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秃子那只油腻腻、肥厚得像灌满猪油香肠的手,第五次不经意地滑过我大腿。
灯球转着暧昧的粉色光晕,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里,劣质红酒混合着烟臭汗馊的气息一个劲儿往鼻孔里钻。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油来。
哎哟,小李总!我捏着嗓子,尾音黏糊糊地拖得老长,甜得自己都起鸡皮疙瘩,手滑可小心点喂,我这裤子,名牌呢,贵~得~很!身体却像块年糕似的,顺着他手臂拱起的肥油弧度,软绵绵往他那地中海规划得明明白亮的脑壳方向不经意地一靠。
桌底下,我的高跟鞋尖,精准无误地、恶狠狠地碾上了他那双锃亮鳄鱼纹皮鞋(99%假货)的脚尖。力道嘛,足以让他今晚半夜被窝里哼唧一声惊醒。
旁边坐着的王总,顶着个在昏暗光线下也油光发亮、几乎能反射隔壁桌上骰盅点数的超绝大秃头——嗯,我私下亲切称之为停机坪——正捏着一张名片,借着凑近递名片的动作,那啤酒肚顽固地在我侧腰蹭过来,挤过去。温热的,沉甸甸带着汗气的压力,几乎要把我硌进卡座那冰凉的皮面包裹里去。
名片硬梆梆的边角,目标明确地戳向我衬衫领口那颗早被撑得有些摇摇欲坠的小扣子缝隙。
小小啊,他嘿嘿一笑,门牙缝里还沾着一抹绿油油的菜叶子,不知道是哪道天价果盘的遗骸,在辉煌集团,哥哥还是能说上几句的……想跳槽一句话的事!
我脸上的笑容稳如磐石,职业性满分,心里却飞速掠过一行巨大加粗的弹幕:【王总您这大肚子,真乃人间凶器,专攻我方肋骨!下次您来,我给您推荐个推拿技师专治啤酒肚蹭伤】
眼神顺势瞟过桌面上那瓶标签写着特供实则为三流勾兑的洋酒,估算着这家伙今晚又准备把这瓶算成多少万的业绩塞进报销单。
哎哟喂!王总您真是,太、太看得起我啦!我手捂胸口,顺势一倾身,避开了那只几乎要塞进我衬衫里的名片,指尖却无比轻快地从随身小包里捻出那个卷了边、边角磨得有点起毛、上面还贴着个呲牙咧嘴的愤怒蜡笔小新贴纸的小笔记本,啪地一声拍在桌面,盖住了名片进攻的路线。另一只手端起自己那杯兑了九成雪碧的假洋酒,水汪汪的眼睛朝他递过去,这杯我先干为敬!敬王总您识人之明!
喉咙里的雪碧气泡差点把我自己给呛死。
小笔记本摊开在震动的桌面上,刚用口红补上的唇印不小心蹭到边缘,像一小团狼狈的血渍。借着昏暗混乱的光线遮掩,我握着笔的那根手指格外灵活稳定。一行潦草却清晰的字迹,带着点属于弱者的倔强和不甘,飞速落在纸页上:
【包厢B07,李大秃,02:15AM,大腿导航费第5次,预估心理阴影面积扩大至0.5平。备注:秃鹫牌猪蹄,建议下次戴手套服务。】
【包厢B07,停机坪王总,02:17AM,名片袭击(未遂),肚腩撞击(造成轻微内伤)。备注:啤酒肚硬度鉴定:防御力+50,攻击力-100。建议战术:侧翼迂回。另,其门牙菜叶疑似来自果盘里那根价值888的天价有机黄瓜】
笔尖在纸页上留下细微的沙沙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像战场上唯一冷静的心跳。
指尖夹着那支细得有点硌手的小圆珠笔,刚在笔记本上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手机就在包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根针,猛地扎了一下我脸上堆着的笑容。
喂,达令
我对着屏幕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声音却瞬间切换成百分百甜度奶糖模式,想我了是不是
我一边对着远处冲我挤眉弄眼、示意我快去C05招呼的张姐拼命点头哈腰,一边对着电话用气声加送甜蜜炮弹,刚忙完个小会呢,累死宝宝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被嘈杂的背景音乐切得破碎,但那股子令人头皮发麻的虚情假意隔着电磁波都清晰可辨:宝贝儿,当然想你啊!想你…身上的责任重大着呢!
李俊的声音像掺了劣质蜂蜜的开水,带着粘稠的甜腻,今天……店里还好吧爸妈身体怎么样了医院那边没催吧这钱的事儿,得跟流水似的,一分不能耽搁啊!
【流水您这是打算把我抽干成咸鱼啊。】
心里冷哼,脸上笑意更浓:放心啦亲爱的,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今天业绩……嗯,还不错哦!
我飞快地计算着刚签出去那几瓶82年拉菲掺了多少雪碧的成本和提成,回头就给你打过去!
我就知道我的宝贝最能干了!
李俊的语气仿佛自己刚拿下诺贝尔贡献奖,对了,下个月…我哥们儿赵总那边有个项目……
又是项目。这词现在听着比蟑螂还让我生理性不适。
【哥,您那帮赵总、李总是住在项目工地上吃钢筋长大的】我心里疯狂吐槽,嘴上却适时地哎呀惊呼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虚假的焦虑,哎呀张姐!好好好!马上来马上来!达令!店里急事!回头给你打钱!爱你么么!
指尖猛地划过屏幕挂断键,像掐死了一只吵闹的苍蝇。我熟练无比地将手机扔回包里那个巨大的、印着劣质LV花纹的口袋深处,脸上的甜笑瞬间垮塌,被一种耗尽了所有糖分的空茫疲惫取代。肩膀沉下去,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旁边的张姐凑过来,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和烟味混合着。她嘴里叼着根细长薄荷烟,斜睨着我。又上供了她薄薄的嘴唇里吐出烟圈,眼神犀利得像手术刀,傻姑娘,你就真信他那套爹妈绝症等着开刀的鬼话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万一是真的呢,或者他上次给我看的病历照片很清晰……,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那些精心PS的图片现在想起来,荒谬得像个噩梦。
得!张姐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旁边的空香槟杯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老娘懒得劝你。回头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别抱着我大腿哭。她转身扭向吧台,紧身亮片裙反射着妖冶的光,对了,VIP那边刚进了头肥羊,人傻钱多,领班让你去试试水。
夜风带着白天的余温,也带着点宵夜的油烟味和灰尘的气息,扑在我卸妆后有些干涩的脸上。高跟鞋踩在坑洼不平的老旧小区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脚跟磨破的地方被汗一浸,火辣辣地疼。这套廉价合租公寓唯一的优点就是便宜,便宜得像专门用来装盛都市边缘的挣扎和狼狈。
掏出那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褪色的kitty猫挂件。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像是连它都倦怠了这重复的日子。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浓重的啤酒混合着隔夜泡面的酸腐气味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惨白荧光在跳动,照亮了沙发上那个陷在阴影里的身影。
李俊躺在那里,一条腿搭在沙发扶手上,脱下的袜子随意丢在地板上一个油腻的泡面桶旁边,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
宝贝回来啦他头都没抬,语气懒洋洋地敷衍着,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嘴角甚至还挂着点心满意足的笑意。桌上有外卖盒子,给你留了半份炒面……不过有点凉了啊。
我的目光越过他摊手摊脚的身体,落在茶几那半盒凝成了团的油乎乎炒面上,旁边还有半瓶喝剩的廉价啤酒。胃里一阵翻腾。
对了,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半秒,朝卧室努了努嘴,用那种像是施舍的口吻说道,今天路过商场,看你对上次那个包念念不忘的……就给你带了点小惊喜,放你枕头边上了!
我的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有点难以置信的微末期待或许还有一丝……几乎不敢确认的感动他给我买礼物了
我把包往门后挂衣钩上一甩,顾不上脱鞋,几乎是带着点小雀跃冲向卧室。门砰一声撞开。
昏暗的光线下,枕头上赫然躺着一个四四方方、鲜艳得几乎刺眼的橙色纸盒子!上面印着巨大的、嚣张的Hermès字样。
呼吸骤停。
但仅仅是半秒钟。一种混杂着荒谬和本能警惕的直觉瞬间攫住了我。盒子的大小……不太对。而且那橙色的纸板,材质僵硬,边缘甚至有些卷曲。印上去的品牌Logo,线条边缘粗糙得扎眼,像个拙劣的玩笑。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碰了碰那个盒子。
轻飘飘的。
动作几乎是麻木的,我撕开那粗糙的包装纸。果然。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防尘袋布料极其廉价,针脚歪歪扭扭。最离谱的是,防尘袋上缝着一个小小的布标,上面印着一行丑陋的黑体字:
Made
in
the
Dream
Factory
梦里制造厂。
呵。
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砸下来。我攥着那个粗糙的防尘袋,布料廉价的触感像砂纸一样磨着指尖。喉咙像是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带着灼痛。视线有点模糊,是被气的还是纯粹累的床头灯昏暗的光晕落在那行Made
in
the
Dream
Factory的字上,黑色的油墨劣质得像下一秒就要晕染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沉甸甸地坠着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口袋里另一个私人手机震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掏出来,解锁。屏幕自动亮起,跳出来的是闺蜜林露露发来的一张截图,来自某个隐秘但精准筛选用户群体的炫富分享群。
图片是在一个巨大的落地窗前拍的。窗外是灯火辉煌的城市璀璨夜景,像铺着一地流动的金沙——这个拍摄视角,我熟得不能再熟,是云顶尚品那几栋天价住宅区专属的视野。
图片里,一个妆容精致、穿着真丝吊带睡衣的女孩,正对着镜头嘟嘴自拍。背景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线条流畅的巨大白色浴缸轮廓。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身上随意地披着的那款包——Mini
Kelly,鲜亮醒目的桃粉色鸵鸟皮,金属搭扣在精心布光的镜头下折射出冰冷的、只有真品才具备的高贵光泽,连皮纹都细腻得仿佛能呼吸。和我枕头旁边那个梦工厂防尘袋,形成了宇宙爆炸级别的讽刺对比。
更刺眼的,是她纤细的指尖,正炫耀似地勾着包带,旁边一行小字配文:【我家亲亲送的礼物,虽然人家喜欢黑色啦,不过粉粉的也超可爱,么么哒!】后面跟着一个刺目的飞吻表情。
我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视线死死钉在照片边缘,浴室镜子的反光里。那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身影,穿着一条眼熟得让我心脏骤然冻结的黑底猩红恶龙印花睡裤——李俊的战袍,我们纪念日时我咬牙花了大半个月提成送给他的。独一无二的恶龙图案,此刻在昂贵的浴室光线下,像个狰狞的烙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瞎眼。
防尘袋从我指缝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板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那传说中的重病父母住的ICU高级病房,长这个样子那堵被哭诉等着救命钱砸穿的墙,就是这云顶尚品的落地窗吗
世界猛地抽离,又狠狠砸下。冰冷坚硬的现实碎片扎进皮肉,反而催生不出眼泪。我盯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人影,那个穿着我送的睡裤的混蛋,喉咙里滚过的不是呜咽,而是一股腥锈的铁锈味。指尖因为太过用力地攥着手机,骨节泛起死白。
行啊,李俊。真行。
我慢慢弯下腰,在冰冷的防尘袋旁边,摸到了我刚才随手甩在地上的链条包。手探进去,准确无误地抓出那个卷了边的愤怒蜡笔小新笔记本。它的边缘因为长期使用和主人阴晴不定的情绪起伏已经有些毛糙。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字。每一个字迹在此时此刻都重若千钧。
【05月15日,B07,刘胖子,开路易十三一瓶(实际成本200),消费额20000,李俊抽走16000。备注:假酒提成高于行业良心指数300%】
【05月20日,V08,金主孙(疑似秃头基因变异者),刷卡小费30000元(注:刷卡手续费500我垫付了),李俊拿走28000,理由:兄弟项目急需运转资金。】
……
一条条,一页页。时间、地点、人物(客人花名和特征)、消费金额(水分多大标注清晰)、现金流向(最终落到李俊口袋的数字)、他巧立名目的理由(爹妈开颅/换肾/进口药报销滞纳金/项目启动资金)……全都记录在案。甚至旁边还用圆珠笔、偶尔还有口红,画着简易的情绪符号:愤怒小新头、哭泣的皮卡丘、滴血的菜刀……字里行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和一丝被麻木包裹的绝望。
这不是简单的记录。这是我整个被榨干、被欺骗、被当成蠢货愚弄的狗血人生浓缩版。每一笔数字后面,都压着我熬过的一夜夜污秽空气,和数不清的忍耐与反胃。每一个李俊抽走XX元旁边,都画着我无声的咒骂和屈辱。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终于被冰冷的子弹射穿胸膛的人,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和平静,痛感延迟抵达。指尖冰凉,身体却像个高速运转的CPU。露露发来的那张奢侈桃红鸵鸟皮包截图,和镜中那条猩红恶龙睡裤的影子,在我的视网膜上反复叠加、灼烧。
他骗走的钱。我的血汗,我的尊严,都变成了这对狗男女在云端奢华里上演的恶心肥皂剧。
不行。
就这么算了让他们抱着用我血泪换来的桃红色鸵鸟皮,在我可望不可及的云顶俯瞰蝼蚁般挣扎的我让那个梦工厂防尘袋最终成为一个专属我苏小小的耻辱烙印
绝不!
一股冰寒刺骨的力道,猛地压下了我喉头那股灼热的腥甜。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个禁锢已久的阀门彻底崩断。
我猛地转身,撞开卧室门冲回客厅。电视屏幕的光还在跳跃,映着李俊那张在手机蓝光下半明半昧的蠢脸。
他大概听到了动静,眼皮懒洋洋地撩起一点缝隙。又干嘛一惊一……话没说完,后半截噎在了喉咙里。
因为我冲到他面前,不是哭,不是闹。
我像一个终于被仇恨点燃的、被彻底缴械后只余血肉的孤勇者,把那个卷了边、带着愤怒小新贴纸的笔记本,啪!一声脆响,重重地、笔直地拍在他面前油腻的茶几玻璃上!
那声巨响,盖过了电视里的聒噪广告。
李俊一个激灵,被酒精和惰性填满的脑子似乎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看清了桌上的东西,也看清了我脸上从未有过的、近乎狞厉的神情。他眼睛里的困顿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惊慌取代,几乎要弹跳起来:你……你他妈的疯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想伸手来抢。
但我的动作更快,也更决绝。在他手指碰到笔记本粗糙封皮的前一秒,我猛地抽手!手臂挥出一个恶狠狠的弧度,哗啦——!一声刺耳的刮擦撕裂声!
笔记本封面和扉页,被一股蛮力狠狠撕下!边缘参差破碎!
我捏着那两三页撕下来、写满他罪证的核心纸张,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陷纸页,留下清晰的指痕。
在昏暗混乱的光线下,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嘴角,竟然一点点,一点点地勾了起来。那笑容冰冷,扭曲,带着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疯狂和解脱。
鬼东西声音不高,却像碎冰摩擦,你的‘生死簿’。李俊。你的好日子,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到、头、了。
凌晨五点的城市,褪去了夜晚的喧嚣和浮躁,只剩下路灯孤独地亮着,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投下昏黄冰冷的光圈。路灯下偶尔掠过一个清洁工佝偻的身影,沙沙的扫帚声像是这城市清冷的叹息。
我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骑着一辆半夜花三十块在烧烤摊旁边租来的二手电动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编织袋。
车轮碾过空旷的街道,朝着城市另一端驶去。
目标明确:云顶尚品高档小区。那片李俊和小三用我苏小小的血肉,高高垒起来的乐土。
越临近目的地,那种被冰冷的执行力取代了混乱情绪的头脑就越发清醒。保安岗亭亮着灯。两个保安靠在高大冰冷的金属移门旁边,睡眼惺忪地抽烟聊天。
很好。凌晨,是人最困顿、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我把电动车停在小区围墙外阴影浓重的一片绿化带旁。熄火,拔钥匙。没有引起丝毫注意。我像个影子一样滑下来,解开绑着巨大编织袋的绳子。袋口敞开,露出里面的内容物——
一摞摞厚厚的、惨白的A4纸复印件。
顶灯坏了的地下室昏暗一片,仅有出口处一点微光透进来。那台服役多年、时常卡纸、一运行就发出哮喘老人般沉重喘息的老旧复印机,是我今晚最后也是最沉默的战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一点点怪味的廉价墨粉味。纸堆几乎淹没了我仅存的桌面。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和卡纸的嘎吱声中一分一秒过去。打印完成的纸张还带着滚烫的温度,堆在脚下,像一座沉默的山丘。墨水味刺鼻,劣质纸张边缘还带着静电吸附的毛边。我用裁纸刀迅速裁切整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我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然后,深吸一口气,扛起那半人多高、沉甸甸、带着浓重油墨味的巨大纸袋。
围墙很高,顶端竖着锋利的防爬倒刺。但我选的这个角落,墙边恰好有一棵枝杈横生、树干粗壮的老榕树。它的枝叶放肆地伸向围墙上方,覆盖了监控探头的死角。
手脚并用。没有优雅,只有狼狈。树皮粗糙磨砺着手心,脚在湿滑的树干上打滑了几次,但我咬紧了牙关,只听得见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和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终于攀上了最高那根粗壮的横枝。围墙顶端冰冷的倒刺在微熹的晨光里闪烁寒光。
小心地避开倒刺,我整个人猛地向下一荡,双脚轻盈地落在地面铺着软草的土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云顶尚品。这地方连凌晨的草皮都透着股精致利己主义的贵气。每一寸绿化都修剪得像待价而沽的商品。空气里没有廉价啤酒和汗味,只有淡淡的、昂贵的香氛植物和刚刚浇过水的泥土气息。
凌晨五点的小区,像个巨大的、空无一人的豪华坟墓,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我像潜入敌后的幽灵,脚步落地无声。目标:每一栋楼单元门口最显眼的公告栏!地下车库入口的通知板!甚至那几栋顶级楼王旁边的景观休憩凉亭!
从大得几乎能当盾牌的编织袋里抽出厚厚一沓印好的纸。拿出自备的强力工业透明宽胶带——超市五金区性价比最高的那种,呲啦一声撕开长长一截。动作快得像上了发条。
公告栏光洁的玻璃板面反射着我苍白紧绷的倒影。我把那几张纸正面用力拍上去!
第一页,A4纸顶端,是我用巨大加粗黑体字打出来的鲜血淋漓般刺眼的标题:
【扒皮:看看你身边这个软饭渣男的真面目!】下面跟着一行稍小的字:【附:年度白嫖&转移女友血汗钱详细账单】
第二页,核心!那几张从愤怒小新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原始内页!拍摄得无比高清!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期、人名(油腻秃头们的代号)、消费额、每次被他以各种爹妈重病、项目启动为由抽走的金额,一清二楚!红笔圈出来的数字,庞大得触目惊心!旁边那些愤怒的小新涂鸦、滴血的菜刀图、潦草写着混蛋!畜生!的诅咒,在复印效果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每一笔记录下面,都用醒目的红色水笔狠狠标注:
【此款全部由‘被榨干血泪的女友苏小小’垫付!渣男李俊,挪作他用!】
第三页,重磅炸弹!高清截图彩印!
左边:我那个寒酸枕头上放着的,廉价粗糙到令人发指的橙色Hermès盒子和Made
in
the
Dream
Factory防尘袋。
右边:高清放大截图!小三穿着真丝睡衣在顶级豪宅落地窗前的自拍,指尖勾着那款价值几十万的、真正桃粉色鸵鸟皮Mini
Kelly!照片一角故意圈出来,那个反射在浴室昂贵光洁镜子里的人影——穿着印有独一无二恶龙图案睡裤的男人身影!
两张图下面,一行堪比电影海报预告片的血红大字,每个字都像在咆哮:
【你的‘真爱’礼物
VS
别人‘云顶’的鸵鸟皮!你的血汗都喂狗了吗!请认准渣男李俊(身份证号:XXXX)!】
每一份文件的底部,还特别加上一行加粗醒目提示:
【敬请欣赏精彩连载!更多实锤明细,将陆续张贴于本小区各大公告点!欢迎转发扩散,助渣男早日‘登顶’云层(监狱)!】
呲啦——!
胶带被我撕开老长一段,飞快地覆盖在贴好的纸张上,来回用力按压,确保边缘严丝合缝,牢固得能扛过十级台风。动作利落,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快意。
做完这一切,我扛起瞬间轻了一半的编织袋,立刻潜入阴影,像一道贴地疾行的夜风,扑向另一个公告点……
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昏暗。
阳光刺得眼皮发痛,喉咙里也干得冒烟。宿醉的头疼像是有个施工队在里面敲敲打打。昨晚那个新勾搭上的嫩模小网红在床上哼哼唧唧,说肚子饿,要喝城东那家特别火的鲜虾粥外卖。李俊烦躁地在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手机。
屏幕亮了。时间显示上午十点半。未读信息的红色数字刺眼地显示着:99+。
心脏咯噔一下,莫名地有点慌。谁啊这是
点开微信。瞬间,几十条新信息像炸弹一样呼啸着挤爆了屏幕。手指随便划了一下——
【哥们!!!快看云顶业主群!!爆炸了!!!!】
【俊哥你没事吧那公告栏上贴的……啥情况啊】
【图片(一张模糊但能辨认出公告栏内容的照片)】
【卧槽李俊!你他妈玩这么大!骗财骗色还玩上法制节目了!】
【那个苏小小是不是就是以前常来看你那个我早说那眼神不对劲!】
【李总‘喜提’热搜预定!身份证号都挂出来了!牛啤!】
【兄弟挺住……虽然贴的好像挺真的……但你赶紧想办法啊!】
嗡——
李俊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凉的恐惧从脚底板猛地冲上头顶天灵盖!手指哆嗦着点开了邻居王哥发过来的那张清晰大图!
公告栏玻璃板下,贴满了惨白的A4纸!
那熟悉的潦草字迹!那熟悉的愤怒小新笔记本涂鸦!那是……那是苏小小那个该死的破本子!他自己在上面签过多少项目!领过多少父母医疗费!
清晰的标题,巨大的黑体字!【扒皮:看看你身边这个软饭渣男的真面目!】
下面……下面居然是他挪用那些钱、每次金额的详细记录!!!红笔圈出的数字像喷溅的血!!
操他妈的!!!李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浑身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脸上,烧得他眼睛赤红!
怎么了亲爱的嫩模的声音嗲嗲地从背后传来,带着没睡醒的慵懒,一只手还搭上他的后背。
滚开!李俊猛地甩开那只手,力气大得直接把那娇滴滴的女孩甩得跌撞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痛呼和玻璃摆件倾倒碎裂的哗啦声!
啊!李俊你有病啊!嫩模疼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李俊哪里还顾得上她!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屏幕上紧跟着的两张对比图——左边,那个他昨晚随手打发叫花子似的破防尘袋!右边,怀里这个小妖精得意洋洋晒出来的真·鸵鸟皮和他镜中的身影!
图片底下那行血红的大字更是像一把烧红的尖刀捅穿了他的肺管子:【你的血汗都喂狗了吗!请认准渣男李俊(身份证号:XXXX)!】
苏!小!小!!!这个名字是从他紧咬的牙缝里、裹挟着血腥味,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的!刻骨的恨意和恐惧让他浑身筛糠一样颤抖!他猛地抓起被摔裂屏幕的手机,像握着凶器,赤着脚就要往门外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了那个贱人!马上!把她撕碎!
蓝钻的后台区,白炽灯惨白的光线勾勒着散乱的粉盒、用过的湿巾、带着廉价香水味的亮片演出服。空气里混合着卸妆水和隔夜烟酒汗液残留的复杂气味,浑浊得能拧出一把油。我刚把脸上最后一点残妆卸干净,化妆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平静的脸。
隔壁位子上,林露露正翘着二郎腿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刚贴好长睫毛的眼睛,夸张得像蝴蝶翅膀。她的红唇叼着一根细长的薄荷烟,烟头随着她冷笑的弧度轻轻抖动。
哼,动作挺快嘛。她斜乜了一眼手机屏幕,朝我这边一努嘴,看看云顶群里那场‘烟花’,啧啧,真是精彩绝伦!比电视剧好看一万倍!身份证号都挂出来了,姐妹你可真是…下手稳准狠啊!
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云顶尚品业主群的讨论截图,里面充斥着被打了局部马赛克的公告栏照片,配图全是震惊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惊叹号表情包。群聊热度疯狂飙升。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仔仔细细地把那个卷了边的蜡笔小新笔记本塞进我那个巨大的工作托特包最底层的夹层里,拉好拉链。手上动作稳定,心也诡异地平静。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后台厚重的防火隔音门被一股野蛮的巨大力量猛地撞开!木屑飞溅!门板狠狠砸在后面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令人心悸的震荡回响!
门口逆着走廊射来的刺眼白光,站着一个近乎疯狂的身影!
李俊!
他赤着脚,只穿了件扯开领口的口袋印花T恤(还是我买的),一条运动裤裤腰歪斜着挂在胯骨上。头发凌乱得像个鸟窝,双眼爆满血丝,赤红欲裂!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剧烈地跳动着!那张平日里装出温柔体贴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扭曲到骇人的狰狞!嘴角甚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不受控制地歪斜抽动着!
他手里死死攥着屏幕已经碎裂、沾着暗红色凝固血迹(不知道是谁的)的手机!另一个手里,竟然还攥着几张揉搓得不成样子、边缘撕裂的A4纸!正是公告栏上贴的那种复印件!被他一路抓着带来,揉成了泄愤的武器!
苏小小!!!炸雷般的嘶吼几乎震得顶棚灰尘簌簌落下。后台所有刚换好衣服、正准备下班或者补妆的女孩们,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在原地,惊恐地看向门口这个暴徒。
李俊那双燃着地狱之火的赤红眼睛,瞬间就死死钉在了化妆镜前的我身上!像两把淬了剧毒的钢钉!
你他妈个贱人!!!找死!!!
他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彻底被激怒丧失了理智的疯牛!咆哮着!无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几张化妆椅和目瞪口呆的其他员工!直接以一个蛮横无比、要将面前一切障碍踏成齑粉的姿态,朝我猛撞过来!
他的目标明确至极——掐死我!或者撕碎我!
旁边胆小的女孩发出了短促的惊叫!露露也猛地掐灭了烟站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而我,竟然就那样站在原地,没退一步。只是身体的本能微微绷紧,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右手下意识地探向身后操作台边缘冰冷光滑的金属表面。
就在李俊带着一股恶风、布满血丝的双眼近在咫尺、他那双掐过无数甜言蜜语也即将掐上我脖子的手离我不足半米!
就在这电光石火、千钧一发的刹那——
一道挺拔如标枪的身影,挟着疾风,精准无比地插入了我与那头暴怒疯牛之间的狭窄间隙!
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线条冷硬的黑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白衬衫领口系着温莎结,一丝不苟。身量极高,肩宽腰窄,挡在前面的背影如同一堵无法撼动的墙。
他的动作凌厉迅猛!
没有丝毫多余!
在所有人——包括狂怒冲刺的李俊——都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瞬间!这只修长有力的手,就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姿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通道墙边灭火器架上那个硕大的红色钢瓶!
手臂肌肉线条在这一刻清晰绷紧,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冷峻的残影!抓握!提起!拇指猛地弹开保险栓!
下一秒!
呲——!!!
一股白得刺眼、带着刺鼻呛人化学气味的浓烈白色泡沫洪流!如同一条被压抑太久终获解脱的冰龙!
精准无误!排山倒海!迎面轰在了李俊那张因极致的狂怒和猝不及防的惊愕而完全扭曲变形的脸上!
距离太近了!
冲击力巨大无比!
呃啊——!!!
李俊那一声包含着杀意的怒吼,瞬间变成了一声凄厉惨烈、不似人声的干嚎!冲撞的身形像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那股蛮牛般的力量被硬生生遏制!整个人被那股高压泡沫直接糊得离地向后倒飞了出去!
砰!、哗啦!几声杂乱的巨响!
他狼狈无比地撞倒了两张堆着化妆品的移动小圆桌,又砸翻了一排挂着演出服的移动衣架!塑料和金属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断裂声!花花绿绿的廉价演出服瞬间把他掩埋了大半!
世界安静了零点几秒。
只剩下灭火器持续呲呲喷射泡沫的冰冷声响,充斥着狭小的后台空间。
整个空间弥漫着刺鼻呛人的干粉味道,细密的白色粉末在惨白的顶灯下簌簌飘落,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强行压了下去。后台入口处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断裂的衣架杆,散落一地的假发、亮片和打翻的彩妆盘,构成一幅凌乱而荒诞的画面。更狼狈的是被半埋在那些廉价演出服堆里的李俊——像个被白色油漆从头泼到脚的劣质雕塑。头发、眉毛、胡子(如果有的话)被厚厚的白色干粉糊住,只剩下两只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在一片惨白中瞪得溜圆,写满了巨大的震惊、眩晕和难以置信的茫然。T恤衫几乎被泡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底下因为过度愤怒和突然打击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轮廓。他像条搁浅的鱼,徒劳地微微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出手如同雷霆般的男人——新任的冷面经理,指尖优雅地一拨保险栓,咔哒一声轻响,将还在嘶嘶作响的灭火器稳稳挂回了墙边原位。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白粉风暴只是众人惊骇过度的错觉。
他转过身,面容彻底清晰。五官深刻,轮廓如刀凿斧刻般锋利,薄唇抿成一条没有情绪的直线。眼神却异常沉静,像不见底的深潭,扫过一片狼藉的后台,最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平静无波地落在了地上那个白色雕塑身上。
然后他迈步。皮鞋踩在狼藉的地面和未散尽的干粉上,发出轻微但清晰的沙沙声。像精准丈量距离的仪仗兵,几步就停在了被埋在廉价演出服里、口鼻处还在往外呛咳着白沫的李俊面前。居高临下。
男人缓缓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矜贵。
在所有人呆滞或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他伸出了手——
却并不是去扶李俊!
那只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自然地探向了李俊跌落在不远处的、屏幕裂开且沾着干粉和可疑血渍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滑动,动作行云流水。
几秒后。
他像是确认了什么,薄唇轻轻开合,吐出的声音并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稳清晰,却像带着冰雪的锋芒,瞬间穿透了后台所有细碎的噪音和倒吸冷气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抱歉先生,给您造成了‘惊吓’。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但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鉴于您损坏本店财物——两张桌子(高级定制),一个移动衣架(意大利进口),还有这…污损环境造成的清理费用及空气清洁费……
他微微停顿,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狼狈挣扎的李俊,像是在评估一件有瑕疵的商品,然后补充,声音陡然沉了一个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综合折算下来,您的本次消费账单是:壹佰万元整。
轰!
仿佛一颗深水炸弹投入寂静的湖面!
后台瞬间炸了!细碎压抑的惊呼声控制不住地从各处响起!女孩们捂住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露露也倒抽了一口凉气,烟都忘了掐灭!
一…一百万!李俊终于从那股灭顶的冲击和呛咳中找回了一点神志,闻言更是如同被当胸锤了一记重拳,本就糊满白粉的脸唰一下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煞白得像个劣质纸扎人!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破音和绝望的惊骇: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