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我爸当众扇我耳光。
十五岁,我被他狠掐脖子,几欲窒息。
都是因为大的要让着小的,因为我不肯被表妹欺负。
他们要我无条件让着表妹,要我心甘情愿地自我牺牲来成全他们心中,阖家团圆的美好场景。哪怕他们知道,表妹故意抢我的东西、蓄意诬陷我。
因为懂事的小孩,就得甘心把自己的一切都拱手他人,就得像木偶一样听话,最好没有思想,千万不要反抗,不然就是不孝。
我暗自坚持努力,终于如愿逃离这个糟糕的原生家庭。
重获自由后,他们却后悔万分,向我道歉悔恨。
我一脸疑惑,指着表妹:你们是她的亲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1
从记事开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幸福的小孩。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可是爸爸、爷爷奶奶都对我特别好。
爷爷会在我出去玩累了的时候背着我,奶奶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爸爸总是很严肃,但有一次我过街时绊了一下,差点被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撞到,他直接拽住了车把,拇指被划了很大的伤口。明明自己流了血,却着急地看我有没有受伤。
我想,这应该就是书上说的幸福生活了。有开心有失落,但家人都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
只是这种我幼时以为的幸福生活,也止步于此。
因为那之后,我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位表妹。
从那时开始,我能想到他们对我的好,就只有这些回忆了。
2
大概是我八岁那年,家里来了三个眼生的客人。
看上去很温柔的成年女人,是奶奶娘家那边的侄女,旁边的男人是她丈夫,躲在女人身后怯怯地看我的,论辈分是奶奶的侄孙女。
奶奶给我介绍,大人我要叫姑姑姑父,小孩子是我表妹,杜欣欣。
杜欣欣一家刚从乡下搬来城里,是特意来看望我奶奶的。我去给大家倒茶的时候,还隐约听见奶奶说,一会让爷爷给姑父找个工作。
小妹妹软软乎乎的,看着胆小怯懦,我轻轻拉着她,带她在院子里玩。
他们快走的时候,爷爷奶奶有些舍不得,说什么也要给孩子买点东西。
拗不过二老,姑姑姑父只好跟着我们去了超市。
其实那时我是有些隐秘的期待的,因为路上爷爷提议要给杜欣欣买个芭比娃娃。
我也一直很想拥有漂亮的娃娃,在和爷爷奶奶去超市买菜的时候,总会溜达到玩具区域看很久,偶尔也提起过几次,都被拒绝了。
爷爷说虽然我们家生活条件还不错,但也不能把钱花在没用的东西上,比如芭比娃娃,比如草莓。
我去问爸爸,爸爸要我听爷爷的话。
于是我点点头,难免有些失落,不过我一向理解大人的辛苦,所以总是能自己悄悄消化好那些小情绪。
没有芭比娃娃没关系,爸爸会给我买很多我喜欢看的书,那就足够了。
所以在杜欣欣小声谢过二老时,我也暗暗兴奋。我想,刚才爷爷奶奶让我把自己的东西分了一半给妹妹,那一会儿的礼物也是我们一人一份。
选什么颜色的好呢。
就这么一路说笑,走到了玩具区,奶奶上手挑了不同样式的芭比娃娃,细细对比她们好不好看、杜欣欣喜不喜欢。
奶奶爷爷手上拿了好几个,还叫我参谋参谋。我雀跃地给她建议,然后指了指旁边货架里那个最便宜的,说我喜欢这个。
最后杜欣欣缩在姑姑手边,嗫嚅着选了一个蓝色裙子的漂亮娃娃。
终于宾主尽欢,一行人推着购物车向外。
爷爷奶奶牵着妹妹,和姑姑姑父聊得火热,似乎忘了我在身后。我有点愣,拿了那个便宜的娃娃跑过去,但够不到购物车的上筐。
奶奶诧异地看我,又笑了:放回去吧容容,欣欣刚才就挑好了,你这孩子,给妹妹挑礼物还走神。
我没走神奶奶,这个是挑给我的。
我和她解释。
未料爷爷竟然不耐地瞪了我一眼:给妹妹挑礼物,你胡闹什么,你都多大了。
话毕,购物车同开心的人都在向前走,只留我在原地,看着那个便宜到有些粗糙的娃娃。
这个……也不可以吗。
可是明明今天爷爷奶奶把我的东西分成了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妹妹。所以我才以为,礼物也是一人一份的。
我只比妹妹大一岁,八岁,已经是不可以玩芭比娃娃的年龄了吗。
虞容,还站在那干什么呢,不知道跟紧大人,丢了都没人知道,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
奶奶向姑姑责备我,他们脚步没停。我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把东西放进货架,跑去跟回他们的路上还跄了一下。
那一刻,我莫名觉得心的位置有些酸胀,还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
后来频繁体会,我才知道这种当时还觉得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原来叫作委屈。
3
其实回了自己家后,我是想跟奶奶道个歉的。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添乱,是以为礼物也有自己的一份才拿娃娃的。
我很怕被坏人抓走或者拐走,很怕他们不要我了,所以我也没有不跟紧大人。是因为他们以前都牵着我,或是我抓着他们的裤边,但今天那里没有我的位置,我有些不适应,才没第一时间跟上的。
但是自从回到家,奶奶和爷爷就像看不见我一样,他们聊天,打电话给认识的人帮姑父找工作,看电视,到晚上又开始做饭做菜。我走过去他们转身,张口时他们忽视,拽住裤边时他们扯开,但就是不同我讲一个字。
我急得快哭出来时,终于捱到爸爸回来,我跑过去想抱抱他,却被他冷着脸推到一边。
今天为什么惹你爷爷奶奶生气
爸爸严肃起来特别可怕,我吓得眼泪都憋回去了,慌忙摇头。
这时奶奶好像才发觉我的存在似的:行了儿子,别吓着容容。她就是想要给妹妹的礼物,小孩子不懂事,被咱惯坏了。
我不是想要妹妹的礼物!我话里满是哭腔,说的东西含混急乱,拼命想跟爸爸解释,我的东西分给了妹妹,我以为礼物也有我的一份……
你还想狡辩虞容,爷爷奶奶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敢惹爷爷奶奶生气,再有一次,什么你都别想要。
吃不吃饭不吃就站那饿着,明天也别吃了。
他们几句话盖棺定论,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一家三口言笑晏晏,气氛柔和。
我低着头扒饭,害怕吃得慢了会惹他们生气。
我真的很怕他们不要我。
电视里演的没有家、没人爱的小孩子,特别苦。
4
忐忑了一夜,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洗漱,本来磨磨蹭蹭,犹豫着想去爷爷奶奶的房间,正巧听见家门响了。
奶奶拎着从早市买的菜,和蔼地晃了晃其中一个装着四五个草莓的袋子。
我很惊喜,但想到昨天惹她生气,有些不好意思接。
你不是一直想吃吗今天你爸爸不在家,奶奶给我大孙女偷摸买一次。
我接过清洗过放在碗里的草莓,踮脚把最大的喂给了奶奶,另外一个大的放在了爷爷桌上,然后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奶奶对我真好。
一家人原来真的没有隔夜仇,他们不会一直生我气。
娃娃那种东西是买给外人的,奶奶反倒主动提起昨天的事解释,容容,妹妹家里不容易,你不能太自私,好东西要懂得分享和谦让。
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我听得懵懵懂懂,有些疑惑一瞬掠过,我甚至捕捉不到。
可是,书上不是说,最好的东西是留给家人的吗。
电视剧、广告词里也都是这么说的呀。
你现在还小,不明白,但是奶奶得为你好,得教你这些。不懂礼貌、不懂分享的孩子会招人讨厌的。
我迟疑地点点头,奶奶作的决定,总归是为我好的。
因为,家人肯定不会害我。
对吧。
我答应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到了需要我分享谦让的时候。因为隔天,姑姑又领着表妹来了,杜欣欣在我家玩的时候看中了我的草莓橡皮。
我有些犹豫,那是我最喜欢的橡皮,是爸爸有天下班回来时主动买给我的。
况且杜欣欣还不识字,她用不到橡皮啊。
但看着奶奶鼓励的神色,想到昨天的事,也或许,是出于怕被家人讨厌的讨好心理,我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送给她,又在触及爷爷严厉目光的瞬间,勉强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橡皮只是一个开始。
有了一次,后面就有无数次。
但凡我有一丝不情愿,爷爷奶奶就会半埋怨半威胁地给我讲道理。
容容,要懂得谦让。
虞容,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你有容人的雅量,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容容,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于是,蛋糕、糖葫芦、铅笔、卡片……都从我手中递出,甚至有些会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翼而飞。
终于在杜欣欣动了我的书时,我按下了暂停键。
5
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国内外名著、画本、古言版书籍、童话故事……我房间里有很多。
爷爷奶奶常跟亲戚们聊天,话里有些抱怨疑惑,语气却藏不住地自豪炫耀。
他们说我大孙女小小年纪,也不作也不闹,跟着电视和广告牌识的字倒不少,现在竟然还能看懂文言文了,没事就在屋里看书,叫她都听不到。
然后亲戚们啧啧感慨,说虞容将来肯定出息,这么小的孩子童话故事都半懂不懂的。在这样的赞美声中,爷爷奶奶一脸骄傲,再去聊别的。
——所以,杜欣欣手里这本古言版《西游记》,没有插图、没有光盘,根本不认字又不爱看书的她是完全没有理由需要的。
而且我其实觉得,从前的橡皮铅笔,她也完全没有用处。
更何况我向来爱惜书籍,我看过好多遍的书都新得像刚拆封一样,现在却被她沾上了大片油,旁边的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笔划了一道。
我实在压不住恼火,其中确实掺了这段时间的怨气,说的话大声了点。
等大人们听见哭声急急进来时,杜欣欣泪眼婆娑,怯懦得直发抖,却一手按着《西游记》。
页边撕出几道裂口,她的眼泪抹在手上糊了纸页,我气得要夺,被我爸搡了一下,撞在墙上。
虞容!给你脸了是吧,躲屋里欺负妹妹!
我又没有错!
刹那间,争吵声和哭闹声交织,我大声争辩,告诉他们所有人,是她先不经我允许动我东西,是她有错。
凭什么她看上什么都要我给那是我的东西——
我甚至还没说完,就被我爸打断了。
你的东西我似乎从爸爸的怒容里看出一丝嘲讽,你所有的东西,哪个不是花的我们的钱哪个东西是你的
我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这句话成了一柄利剑,破开自杜欣欣出现以来所有不公对待下的狼狈惊怒、委屈,搅进我心脏。
酸胀感愈发强烈,可几近落泪的眼却忽地迷茫,我甚至没办法委屈。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说得好有道理啊。
可是,是你们以前告诉我,买给我的就是我的东西。
是你们曾经说,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也是你们曾经一遍遍地告诉我,爷爷奶奶和爸爸会永远爱着虞容。
我看向爷爷奶奶,他们都紧皱眉头,神情里都在斥责我不懂事。
原来,你们心里的真正想法,是这样的吗
见我沉默怔愣,并没在第一时间道歉,我爸明显更来气了。
倔是吧,我非得好好治治你这个犟脾气。今天你不给欣欣道歉,你就出去,看谁好认谁当爸!
奶奶爷爷在旁边劝我爸,但他们谁都没有看我,都在一脸关切地看杜欣欣,安慰她,最后抱起她举高又放下,成功让她破涕为笑。
就好像,他们笃定,一个八岁的孩子一定会被不要你了这种话吓住。
杜欣欣最终捧着那本《西游记》上册,带着我的道歉离开了。
也就是那一天,我开始意识到,好像我从出生到现在得到的所有,都在逐渐倾斜向杜欣欣。
今天我所有的东西都被否定,他们不再属于我。
那爱呢家人呢也会在某一天突然通知我,他们根本都不是我可以拥有的吗
爱……也是可以随时收回的吗
我不清楚,也很恐慌,会不会有一天,我拥有的爱也都会属于她。
6
之后爷爷奶奶和从前一样,给我买了点东西。
但我接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犹豫了。
只是一根自动铅笔,可它也不属于我。
不属于我的东西,一开始何必要给我呢。
我没说什么,道了谢接过来,随便放在了桌上,没像从前那样关起门寻找藏在哪里不容易被抢走。
我的妥协让一切看上去都风平浪静,没人提起那天,也没人再斥责我。
杜欣欣和她妈也消停了一阵,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良心发现吧。
等到杜欣欣她妈带着孩子扑在我奶奶腿上呜咽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高估了他们,原来这段时间没来是忙着离婚。
我奶安抚着宝贝侄女,一面腾出手给杜欣欣递饼干。
爷爷闻讯从外面赶回来,拎了满满一大袋草莓,洗好装盘放在杜欣欣手边。
杜欣欣扭捏半晌,爷爷奶奶又是叫她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又是假装吓唬说不吃不喜欢你了,反复几次,她终于推拒不过,缩在角落里乖乖巧巧地吃草莓。
奶奶又给她侄女抓了几个,得了劝慰,杜欣欣她妈也不继续哭哭啼啼,开始忿忿地给奶奶讲前后始末,告诉她杜欣欣她爸是怎么出轨的,又是如何对她们母女俩非打即骂的。
我坐在一边,趁他们边吃边聊气氛闹腾,悄悄把无人问津的电视机换了台,躲在一边看电视剧。
其实我很想回屋,但我都能想到,只要我站起身,爷爷奶奶一定会说我不懂事,杜欣欣她妈估计也会一脸歉意地开口,说打扰孩子了,容容肯定是觉得我吵,快回屋吧……这种来了客人的场合下,我需要带着笑脸,时不时应和一下。
所以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我发呆地在屋里看来瞧去,趁他们不注意我的时候瞟两眼电视剧,一眼也没看桌上的那盘草莓。
倒是杜欣欣她妈先注意到我一直在旁边坐着,她招呼我吃草莓:容容怎么不吃呢,这孩子,在自己家怎么倒像个客人似的,是不是等着爷爷奶奶哄你吃呀
她话里带着浅淡温和的笑意,也成功逗得爷爷奶奶笑出声来。
我看了她一眼,也看到了盘子里剩下的几个很小的、汁水被挤成红渍的草莓。
那一刻我很想遵循本能,问她一句,你也知道这是我家吗。
但可能潜意识知道说出这句话又会是我来承受所有代价,也可能是已经害怕去验证结果,我终究忍了又忍。
谢谢姑姑,我不喜欢吃草莓。
爷爷奶奶看我的眼神好像又恢复了杜欣欣出现之前那样,满是赞许,应该是觉得我又变回从前懂事的样子了。
他们误会了,我也没有解释的想法。
不是懂事谦让,我是真的,再也不喜欢吃草莓了。
电视里换了节目,画面变换,有一群飞鸟正冲我而来,它们的翅膀结实有力,可以不受拘束地翱翔。
我出神地看着,忽然很羡慕里面的飞鸟。
7
可惜即便是忍让,也没能换来这一天的宁静。吃光了草莓后,杜欣欣眼巴巴地左看右看,似乎有些无聊。
一直聊天的三个大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爷爷奶奶赶紧摆摆手,要她想玩什么玩什么,不用干巴巴坐在这听大人讲话。
爷爷扔给我一百块钱,告诉我妹妹要是想吃什么,就去给她买。
得了大人首肯,杜欣欣跟在我身后,柔柔地叫我一声容容姐姐。
她妈妈替她回答,说欣欣不想吃什么,钱给姐姐就好了,欣欣就是想跟姐姐一起玩。
自从听了杜欣欣母女被她爸抛弃,爷爷奶奶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放软,如今看这个侄孙女这么乖巧,更是心疼得溢于言表。
几乎是本能地,他们嘱咐我的话脱口而出:
容容,大的要让着小的。你是姐姐,得让着妹妹,保护好妹妹啊。
他们没有想过,一个八岁的孩子,要怎么保护好七岁的孩子。
但他们好像在说出这句命令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训斥和责备。
所以在杜欣欣哇哇大哭时,他们着急赶来,看见从床上掉下去的杜欣欣,第一时间责骂声就脱口而出。
即便后来知道是杜欣欣自己掉下床的,他们仍旧没有停止对我的指责。
面上稍有些不自然,但爷爷奶奶依然没松口。
容容,你也太不小心了。妹妹比你小,你得——
我第一次打断他们的话:
刚才是她非要在我床上跳来跳去玩,我让她坐下来,她完全不听。我忽然觉得有些苦涩,爷爷奶奶,刚才我要是非得拽她下来,她肯定会因为我没顺着她大哭大闹,那样的话,你们进来肯定也会批评我对妹妹不好吧
左右都是被教育被斥责,不如做些我自己想做的事,静静等待着慌忙赶来的呵斥。
还犟嘴,妹妹不明白,你不知道会有危险吗你可以——
我不想听我可以怎么做,又一次打断了他们:
可是我也不是大人,我就比她大一岁。
所以你们可不可以站在我这边一次,可不可以不要让我来承受一切,做一只见证你们偏爱的、盛装委屈和垃圾情绪的容器。
可不可以别对我这么残忍,让我在你们的爱里成长,又突然在一夕之间收走全部。
我几乎在心底哀求,可他们听不见我的心声,也不在意我的委屈。
因为他们甚至没理会我的话,直接搂抱住了杜欣欣,慈爱地轻声哄慰。
他们声音柔和,问杜欣欣想要什么,那语气像是即便杜欣欣要天上的月亮,他们也会双手奉上一样。
杜欣欣哭声渐歇,指了指我床头的蓝色海豚。
好,欣欣想要什么就拿什么,这都是你姐姐给你玩的——
我不给!我使劲夺过海豚,在爷爷奶奶开口前打断他们,这个海豚不是你们给我买的,也不是我爸买的。这个海豚是表姑买来送我的,花的她的钱,是我的东西!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招人厌,一个破玩具送给妹妹你能损失什么啊!爷爷气急败坏,瞪着眼睛,劈头盖脸地训我,真不知道怎么教育的你,咱们一家有知识有文化,都是大方慷慨的敞亮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抠门的小气东西!
容容,你平时不这样的。奶奶平常怎么教你的要懂得谦让,大的要让着小的。妹妹是单亲家庭,你得——
她是单亲家庭,我呢我不是吗
我终于想通了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你们大方慷慨——那你们可以把房子、车、存款分给她们母女啊为什么用我的东西
你们一直告诉我『大的要让着小的』,可是奶奶——
我撇开碍眼的泪花,梗着脖子看她。
你和爷爷也比我大,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让让我呢
他们一噎,随即语气变得震惊又伤心,好像我不是为自己据理力争,而是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
容容,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服管教这么咄咄逼人
从小你就咄咄逼人,现在越来越欠管教,越来越刻薄!
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只用一个反问,让我说不出话。
——咄咄逼人。
他们以前,是夸我口齿伶俐的。
8
小的时候,同楼有个胖男孩,因为我长得矮,总是嘲讽我。
有天我在楼下玩,奶奶遇见了熟人,两人在院外聊得火热,院子里就剩下我们几个孩子。
那个男孩又开始奚落我,他以为我不会理他,会像之前几次那样去别的地方玩。
前几次是因为他说一句就走,我觉得他很烦,不想理会,但是这次他一直在说。于是,我站起来回击他,指出他的错误,给他讲道理。
从我说话开始,胖男孩愣是没能再插上一句话,最后我奶奶聊尽兴了回院里时,胖男孩已经蜷成了一团呜呜哭。
楼上几个开着窗的邻居目睹了全程。3
楼的阿姨是个老师,她给我爷爷奶奶讲当时的过程,连连夸赞:
虞容这口齿真是干脆利落,语速快得我都模仿不出来,声音也脆生生地好听,而且说的话句句在理。
因为年纪太小,我关于这件事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爷爷奶奶经常跟亲戚说这事,他们到处夸我口齿伶俐。
现在却因为我指出了他们自己的错误,转而说我咄咄逼人。
我的据理力争也没能为自己博得公平对待,爷爷打电话给我爸,他愤怒于我忤逆爷爷奶奶,回到家问都没问,直接箍住我,恶狠狠地要把我屁股揍开花。
那个我以为按照大人的逻辑为自己辩白就可以守护住的蓝色海豚,在我哭得睁不开眼时,被众望所归地,拿走了。
爷爷奶奶劝我爸未果,只能看着他打我,眼里话里满是心疼,奶奶还淌了眼泪,说我爸下手太重了。
说起来羞于启齿,被他打了一顿后,我坐都坐不下,晚上只能侧躺在床上。
对于小孩子来说,身体上的疼痛过几天就会开始渐褪,但精神上的疼痛和恐惧,会刻在本能里很久很久。
这之后很多个夜里,我会睁着眼睛思考,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即便是多年过去,我逐渐长大,在梦里,在白天,有时也会想到这些回忆,却依然找不到合理的答案。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个偏安静的小孩。我不是很热衷于出去玩,大多时候是听广播看电视,或者静静地待在自己房间找乐子,一片丝巾我都能兴冲冲地玩很多天。
后来逐渐认字,我开始沉迷在书籍世界。只要拿到一本没看过的,或者看过依然觉得有趣的书,我能一直坐在桌前入迷阅读,屏蔽外界一切声音。
有的时候爸爸上班,爷爷出去串亲戚,奶奶一个人无聊,会找亲戚朋友玩麻将,就在我家楼下的食杂店攒局。
别的老人带的小朋友吵闹麻烦,一会儿嚷着没意思,一会儿要钱买东西吃,包括我奶奶在内的老人们都觉得我懂事省心,因为我几乎没跟奶奶要过钱,就算奶奶给我钱,我也基本只花五毛一块,剩下的回家就还给她了。
那个时候也不是刻意讨好,是小时候的我在家人的教育下,知道家里人赚钱是辛苦的,于是克制住作为孩童贪嘴好奇的天性,对琳琅满目的漂亮商品避而不看。
每次爷爷奶奶领我串门,不管屋里坐了多少人,介绍过后,临走的时候,我都能大方礼貌地和每一位道别。做客过程中也不捣乱,谁同我说话,我都脆生生地回应,不会像杜欣欣那样缩在家长身后。
后来上学,从低年级一直到高考,我始终名列前茅,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小孩,我能分辨出那些家长、老师,甚至亲戚们,他们确实很喜欢我。
而我的家人,爷爷奶奶常在外面说我的成绩、性格,享受炫耀的快意。
可实际上,他们却不喜欢我,说出过很多失望我讨人厌让人厌恶类似的话。
我想,虽然人们说长辈爱孩子是天性,但有例外也有可能。
可是,我和家人相处起来不作不闹,带起来基本不用费心;在外面不怯场,落落大方,礼貌又伶俐;在学业上不需要管,成绩优秀,还有不错的特长。
——哪怕从很功利很功利的角度去想,我也应该是个不需费心又拿得出手的小孩吧。
那么,为什么没人爱我呢
为什么开始表现得好像爱我,却在一个处处都不如我的小孩出现之后,让我看到他们真正爱一个孩子的样子呢
还是说,我真的是一个很糟糕、很让人厌恶的孩子
我好像一个拿着一大把钥匙试锁的人,那些钥匙在别人眼里可能足够打开很多人家的锁头,可我唯独打不开自己家的门。
其实如果我长大到足够理性足够成熟时,我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爱和不爱,甚至是偏爱,都不需要理由。
不被爱的小孩也不是很糟糕的,她或许很优秀,只是遇到了偏心的家长。
所以不必在不爱里找可以被爱的理由,那样只会让人更痛苦。
可我当时只有八岁。
还不到十岁的小孩,曾经被爱过又被故意忽视的小孩。
太渴望爱了。
所以我默默想了很久很久,自以为是地得出了一个,幼稚到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可笑的结论,和补救措施。
——那个时候和同龄小孩接触得不算多,参考对象几乎只有杜欣欣和我自己。
爷爷奶奶在外面会夸我很好,可在家里就反过来,他们总是动辄批评我,而杜欣欣做什么都会被夸奖。
他们经常说我小小年纪没事就看书,性格不够活泼,总爱计较又牙尖嘴利,不会撒娇也不玩玩具,一点都不像小孩,不如杜欣欣天真可爱,惹人喜欢。
所以时间长了,我就以为,是杜欣欣那样的小孩,才能讨人喜欢。
9
我犹豫了很多天,常常在转到爷爷奶奶身边时欲言又止。
那天之后,杜欣欣和她妈虽然还是每天中午晚上在我家吃饭,但莫名安静好多,不知道为什么,杜欣欣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再借着大人的势抢我东西。
见小辈和平相处,爷爷奶奶终于不再不理我,爸爸也逐渐不以冷脸对我。
甚至有一天杜欣欣还在家的时候,奶奶又一次抱起我,说我是她的宝贝,说家里人都爱我。
那是自杜欣欣出现后,再也不曾有的温情。
在那之前,我本来在心里是怪他们的。
可孩子的心永远是纯粹而容易满足的,他们会时常忘记一些苦痛和不公,自己舔舐伤口,再捧出一颗完好的真心来爱他们的亲人。
见到亲人怒容冰消、被大家温和对待,感到自己不会被抛弃,他们会藏好委屈,毫不吝惜地敞开心扉。
所以出于一个孩子爱着亲人的本能,渴望和期冀难免潜滋暗长,同委屈不甘暗自较量。
短促的反抗后,我在夜里徘徊辗转,难过地反思自己,突然被奶奶随意抛出的一颗甜枣砸昏头脑,迫不及待地选择了妥协。
我收起倔强的脾性,努力不去针锋相对,温驯地、讨好地扮演他们喜欢的样子。
——哪怕我因此再也不是从前他们口中世界上最最独特的宝贝,哪怕我要模仿给我带来一切委屈痛苦的小孩。
只要能让家人重新爱我,即便我不再是我,也可以吧。
我最终特意挑了一个杜欣欣和她妈有事没来家里的一天,或许是觉得模仿杜欣欣让我倍感羞耻,我潜意识不想让她们看见。
磨蹭到了中午吃饭,见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态度可亲,我鼓了鼓劲,想着杜欣欣每顿饭是怎样做的。
——她会把碗摔在桌上,任由米饭撒出来滚落。
我犹豫地撂下了碗,特意加重了一点声音。
——她会哭闹,一边把饭吐进碗里,一边叫着菜饭难吃。
可是说饭菜难吃,奶奶会伤心吧。
我迟疑着,声音有些闷:
今天的土豆丝好像……不如前几天那么好吃。
我马上准备好了下一句。
杜欣欣每次哭闹,爷爷奶奶都会给她重新做她想吃的。
但我不想让奶奶累着,所以我想,我就说不要做别的菜,其他菜都很好吃很好吃,我们就这样吃吧。
不如前几天好吃
是我爸先开口回应的,爷爷奶奶瞟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下意识要拿起碗,又停住手。
不是不好吃,就是没有前几天那么好吃了。
听见没,大孙女嫌弃你呢,我爷突然开口,话里有些说不清的意味,老了,不中用了。
这是大孙女憋着气呢。现在是说饭不好吃,明天就看爷爷奶奶不亲了吧奶奶语气里带着凉意,真是寒心呐,以为容容这几天懂事了,没想到人家必须要全部的好处,半点都不让分给妹妹啊。这些天,一直记着咱呢。
像是这些天和颜悦色的面具被扯开,温和面目下的敷衍终于露出,罪名和怒气突然落下,快得我甚至来不及反应,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今天早上家里来亲戚你缩在后面跟蚊子似的,爷爷奶奶好心好意给你做饭,还被你挑拣,虞容你是觉得不找点事心里不痛快吧
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敢龇牙咧嘴了
我脸上疼胀得发烫,还没能解释清楚,又被我爸拿筷子抽在了嘴上。
把你这张嘴给我闭上,虞容,我说没说过,你要是再惹爷爷奶奶生气,我绝对饶不了你
不想吃饭就饿死,想出去讨饭就滚出去!
我爸不顾我的挣扎,狠劲拎着我往门边走,爷爷奶奶象征性地拦了一句,当然没能消解他的怒气。
爸妈你们别管,我今天不把虞容治服了,她明天还敢气你们。
他凸着眼睛喘着粗气,把我踹出家门,完全不管摔在地上的我,砰的一声拽上了门。
我不知道我爸留没留力,可成年男人的巴掌劲打得我头脑空白,浑身上下都在疼,半晌也回不过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泪流满面。
我死死捂住嘴,低头蹲在地上,生怕有人经过走廊会看见我。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有一道轻快的脚步声跨进单元门。
求你。
只要不是杜欣欣和她妈。
千万别是杜欣欣和她妈。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慌不择路,想不管不顾地朝楼上跑。
容容
喊我的声音像最后的审判,铡刀落下许久,我才反应过来。
不是杜欣欣,不是她们。
是我家楼上的那个老师阿姨。
她一定看到了我有多狼狈,可她什么也没问,只说她做多了饭,一个人吃不下,邀请我去她家。
小孩子总是对善意格外敏感,我几乎一瞬间就泣不成声,只能咬紧嘴唇,死死压住想哭的感觉。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揽着我,送我回家。
这期间,楼下那扇属于我家的门,没有开过的声音,哪怕一次。
10
阿姨敲门,里面也不开,她只能喊了一声说自己是谁,门被匆匆打开。
爷爷奶奶看见阿姨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尴尬。我爸的表情更不自然,看见我时满脸不耐烦的怒气被迫戛然而止,面容扭曲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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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三人默契十足地指责我,对阿姨说我闹脾气要离家出走,一连串的脏水凭空而来,我却没作声。
阿姨看了我一眼,没顺着他们一起指责我,也没为我鸣不平,只是走之前稍稍劝了几句,说教育要耐心,尊重小孩子的人格,多沟通交流。
大概是见我没在楼上阿姨面前和他们顶嘴,在他们扯谎说是我自己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没吭声,爷爷奶奶可能觉得我被吓得服软了,在阿姨走后,又像前几次那样圆场,给了我个甜枣,说我爸刚才在气头上……具体说什么我没听,无非又是敷衍地哄我。
但我的沉默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我只是,在阿姨和他们对话的时候,忽然有了一点猜想。
之后的日子也一样,只要稍有和爷爷奶奶要求不一样的地方,我就会被我爸打一顿。
生活上所有事都是这样,唯独学习我爸不管我。名列前茅是爷爷奶奶出去吹嘘的谈资,我爸并不在乎我的成绩,他需要的只是一条听话的狗。
只要按照爷爷奶奶说的去做,逗他们开心,无限忍耐杜欣欣母女,哪怕我成了个废物,估计我爸都没意见。
后来漫长的时间里,我又试验了几次,被关在门外那次经历的猜想终于得到了验证。
我依旧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讨厌、为什么突然之间亲人都不再爱我,却在懵懂的年纪隐约窥见命运的走向。
现在我的所有都被杜欣欣抢去,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爷爷奶奶和爸爸的人生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但我的人生会彻彻底底地变成他们所有人的附属品。
那是我不喜欢的走向,我不愿意。
我爸常骂我犟种,其实说得很对。我的确倔强又执拗,所以我没有错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所以,虽然我依然害怕被抛弃,可混乱中,我根据得到验证的猜想,努力地捕捉到了一点头绪。
——不只是我有害怕的东西,他们也有。
我从前怕自己不被爱、被抛弃,他们也怕丢脸,怕别人知道他们真实的样子。
这是我多次试探的结果。
当着外人的面,哪怕我试探着稍微惹到他们,他们也会收敛伪装,装出一副全家和乐的假面。
从前我每一次想告诉他们我的委屈,想说出真相,想指出他们错误的时候,都会被各种方式打断。
小时候是威胁恐吓,用不要我了来迫使我闭嘴。长大后用暴力手段,或是道德绑架。
他们处在高地无懈可击,又清楚我的软肋,知道我怕被抛弃,所以最终是我节节败退。
但我现在,也知道他们的弱点了。
我想,如果我们不再一高一矮,能平等地站在一起,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打断我的辩驳,一定能认真听我把话说完吧。
既然他们每一次都不让我说下去,那我就找一个他们无法暴力打断我说话的场合,告诉他们,是他们做错了。
11
我是靠着这种念头,捱过每一次不甘和屈辱,挺到初二的。
正好十二岁,爷爷奶奶说要给我办个生日宴,他们邀请亲朋好友,也让我告诉老师同学。
我邀请了老师们,和一些同学们,然后在筹备期间,没什么异议地看着杜欣欣连续几次抢走大人打算买给我的裙子、小婶送给我的镶钻发冠,再不小心弄坏我的裙子。
生日礼物也同样。我说想要一部手机,最终到手的是杜欣欣挑剩下的,比她新拿到手那部便宜很多。
就连蛋糕和菜品,也是按着她的口味订的。
杜欣欣她妈满脸不好意思地接受所有好处,又不经意地提起我,所有注意力这才短暂地扎在我身上。
我没什么异议。这些我早就不在乎了。
能看出来,大人们非常满意我的乖顺,杜欣欣母女也得意于她们的胜出。
杜欣欣在客厅拎着裙摆转圈,欢笑声闹成一团,我在厕所锁着门写信。
除了老师同学,我还想邀请一个素未谋面的大朋友。
信写给季云姐姐,我们在图书馆因为一个乌龙结识。她是外地的大学生,因为参加比赛才来我们城市,明明忙得饭都没来得及吃,却在看见我这个小屁孩偷偷哭的时候,留给我电话和地址,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愿意对熟悉的人说出的苦恼,可以写信给她。
她说,情绪需要释放,总是憋着,会闷坏的。
我怕打扰到她,实在难过时会写信,信里写着我的委屈,落上她的姓名,但都不会寄出去。真正寄出的那几封,里面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却真的都惊喜地收到了回信。
那些被我假装寄出的信,也确实释放了我的情绪。
我很感激,想写信问问她愿不愿意来。
想额外邀请客人的不止我一个,杜欣欣突然扭捏地敲门找我,表情无辜又隐隐有一丝期待,像是很怕我拒绝。她说要邀请几个我班同学,她们是她的好朋友。
杜欣欣比我小一级,又在同一个初中,认识我班同学似乎听上去也不算奇怪。所以还没等我答话,爷爷奶奶先同意了。
她邀请了班里和我吵过架的,两个我最讨厌的同学。
那两个女生,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开始造我谣、平常遇上就阴阳怪气嘲讽我,她们也没想到我会当众和她们对质,心虚之下,只好用眼泪来装委屈。
事情很快传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来的时候,我正一字一句地指出她们的谣言,那两个同学一个梨花带雨,一个胡搅蛮缠。
其实同学们也都能听出来谁是谁非,但人们好像对于会反击的受害者向来都不认同,他们渐渐开口拉偏架,说我不能得理不饶人。
老师了解清楚原委,批评了她们,又问我的意见。
我说要她们道歉,当着班级同学的面,澄清造谣内容,然后向我道歉。
其实好像很多时候,我的执念都只是一句道歉。
但这总是很难如愿,造谣者中的一个当即跳脚:
虞容你别太过分!你也就仗着自己学习好呗,小雨都哭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这么咄咄逼人!
又是咄咄逼人。
可笑的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正带着杜欣欣,从我班门外的走廊经过。
那天杜欣欣说不舒服,于是我爷爷奶奶来学校给她请了假,又去她班里收拾东西,出校时正好路过我班门口。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听没听见造谣者那声尖厉的虞容,又或许是听见却不想理会。因为他们知道我班级的位置,却在路过时,一眼都不曾看向门口。
造谣者那句无理取闹的指责,和她哭得楚楚可怜的同伙,再一次让所有的风浪淹向我。同学们在底下窃窃私语,我听得见,他们说我冷血,说我欺负人,说我咄咄逼人、蛮不讲理。
门外的杜欣欣却从两个老人中间偏过头,精准地看向讲台上的我,眼里炫耀意味明显。
情绪里一丝涟漪荡开,我收回眼,执拗地挺直脊背。
没关系的。
你们怎么说无所谓,别人怎么评价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公平。
我不会因为这些议论而妥协,我不要受任何人欺负。
少给我扣帽子,扮柔弱博人同情你随意,别在这继续浪费我时间。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我那时语气冰凉,带了点狠。
整件事的过程,杜欣欣应该是清楚的。或许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应该说,她就是始作俑者。
不然她也不会在带着那两个同学到场时,第一时间就打量我的神色,眉眼张扬,毫不掩饰对我的挑衅。
我依旧没什么反应。
今天有要紧事,她的小伎俩我根本不想理会。
不少没见过几次面的亲戚进门,见着在爷爷奶奶身边,穿得漂亮耀眼的杜欣欣,都以为这位是寿星。
几年不见,容容变样啦!以前小时候见着谁都打招呼,现在孩子长大啦,害羞劲儿上来了。
容容是不是跟小婶不亲了,怎么躲到爷爷奶奶身后去啦。
小寿星快来给我抱抱,大娘给你准备了红包——
我在远处看那一家人其乐融融,爷爷奶奶倒也不尴尬,解释说这个是侄孙女,爸爸跟他们笑呵呵的,时不时瞥眼在大厅里找我,眼神不耐。杜欣欣还和小时候一样,即便穿着华丽耀眼,也依然躲在大人身后,声若蚊蝇。
最终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我爸眼睛瞪得像要喷火,却依然在人前装得轻声细语,我这才从小门里出来,去找他们会合。
自然免不了一顿训斥,但杜欣欣倒少了几分得意。
方才的事一定让她觉得有些丢脸,所以她现在应该在想着怎么让我受点委屈。
果然,她飞快地找到了对策,在爷爷奶奶转头时,用力踩了我一脚,然后自己坐扑在地上,泫然欲泣。
很拙劣的手段,她甚至没费心思想点别的说辞。因为她清楚,不管发生什么,我的家人永远只会站在她这边。
宾客们都在前厅聊天,我们这里的动静没有闹很大。爷爷奶奶当然第一时间就指责我,当听杜欣欣说我确实不小心踩到了姐姐,她生气推我也是应该的时,他们怒火更盛,却因为外人在场隐而不发。
我爸揪住我的胳膊,在衣袖盖住的地方狠狠掐拧了几下,他眼神里满是警告和威胁,神情阴鸷可怖。
我则顺着这几个人,低三下四地道了歉,又软化语气,说我是不当心,请求爷爷奶奶和爸爸原谅我。
应该是我这几年来确实听话,神情又真挚,爷爷奶奶施舍般地消了气。
我乘胜追击,提出要改变我出场的方式。我说,前段时间写了想对家人们说的话,想告诉大家我的长辈们有多好,但直接上台说起来有点害羞,不如就爷爷奶奶和爸爸在台下坐着,我进主持人的工作室里用话筒说。
听到我是要赞美他们,大概想到了到时四面八方艳羡的目光,爷爷奶奶欣然同意。
原先的出场方式是杜欣欣定的。按照那种方式,我会拿着话筒,直接出现在舞台上说几句话。
可台下就是大人们,如果我说出什么他们不愿意听的话,他们肯定会直接上台叫停,或者抢走我的话筒,不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
直接提出改变出场方式,杜欣欣一定会阻挠。或是委屈暗示大人们我不喜欢她,或是撒娇卖萌,总之大人们不会同意。
但激怒她,让她找机会污蔑我,偏爱的胜利会冲昏她的头脑,顺势的认错也能让我改变出场方式的说法更顺理成章。
所以,现在不一样了。
12
我反锁了主持人工作室的门,挪了些东西挡过去。麦克风工作台的设备只有主持人工作间能调控,前天陪着大人们来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借着好奇为由请教过工作人员,这些按键的作用我都清楚。
工作台旁边的监控画面里,宾主正笑谈落座,我用力拖拉了一盆竹子到门边,挡住门缝。
旁边有个大木头架子,一定能完全挡住门,但我不敢挪动,我怕推它的时候,失手弄倒砸到我。
我必须规避一切潜在风险,避免让自己的身体受到什么实质性损害。
没人爱我,我就更不能受伤或者倒下。
我把自己能力范围内能挪动的所有东西都挪到门口,气喘吁吁地打开了麦克风。
旁边监控画面里,众人的笑颜展开,我简单介绍我是谁,然后直奔主题。
我说出这么多年以来的委屈和不公,没再继续看监控里那些人的表情,拿着我一早写好的纸争分夺秒。
我清楚知道时间有限,必须语速尽可能快,清晰地表达我想说的内容。
从小你们教我要慷慨大方,可具体做法是要我把自己所有东西都让给杜欣欣,还要笑着给她,不能有一丝不情愿。
我有很在乎的东西不想给,你们打我、威胁我,告诉我那是你们花钱买的,你们有权力决定送给谁——可是不是你们买的东西,我同样留不住。你们会说我斤斤计较,会说对我失望,甚至会经常趁我不在家时,让杜欣欣把东西拿走。
你们总说大的要让着小的,姐姐要让着妹妹,所以只要她因为什么不痛快哭嚎,挨打挨罚的都是我。可我只比她大了一岁,我是不需要保护、不需要关爱的吗
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突然变得不爱我,只能自己寻找原因,最后甚至想学杜欣欣的性格,只希望你们能重新爱我。
但是那次,我只是说了一句『今天的菜不如昨天』,就被打着关在门外。而杜欣欣,她每天挑食摔碗,故意咀嚼再吐到桌上浪费,你们却始终和蔼地逗她笑,从来没批评过她任何一次。
家里来客人,我学杜欣欣躲在你们身后,被骂丢人。我被冤枉时为自己争辩,又被你们指责是咄咄逼人。
后来这些年,杜欣欣故意抢我喜欢的东西、假装摔倒、惹我生气之后扮委屈、弄坏了东西栽赃给我、让我给她讲题又完全不听,然后在你们面前暗示我不认真讲……
这些拙劣的伎俩她隔三差五就重复一次,但你们永远都是问也不问,直接劈头盖脸地骂我。不许我解释一句,不然就会挨打。
我比赛第一想跟你们分享快乐时,你们正带着杜欣欣在外面旅游。
班里春游举办亲子活动,要大人和孩子一起踢毽子时,你们说没时间不过来了,却出现在杜欣欣他们班的队伍里。
我胃肠感冒难受到忍不住,班主任打家长电话一直关机,她送我去医院的路上,我看到了你们发的朋友圈——杜欣欣说到游乐园要放下一切尽情玩耍,所以你们全都关机,用全部精力陪她玩个痛快。
前几天我被同学诬陷造谣,想自己解决不让你们担心,不给你们添麻烦。可我孤立无援的时候——爷爷奶奶,我看见你们来学校接走杜欣欣,路过我班门口,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
你们知道我对芒果过敏,可是就连今天的生日蛋糕,也在杜欣欣的撒娇下,改成了芒果蛋糕。
……
我模仿杜欣欣的性格,最终结果是挨打挨骂,被赶出家门。而我自己本来的性格,你们曾经在杜欣欣出现前,对我赞不绝口,现在却处处不对,说我让人讨厌。
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真的很想问问你们,为什么突然开始讨厌我厌恶到甚至不允许我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哪怕杜欣欣故意陷害我,你们也完全不听我的解释,直接惩罚我。
所以我自作主张,找了这个机会,想把所有心里话和委屈都说出来,这样的话,你们是不是就能知道,那些事情不是我的错……
越说越控制不住哽咽,我狠狠掐住大腿,想说出来的话尽可能清晰平稳。
我其实很讨厌在人前哭的。
也不愿意,在讨厌的人和相熟的人面前,说出那些难堪的过往。
可我想破釜沉舟地,赌一把。
我甚至还有一点抑制不住的期待,我想,他们不听我说话,所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有多难过。
如果他们知道我受的委屈,知道那些不经意的偏袒伤害到我,看透杜欣欣的真面目,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突然意识到对我的不公,然后紧紧抱住我,我们一家人回到从前那样。
一个幸福的、可以期待的开心结局。
于是我努力克制,忽视那一丝明显的渴望,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否认。
这样,美梦成真的话,喜悦会翻倍。失败的话,也不会太过失望。
你们总说,如果我不够乖会不要我……可我才是你们的亲生小孩,我才是你们的亲孙女啊,我真的很害怕……
几股情绪冲来撞去,我几乎语无伦次:我也很想很想你们能重新爱我,就像以前,杜欣欣没出现之前那样——
但这句话没能说完,门就已经被撞开,我费力垒的桌椅板凳和那盆竹子一起被掀翻倒地,烟尘蓦地混进喧闹的人声,热气轰然扑向我。
我转头,还未看清他们的神色,一股狠劲就劈头扇下,我趔趄着撞上门边的木头柜,胳膊被外面裸露的钉子豁出一道口子,疼痛冲击得我头脑空白,耳边嗡鸣一片。
虞容!你在这胡闹什么!
翅膀硬了是吧把你拉扯大,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一直不懂事不知道体谅家长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蹬鼻子上脸,当着大家面给长辈泼脏水!
供你吃供你穿,敢教训到我们头上来了!
想吃草莓给你买,想玩玩具给你买,这些年短着你什么了早就教育你,妹妹家境不好又没了爸,我们多照顾照顾她怎么就不行了
给妹妹几样东西就屈得不行,我跟你爷照顾妹妹也要挑理,我们早应该看明白你,又自私又心狠,谁家摊上这么个白眼狼真是倒了霉!
还『凭什么让着妹妹』,就凭你是姐姐!谁家大的不让着小的
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你这样的孩子谁能喜欢,一丁点破事就叫屈,哪像欣欣,你这个做姐姐的那么对她,她从来都不在心里记恨!
哪个孩子没受过委屈你看谁跟你似的
从小就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一会儿没看着,都能给隔壁大胖小子数落得嗷嗷哭,还说是什么人家欺负你。现在越来越能计较,越来越咄咄逼人!
我猛地抬起头。
所以你们什么都知道。
你们一直都知道我的委屈,知道自己偏心杜欣欣。
但是,你们依然选择让一个懂事的孩子去迁就另一个你们真正喜欢的孩子,牺牲她的天性和快乐,去呵护另一个孩子的自由恣意。
为此,你们开始一点一点驯化她,打一巴掌给个敷衍的甜枣。
你们大人多了不起啊,知道孩子渴望爱,知道孩子害怕被抛弃,于是洋洋得意地钳住孩子,时常用她们最害怕的东西来威胁,让她们觉得自己糟糕得随时可能被抛弃,以此来彰显你们作为大人的绝对正确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甚至知道孩子很好骗,只要偶尔对她好点,说爱她,她就又会傻乎乎地撇开一切,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们、爱你们。
而当她意识到身处这个亲情陷阱,终于开始反抗时,你们就会恼羞成怒,开始不遗余力地指责唾骂。
所以,根本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样。我的爸爸、爷爷、奶奶,他们不是没意识到那些行为对我的伤害,也不是不知道杜欣欣的真面目,不是被人蒙蔽,甚至不是因为杜欣欣的陷害而误会我。
而打断我的话,永远不给我解释和沟通的机会,也根本不是我幼稚的思维中给我一个说清真相的机会,他们就能理解我,知道是自己错误所想的样子,这种方式其实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因为,他们从来都知道真相,只是不想从我口中听到真相。他们希望我永远不知道,希望我质疑自己,希望我亦步亦趋,视家长如神明。
原来并不是我不好,我不是糟糕的孩子,不是不值得被爱的,只是因为我不能牺牲自己,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工具,所以他们开始讨厌我。
我终于在这个瞬间恍然大悟。
13
大人们还在继续训斥,几乎到了咆哮的程度,他们似乎觉得声音越大,就证明他们说得越对。
我爸并没有因为我的沉默而停手,在外人面前一直温文尔雅的他,终于暴露出在家对待我的那副样子,满口脏话,动作粗鲁,钳着我的胳膊,恨恨地扯住我的头发,逼我给爷爷奶奶道歉。
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不孝顺的畜生!要不是亲生的,我真想踹死你这个不孝子!
我们要是不养你,你早饿死了,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丢人现眼就是这么多年给你惯的!从小就给你扔出去自己过活,你现在早听话了,还能在这跟我叫唤什么公平什么对错,妈的,计较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一片混乱里,我突然觉得好难过,窥见真相却依然很难接受的窒息感和希望破灭的绝望死死缠绕住我,指责和劝诫潮水般汹涌,我几欲溺毙。
你们明明不爱我,为什么一开始表现得很喜欢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我只是你们的工具,那样我也不会抱有期望,不会伤心。
何必要拿一个孩子做戏,这样会让你们觉得有成就感吗。
我被我爸和劝架的亲戚拽来拽去,身上哪里都很疼,却感觉心脏像漏了风一样,四肢百骸都冰凉僵硬。
骗我说会永远爱我,让我一次次相信,又一次次怀疑自己,我低声喃喃,你们做大人的凭什么随便承诺
可能是声音太轻,在喧嚣的闹剧里根本无法引起注意,又或许是根本没有人想理会我,这句话最终也没能得到回应。
亲戚们在劝架,拉着我爷我奶,都说是虞容不懂事。
同学们缩在后面,看着这场闹剧。
几个女同学目光怜悯不忍,有个男同学指着自己的脸颊笑得夸张,应该是在和身边人说我被打得有多惨。
那两个和我吵架的同学更是笑出了声,故作担忧地探头看我,其中一个还拿着手机偷偷拍。
杜欣欣就站在他们中间,没和她妈一样去安慰我爷我奶,而是戴着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具,和同学们低语。只有在看到我时,她才不再掩饰那挑衅又得意的目光,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用口型对我说了两个字:
可怜。
这些,本来应该与我最亲密的家人们都看不到。他们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本能地把我的尊严踩碎在地。
确实。
多可笑啊。
想要被公正对待,只能采用这种方式。
依然失败了。
虞容,你要觉得待在我家这么委屈,那你换个家吧,你看谁好认谁当爸去啊!看哪家合你心意,进去管人家叫爷爷奶奶去!
盛怒之下,他双眼又像赶我出门那次一样凸出,眼神近乎狠厉,看上去恨极,好像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么多年挨打的每一处好像都在隐隐作痛,我条件反射地害怕他这副表情。
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还爱不爱你,你这样的白眼狼崽子,就不配让人爱!
你看看除了我家,谁稀罕要你!
嬉笑、挑衅混着他的话,像是一柄利剑直冲我来,混乱的头脑里最后一根弦被狠狠扯断,我顾不得所有的恐惧和战栗,挣开所有束缚,正视他没有半分感情的眼睛。
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你凭什么,擅自做决定要孩子来到世上,又不负责任地对待她,要求她做一个听话的木偶人,成为你讨你父母欢心的工具
喜欢没有思想、任由你们摆布的生命,那你去养条狗啊!心情好给它扔口饭,心情不好就打它虐待它——哦我忘了,狗也会反抗,那你买个毛绒玩具,让它当你的出气筒、当杜欣欣母女的受气包去啊!
你这种人凭什么生孩子。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最后这句依然没能说出口,我爸暴怒地甩开拦着的人,重重掴在我脸上,视野出现一刹的空白,喉咙里瞬间涌上铁锈味,我下意识攀住身边东西却扑了个空,昏昏沉沉间,不知哪只手把我拽起来,半晌才将将回神。
似乎终于意识到可能有些不妥,不想事情闹大,我爷我奶制止住我爸继续打我的动作,耳语了几句。
围观的宾客们也赶紧四散,有的自行离开,有的还想看热闹的,被几个亲戚劝散,不熟悉的亲戚们离开时凑热闹地劝我爷我奶,都说肯定是我不懂事。几个同学离开前,比比划划朝我做鬼脸,怪叫着记得看年级群。
这场闹剧很快就缩小消解,变成了家长教育犯错的孩子。
那天我这个幼稚的小孩才知道。
想要公平和正义,利用环境是没有用的,只能靠自己。
而且,发酵得不够强烈的舆论,是关起门来,就能即刻隔绝的。
客人大部分都离开,爷爷奶奶也终于放心地显露他们本来的样子。刚才他们一直唆使我爸骂我打我,自己只是呵斥几句,现在只剩下几个关系近的亲戚,他们才开始毫无顾忌地发泄怒气。
我爷和我爸一样,满嘴脏话,完全没了长辈的样子。
我奶则是用她一贯的软刀子,贬低我、说自己的不容易,说我的各种不是,想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
最后怒气终于发泄得差不多,他们一把将我推进工作室旁边的小隔间,哐当一声关了门,还把外面的门把手用拖布杆别住,要我在这好好地反省反省自己。
连长辈都敢忤逆,你这种白眼狼就不应该要你!
有家你不想回,家里人对你多好你都能挑出理,那你就在这待着,好好想想没家的孩子该怎么活!
你要是连个妹妹都容不下,那就当我们没生过你养过你!
他们也不是想看我害怕求饶,因为说完这些之后,他们的的确确就带着杜欣欣和她妈扬长而去,再没回来。
小隔间里连窗户都没有,黑压压一片,唯独门缝能漏进来一丝光。
门外鸦雀无声,酒店工作人员早就被亲戚们喊到一边,就算我放声喊,他们也未必听得见。
我试着张了张口,肿起的双颊被带得胀痛。手臂被划伤的地方还在疼,过分的静谧确实可怖瘆人。
但我已经不是之前
8
岁的小孩了,不是那个害怕被抛弃,被关在家门外都会恐慌绝望的小孩了。
我知道他们不会真的赶走我,或者说,我知道他们不敢真的抛弃我。
无论是道德层面,亲戚家里的闲言碎语,还是法律层面,抛弃有血缘关系的未成年小辈,都让他们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更何况,他们应该很希望通过这次惨痛的教训,能让我彻彻底底屈服,蜕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所以我在里面静静地等着他们,但也警惕起来,在黑暗里摸到一根不知道是什么的长棍,准备如果有不认识的坏人先打开这扇门,就找机会甩开他逃跑。
14
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天都已经擦黑。
外面不是去而复返的那些人,而是我小婶。
她看着我有些难掩的心疼,一边牵着我出来,一边打电话。
听着她的通话内容,再结合刚刚的猜测,不难知道是我爷我奶那边让她来接我的。
他们不能真的一直把我关在酒店,但又拉不下面子来接我回家,或者还是觉得我需要长个教训,于是让我先在亲戚家住,可能什么时候,恐吓生了效,教训的力度差不多了,没准会大发慈悲接我回去吧。
小婶第一时间看见了我胳膊上的伤口,赶紧打车送我去医院。
打破伤风的时候,我看见她在跟我爷我奶通电话。
可能因为着急,她直接打了视频通话过去。
所以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们正坐在沙发上,杜欣欣在电视前跳舞,逗他们笑。
很像真正的一家人。
他们脸上真实的笑容在听见我受伤时戛然而止,没有什么着急担心的神情,只有不耐和愤怒。
小婶忘记调低音量,所以我清楚地听见了话筒对面,对于我的评价。
活该!
所以很多年后我依然觉得,12
岁生日宴上这次胡闹,是令我后悔非常,却又庆幸万分的事。
虽然我一败涂地,自尊被当众撕碎,却终于看清种种不公的原因。
我终于,在经历所有这些后,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我终于,不再爱他们了。
15
住在小婶家这些天,她对我很好,没有因为我丢人就冷落我,也没有像那群亲戚一样,张口就说是孩子的错。
她只是偶尔提到我家里那边,说他们也很惦记我,经常给她打电话。
我觉得过意不去,不想让小婶再为我操心,于是也按着我家里那边想要的态度,对着小婶承认错误。
这样,那边会尽快松口要我回去,不会再耽搁小婶的生活。
从前我觉得,只要我在一个他们没法阻拦的场合说出真相,我们就处在相同高度,他们就会把我看成是一个完整的人,能听我说话,公平对待我。
但那天听到真相,我终于知道之前的想法有多幼稚。
我也终于明白,在没有长大成人之前,我在他们眼里,只会是个没有人格、自由和决定权的附属品。
他们比我大那么多,那些几岁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因为我羽翼未丰。
所以他们肆意磋磨。
他们怒斥我翅膀硬了,恰恰是因为我根本就没长大。就像我知道他们不会抛弃我一样,他们也知道这个年龄的小孩离不了大人,他们知道无论如何,我都需要他们的管束。
最终一定是我低头。
所以,长大就好了。
等到长大,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不再受任何拘束。
季云姐姐寄来的信里也是这样说的。
她说没能赶来参加生日宴,但过段时间她们学院有活动要来我们这里,到时她会尽量抽出时间来探望我。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我报喜不报忧的信里读出委屈的,明明我都是分享身边有趣的事,这次也不例外。
可她在这次回信的最末端安慰了我:
虞容,你会长大的,要坚持着,努力长大。即便过程再难再艰辛,哪怕会伤痕累累。
信纸上字字真诚,烫得我眼眶发热。
她的建议,和我自己在很多个不眠夜领悟出来的想法不谋而合。
只要努力长大,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何况,我也并非满盘皆输。
那天家里人撇下我扬长而去,小婶打开门来接我后,我曾偷偷取回固定在对面架子上的手机。
其实作决定想单独进主持人工作间说明真相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件事估计不会善了,所以提前作了双重准备。
我事先叫酒店工作人员帮我将手机放在工作间对面的架子上,那时就开了录制键。
所以那天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被手机完整拍摄记录。
在小婶家这些天,我把手机里的视频拷贝到几个
U
盘里,一份寄给季云姐姐,请她帮忙保管。还有一份放在贴身衣物里,只要出门就随身携带。一份锁在学校对面的书屋,我在那里开了一个常年的储物格子。
毕竟,东西无论放在哪里,都比我房间里要安全很多。
至于手机里的原版,我挪到了隐藏相册里。
回家那天,我把手机里外包裹,塞进了枕头芯内层,依旧是人走时随身带着,杜欣欣来时伪装好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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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那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手机丢在了酒店场地,我爷我奶顺理成章找到了给甜枣的办法。他们又买了一部手机,当作补送我的礼物,顺便给彼此台阶,开恩接纳我。
我同样就坡下驴,按着他们期望的那样惊喜感动又感恩戴德,有我主动示好,些许尴尬冷漠也就自然很好破冰。
自从想通一切,明确我的目标就是努力长大,尽可能健康、健全、优秀地长大后,日子变得柔和又顺利,似是从前坑洼鼓凸的荆棘地忽被抹平,一马平川,朝日触手可及。
我不再爱他们,当然也不在乎他们对谁好,情感与期待不再投影在他们身上,我并不感觉孤苦失望。
我知道在和他们的相处中,我只有长大后才能有话语权,于是也自然而然地不继续执着于他们给的公平和正义。
我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本能反应的委屈、时常的冤枉以及低水准的挑衅皆匆匆而过,时间久了,我甚至可以主动低头,笑着认错。
生活上简单很多。我只需要一天三餐,和学习相关的工具、资料书。
课外名著我早就不再提出购买的请求,想看的时候我会去图书馆。
零食玩物和其他东西我也不要,唯独亲戚送的红包,我尽数收下。
他们对我内里的变化无知无觉,只是格外中意我现在表露的性格,真心夸赞我懂事。
偶尔在学校里会有些小麻烦。
毕竟生日宴搅得过火,当时的情景又被杜欣欣借他人之手传进年级大群,所以我挨打的场面、狼狈的样子,现在仍有好事者传阅留存。
也是那次之后,我在班级里几乎没了朋友。加上之前吵过架的两个同学的有意挑拨和恶意造谣,我时常在班里遭到冷遇白眼,奚落嘲讽也伴着孤立发生。
只是到底因为畏惧我,好些人不敢当我面说得太过。
同龄人的阴阳怪气、有意针对乃至同情怜悯,确实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不过没关系。
孤独没关系,孤立无所谓,尊严,也不重要。
对于十多岁的虞容来说,梦想里的自由最重要。
炽热的渴望,足以在顷刻间让那些细水长流的不适灰飞烟灭,灰烬聚拢,成了更疯狂的期冀和决心。
长大就好了。
我总是这样开解自己。
长大了,像电视里的飞鸟一样,长出强有力的翅膀,我就能飞出这里,获得自由。
就这样忍了几年,家里、学校里经历的不公与不快虽然不少反增,但矛盾和冲突确实变少很多。
这比以前三天两头鸡飞狗跳挨打挨骂要好,我应该满意现状。
稍稍松了口气,我继续埋头学习。但是,笔尖悬在题册上空良久,我缓慢意识到自己做题的速度变慢许多,注意力有些飘忽。
我心里一惊,手滑摔掉了笔,尖头戳在手背,我竟然不怎么能体会到疼。
前桌的同学大声旧事重提,怪声怪气地讥讽我,我怔愣半晌,发现我好像没什么反应。
以往被他们故意阴阳,我多少会有愤怒不快,心脏那里会短促地抽痛一下,然后我努力屏蔽外界,忽视带刺的话,再次投入学习。
但是今天,我闭眼感受心脏,发现它可能在偷懒。
——我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漠然到有些麻木。
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
我再一次这样自我告诫。
长大就自由了,就可以远离这些伤害我的人了。
可是,我看向窗户反光里皱着眉的自己。
长大……真的会变好吗
我其实很害怕。
每一天都很害怕。
尤其是意识到季云姐姐不理会我之后。
她不再理我了。我寄出过几封信,但过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回音。说好的来看我,她也一次都没有出现。
我不住思考,她是不是嫌我烦,还是不想理我了,还是……知道即便长大也没有用处,不想再骗我了
我再一次被狠狠甩下,毫无征兆地抛弃。
长成大人,真的能救自己于水火,真的能让我脱离这个糟糕的原生家庭吗
我怕如今一切都是无头豪赌,我忍耐痛苦、押全身所有去投入拼搏,到头来,会不会一败涂地
——我真的能长大吗
我爸、我爷我奶,都牢牢捏着我,想让我彻底成为他们的工具傀儡。那万一有一天他们发现我意欲逃走,会不会直接打折我的翅膀
或者我成功逃走,得以喘息片刻,会不会兜兜转转,被他们找到攥住,再一次困在他们手上
很多人都说长大就自由了,这是不是一个安慰自己的骗局
制造一个值得期望的乌托邦,给不堪重负的灵魂以寄存半晌的栖息地。有朝一日幻想化为乌有,乌托邦里的人要么绝望疯狂,要么继续这个精神寄托,祖祖辈辈交传下去——会是这样吗
不确定性和未知,让人窃喜又忍不住恐慌。无尽的期望之余,痛苦与折磨伴生。
可是,我身无长物,唯有信念,和疯狂的希望。
我不敢不信。
哪怕注定长大也逃不走,我现在也没办法直面现实。
就让我信下去吧。
桩桩件件的事情同负面情绪堆叠累积,在忽视中兀自发酵膨胀,粉饰的平静底下早就疯狂绕成旋涡,像是下一秒就会全盘崩裂。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其他异常。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好像在变得虚弱。
夜里淌着泪做噩梦,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紧皱眉头,意识清醒的第一瞬间就被颓废和绝望占据。
眼眶外大千世界鲜艳斑斓、活色生香,但我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部都是灰败颓唐。
我很少使用房间里任何一件与学习无关的东西。买文具看见色彩鲜艳、造型有趣的中性笔,我也迅速瞥过眼,选择最普通的笔。
偶有放松时拿起卧室某个曾经爱不释手的小玩意,我也会赶紧把它扔到一边。
反正又不是我的东西,玩它干什么,我这样想着。
很多瞬间,我会盯着校门口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来看。等公交的时候,我渐渐也会看向对面大楼的楼顶。打开家门,剩下的饭菜已经凉透,被爸爸用车接回来的杜欣欣在我面前炫耀时,我也会分神看着厨房的菜刀。
但更多时候,灵魂深处的不甘心和骨子里的不服输又会熊熊而燃,几乎要把我焚烧殆尽。
我像被什么东西撕裂开来,除了学习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是完整鲜活的,剩下所有时间,我都被割裂成两半。
半面被击碎又勉强黏合,冰凉彻骨,绝望又空洞地吞噬所有希望。诱导我沉溺、质疑,又不敢质疑;半面燃着不甘的火,燎得我目色赤红,想同这一切争一争。
两半之间大概能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我浸在忽冷忽热的情绪里,所幸还能挣扎向前。
直到我爸、我爷我奶在饭桌上,明确拒绝我高中想搬出去住寝室的想法。
17
那年正好是我快上高一的暑假,他们背着我给班主任打了电话,不容置喙地说,虞容不能住寝室。
我试图讲道理、试图讨好他们每一个人。
他们依然态度坚决。
理由是不放心。
但实际上,我们谁都知道,真实理由是因为杜欣欣的一句撒娇。
容容姐不要去住寝室了吧,寝室里勾心斗角的,姐姐善良,也不擅长跟人家玩心机,我怕姐姐住不开心……而且也不安全,容易丢东西。
而且姐姐要是走了,就肯定不要我了,我没有朋友的,姐姐要是住寝室,就没人陪我理我了。我想补课提高成绩,也找不到人问了。
我甚至试着讨好杜欣欣,我软声软语,只想得到一个自己出去住的机会。
姑姥,姑姥爷,你们劝劝姐姐吧,住寝室可不好了,我们班里的女生,住寝室被人带坏了,早恋逃课,现在都倒数了
倒数肯定不行。我爸不管我的成绩,但我爷我奶管。
那是他们炫耀的工具,让他们即刻就对寝室避如蛇蝎。
不行!从小就一直惯着你,这件事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虞容,你最好清楚,上学是学习去了,不是跟人混撒野去!
他们盖棺定论,好像笃定我去了寝室就会早恋,我再怎么说,结果也都是挨打。
甚至,他们还趁我不注意,提前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没人知道这件事在我心里是多么重要的、救命稻草。
我浑浑噩噩熬过了假期最后几天,又挣扎着提起精神上学。
第一次月考后的周末,正赶上杜欣欣放假,她妈提前打了电话,说一会带着欣欣来看二老。
成功阻止我住寝室,这让杜欣欣很得意。
至于我成绩依然稳居第一这件事,她倒能看出来有些懊恼。于是尽可能地在放学时间缠着我,一个劲儿地问我问题,拖延时间,想耽误我学习时间。
我去个厕所的工夫,她就又看上了一样新东西。
是一串九连环,我高中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
知道拿回家又会不知所终,当时本来想直接退还给她,但我一时有点留恋这份崭新的、珍贵的友谊,鬼迷心窍地没有拒绝。
确实也没过几天,杜欣欣就看中了。
爷爷奶奶自然同意,但她这次没直接装到书包里,偏要问我:
容容姐,这个可以送给我吗……我没见过这个东西……
声音怯怯,一如当年小时候。
我无暇跟她玩这些幼稚的输赢游戏,情绪又一团乱麻,烦躁和火气忍了许久有些蠢蠢欲动,我还是努力压制,没什么感情地点头同意:
送你。
杜欣欣却毫无征兆地抽泣出声。
我知道她是为什么。
她不喜欢轻而易举到手的东西,特别当这个东西属于我的时候。
她希望我像从前一样对被她抢走的东西恋恋不舍,希望我委屈不甘,希望我充斥着所有负面情绪来加倍膨胀她的成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没有情绪波动。
虞容!你这是什么态度!
多大了还能把妹妹欺负哭
一个破玩具而已,都上高中的人了还玩这些幼稚的东西,你看看妹妹跟你要个玩具,你这是什么表情!
杜欣欣哭着替我说话,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火上浇油。
我手脚冰凉,从裤袋里摸出手机,给我爸发了个短信:
【爸,杜欣欣说要吃上次那家甜品店的红丝绒蛋糕,我爷我奶让你带回来两块。】
这个时间,我爸应该快到家了,上次的甜品店在另一个区,来回至少
40
分钟。
但我知道他肯定会立刻掉头去甜品店,别说是
40
分钟,我爷我奶就是让他去天边,他都会同意。
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爷爷奶奶批评你,你在看手机!越长大越不省心。
其实我以前想的也在慢慢印证。
确实,我年岁越大,越接近成年,我爷我奶的教育方法也在随之改变。
要是以前初中,我爷早指着我鼻子骂开了,还会因为杜欣欣哭推搡我戳我的头,没准还会把我赶出去。
现在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指责而已。
他们也知道孩子大了,有朝一日要靠我养老,毕竟我才是亲孙女,又眼看着会有出息,于是训斥我之后又夸我,时常在饭桌上说当年爷爷背着大孙女,你奶奶给你讲睡前故事,一晃都这么大了,这样追忆往昔,只提融洽相处的零星事,全然忘记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我的。就好像这样,以前的事都不存在了一样。
虞容过来,别惹你爷爷奶奶生气啦。杜欣欣她妈笑得温柔,语气柔和。
杜欣欣。我掀起眼皮盯着她。
天天赖在别人家,你自己没家吗还是说,你至亲全无,是个孤儿
四面八方都是责骂声,杜欣欣她妈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过来。
我没理会我爷我奶各自骂什么,朝着杜欣欣,勾了勾手指。
气大伤身,爷爷奶奶,快坐下喝杯茶,我教她怎么玩。
哭声僵住,杜欣欣有些惊疑地看我。
不过来你的意思是不想学,只是想抢我东西
杜欣欣骑虎难下,只能不情不愿地过来,维持她只是好奇的人设。
我是想学的。但是姐姐,我很笨,要是学不会,你不要生我气……
她满脸天真地拿着九连环过来,我朝她笑笑,一脚狠力踹在她膝窝处,她双膝砰一声猛地触地,惊痛瞬间淌了满脸,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啪啪甩了她几个耳光,像每一年我挨的那样。随即扯住她头发,让她仰脸看我。
哭什么啊,杜欣欣这屋里都是你的长辈,你给哪个号丧呢
东西你随便拿,我都可以施舍给你。但杜欣欣,你得知道,求人、乞讨,都必须有摇尾乞怜的样子。
现在这个姿势才对。你得知道,你骨子里,连乞丐都不如。
你从头到脚从内而外每一样东西,都是讨来的。可怜虫。
以后记住,你来我这是乞讨,得像这样跪着,谢谢我施舍你。
变故猝不及防,原本我爷我奶在杜欣欣她妈打圆场的话里,消了气去阳台,听到这边的动静,他们震惊一瞬才猛地反应过来,却不敢上前拉我,只能听着我说这些话,因为我一只手扯着杜欣欣的头发,一只手作势要往地下撞。
其实我倒根本没打算把她怎样,一个姿势而已,只是想逼停他们,让杜欣欣听清我的话。但那三个大人慌了神,不敢扯开我们,只能疯狂给我爸打电话。
我原本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想教训她,其中还大约掺了一丝不明不白的、介于毁灭和无所谓之间的感觉,像是想故意惹怒大人。不过我爸急匆匆赶回时,我也就打算放手。
但他登时暴怒,双目喷火地仇视着我,猝不及防地卸下我的力道,哐的一声把我甩到墙边,重重地甩了我巴掌。
我再也克制不住,一直被压抑的倔劲终于开闸,我不计后果地瞪着他,毫不掩饰我的恨意。甚至,我还在用言语和动作激怒他。
一股力道带着狠劲钳住我的脖子,脖颈被狠狠卡住,我下意识挣扎。
他是真正用了力的。任凭我怎么挣扎,他都没有放松一点,直至我眼前一片金星,呼吸已经断断续续。
周围依然是哭声和骂声,我爷我奶并没有劝阻我爸。
似乎他们看法一致。
一直认为这个不听话的孩子需要被管教。
——哪怕是以这种方式。
我感觉头脑发胀,周围的声音已经辨识不清,但依旧没有服软。
因为有那么一瞬,我真的很希望,很希望他能掐死我。
再用点力,我就不用再继续忍耐了,反正那些希望大概率也是假的,反正命运已经注定,我连逃开三年专心学业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什么狗屁未来。
不如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可能是我眼里的恨意太过明显、太过浓烈,我竟然在我爸眼里捕捉到一点畏缩。
他最终放开了我。
估计是因为他不想成为杀人犯。
我控制不住地咳嗽,大口大口呼气,看到了镜面玻璃里,我双眼赤红,恨意明显。
嘈杂的声音还在继续唾骂,我无意听下去。
撑起发软的身体,我摸了个椅子坐下,然后看向那些慷慨激昂的、骂到站起身面红耳赤的大人们,和阴狠暴怒的我爸,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
让我搬去宿舍,房间里你们想给杜欣欣什么就给什么。
不然,她惹我一次,我打她一次。
今天家里你们能拦,以后学校里你们可管不了,不是吗
我笑得可能很瘆人。
因为我第一次在他们脸上,捕捉到一点类似躲闪的神情。
我赢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大人们早已避如蛇蝎,带着杜欣欣压惊去了。
就连我爸,也被我爷我奶劝走。
所以他们自然看不到,我从花盆里和一摞书后面拿出两个手机。
里面同样是今天的视频记录。
双机位呢。
等我到了寝室住下,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后,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浪潮般的颤抖和后怕。
我颓唐了很多天,总觉得希望根本是虚无的,这个家就像个巨兽的血盆大口,怎么也不放过我,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所以我当时着了魔一样,恨不得立刻被他掐死,不停地激怒他,用言语,用动作。
甚至过往这段时间,我不止一次地有过这种想法。
可我后悔了。
如果他真的气极,真的掐死了我,或者把我打出其他毛病……我不敢往下想。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放弃
我承受忍耐不公和暴力多年,又这样拼命挣扎,我就应该脱离泥沼,有个幸福的未来。凭什么是要前功尽弃,凭什么要糊涂到用自己的命去惩罚别人,凭什么要放弃生机
我才不认命。
这世上是没有百分百的确定,没人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未来。
我是孤身一人,总是经历抛弃。
可那又怎样。
我才是我的拯救者。
虞容,去成长,去奔跑。
去丰满羽翼,去翱翔四海。
我永远不可能认输。
我永远,不会再退缩。
18
我本来已经计划好下一步,如果他们不同意我在寝室久住,或者隔三差五找事,我就用上手机里的视频,逼他们不再烦扰我。
但出乎我意料地,直到我高二快结束,他们都没什么反应。
不催我回家看看,不催我照顾杜欣欣,即便我从不主动回家,他们也就是偶尔发微信,发点不痛不痒的无聊话。
我乐得清闲,抓紧时间学习。
其实我是真的喜欢学习。
因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东西会被收回转让,家人会变脸打骂,朋友会背叛离心。
只有成绩不会。
它永远属于我,永远会给我正向反馈。
我努力,就会考得很好。我因为家里的事泄气,分数就会变少。
谁也抢不走它,这是属于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老师们总说要我注意身体,他们说我的成绩已经很好了,学起来也是偏技巧型的,可以适当放松,不用太过紧绷。
他们是善意的,但他们不知道,我拼命学习,是为了考得很高很高。
我的分数越高,离开那个家的可能越大。
高三的时候,我尤其努力。因为我总感觉,他们并不会让我消消停停地度过这三年,直到高考。杜欣欣也不想任由我考个好成绩,应该会寻找机会干扰。
所以我尽可能抓紧时间,在他们不找事的时候,能多学一点是一点。
果然,高三下学期没开学多久,我爸就让我回家。
我爷我奶也在游说,表示我经常不回家,但不必那么刻苦,现在已经很优秀了,要注意多放松。他们说食堂什么有营养的都没有,要我一周回家几次,家里做好吃的,还给我补充补充营养。
实际上,我在心里翻译了一下,认为他们是想我回去,给杜欣欣补课,让她提高成绩。
从他们的角度上讲,我这个成绩确实不错,足够他们出去吹很多年。
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我高考能不能保持第一,我考哪里、报哪个学校、将来工作如何,他们大概觉得,差不多、偏优秀一些就可以。
只要让他们颜面有光,只要以后心甘情愿地孝顺养着他们,我的未来,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所以才会当杜欣欣借口说老师讲课听不懂,还是姐姐讲得明白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叫我回去。
我当然不会回去,我也很清楚,不做出回应,他们一定会找上门。
所以在他们旁敲侧击,问我哪天课业压力小一点的时候,我才装作无知无觉,告诉他们周三。
周三上午大课间的时候,我爸已经像个门神似的杵在班级门口了。
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二老唱红脸,我爸唱白脸,几乎是命令我回去。
我拖着时间,在心里演算排练,适时激怒了我爸。
我小声说的话周围的同学没听到,但所有人都看到他重重下手,扇了我两个耳光,而我被甩在坚硬的墙壁上,手脚发抖。
所有人。
包括今天来学校参观校园的,教育局领导。
和摄像机正冲着这边的记者。
我爸和我爷我奶看见摄像机,面色同步得有点挂不住。
他们一直最在乎脸面,在人前装得很好。虽然我爸这个打手偶尔在外也会显露原样,但他本人在外面也会装作一副脾气很好的温吞样子,小时候还有同学羡慕地说,有这样好脾气的爸爸,我肯定很幸福,像樱桃小丸子那么幸福。
刚才他们在门口时,我爸还装着跟我商量的样子掐我胳膊,他是被我气狠了才失去理智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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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他们不在乎撕破脸,是因为在场大部分都是家里亲戚,也是因为被我泼脏水,他们急于解释。
但今天不一样。这里全是外人,有领导有干部,有家里认识的人,还有开着摄像机的记者。
我看着他们僵硬的表情,只自顾自委屈地蓄泪。
班里同学和别的班的同学们在走廊聚集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这个场面,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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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生日宴几乎一模一样。
校长是知道我的,她和我班主任疾步走来,扯开我爸,担心地上下看我。
确定我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她们严肃地看向那三位,语气不算太客气:
这几位家长,有什么事情要和孩子好好说啊,怎么直接就动手打人!
孩子这么大了,都有很强的自尊心,你们这样当众打骂,是不尊重孩子人格的行为。
虞容是个好学生,性格各方面都不错,我班主任把话拉回来一点,请问她做了什么事,让您这么生气呢
身份调转,他们也尝到了半分我当年的滋味。
二老反应最快,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们肯定又要编排我,像生日宴那样,随便找个话冤枉我,向大家坐实是我犯错,他们只是一时情急才说话难听的。
但这次他们没能说出口。
因为班里的大屏幕突然开始播放视频,周围的同学也有几个低头看年级群的新消息。
年级群里的新视频就是班里大屏幕上播放的,我和三位大人都很熟悉的一段。
有的同学忘了关声音,于是那些难听的叫骂和粗鲁的巴掌声一时间充盈了整个走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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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生日宴上挨打的画面被循环播放。
后面的教育局领导都看到了,记者们也义愤填膺。
我终于在二老的脸上看到了慌乱。
校长赶紧让班里同学把大屏幕的电拔了,让同学们删掉视频。她应该是打算驱散人群,带我们到办公室说,我则抢先把话说了出来。
我哭着说请同学们不要再传播那个视频了,又委曲求全地看着他们三个,承诺我不会再住寝室了,我会按着他们的要求回家,请假不上学也可以,我会回去给杜欣欣补课的。
末了我哀求我爸和我爷我奶,不要再往我们年级群里发生日宴的视频了,不要再让我身边的同学们知道这件事了。
诚然,视频不是他们三个发的。但如此说,他们会下意识认为干这件丢人事的另有其人,如果他们足够愤怒的话,按着高度和当时的记忆判断,能推断出视频是杜欣欣拍的。
但这些都是后话,不重要。
所有人的重点都集中在不上学,回家给妹妹补课上面。
——那三位的脸彻底挂不住了。拜托记者删视频的时候,记者经了我的同意,然后告诉他们,如果再逼我回家,他们会报道出来。
局领导和校长也表态,告诉我爸他们,这件事他们会持续关注。
人声鼎沸里,他们不得不让步。
我准备的别的方法没用上,顺利地得到了我爸他们的承诺。
高考之前,我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就可以一直待在学校。
看着他们竭力压抑怒气的背影,听着身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我呼出一口气,越过一道道探寻的、怜悯的、调笑的目光,回到了寝室。
视频是我放的,消息也是我花钱找人,帮我发在群里的。
我知道发出来意味着什么。
其实高中没人知道从前,我又性格不错,学习也好,有很多对我友善的同学们。
我难得地拥有了同学、朋友。
还挺舍不得的。
可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一劳永逸了。高考在即,我没办法分神和杜欣欣他们争来扯去了。
不过是自尊于人前扯碎,过往的伤疤被撕开展示流传而已。
我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是早就没有尊严了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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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那年,大庭广众之下。
尊严也不重要,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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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阻碍,我顺顺利利地复习到高考。
为了防止杜欣欣在考前搞事情,我用这些年亲戚给的红包钱租了旅馆,考试前那几天,一直到考完出来,我手机一直关机,食物就吃超市买的,包装袋严封的。
出了考场打开手机,果然,上百个未接来电。
我不慌不忙,回学校寝室收拾东西。
室友关上门,跑过来告诉我:你猜得对,你表妹考前果然来了几次。
我按着你说的,告诉她你去图书馆复习了,她非要进来,我就锁了门。
但我感觉你的东西好像被动过,她可能是趁着我晚上出去洗漱的时候进来的。
我道了谢,约好快递,把所有东西都直接寄到我想报的大学旁边,我在那联系了一个个人的快递站点,给钱请她帮我保存一段时间。
一切处理完毕,我才慢悠悠地往医院走。
我爷中气十足地躺在床上,并不太像被气到的样子。
但我爸依然本能反应似的,想要打我。
未料我抢先抬手,给了杜欣欣一个耳光。
你平常耍心机也就算了,竟然在我高考期间气我爷爷
我吼得很大声,周围人都在看这边,我爸瞬间哑了火。
你恶人先告状!杜欣欣捂着脸含泪看我,我只是担心你!你同学说你跟这个叫季云的早恋,我还恰好拍到了你进旅馆的照片……我也不想气姑姥爷,但我怕你出事……
原来在我寝室偷了这个。
偷了我小学写给季云姐姐的信,造谣我高中早恋。
容容姐,你怎么,杜欣欣咬着唇,好像这话让她非常难以启齿似的,怎么变得这么不自爱……
我爷火也上来了,我没理会这些人,从包里掏出一张草稿纸,递了过去:
爷爷奶奶,这是我现在写的字。你们放心,季云是我外地朋友,而且是女生。
结果当然很明显,我和季云姐姐的信上只说了趣事,而且字迹明显和现在的天差地别。
杜欣欣,我知道他们不会怪她,但我也没打算放过她,担心我,却早不说晚不说,考前一天晚上告诉家长。
我有没有说过,我虚虚摩挲她的发梢,忽然扯住,别再惹我。
那天的事情解决得很顺利,即便我接着狠狠教训了杜欣欣一顿,也没有人过多责难我。
我高考结束,很快就会发挥价值。不论是从出去吹成绩的面子上讲,还是考虑到以后几年我工作了要孝敬他们,三个大人都近乎默契地没有责难我,即便我打了杜欣欣,他们也只是口头说了几句。
而杜欣欣,她只要一开口,我就会训斥她居心不良,以让我家人担心为由,狠狠教训她。
好像我真的是因为家人被气到而愤怒,好像我们之间这么多年没有丝毫龃龉一样。
不仅如此,整个假期我都很懂事听话,甚至让他们感慨,终于把虞容培养成了懂事的好孩子。
考了全市高考状元,我也不骄傲,接受采访有什么说什么,回到家真诚地感谢家人们。
填报志愿时,在选专业上有了点小分歧,这在我意料之中。
不过几句软乎话,加上这段时间表现得很让他们满意,最终我顺利地按着自己的意愿填了志愿。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他们要我出去和朋友玩,我找了家咖啡厅做兼职。拿到通知书,我发了图片给他们,然后借口在同学家住,拖到他们三个发了好多条庆祝朋友圈,又马不停蹄地串遍亲戚之后,回了家。
大学开学他们送我去的,四年里我们经常联系,亲亲热热的,我经常汇报我这边的情况。
大四毕业,我拒绝了保研,找了份当地城市的工作。
我爷我奶听说后,有些惋惜。没办法继续炫耀我考研究生,确实蛮可惜。但听我说为了快点挣钱养家,他们三个都笑开了花。
家里不差钱,他们三个都不会打我工资的主意,我时常买点东西寄回去,最终,顺利地迁出了户口。
——实际上,我在读研。拒绝了我们学校的保研,自己在研究生考试里,换了学校和专业,考上了一所更好高校的研究生。
可能因为觉得我在工作,可能周围同龄孩子的进度发生了变化,没过多久,他们开始经常电话微信催婚,发动亲戚给我发适龄男孩的消息,准备安排我结婚生子。
——在他们的城市结婚定居,或者,带着他们一起,去别的城市工作。
很可笑的事。
一个没被爱过的小孩,跌跌撞撞地长大,到了一定年纪,伤她最深的人们,要她找个人去爱。
她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或许会盲从,随便同莫名其妙被塞过来的男人握手结婚,糊糊涂涂地生下孩子。
然后,这个孩子再重复不被爱的悲剧。
不理会归不理会,我爷我奶打电话来要我过年回去吃饭的时候,我点头应下,买了回去的机票。
毕竟,有些事是时候摊开来说了。
机场里很多情侣,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走神想起之前和我表白的同学。
是个很优秀的男生,红着耳朵说他想追求我,被我拒绝了。
朋友们都不理解,室友们也总问我为什么拒绝那个帅哥。
我没很明确地回答过。
因为我很怕。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爱。我和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她们不一样。
那个男生和我表白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我们合不合适、我喜不喜欢、他好不好、是否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我想到的,是我们可能会炽热得轰轰烈烈,他可能告诉我什么是爱。然后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爱上别的人抛弃我,还会把我的东西拱手他人。
我大学就开始做些副业,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
我现在买了自己的房子,车子。
我有家了。
但我依然很害怕,怕有人抢走它们,让我再度流浪。
我不能再次失去一切,我不能再变回无家可归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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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的那天正好是初八。
每年从初三开始,我爷的兄弟家就会依次摆酒席,或是去饭店,或是去个人家里。本意是想各家兄弟亲戚聚在一起聊聊天,增进感情,但每年初八轮到我爷的时候,都会有点变味。
他会全程炫耀吹嘘,享受其他人艳羡的目光。
今年他们发的地址是个大饭店,说是因为我回来,我爷高兴,就定了外面的饭店。
我刚到大厅,就能听到里面声音吵闹聒噪,最吵的声音就是东道主本人。
服务生微笑离开,我拐进走廊,正好撞见杜欣欣。
她变漂亮了许多,妆化得熨帖,人也打扮得精致。就是气质依然怯懦,一如从前,好像全世界都张牙舞爪地想要欺负她伤害她。
杜欣欣缩在一个高挑的男孩身边,那个男孩容貌也不错,身上穿戴也都能看出来价值不菲。
见到我她明显一愣,随即有些掩盖不住的恐慌。
她支开男朋友,故作亲热地朝我跑来,压着声音求我:
姐,我知道以前我不懂事,总让你不开心,还有这样那样的误会……那个时候年纪小,后来我一直想跟你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
容容姐,我一直想补偿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吗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是我们现在都这么大了,姐你可不可以别在酒席上说以前的事啊……我真的想起来都会觉得难受,以前太不懂事了——
杜欣欣,我朝她笑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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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时候,我就教过你,求人应该怎么求。
她一瞬间红了眼眶,好像受到了什么巨大侮辱似的,浑身都在发颤。
我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带路。
进到里面,人群静了静,随后爆发出一阵寒暄和夸奖。
这一幕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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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生日宴开始前的样子重合。
我没说什么,礼貌地同各位打了招呼。
人都到齐了。
我无视我爷让我坐过去的话,也不理会我爸你爷让你过来,杜欣欣嫉恨又气急败坏的目光也视而不见,我随意拎起来一个玻璃杯,捏着它敲了敲桌上的玻璃。
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今天回来,是要告诉各位一些事。
麻烦各位以后不要再给我发什么男青年的资料消息,我没有这方面打算,就算有,也不会选择和各位认识的人。噢,如果想发这类人,可以直接发给杜欣欣。
毕竟,我靠在椅背上,从小到大她始终爱抢我的东西,我家三位大人也要求我必须让给她——所以你们介绍的如果好,他们也会要我让给杜欣欣,不如一步到位,直接介绍给她。
众人鸦雀无声,似乎才意识到我此行回来的目的。
虞容,我爷落下酒杯,知道你以前受过委屈,谁家孩子没受过委屈,二十多岁了揪住这个不放,让人家笑话。
你光记着这个,你小时候你爷在外面领你玩,你累了你爷背着你,这你怎么不说呢。你奶给你讲睡前故事,这怎么不见你记着呢
我爸也在一旁帮腔,面色不善。多年未见,他苍老不少,但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依旧没变。
我爷我奶也是同样的表情。
每年过年你们一定重复一遍,平常吃饭说不定一天要提几次,谁能忘啊。我很真诚地发问,但是三位,能说出一件除此之外的事吗
我们共处将近十八年,只有这两件能说出口的美好回忆吗
说记性不好吧,6
岁以前的事你们每天都说。说记性好吧,6
岁以后的事你们只字不提。
为什么不说别的美好回忆呢难道是因为,杜欣欣出现之后,你们也清楚我不再有什么美好回忆
闭嘴!我爸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丁点的破事说起来没完,怎么,现在功成名就翅膀硬了,回来教训家长了
这孩子,从小就这么记仇,长大了也还是这样,太让人寒心了。我奶愁容满面地看我一眼,真是不如欣欣。
亲戚们有不少也帮腔:小容啊,做孩子的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记仇啊。
哪有小的埋怨老的啊……
虞容你别忘了,是谁给你养大的!我爸一看周围都是帮腔的,身板都挺直了。
是啊容容,怎么能因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啊
你一个旁观凑热闹的,当然不记仇。我有问必答,不信我把这壶热茶泼你身上,你看看是会记着还是会忘
你们不在意也很正常,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三位,毕竟是你们出口伤人,当然不会记得。只有被伤害的人,才会留疤,不是吗
你怎么说自己的家人呢,虞容!
我的家人这下我倒是一脸迷茫,我指了指杜欣欣,你们是她的家人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爸十分光火,腾地一下站起身,他抬起手欲掴我,数十年形成的本能,我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真丢人啊,我想。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
我爸也看到了,他得意地轻嗤一声,好像觉得我依然在他手掌心里,这让他很是愉悦。
他显然不明白,弱者都是这样的。
本能地害怕,但倔强地不屈服。
于是恐惧着嘶吼,战栗着反抗。
他故意骂了一声,还想像几年前那样在我面前逞威风,我把手里的酒杯砸碎一半,尖锐的玻璃刺正冲着他要落下的手。
他迟疑了。
随即暴怒,想要夺过玻璃杯,想要继续教训我。
我抬手给他看了看手机页面,是个正在通话中的页面。
对面是我的警察朋友,就在门外。你可以继续逞威风,我不介意我们在法庭见面。
他果然僵住。
其实没有什么警察朋友,我手机也根本没在通话中。
那只是我事先找的视频而已。不过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怕。
我爷我奶还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个骂一个屈。我爸也变得色厉内荏,似乎不能动手这件事掣肘了他核心的能力。
杜欣欣脸色终于缓过来点,我并没替她保密,看她身边那个脸色铁青的男生就知道,他们应该也到此为止了。于是她又快速恢复,开始拱火、安慰那三位,估计是想着能保住一边是一边。
我对这场闹剧没心情,掏出包里的几个本子,扔给那三位。
刚才说你们养大的我,我轻哂一声,有些事我懒得和你们争论,这个本子翻开看看,里面有每一笔你们给我花的钱。噢,包括奶奶你说『惯着我』给我买草莓——只买过一次的草莓,也都写上了。
我会把这些钱分成三份打到各位卡上,具体怎么分,你们自行商议。
说来可笑,当初最早记这个本子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
跟电视上学的记账,每一笔都记上,想着以后工作赚钱,要买比这些贵很多很多的好东西给家人。
没想到如今是这个局面。
你又在胡闹什么!我爸终于怒不可遏,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想跟家里断绝关系!
诶,可不能瞎说,我晃晃手指,看着众人的面色稍稍和缓,是你们先提出的,不是吗后来我借住在您家,当然要还钱啊。
似乎终于意识到我态度坚决,他们三个罕见地有些发慌,气急败坏地辩驳:
什么时候的事了,以前的话你也记着,那个时候你一个小孩——
我是小孩,你们早就成年了啊。我冷下脸,成人用威胁性话语吓唬孩子不太好,我想你们不是这样的人,你们,说的都是真话。
我他妈是你老子!还轮得到你说了算!
我见他又要暴怒发作,总是打断我的话,还是开口安抚了他一下:
目前我是打算把这些钱连本带利还给你们,十八年每一年打一笔,当然,法律规定的赡养费也会打。你要是不满意的话,我们依然可以法庭见。
友情提示一下,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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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开始,
你们每次打骂我,我都有录像录音,
哦,包括今天。
如果你需要打官司的话,我本人倒是不介意把这些交给律师。
你!
我爸你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像被噎住了一样。
他们心虚又想翻盘,此刻终于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容容啊,以前的事老计较着也没意思,爷爷给你道个歉,
还是我爷思维转得快,
你看,
你现在都工作了,这事情闹出去也不好,影响你的生活。
是啊容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你说我们两个老的到你单位去了,也影响不好。
终于说到这儿了。
终于开始拿工作威胁我了。
爷爷奶奶,
爸爸,这个主意不错。我笑了笑,
可是,
谁告诉你们,
我现在在工作
我在读研呢。
不过呢,你们要想现在着手调查打听我在哪个学校,
然后想来闹的话,好像找不到了。
毕竟,
你们只知道我的本科学校,当时给你们发的录取通知书图片,专业那里是我
P
的。
而且,我放弃了保研,
研究生是自己考的,现在也快毕业了。想从保研名单上找我,也是找不到的。
我拎起包,准备离开,沉浸在失算和悔恨当中的人突然出了声:
虞容,你真是让我们失望,
你怎么能这么咄咄逼人,爷爷奶奶叫你回来,
是想一家人一起过个好年……
又是咄咄逼人。
我打断他们继续打感情牌的话头,
问了个问题:
你们知道,为什么大街上的流浪狗叫声都很尖锐吵闹吗
很小的时候,
我听过我爷我奶抱怨。说路上的流浪狗凶得让人讨厌,家养狗就不这么叫。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可是爸爸、爷爷奶奶都对我特别好。
-因为流浪狗知道自己没有家,只能叫得凶点,才能不被欺负,
才不至于没命。
没管他们一瞬间通红的眼圈,
我起身离开。
如果各位没有异议,我就按照刚才的方式打款。另外,我名义上父亲的赡养费我也会按着法律规定的给。
至于二位,我抬眼看向二老,
您二位儿子健在,我没有赡养义务。
感情方面,请找你们侄孙女。
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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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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