而是那份承载了她百日血泪、焚尽了青春与爱情换来的、顶尖学府的录取通知书,被她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道,摔在了江屿面前的地上!
洁白的纸张散开,边缘沾染了不知是谁滴落的汗渍或泪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一朵诡异绽放的血色之花。
通知书……苏晚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的重量,狠狠地砸在江屿的心上,也砸碎了这凝固的空气,是你的‘病危通知’换来的!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入江屿的眼底,带着控诉,带着悲愤,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的绝望:
江屿……你满意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病房旁边手术室门上,手术中三个字的警示灯,毫无征兆地、刺眼地亮了起来!猩红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地上那张洁白的、染污的通知书,也映亮了江屿陡然剧变、写满了痛楚和复杂歉疚的脸庞,以及他唇边,那一抹释然却又无比沉重的弧度。
**手术门外的漫长刑期**
刺眼的猩红手术中警示灯,像一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悬在走廊惨白的顶灯之上,无情地俯视着下方凝固的世界。苏晚那句带着血泪控诉的你满意了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将所有人都拖入更深窒息感的漩涡。
江屿脸上的血色在警示灯亮起的瞬间彻底褪尽,身体晃了晃,全靠护士的搀扶才没倒下。他看向苏晚的眼神,那抹释然被巨大的痛楚和惊惶取代,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他的父母,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和亮起的手术灯吓懵了,江母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呜咽,江父则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脸色铁青。
苏晚站在原地,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刚才那股支撑她狂奔、控诉的狂暴力量,在手术灯亮起的刹那,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极致的疲惫和脱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瘫倒。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拥抱。只有手术灯那令人心悸的红光,在无声地切割着时间,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时间,在手术中三个字的笼罩下,失去了度量衡。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走廊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监护仪器偶尔从某个病房传来的遥远嘀嗒声,以及江母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空气里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绝望和恐惧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苏晚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刚才摔出通知书的决绝和控诉,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她不敢看江屿,不敢看地上那份被红光笼罩、边缘染着污渍的录取通知书,更不敢看那扇紧闭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生命的手术门。所有的愤怒、委屈、被欺骗的伤痛,在生死未卜这四个字面前,都变得如此渺小和苍白。
她只是……害怕。害怕那扇门打开后,医生走出来,遗憾地摇头。害怕那个用最残忍的谎言把她推向高考巅峰的人,最终真的变成一张冰冷的黑白照片。害怕她拼尽一切换来的未来,最终会浸泡在永远无法洗刷的悔恨和泪水里。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炼狱。不是百日冲刺的焚身苦熬,而是手术室外,用最锋利的未知,凌迟着等待者的每一寸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几个小时。江屿虚弱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打破了死寂:
苏晚……那张报告单……你……怎么拿到的他靠在护士身上,目光艰难地投向蜷缩在角落的苏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水光——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微弱的、仿佛想抓住什么解释机会的期盼。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埋在膝盖里的脸抬了起来。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但看向江屿的眼神,却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重要吗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和冷漠,比起你精心编造的‘晚期癌症’剧本,一张无意中捡到的报告单,重要吗江屿,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临终遗愿’哭干了眼泪,熬干了心血,把自己活活逼成一台高考机器……看着我为了一个谎言,亲手把自己的心碾碎,再踩进泥里……你很得意,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控诉,狠狠砸在江屿的心上。
江屿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护士担忧地扶紧了他。
不是……苏晚……你听我说……他急切地想解释,声音虚弱却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血管瘤……长在纵膈……位置太深……包绕着大血管和神经……医生说……手术风险……非常大……成功率……可能不到三成……就算成功了……也可能……瘫痪……或者再也……不能剧烈运动……
他每说一句,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带着濒死般的喘息。他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绝望的祈求:我……我不是故意骗你……晚期癌……是假的……但‘可能会死’……是真的!比癌……可能更糟!苏晚……我怕啊!我怕我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我怕……我怕你知道真相……会不顾一切地守着我……陪我赌那不到三成的机会!我怕……我怕我会拖垮你!毁了你!你的成绩那么好……你的未来那么光明……清北……那是你的梦!也是……也是我的梦!我怎么能……让你为了一个可能变成废人、甚至死掉的我……放弃一切!
眼泪终于冲破了江屿强装的堤坝,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在他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他像一个被彻底击垮的孩子,所有的伪装和强硬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爱意。
我宁愿……你恨我……忘了我……干干净净地……飞走……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也不要你……陪着我……坠入……地狱……
走廊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绝望的哭声。真相,远比苏晚想象的更加残酷。不是简单的欺骗,而是一个绝望的少年,在死神和爱人的未来之间,选择了用最惨烈的方式,将自己作为祭品推下深渊,只为将心爱的人托举到他认为安全的彼岸。他用一个必死的谎言,掩盖了一个可能死、可能废的、更加无望的真相,用最极端的方式,斩断了她回头的路,逼她心无旁骛地向前狂奔。
苏晚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哭得像个无助孩子的少年。百日来积压的愤怒、委屈、被欺骗的伤痛,在他绝望的哭诉和赤裸的爱意面前,像被投入熔炉的冰雪,迅速消融、蒸发,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心痛。
原来,他背负的绝望,比她想象的更重。原来,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对方献祭。她献祭了爱情和百日的灵魂,他献祭了真相和可能的未来。
**活着,然后呢**
手术室的门,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终于打开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眼神里并没有苏晚最恐惧的那种沉重遗憾。
江屿的家属医生摘下口罩。
江父江母和苏晚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手术……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算是成功的。
悬着的心猛地一松!江母腿一软,差点瘫倒,被江父死死扶住,两人瞬间老泪纵横。
但是,医生的语气变得凝重,手术难度非常大,肿瘤与重要血管和神经粘连紧密。虽然完整剥离了,但术中对臂丛神经和部分交感神经链造成了不可避免的牵拉和轻微损伤。
苏晚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揪紧!臂丛神经交感神经链
术后恢复期会很长,而且会伴随一些……后遗症。医生斟酌着用词,最明显的,是左上肢的功能会受到影响。力量、精细动作会显著下降,可能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另外,可能会出现霍纳综合征,表现为左侧眼睑下垂、瞳孔缩小、面部无汗……这些症状有些可能是暂时的,有些……可能会长期存在。
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敲在苏晚的心上。
左上肢功能受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状态……霍纳综合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在跑道上像风一样自由、能轻松灌篮、梦想着在体育领域闯出一片天的江屿……彻底消失了。
他活下来了,但作为体育特长生的未来,已经提前宣告终结。他为之努力拼搏了十几年的道路,被拦腰斩断。他成了一个……有缺陷的幸存者。
活着的代价,如此沉重。
江屿的父母听着医生的解释,脸上的狂喜一点点褪去,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悲痛取代。江母捂住嘴,压抑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江父扶着墙,身体微微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苏晚站在那里,浑身冰冷。手术成功的消息带来的短暂解脱感,被这残酷的后续击得粉碎。她看向被推出来的江屿。他还在麻醉沉睡中,脸色苍白如纸,身上插满了管子,左肩和胸口裹着厚厚的纱布。曾经充满力量感的左臂,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被她摔在地上、此刻被护士捡起暂时放在旁边移动推车上的录取通知书。洁白的纸张,在病房顶灯下,边缘那抹不知是汗渍、泪水还是……血迹的污渍,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沉默的勋章与锁入抽屉的未来**
江屿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后,转入了普通病房。苏醒的过程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麻药退去后的不适。当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意识逐渐回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病床边的苏晚。
她换下了那身被汗水浸透的校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乌青,脸色依旧苍白憔悴。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的管子,轻轻擦拭着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动作很轻,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没有控诉,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死寂般的、沉重的安静。
江屿的喉咙干涩发紧,他想开口,想叫她,想解释,想道歉……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他看着苏晚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抬起右手去碰碰她,却发现右臂也沉重得不听使唤(因为输液和体位),而左臂……他下意识地试图动一下左手手指,一阵钻心的剧痛和完全不听指挥的麻木感瞬间传来!手术前医生的警告、苏晚摔出通知书时的眼神、父母绝望的哭泣……所有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他还活着。
但他废了。
他再也无法奔跑跳跃,无法扣篮,无法实现体育的梦想。
他用谎言和可能的死亡,换来了苏晚的通知书。
而苏晚……此刻就坐在这里。
巨大的绝望和自我厌弃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汹涌滑落,没入鬓角。
苏晚擦拭的动作停住了。她看到了他的眼泪。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毛巾换了一面,更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疼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沙哑,像羽毛拂过。
江屿死死闭着眼,咬着下唇,用力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不是身体的疼痛,是心被彻底碾碎的剧痛。
苏晚没有再问。她放下毛巾,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动作笨拙,却异常耐心。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监护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江屿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几天后,江屿的身体状况稍微稳定,左上肢的无力感和霍纳综合征的症状(左侧眼睑轻微下垂,瞳孔略小)已经清晰可见。他变得异常沉默,拒绝交流,目光总是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者盯着自己被绷带包裹的左肩,眼神里充满了死寂般的灰败。
这天下午,苏晚拎着一个保温桶进来。里面是她熬了几个小时的骨头汤。她默默地盛出一小碗,吹凉,然后拿起勺子,准备喂他。
江屿却猛地别开了脸,声音嘶哑而抗拒:……我自己来。他用还能动的右手,颤抖着去拿勺子。然而,简单的握勺动作,对此刻神经受损、力量严重不足的左手来说,却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碗里,滚烫的汤汁溅了他一手,也溅湿了被子。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看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左手,又看着被弄脏的被子和苏晚衣服上的汤渍,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瞬间将他击垮!他猛地将右手也狠狠砸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嘶吼:滚!你滚!别管我!看我这样子……你满意了!滚回你的北京去!拿着你的通知书……走啊!
苏晚站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碗汤。汤汁溅在她手背上,烫红了一片,她也浑然不觉。她看着江屿崩溃的样子,看着他失控的左手,看着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和自我厌弃。百日来的压抑、痛苦、委屈、真相带来的冲击、手术后的沉重……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她没有滚。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歇斯底里,看着他自我毁灭。然后,她将那碗汤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走到病床边,弯下腰,在江屿惊愕、愤怒、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中,伸出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他碎裂的骨头重新箍紧,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生命,去分担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她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江屿病号服的肩头。
江屿……她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恸,我恨你……
江屿的身体瞬间僵住。
……我恨你骗我……恨你替我做决定……恨你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推开我……她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恨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扎得人生疼,……我更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真的信了……恨我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
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但是……你这个混蛋……你听着……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直视着江屿震惊、痛苦、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不会滚。
通知书,我也不会现在走。
你的手废了,跑不动了,跳不高了……那又怎么样
你欠我的……江屿……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你得活着……好好地……给我活着!用你的后半辈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还给我!
想用‘死’或者‘废了’来逃避门都没有!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占有欲。那不是原谅,那是一种更深的、被血泪浸透的、无法割断的羁绊。是审判,也是宣判——他休想再用任何方式推开她,包括死亡和自毁。
江屿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却燃烧着惊人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百日冲刺时的冰冷偏执,没有了医院走廊上的愤怒控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不容拒绝的……要债的决心。他紧绷的身体,在她这个近乎窒息的拥抱和这番讨债宣言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弛下来。绝望的灰败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犹豫着,颤抖着,最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苏晚颤抖的脊背。
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在绝望的废墟之上,用这个带着血腥气和泪水的拥抱,完成了第一次无声的、沉重的和解,或者说……捆绑。
**锁入抽屉的远方与脚下的路**
一个月后,江屿出院了。左上肢的功能恢复缓慢,精细动作几乎丧失,力量也大不如前,霍纳综合征的症状依旧明显。体育生的道路彻底断绝,他需要重新寻找人生的方向。家里气氛沉重,父母的叹息像无形的枷锁。
苏晚的录取通知书,安静地躺在她书桌抽屉的最深处。洁白的纸张上,那抹早已干涸的、边缘晕开的污渍,像一块永恒的伤疤,也像一枚沉默的勋章。她没有拆开看里面的具体院系和专业,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会释放出无法承受的过往。
她没有立刻去北京报道。她申请了延迟入学。
每天,她会去江屿家。有时是帮他做枯燥而痛苦的复健训练,扶着他僵硬无力的左臂,一遍遍重复着最简单的抓握动作。江屿会因为挫败而烦躁、摔东西,苏晚就沉默地捡起来,然后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腕,继续。有时,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看他对着窗外发呆,或者笨拙地用右手尝试着握笔写字。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味道和一种沉重的安静。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甜蜜的安慰,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共同承担着废墟的默契。
江屿的父母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感激愧疚担忧难以言喻。
这天傍晚,复健结束,江屿累得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苏晚轻轻给他盖了条薄毯,然后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被她拉黑了百日、又悄悄移出来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收件人是XX大学招生办。
短信内容很简单:
**老师您好,我是新生苏晚,学号XXXXXXXX。因家庭重大变故,需照顾重病家人,特申请延迟一年入学。相关证明材料后续邮寄补交。恳请批准。万分感谢。**
点击发送。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平静的侧脸。没有不甘,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然。
她走回沙发边,静静地看着江屿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那明显不对称的眼睑(霍纳综合征的痕迹)。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书桌的方向——那个锁着染血通知书的抽屉。
她的远方,被她亲手锁进了抽屉。
她的脚下,是江屿用谎言和牺牲铺就的、染血的、崎岖的、不知通往何方的路。
她的未来,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北京梦,而是身边这个伤痕累累、需要她用时间和耐心去讨债的少年。
窗外的夕阳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缕金光消失。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欢。
苏晚拉上了窗帘,将喧嚣的灯火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江屿均匀的呼吸声,和她自己平静的心跳。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复健能否成功,不知道江屿能否走出阴影,不知道一年后她是否还能顺利入学,更不知道她和江屿之间,这份被谎言、牺牲、病痛和沉重责任扭曲捆绑的关系,最终会走向何方。
她只知道,此刻,她在这里。
她的战役,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一个更加泥泞、更加看不到尽头的战场。
而她的武器,不再是笔和试卷,而是沉默、陪伴,和一份锁在抽屉里、染着青春血泪的、未拆封的远方。
她坐回江屿身边的椅子,拿起一本摊开的、关于神经康复的书,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安静地看了起来。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独,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沉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