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指尖的镊子悬停在半空,细微的金属尖端在无影灯下闪烁一点寒芒。灯下,那方千年古绢的碎片,脆弱得如同蝶翼残骸,边缘焦黑蜷曲,像被粗暴掐灭的烟蒂,又像凝固的、绝望的血痂。每一次呼吸都得放轻,再放轻,生怕多一丝气流,便要将这跨越八百年的脆弱灰烬彻底吹散。
他的视线掠过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修复刀、羊毫笔、调色瓷碟……最终落回那半片焦绢。一种诡异的、不合时宜的熟悉感,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心头发紧。仿佛这焦黑的边缘,曾在某个滚烫的瞬间,灼伤过他的掌心。
他强迫自己低头,凑得更近些。鼻尖几乎要触到冰冷的操作台面。那焦黑的边缘纹理,在放大镜下纤毫毕现,扭曲、碳化……忽然,视野里似乎渗入一点微乎其微的暗红,极其微弱地嵌在碳化的缝隙里,像干涸了无数个世纪的血点。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毫无预兆地冲进鼻腔!不是纸张烧焦的寻常气味,而是混合了上等木料、名贵丝绸、还有……皮肉毛发瞬间碳化的、地狱般的恶臭!
咳…咳咳……沈墨猛地直起身,捂住口鼻剧烈呛咳起来,眼前金星乱冒。修复室内恒温恒湿,空气洁净得近乎无菌,哪里来的烟火气
幻觉太累了吗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揉揉刺痛的太阳穴,指尖却意外地触到额角。那里,一块早已平滑、被时光抚平成淡淡印记的旧疤,此刻竟毫无道理地灼痛起来,针扎一般。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目光撞上修复室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千里江山图》复制品。青绿山水泼洒出千里江山,峰峦叠嶂,烟波浩渺。那壮丽的色彩,那磅礴的气韵……
刹那间,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的呼喊,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开,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沈墨!接稳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越,焦急,带着临安官话特有的、水波般的尾韵。
望…舒沈墨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两个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节。
仿佛这两个字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洪流的闸门。
***
眼前的光线骤然昏暗、摇晃。刺鼻的焦糊味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气息取代——是桐油、是陈墨、是潮湿的旧木、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慌。耳边不再是修复室恒温空调的低鸣,而是无数混乱的、撕裂夜空的声响:尖锐的哭喊,沉闷的撞击,远处隐隐传来的、如同地狱恶兽咆哮般的喊杀与号角!
轰隆——!
一声巨响在近处炸开,震得脚下地面剧烈颤抖!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迷蒙了视线。沈墨下意识地抱头蹲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这不是故宫。绝不是。
他惊骇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古旧、拥挤的作坊。昏暗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狰狞的影子,随着每一次震动疯狂摇摆。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到处堆放着卷轴、木料、工具。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味,还有一种…死亡迫近的腐朽气息。
低头看自己,一身粗麻的短褐,沾满墨迹和浆糊,双手粗糙,布满细小的划痕和茧子。
还愣着作甚!快!把《江山图》收起来!收进夹层!快啊!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带着绝望的哭腔。
沈墨猛地扭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色长衫,正拼命地、近乎癫狂地将一幅巨大的、铺陈在宽阔裱案上的绢本画作小心卷起。那画……那青绿的山峦,那浩渺的江水……正是他修复室里那幅复制品的真身!《千里江山图》!
画卷的边缘,赫然有一道刺目的、新撕裂的破口,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老者旁边,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手忙脚乱地配合着。是个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髻有些散乱,几缕乌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她动作飞快而精准,用特制的薄绢和浆糊飞快地修补着画作边缘一道不算太深的裂痕,手指翻飞,如同穿花的蝴蝶,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秀柔和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秀,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子与周遭混乱格格不入的倔强。
她就是……柳望舒刚才那个声音的主人
沈墨的脑袋嗡嗡作响,混乱的记忆碎片像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猛烈地冲撞、翻腾。他叫沈墨,是临安城清湖闸边集雅斋裱画坊的一个小学徒。老者是柳先生,斋主,也是望舒的父亲。外面……是咸淳十年(1274年)的冬天元军……已经打到城下了
哐当——!作坊临街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呛人的烟火气,狂灌而入!一个浑身浴血、丢盔弃甲的宋军士兵跌撞进来,嘶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因恐惧而扭曲:破了!清波门破了!鞑子……鞑子进城了!快跑啊——!
绝望的呼喊如同丧钟,狠狠敲在每个人心头。作坊里仅剩的几个伙计发出惊恐的哀嚎,如同受惊的兔子,丢下手中的活计,不顾一切地撞开士兵,夺门而出,瞬间消失在门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和乱影之中。
柳先生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灰败如死,手中的画轴几乎脱手滑落。他死死抓住裱案边缘,枯瘦的手指骨节凸起,青筋毕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案上那半卷的《千里江山图》,如同看着自己垂死的骨肉。
爹!柳望舒惊呼一声,丢下手中的工具,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画!画怎么办
柳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下去,仿佛那一声破了抽干了他所有力气。他艰难地抬起手,颤抖地指向案上的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里,是倾家荡产、半生心血即将付诸东流的巨大痛楚,是文明火种即将被野蛮践踏的灭顶绝望!
沈墨!柳望舒猛地转头,目光像淬火的钉子,直直钉在沈墨脸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指着裱案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半人高的、用厚实木板钉成的画匣子。
帮我把画……藏进那个夹层!快!没有时间了!她的声音因为焦急和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墨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柳望舒那声沈墨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属于裱画学徒沈墨的本能瞬间接管了这具躯体。他一个箭步冲到裱案前,与柳望舒合力,动作迅捷却异常小心地,将刚刚卷好、还带着柳望舒指尖温热和浆糊湿润气息的《千里江山图》卷轴,抬起,平移向那个角落。
柳先生挣扎着也扑过来帮忙,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那画匣看着普通,底部却暗藏玄机。柳望舒熟稔地扣动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咔哒一声轻响,看似浑然一体的底板竟悄然滑开,露出一个狭长、仅能勉强容纳画轴的暗格!这是柳家祖传的、用来保存最珍贵画作的秘密所在!
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沉甸甸的画轴送入那冰冷的、散发着陈年木香的暗格深处。就在柳望舒的手指即将扣上机括,准备关闭暗格的瞬间——
砰!哗啦——!
作坊临街那面巨大的窗户,被一根燃烧着的粗壮房梁狠狠砸碎!碎裂的木片、飞溅的玻璃(琉璃)渣滓如同暴雨般倾泻进来!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呛人的浓烟和火星,瞬间涌入!作坊内残余的纸张、卷轴、木料被火星溅到,立刻嗤嗤作响,冒出缕缕青烟!
咳咳咳……柳望舒被浓烟呛得弯下腰,剧烈咳嗽,小脸憋得通红。
爹!沈墨!她嘶声喊着,声音被烟熏得嘶哑。
沈墨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浪狠狠拍在背上,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识地扑倒柳先生,两人狼狈地滚倒在地,险险躲过几块飞溅的燃烧物。浓烟滚滚,视线瞬间模糊,只有窗外冲天的火光,将作坊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炼狱鬼影幢幢!
望舒!望舒!柳先生挣扎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我…我没事!柳望舒的声音从浓烟的另一侧传来,带着强忍的呛咳,快!快走!后门!去后院的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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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挣扎着爬起,身影在浓烟和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异常坚定地指向作坊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那里,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沈墨奋力撑起被烟熏得发昏的头,透过弥漫的烟尘,看到柳望舒踉跄着奔到那个刚刚藏好《千里江山图》的画匣旁。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沉重的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画匣的铜质合页和锁扣!那哐!哐!的撞击声,在作坊的坍塌声、火焰的噼啪声、远处传来的恐怖喊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震撼人心!
她在干什么沈墨脑中一片空白。
毁了锁!鞑子…就难打开!能…能多拖一刻是一刻!柳望舒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解释,声音被烟熏得嘶哑不堪。火光映亮了她沾满烟灰的侧脸,汗水混着灰尘流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偏执,爹说过…装池如护国!这画…比命重!
望舒!别管了!快走!柳先生目眦欲裂,嘶吼着,挣扎着想冲过去拉女儿。
就在这时!
作坊那扇被撞破的大门处,火光猛地一暗!
几个高大、粗壮、浑身散发着浓重血腥和膻臭气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堵在了门口!他们穿着厚重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皮甲,头发剃去大半,只留两鬓结辫,脸上带着征服者的狞笑和贪婪。是元军!真正的、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蒙古兵!
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军官,目光像秃鹫般扫过狼藉的作坊,瞬间就锁定了柳望舒和她身边那个造型古朴、体积不小的紫檀木画匣,以及她手中那把正砸向锁扣的铁锤!那军官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和毫不掩饰的贪婪!
好东西!给我抢过来!粗嘎的、带着浓重异族口音的吼声如同炸雷!
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嚎叫着,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朝着柳望舒和那画匣猛扑过来!沉重的皮靴踏过燃烧的木板和散落的卷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望舒——!柳先生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悲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扶着他的沈墨,像一头护崽的老狼,蹒跚着、却又决绝无比地朝着那几个扑来的元兵撞了过去!他张开双臂,用自己枯瘦的身体,试图阻挡那凶暴的洪流!
爹!不要——!柳望舒的尖叫声撕裂了浓烟!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柳先生瘦弱的身躯,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瞬间被最前面那个如蛮牛般壮硕的元兵撞飞!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老人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弧线,重重砸在墙角一堆燃烧的木料上,火星四溅!他连一声痛呼都没能发出,身体便软软地滑落,一动不动,只有身下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他破旧的衣袍。
爹——!!!柳望舒的惨叫凄厉得不像人声,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
沈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血红一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本能地抓起手边一根燃烧着的断木,不顾那灼烧掌心的剧痛,疯了一样朝着那个撞飞柳先生的元兵砸了过去!
砰!
燃烧的木棍狠狠砸在元兵的头盔上,火星四溅!那元兵被砸得一个趔趄,暴怒地转过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沈墨!
沈墨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没有武器,没有力量,只有燃烧的愤怒和绝望。他赤手空拳,面对的是真正的杀戮机器!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汗臭混合的气息!
沈墨!跑!去枯井!柳望舒撕心裂肺的哭喊再次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墨猛地回头。只见柳望舒不知何时已丢开了铁锤,她竟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紫檀画匣整个抱了起来!那画匣对她纤细的身形来说太过巨大沉重,她抱着它,身体踉跄着,却异常迅速地朝着作坊通往后院的小门方向退去!
她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元兵的注意!那个带疤的军官眼中贪婪更盛,狞笑着指向柳望舒:抓住她!夺下那箱子!
望舒!沈墨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
别过来!柳望舒厉声尖叫,抱着画匣已经退到了小门边。她猛地回头,目光穿过浓烟与火光,直直地看向沈墨。那双被泪水、烟灰和绝望浸透的眼睛里,此刻竟燃烧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性的光芒——纯粹、炽烈、带着献祭般的温柔与诀别。
她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灵魂最深处。嘴角,竟艰难地、极其短暂地向上扯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要悲怆万倍的笑容。
沈墨,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平静,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死亡,如同清泉滴落寒潭,替它……活下去!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抱着那沉重的画匣,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后院方向一滚!
轰隆——!
就在她滚开的瞬间,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轰然砸落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烈焰冲天而起,彻底封死了作坊通往小门的通道!也将她与那几个扑过来的元兵,短暂地隔在了火墙的两边!
望舒——!沈墨的嘶吼被浓烟呛住,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冲天的火焰和元兵愤怒的咆哮。
走啊!走——!柳望舒的声音从火墙另一端传来,带着最后的、凄厉的催促和一丝…解脱般的虚弱。
沈墨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理智告诉他,柳先生死了,望舒在用命为他争取一线渺茫生机!他不能辜负!求生的本能和被巨大悲痛冲击得几乎麻木的身体,驱使着他连滚带爬,凭着学徒沈墨对作坊的熟悉,摸索着穿过浓烟和杂物,撞开后院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血腥。后院很小,角落里,一口青石砌就的枯井,黑洞洞的井口,如同大地张开的口。
身后,作坊里元兵撞开燃烧障碍的咆哮声、柳望舒最后一声模糊的、仿佛被扼断的惊呼,还有某种…重物落地的闷响……所有的声音,混杂着火焰的怒吼,如同地狱的挽歌,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
沈墨没有任何犹豫,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纵身朝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一跃而下!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呼啸着擦过脸颊。下坠……下坠……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指尖似乎触碰到一片温热的、柔软的东西,带着微弱的弹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他无比熟悉的、属于柳望舒发间的淡淡草药与墨香混合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那片柔软。
***
嗡——
刺耳的仪器蜂鸣声,如同钢针狠狠扎进沈墨的太阳穴。
他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惨白刺目的无影灯,冰冷的金属灯罩反射着无机质的光。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酒精和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取代了那地狱般的烟火与血腥。身下是坚硬冰冷的金属操作台,硌得他脊背生疼。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额角的旧疤灼痛依旧,冷汗浸透了后背的修复服,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
是梦一个漫长、痛苦、真实到令人窒息的噩梦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熟悉的修复室——精密仪器、玻璃柜、恒温恒湿的控制面板……一切都冰冷、有序、现代。没有火光,没有浓烟,没有绝望的哭喊和弯刀的寒芒。
他回来了回到2023年的故宫博物院书画修复室
巨大的恍惚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瘫软下去。然而,右手掌心传来的异样触感,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这短暂的麻痹!
他下意识地摊开紧握的右手。
掌心,静静地躺着半片焦黑的绢帛。边缘不规则地卷曲着,带着火焰舔舐过的狰狞痕迹。那触感,微温,脆弱,与他意识沉沦前指尖触碰到的东西……一模一样!
绢片的边缘,残留着一小块未被完全焚毁的图案。极淡极淡的青绿,依稀勾勒出山峦起伏的轮廓——是《千里江山图》的一角!
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不是梦!那炼狱般的临安,那绝望的城破之夜,柳先生枯瘦的身影,柳望舒那双决绝的、燃烧着献祭光芒的眼睛……还有她最后那句穿透火墙的呼喊:替它活下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攥着这片来自八百年前的焦土残骸,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呃…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沈墨剧烈颤抖的喉间挤了出来。他猛地将那片焦黑的绢帛死死按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那一切存在过的证据,是唯一能连接他与那个消逝在火焰中的身影的桥梁。
冰冷的修复服下,那颗心脏,痛得快要炸裂。
***
八年。
故宫西北角楼巨大的阴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缓缓移动,如同巨大的日晷指针,不动声色地丈量着时光。修复室依旧恒温恒湿,空气洁净得听不到一丝尘埃落地的声音。沈墨坐在宽大的工作台前,面前摊开的,是几份泛黄的档案复印本。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摩挲而变得毛糙发黑。
他瘦了很多,原本温润的轮廓变得冷硬,像被风霜打磨过的岩石。眼窝深陷,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仿佛八年前那场穿越带走的不仅是他的时间,更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光。唯有当他拿起修复工具,指尖触碰到那些承载着千年光阴的脆弱纸绢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的温度。
八年,他像一头固执的困兽,在这座巨大的、凝固了时间的宫殿里,疯狂地挖掘、打捞、求证。求证那场血色黄昏并非虚幻,求证那个叫柳望舒的女子,曾在八百年前的临安城,真实地存在过,呼吸过,并最终……消失在火焰里。
他查阅了所有能接触到的、关于宋元之交临安浩劫的史籍、地方志、野史笔记。浩如烟海的文字,冰冷地记录着城破的日期——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十八日。记录着三宫北狩的屈辱,记录着元军纵兵大掠十日,富室巨家,荡析离居的惨状。记录着那些被掳掠、被焚烧、被践踏的珍宝清单。甚至,记录着一些零星的、关于普通人在那场浩劫中命运的只言片语。
然而,关于清湖闸,关于集雅斋,关于一个姓柳的裱画匠和他的女儿……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历史的尘埃太厚,湮灭了太多微不足道的名字和故事。仿佛那个火光冲天的作坊,那个抱着画匣决然回望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只有一次,在一卷尘封多年、字迹模糊的南宋遗民笔记的残页边缘,他看到一行蝇头小楷的批注,墨色黯淡,带着深沉的悲愤:
……城陷日,有柳氏女,抱匣护画,拒贼不屈,竟蹈火死。匣中何物竟重逾性命耶呜呼!临安一炬,可怜焦土!
柳氏女……蹈火死……
沈墨的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冰冷的绝望像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这就是结局吗一个连名字都未能留下的柳氏女,一句冰冷到极致的蹈火死那清越的声音,那倔强的眼神,那发间淡淡的草药墨香……就只剩下史家笔下这轻飘飘、不带一丝温度的六个字
他无数次在深夜惊醒,冷汗涔涔,掌心仿佛还残留着那半片焦绢的触感和温度。他把它锁在修复室最隐秘的个人保险柜深处,像一个不敢触碰的潘多拉魔盒。那是唯一真实的物证,连接着两个时空的唯一纽带。每一次打开保险柜,取出那小小的密封袋,看着里面那片焦黑的残骸,都像在亲手剥开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那上面,似乎还萦绕着八百年前临安城破之夜,绝望的烟火气息,和……柳望舒指尖留下的、早已消散的余温。
他变得沉默寡言,近乎偏执地投入到修复工作中,尤其是那些来自宋元之际的书画。每一次触碰那些古老的绢帛,每一次嗅到陈年墨香和浆糊的气息,都像是在进行一次无望的招魂。他修复过被水浸污的宋人尺牍,拼接过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元人花鸟,耐心地洗去一幅明代佚名《西湖图》上厚厚的尘垢和霉斑……每一次,他都近乎病态地检查着画心、覆背纸、天地杆、画匣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墨迹、印痕、甚至是最微小的纤维残留。
他渴望找到什么一个名字一句留言一个证明她曾试图跨越时空向他传递信息的印记他不知道。这徒劳的寻找本身,似乎成了他活着的唯一意义,成了对抗那巨大虚无和绝望的唯一方式。像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想要抓住水中月亮的倒影。
日子在故宫红墙黄瓦的日升月落中,在修复室内恒定的光线和湿度里,机械地流淌。直到这一天,一项新的修复任务,被送到了沈墨的工作台上。
任务对象是一个明代紫檀木画匣。造型古朴厚重,通体光素无纹,只在边角处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云气纹,透着明代家具特有的内敛与端方。它曾被用来存放一幅明晚期仿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那幅画早已被取出,送去进行更高规格的修复。这个空匣子本身也因年代久远,榫卯略有松动,需要加固保养。
沈墨戴上崭新的白手套,动作娴熟而轻柔地将沉重的紫檀木匣从特制的运输箱中取出,放置在铺着软毡的操作台上。紫檀木特有的、深沉内敛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时光沉淀的醇厚。他拿起强光手电,沿着匣体表面一寸寸仔细检查,寻找可能存在的细微裂痕或结构隐患。
一切都很正常。匣体保存完好,木质坚硬如初,只在几处边角有细微的使用磨损痕迹。他轻轻挪动匣子,准备检查底部。
就在匣子底部完全暴露在强光灯下的瞬间,沈墨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靠近后侧边缘、一块极不显眼的位置,紫檀木那深沉的紫黑色底子上,似乎有一小片区域的颜色……不太一样非常非常细微,像是被某种液体浸润过,留下一点极其浅淡、几乎与周围木质融为一体的暗沉色差。形状不规则,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
是污渍水渍还是……别的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直觉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沈墨的心脏。他放下手电,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里那莫名的狂跳,转身走向墙角的仪器柜。
他取出了那台便携式紫外线灯。冰冷的金属外壳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回到操作台前,他关掉了头顶刺眼的白炽无影灯。修复室陷入一片柔和的昏暗。他按下紫外线灯的开关。
嗡……轻微的电流声中,一道幽蓝色的、近乎妖异的光芒,无声地亮起,如同在黑暗中睁开了一只来自异界的眼睛。
沈墨屏住呼吸,将那道幽蓝的光柱,小心翼翼地、缓缓地,投射到紫檀木匣底部那片可疑的区域之上。
幽蓝的光线如同水流,漫过深沉的紫檀木表面。
一秒,两秒……
那片指甲盖大小的区域,在紫外线冷光的照射下,毫无反应,依旧是沉静的紫黑。
沈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是错觉吗是自己魔怔了,看什么都像线索……就在他几乎要移开灯光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片原本沉寂的区域,如同被无形的魔力唤醒,骤然浮现出清晰的痕迹!不是污渍,不是水印!
是字!
一行极其纤细、笔画颤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字迹!在幽蓝的紫外光下,那些笔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哑的褐红色!
那颜色……沈墨的呼吸瞬间停滞!他太熟悉了!那是氧化了八百年、早已渗入木质纤维最深处的——干涸血渍的颜色!
幽蓝的光冷冽如冰,无声地流淌在紫檀木匣深沉的底色上,将那行暗褐色的字迹映照得纤毫毕现。每一个颤抖的笔画,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刻下的烙印,带着跨越八百年的绝望与执念,狠狠地、毫无缓冲地撞入沈墨的眼帘:
沈君,一别累世,绢可重裱,人堪重圆否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修复室恒温恒湿的环境消失了,仪器低微的嗡鸣消失了,窗外故宫冬日的阳光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行在幽蓝冷光下无声泣血的字迹,和沈墨耳边那惊天动地的、足以撕裂灵魂的轰鸣!
轰——!!!
是八年前临安城破之夜,元军撞破清湖闸集雅斋大门的巨响是燃烧的房梁轰然砸落在他与柳望舒之间的爆裂还是……他自己心脏在这一刻彻底爆裂开来的声音
沈墨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仪器柜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手中的紫外线灯啪嗒一声掉落在铺着软毡的操作台上,幽蓝的光柱歪斜着,依旧固执地笼罩着那行血字。
他死死捂住嘴,却无法抑制喉咙深处涌上的那股腥甜铁锈味。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彻底模糊,滚烫的泪如同岩浆,灼烧着脸颊,汹涌而下。
是她!是柳望舒!
只有她!只有她知道他叫沈墨!只有她知道他是裱画匠!只有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心念念的是那幅需要重裱的《千里江山图》!
沈君……她叫他沈君!不是冰冷的柳氏女,不是史书上模糊的符号!是她!是那个在浓烟烈火中抱着沉重画匣、用尽最后力气砸毁锁扣、将他推向枯井、回头对他露出诀别笑容的柳望舒!
一别累世……
她写下这四个字时,该是何等的绝望她以为他死了还是知道那枯井是通向另一个不可知的类世她知道!她或许一直都知道他不是那个时代的沈墨!她再问!用渗入紫檀木髓的血在问!
人堪重圆否
八个血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墨的灵魂上!他仿佛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在元兵撞破内门、烈焰彻底吞噬一切的前夕,在某个无人知晓的、也许是作坊最黑暗角落的短暂间隙里,用染血的指尖,或是一根烧焦的木炭,或是……她自己的血!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和力气,在画匣最隐蔽的底部,刻下这跨越时空的绝问!
她不是在保护画!她是在用生命,为他留下最后的信息!一个绝望的、跨越八百年的问讯!她想知道,在焚尽一切的时间灰烬之后,在轮回流转的累世之外,她和他……还有没有重逢的可能
呃……嗬……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终于冲破沈墨紧捂的嘴唇,嘶哑破碎,如同濒死的野兽。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仪器柜缓缓滑落,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枯叶。
泪水汹涌,决堤般冲刷着脸颊,滚烫的,又迅速变得冰凉。他死死盯着操作台上,那在幽蓝冷光中兀自泣血的紫檀木匣底部。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那行血字却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视网膜上,在灵魂深处。
人堪重圆否……
柳望舒最后的、无声的诘问,在这寂静的修复室里,在八百年时光的深渊之上,反复回荡,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