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仙拦路找我讨封,问它像人还是像神。
我故意嘲讽说它像我家秃尾巴狗。
它气得当场炸毛: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
追了我三里地,我摔下山崖被它救起。
它舔着伤口抱怨:每次讨封你都捣乱。
我掏出药膏给它抹上,不解道:那你怎么还次次都来找我
它沉默许久,眼里闪烁莫名的悲伤,才低声道:
因为只有你,从不说我像神。
1.
日头西坠,我背着新挖的草药,匆匆往山下的胡家屯赶回去。
这趟下山卖药,回得晚了。
山道两旁,仿佛有一丝属于野兽的骚臊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脚步暗暗加快了几分。
这条老路邪性得很。
尤其是这个时辰,最是精怪出没讨封的时候。
胡家屯的老辈人常说,黄皮子修行到一定火候,就得找人讨个口封,问一句你看我像个啥。
若人说它像人或像神,它这修为才算得了正果。
若说岔了——轻则道行倒退,重则结下生死大仇。
村里不知多少人吃过这亏,唯独我胡汉三,成了个例外。
正想着,前头拐弯处的青石后面,倏地探出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它整个身子像是人模人样地直立着,前爪拱在胸前,像个穷酸秀才。
来了!
果然来了!
我心里暗笑,面上却绷得紧紧的,停下脚步看着它。
黄皮子走到路中央,挡住去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
这位小哥儿,请留步。您瞧小的这副模样,是像个‘人’呐,还是像个‘神’呐
它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全身的毛都似乎绷紧了。
我只是感觉有些好笑。
这只秃毛狗,三番五次找我,也不嫌烦。
我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它,故意慢悠悠地开口:哎呀呀,这派头,这架势…
眼见它眼里瞬间爆出狂喜的光,脊背都挺得更直了。
我猛地一撇嘴,指着它那条藏着的尾巴尖儿:真是像极了我家那头刚被野狗咬秃了尾巴的老黄狗!啧啧,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去你大爷的,王八蛋——!!!
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吱嗷——!!!
黄皮子浑身的黄毛瞬间根根倒竖,恶狠狠地指着我,那双小豆眼此刻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胡汉三!又是你!你这张破嘴!你这黑心烂肺的!嘴里就没一句实话!没一句好话!我、我跟你拼了!
它后腿猛地一蹬地面,小小的身躯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化作一道模糊的黄影直朝我面门扑来!
我的娘!我怪叫一声,头皮发麻,转身撒腿就跑!
这畜生是真急眼了!
什么讨封!
什么修行!全被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的它或许脑子里只剩下把我这张嘴给撕烂这一个念头。
咒骂和吱嗷声紧追不舍,我慌不择路,只管往林子密、石头多的地方跑,想借着地形甩掉它。
喂,没必要吧。
哼,没必要你大爷的,胡汉三!你给老子站住!今天非拔了你的舌头不可!那尖啸声如同跗骨之蛆。
2.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肺里火烧火燎的,眼前阵阵发黑。
脚下猛地一空!
竟是一脚踩塌了山道边沿的松土!
整个人顿时朝着山崖下直直栽去!
耳边只剩下自己的惊呼和呼呼的风声,还有崖顶上传来黄皮子那声带着一丝惊愕变调的:吱——!喂你...
砰!
眼前金星乱冒,山石硌得我骨头都像散了架,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左腿上更是传来一阵吃痛。
完了…
我心里一片冰凉。
荒山野岭,摔断了腿,不被冻死也得喂了狼…
意识开始模糊。
吱吱吱,算老子倒霉,遇上你这种人。
一股温热的气息突然喷在脸上,我的眼皮掀开了一条缝,模糊的视野里,一团绒毛凑得极近。
是那黄皮子!
它竟然跟着跳下来了
它蹲在我旁边,眼里没了刚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近乎焦躁的审视,小鼻子不停地抽动着,似乎在嗅我身上的伤。
它前爪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摔的动弹不得的左腿,发出一声带着埋怨的咕噜:吱…活该!让你跑!让你嘴欠!
嘶——!!!
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倒抽着冷气。
它不再看我,发出用力的嗯嗯声。
接着,它张开嘴,一口咬住了我后背的破衣服!
它开始极其艰难地拖着我的身体!
它拖得异常吃力,似乎认准了一个方向,拖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把我拖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壁下面。
这里比刚才的对方暖和了些许。
它松开我的衣领,累得瘫软在地。
月亮的光辉洒落下来,照亮了这处避风港。
借着这微光,我瞥见它刚才拖拽我的那只前爪,似乎有些不自然,爪子正微微颤抖着。
是用力过猛撕裂了
还是刚才跳崖时也受了伤
它喘匀了气,凑近我的左腿,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舔舐着我裤腿上边缘渗出的血迹。
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
我竟然奇迹般地感觉到缓解了疼痛。
哼…它一边舔,一边抱怨,每次、每次都是你…讨封的大日子,你非要出来捣乱,吱,就没一句好听的,尽说我是狗,秃尾巴狗…
……
先别说这些了,你等等...
干嘛吱吱吱——它有些狐疑。
让你等下就等下...
我忍着痛,费力地去够背后那个奇迹般没丢的药篓。
摸索了好一阵,才从篓底掏出一个扁圆罐子。
这是我进山必带的伤药,祖传的方子,止血化瘀有奇效。
给…祖传秘方,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我把罐子朝它递过去,声音因为疼痛和虚弱有些发飘,你的爪子,你自己抹抹。
啥!!得了吧,你自己的腿都搞不定,别吹嘘了。
你懂个屁,这个是止血化瘀的,拿着。
吱吱——...
它舔舐的动作顿住了,疑惑地看了看我。
犹豫了一下,才试探性地想去扒拉盖子。
真的是笨死了!你真的算是黄大仙吗你有那一点像啊。我吸着凉气,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吱吱吱,你说什么...它有些生气,但一想到我那腿动弹不得,又强行忍住了,你这嘴...真的臭...吱吱...
话没说完,我一把拿过罐子,我用手挖了一大块药膏,不由分说地拉过它那只小爪子。
吱吱吱,你干嘛...
它的爪子在我手里猛地一颤,似乎想缩回去,但最终只是僵硬地停着,小眼睛警惕地盯着我。
3.
它爪腕的地方豁开一道不算深的口子。
我手上沾着药膏,小心地将药膏涂抹上去,覆盖住伤口,让药力渗透。
它起初身体绷得紧紧的,发出威胁的低呜。
渐渐地,变成了细微舒服的咕噜声。
吱吱吱,这啥玩意,真舒服——!我感觉伤好受一点了。
它有些惬意。
看着它那副享受药膏的样子。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崖底显得格外清晰:就是治疗伤口的草药,对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我都这么说你了你怎么还次次都来找我讨封
我的动作没停。
你看啊,山下的村子里吧,有那么多人,你就非逮着我胡汉三一只耗子不放啊
它歪着头,动作一顿。
许久,它眼里的警惕和狡黠慢慢褪去,变得异常沉静。
它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许久,久到我以为它不会回答时,它才极其轻微地开口了。
因为…只有你,胡汉三…
它顿了顿,它的眼神里,终于透露出了一点真实的光。
从来不说我像神!!!
这几个字。
轻描淡写的。
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
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篝火还在跃动着。
黄皮子那句话落下后,它不再看我。
它笨拙地梳理着绒毛,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那句从不说我像神!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那它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仅仅是像人的肯定
还是别的什么
嘶…左腿的疼痛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4.
黄皮子立刻抬起头,扫过我的伤腿,又瞥了瞥那药罐,发出一声吱。
它站起身,走到我腿边,低头嗅了嗅。
别看了,骨头,怕是歪了。我吸着凉气,声音虚弱。
在这荒山野岭的崖底,没有夹板,没有帮手,这伤足以致命。
它没吭声了,像是在仔细评估我的伤势。
它走到我身边,用脑袋拱了拱我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催促的低鸣:吱…吱吱…
干嘛我疼得心烦意乱。
它又用力拱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那条秃了尖儿的尾巴微微抬起,轻轻晃动,似乎在示意什么。
我愣了一下。
旋即我明白了过来,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你,你不会是想背我可,就你这小身板
是啊,就这个小身板,顶多也就一只大点儿的家猫大小。
而我一个成年汉子,再瘦弱也有一百多斤!
它怎么背的动我呢!
吱嗷!它不耐烦地回头低吼一声,那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看着它那倔强的小背影,还有那条滑稽的秃尾巴。
我心底最坚硬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疼,却莫名地暖。
行…行吧,谢谢您啦,黄大仙儿,喂喂喂,你可听着,待会。我苦笑着,挣扎着把身体的重量挪到那只完好的右腿上去。
待会摔死了,可别怨我…
5.
我试探性地,将一条手臂搭在它瘦小的身体。
它的身体在我触碰到的瞬间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并未躲闪。
看它能承受我的力道。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它微微下蹲蓄力的动作,猛地向上一撑!
呃啊!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差点又倒地不起。
吱——!黄皮子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四条腿剧烈地颤抖起来,差点被我压垮!
但它,它竟然真的撑住了!
虽然摇摇晃晃,但它没有倒下!
喂,大仙,慢,慢点…我几乎是将全身重量压在它身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旁边的岩石借力,艰难地移动。
吱吱——!!
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它的喘息和我自己的痛哼。
冷汗打湿了我的后背,滴落在它的身上。
它只是用尽全力地支撑着我。
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微微的抽搐。
这段不到几十米的路程、寻找更安全的庇护所,太漫长了。
终于,找到了一个更大的挡风处,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大部分寒风。
黄皮子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我弄到那块岩石下坐好。
然后,它像一滩软泥般瘫倒在地,呼哧呼哧的喘息着。
我同样累得虚脱,疼痛一阵阵袭来。
不过,看着旁边的小东西,心里却是古怪地安定。
真是怪异啊!
一个人和一只黄鼠狼之间居然会有信任感。
我莫名产生这种古怪的想法,有点哑然失笑。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嘶,好痛。
还是先给它在涂点药。
我摸索着,再次拿起那罐药膏。
我挖了一大块药膏,抹在自己肿胀得发亮的左腿伤处。
药膏带来了阵阵舒缓。
别动。
我又挖了一块,看向旁边瘫着的黄皮子。
它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有气无力地吱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挪过去一点,拉过它那只再次渗出血迹的爪子。
我小心地清理掉那些污物,我没有犹豫,将温热的药膏厚厚地覆盖上去,动作比之前更轻缓。
它颤抖着。
我知道它很痛。
忍着点。我说。
它只是闭着眼,发出细微的呜咽。
6.
我靠着石头,眼皮越来越重。
朦胧之中,我感觉一个毛茸茸、带着体温的小东西,小心地试探性地靠了过来。
蜷缩在我没受伤的那条腿边,将脑袋别在了我的小腿上。
它似乎也睡着了,只是偶尔身体会不自觉地抽动一下,发出一点咕噜声。
在这与世隔绝的悬崖之下,人与精怪之间那层充满戒备与试探的隔膜,仿佛被悄然融化了些许。
讨封的执念、像人像神的追问,在生存的本能和温暖面前,暂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将我激醒。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想去摸摸旁边的那点暖意,却摸了个空。
心猛地一沉,瞬间清醒了大半。
黄皮子呢
我有些慌乱。
我焦急地扫视着这方小小的避风处。
地面空荡,那抹熟悉的金黄色身影,它消失了。
是的,它消失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袭来,比摔下山崖时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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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皮子它是被野兽拖走了还是,它觉得我是个累赘,独自离开了
是啊,一个受伤的人。
在荒山野岭被抛弃了,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
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我绝望之时,眼角瞥见了岩石石壁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团东西。不是黄皮子的轮廓,更像一个人在那里
我揉了揉眼睛,我怕我看错了。
可那团影子确实在动,还伴随着细微的抽泣声。
7.
谁我心中警惕低喝了一句,手也摸向了旁边的石头。
那团影子猛地一僵,抽泣声戛然而止。
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怯喏喏地飘出来:
是、是我…
这声音…
不是黄皮子的调子,反而像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半大孩子
你...我惊疑不定。
我不确定我到底遇到的是什么。
可是,那声音确实熟悉。
我心中有些发寒,那确实像个营养不良的少年。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他头上似乎顶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
他裸露在外一小截手臂,上面覆盖的不是皮肤,而是稀疏的泛着金红色泽的毛!
啊,真的是你!!你是黄,黄皮子我难以置信。
那是一张介于少年与精怪之间的、极其怪异的脸庞。
眉眼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的底子,鼻梁挺直,嘴唇很薄。
皮肤覆盖着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
最显眼的还是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
他看着我,那双红瞳之中充满了羞耻,还有委屈。
呜…他带着浓重的哭腔:你别,别看我,丑死了,呜…
我像被一道雷劈了,彻底僵住了。
脑子都是嗡嗡的。
难道它化形了
不对!这分明是半吊子!
因为我的捣乱
还是…因为救我耗尽了某种力量,连维持完整的精怪形态都做不到了
我震惊过后,看着他这副像被全世界抛弃的模样。
对比白天嚣张讨封的黄皮子形象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和荒谬的滑稽感。
我憋了半天,最终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嘶,哎哟,哈哈哈…
我一边痛一边笑,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你这…哈哈哈,像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身上还长着毛的,小叫花子!
你!你特么——他猛地抬起头,瞬间被我激怒,胡汉三!你这没良心的!我都,我都这样了!你还笑!你还笑!
他气得想扑过来挠我,刚一动弹,身体似乎就传来一阵不适,又泄气地缩了回去。
只剩下那双红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我勉强止住笑,看着他狼狈又可怜的样子,心软了下来,朝他招招手,喂,你过来点,这还有点余温有点热气,你在那边冻不死你啊
他警惕地瞪着我,满是狐疑。
不过,它的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往篝火余烬的方向蹭了蹭。
这次它离我远远的,只露出那双委屈巴巴的眼睛。
说说吧,你这到底怎么回事讨封不成,还把自己讨成这副,嗯,额,这个,别致的模样
我想了半天,这才刻意避开了半人半妖、怪物之类的字眼。
……
他沉默了很久。
不全是因为讨封。
他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讨封,讨封是‘借’人气,定形神,走的是天地认可的‘正途’。讨成了,便是得了‘封正’,褪去兽形,化而为人或为神,因果两清。
他顿了顿。
可我、走了另一条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窃’。
‘窃’我心头一跳。
什么意思
偷盗!盗贼吗
嗯。他点点头,他的毛茸茸是耳朵也跟着动了动,不靠外封,强行炼化横骨,逆转经脉,以自身精血魂魄为引,硬生生把‘人’的样子,‘抠’出来。
他说到抠这个字时,带着一种痛苦。
这条路凶险百倍,痛苦万分,天地不容。每进一步,都像在刀尖上滚,在油锅里熬。稍有差池,便是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得。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手掌:你看这毛,这耳朵,炼不干净,也藏不住。每次动用本源之力,或是受了重伤…就像现在这样,这副鬼样子就藏不住了…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人不人,妖不妖,就是个,就是个怪物!
8.
我看着他痛苦的身影,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句从不说我像神背后的含义。
他不是不想走那光明正大的正途,他是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这条绝路!
所以…我的喉咙有些发紧,你次次来找我讨封,其实,根本不是指望我说你‘像人’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知道了真相。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充满了震惊和一丝被戳穿的狼狈。
指望你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胡汉三,全村上下,谁不知道你那张嘴比砒霜还毒指望你给我‘封正’我脑子被山猪啃了还差不多!
……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低低地说出那个答案:
我找你讨封!恰恰是因为你‘从不’说好听的!尤其是‘像神’!
我走的这条路,是‘窃’。窃天地造化,窃人道根基。最怕的是什么是‘名不副实’!是‘德不配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凄厉的尖锐。
若真得了‘像神’的封正,哪怕只是随口一句!那便是天地大道在我身上盖了个戳!我这‘窃’来的、根基不稳的‘人形’,立时就会被天道察觉!降下的就不是雷劫那么简单了,那是真正的神罚!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他剧烈地喘息着。
只有你,胡汉三!
也只有你。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怨怼,有无奈,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只有你这张破嘴!只有你!会毫不犹豫地说我像狗!像秃尾巴狗!像你家灶台底下钻出来的土狗!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着我那些刻薄的比喻,你这些话是难听!是扎心!气得我肝疼!恨不得咬死你!但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但是,它‘真实’!它不虚妄!它不给我套上那顶能压死我、也能引来天罚的‘高帽子’!你那些难听的大实话,就像,就像一层又脏又破的麻袋,把我这‘窃’来的、见不得光的‘人样儿’,给囫囵罩住了!让那天道一时半会儿,瞧不真切!
此刻一片寂静。
我的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原来如此!
原来我那些刻薄的玩笑话,那些气得它炸毛追我三里的像狗言论,竟成了它的保护色!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选择的这条路,是何等的孤独、凶险与悲壮。
过来。我再次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干嘛他警惕地抬起头,满是疑惑和防备。
我没再说话,只是忍着剧痛,费力地脱下自己那还算厚实的旧棉袄。
朝着他所在用力扔了过去。
啪嗒一声,盖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样会暖和些。我不以为意说了一句。
9.
他愣住了,低头看着那件还残留着我体温的破衣服,又抬头看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一个断腿疼痛钻心;一个在更深的阴影里,半人半兽,浑身颤抖。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这件破棉袄,他呆呆看着这一件衣服。
他打了个哆嗦,目光终于从那件破棉袄上移开,迟疑地看向我。
我正疼得龇牙咧嘴,只是没好气地朝他吼了一句:看,看个屁啊!裹上!你特么的冻成冰棍了谁还,谁还,谁还背老子下山啊!
他眼中的惊愕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气恼和憋屈的复杂情绪。
谁要背你!他尖尖的耳朵气得一抖一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冻死你活该!谁让你脱的!你就特么活该冻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别扭地将那件棉袄往身上一裹,只露出那对依旧显眼的尖耳朵。
看起来更加滑稽,也更像个小叫花子了。
虽然脸上还是一副我才不稀罕的倔强表情。
哼!他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某种规律的沙沙声,夹杂在风声里,越来越近!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野兽还是搜山的村民
旁边的毛球也瞬间绷直了身体,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吱吱——!一声鸣叫,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从他嘴里发出。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我们头顶上方的岩石缝隙里探了出来!
赫然是另一只体型稍小的黄皮子!它嘴里似乎还叼着什么东西,正焦急地朝下方张望。
小灰裹在棉袄里的少年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那只叫小灰的黄皮子看到了缩在岩石下的我们,尤其是看到少年那副怪异的人形模样时,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惊愕。
它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向了我。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转向了我那条断腿。
它发出几声急促的吱吱声,像是在询问什么。
少年飞快地用我听不懂的声音回应了几句。
小灰点点头,不再犹豫,灵巧地从石缝里钻出来,顺着崖壁几个跳跃,落在我们面前。
它嘴里叼着的,是几根带着新鲜泥土的草药!
紫背断魂草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心头一震!
这是接骨续筋的猛药,药性霸道无比。
他往往生长在极险峻的悬崖峭壁或者深谷毒瘴之地,极难采摘!
这小东西,天还没亮透,竟然就找到了
小灰小心翼翼地将草药放在少年面前,担忧地看了看我那条惨不忍睹的腿,又对着少年吱吱叫了几声。
少年看着那几株带着露水的草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拿起那几株紫背断魂草,犹豫了一下,竟然直接塞进了嘴里!
喂!你…我刚想阻止,他已经用力咀嚼起来!
他咀嚼了好一阵,直到将那些草药变成粘糊状草浆,吐在手上。
他挪到我伤腿边,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腿!伸过来点!忍着!
那混合着生草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一阵头皮发麻。
这玩意儿外敷
我听说过这草药的霸道,弄不好会刺激得伤口溃烂!
你确定这…我看着这团沾着他口水的玩意儿,胃里一阵翻腾。
闭嘴!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里全是再啰嗦我就糊你脸上的威胁。
他的手上动作却异常利落,直接将那团粘糊物,涂抹在我的断腿伤处!
呃——!!!嘶——!
我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忍…忍着!他的声音也绷紧了。
10.
剧痛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淹没。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时,一股奇异的力量如同地底涌出的温泉,从痛楚的最深处,缓缓地渗出来!
那感觉极其矛盾。
开始缓慢地进行着修复!
剧痛依旧,汗水模糊了视线,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剧痛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断骨处被强行正位,虽然疼痛,却不再是那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剧痛。
我虚脱般地瘫在地上,浑身上下汗水湿透了。
旁边的少年也像是耗尽了力气。
小灰一直紧张地蹲在旁边看着,此刻才松了口气似的,吱了一声,蹭了蹭少年的腿。
晨光洒满了崖底。
少年费力地站起身。
经过一夜的折腾和刚才的敷药,他身上的绒毛似乎淡了一些,耳朵也似乎缩回去了一点
不是那么尖尖了
他活动了一下那只受伤的,额,手,又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还有些别扭,但比之前利索了些。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能动吗
我试试看。
我试着动了动那条腿。
剧痛依旧存在。
我咬着牙,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
冷汗再次冒出。
但这次,我站住了!
虽然身体摇摇晃晃,根本不敢用力,但至少,我站起来了!
嗯。能,能走…我喘着粗气。
少年看着我狼狈却倔强站起的样子,他没说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我,再次微微下蹲。
那条秃了尖的尾巴有些紧张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谢。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弱不可闻。
他像是听见了。
因为他身体微微一颤。
但他还是依旧催促我快些。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也没有力气再犹豫。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臂搭在了他瘦小的肩膀上。
他发出一声闷哼。
硬生生扛住了我的重量!
11.
小灰也立刻跳到前面,像个小斥候,警惕地竖起耳朵,在前面探路。
走!少年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于是,出现了极其怪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一个半大少年,背着一条腿拖在地的成年男子。
一只小巧的黄皮子在前方引路,不时回头发出吱吱的警示。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不再是荒凉的乱石和枯树。
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出现在眼前,坡地下方,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胡家屯!终于看到村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虚脱感同时涌上心头。
但就在此刻,前方引路的小灰突然发出一声充满警示的吱——!!!
坡地下方,通往村口的小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
他们手里似乎还拿着棍棒、柴刀!
似乎是早起进山,或者是出来寻找彻夜未归的我!
少年背着我,脚步猛地顿住!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剧烈颤抖!
完了!他这副半人半兽、顶着尖耳朵的样子,被村民看见的话,就真的完蛋了!!!
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收紧,另一只手飞快地将他头上那顶破棉袄帽子,用力往下狠狠一拉!
帽子瞬间将他整个脑袋罩了进去,只露出小半张脸!
低头!别出声!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他被这我这动作弄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是汉三哥!下方传来一个年轻村民惊喜的喊声,汉三哥回来了!天爷!他的腿…!
他背上……背的是谁怎么裹得那么严实另一个声音带着疑惑。
快!快过去帮忙!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由远及近。
几个拿着棍棒柴刀的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看到我这副惨状都吓了一跳。
汉三哥!你这是咋了摔着了为首的大柱急忙伸手想扶我。
嗯…采药,踩空了。我冷汗又冒了出来,嗯,嗯,多亏,多亏这,这小兄弟…
我艰难地抬手指了指背着我的少年,他、他路过,救了我…
几个后生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少年身上。
少年整个人一声不吭,显得异常古怪。
小兄弟哪村的看着眼生啊一个后生好奇地想凑近看看。
少年身体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差点把我带倒。
咳!我重重咳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也成功吸引了注意力。
山,山那边逃荒过来的哑巴,家里
遭了灾我胡乱编着,先顾一下我的腿,腿疼得厉害。快先,先送我回去,再说…
对对对!先送汉三哥回去!伤要紧!大柱反应过来,赶紧招呼同伴,来,搭把手,把小兄弟替下来!
立刻有两个后生上前,小心翼翼地想从少年背上把我接过去。
少年极其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任由他们把我从他背上架下来。
脱离的瞬间,他差点没站稳,小灰立刻蹿到他脚边,焦急地吱吱叫着。
12.
我的重量转移到两个后生身上,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让我眼前发黑。
更让我心惊的是,在村民的搀扶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少年因为刚才的拉扯和紧张,那顶破棉袄帽子微微掀开了一线!
一缕金红色的、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绒毛,在阳光下露了出来!
一个离得最近的后生似乎也看到了什么,脚步顿了一下,疑惑地咦了一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显得格外诡异沉默的少年。
空气瞬间凝滞!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我猛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啊——!!腿!我的腿!断了!要断了!!
我演技逼真到连自己都信了。
这撕心裂肺的惨叫立刻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钉在了我身上。
快快快!稳当点!别颠着汉三哥!
小心他的腿!
大柱你扶那边!轻点!
一阵手忙脚乱,再没人顾得上去探究那个古怪的哑巴小叫花子脖子上的绒毛是不是眼花了。
少年趁机飞快地将帽子重新拉严实,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跟在小灰后面,在抬着我的村民队伍最后面,一步一步,走进了胡家屯。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早起的老头看到了我们这狼狈的一行人。
哟!胡汉三!这是咋整的
背他回来那小子谁啊裹得跟个粽子似的
逃荒的哑巴啧,看着就晦气…
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扎在沉默的少年身上。
他低着头,孤单的身影,在众人或好奇或嫌恶的目光中,沉默地走进了这个对他而言,注定充满未知和危险的人类村落。
我被抬回自己那间靠着山脚的老屋,躺在破板床上。
断腿处敷着村里老郎中重新捣的草药,清凉了些许,但骨头里那股被强行捋顺后的痛楚,依旧是痛不欲生。
屋外,议论声嗡嗡作响。
你到底看清没那脖子!金红金红的毛!
帽子捂得严实,可那走路的架势……邪性!
胡汉三说是哑巴我看是妖孽!哪有逃荒的哑巴长那样
就是!还带着只黄皮子!邪门到家了!怕是汉三哥就是被这东西迷了心窍才摔的!
请神婆!得请蔡婆子来看看!
妖孽、邪祟、迷了心窍……
我烦躁地闭上眼,它和小灰,被大柱他们出于一种混杂着恐惧的心态,暂时安置在我这破屋旁边堆放杂物的柴棚里。
隔着墙,我能隐约听到小灰不安的吱吱声,却听不到它半点动静。
寂静一片。
恐慌在闭塞的小山村里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
不到中午,我的院墙外,就挤满了探头探脑的村民。
男人们抽着旱烟,女人们抱着孩子,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猎奇。
就连平日最贪玩的半大孩子,也被大人死死拽着,只敢远远地朝柴棚方向张望,带着一种看怪物的兴奋与害怕。
蔡婆子请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哗地分开一条道。
一个干瘦的老太婆。
蔡婆子!
胡家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看事婆子,据说年轻时真有两把刷子,专治撞客、失魂和精怪缠身。
她径直走到我那破屋门口,先是扫了一眼我那条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断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随即,那目光越过我,死死盯在柴棚上。
东西在里面她的声音响起。
在……在里头呢,王婆婆。大柱娘挤上前,声音发颤,还有个黄皮子精!邪性得很!您老快给看看,是不是它们害了胡汉三……
蔡婆子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放下那个包袱。
解开系扣,里面露出了东西。
一柄老旧桃木剑,一叠黄裱纸;一小包用红布裹着的粉末;还有一面边缘磨损的铜镜。
13.
她拿起那面铜镜,对着柴棚的方向,口中念念有词。
铜镜模糊的镜面在光线下,似乎隐隐泛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红光,快得像幻觉。
哼!蔡婆子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某种近乎贪婪的精光。
她放下铜镜,捻起几张黄裱纸,又从红布包里沾了点粉末。
柴门打开!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
大柱和另一个后生对视一眼,脸上带着惧色,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哗啦一声,拉开了那扇柴门。
他依旧裹着我那件宽大破旧的棉袄,像一只受了巨大惊吓的蜗牛。
小灰则像一道金色的闪电,瞬间窜到他身前,弓着背,全身的毛炸开,死死盯着门口的蔡婆子,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孽畜!蔡婆子厉喝一声,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她手臂猛地一挥,沾着朱砂粉末的黄裱纸如同离弦之箭。
噗噗噗几声,精准地贴在了柴棚的门的几个方位上!
她抓起那把桃木剑,剑尖直指少年身影,口中念念有词!
她手腕一抖,一小撮粉末被她猛地朝柴棚内扔去!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然从柴棚内爆发!
那声音饱含着一种仿佛灵魂被灼烧的绝望!
在草堆上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顶被我死死拉下的破帽子,被猛地掀飞!
啊——!!!
妈呀,妖怪啊!!
院墙外瞬间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暴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布满细密金红色绒毛的脸!
那绒毛覆盖了原本清秀的轮廓!
此刻,少年正死死地瞪着门口的蔡婆子!
头顶,一对毛茸茸的尖尖耳朵,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笔直地竖立着,微微颤抖!
半人半妖!非人非兽!
活脱脱从最恐怖的山野怪谈里爬出来的妖物!
妖孽现形了!蔡婆子脸上没有惧色,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手拿桃木剑,就要上前!
住手!!!
我怒吼,挣扎着想从床上下来,断腿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
可是我的怒吼在蔡婆子的尖叫和村民的惊恐中,显得如此无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突起!
那在草堆上的身影,猛地抬起头!
那双燃烧的血色瞳孔死死盯着蔡婆子的手!
一股带着浓烈腥骚味道的妖风,以他为中心爆发!
呼——!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蔡婆子扬出的粉末被这妖风倒卷而回,劈头盖脸地糊了她自己满头满脸!
咳咳咳!呃啊——!蔡婆子猝不及防,发出痛苦的哀嚎,手中的桃木剑都差点脱手!
那几张黄裱纸,被这妖风一卷,瞬间变得模糊黯淡,其中两张更是嗤啦一声,直接被撕裂飘落在地!
14.
蔡婆子狼狈不堪,又惊又怒。
她强忍着刺痛睁开眼睛,再次举起桃木剑,口中急念咒语,试图重新凝聚力量。
只是柴棚内那个半人半妖的身影,却在这一击之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整个人重新瘫倒在草堆上,痛苦地蜷缩起来,嘴角溢出断断续续的痛苦。
那双燃烧的血瞳也黯淡了不少,只剩下了绝望。
小灰焦急地在他身边打转,发出哀鸣。
王婆婆!快!快收了它!有村民在惊恐中大喊。
蔡婆子定了定神,再次举起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准备发动致命的一击!
那模糊的铜镜也被她再次举起,似乎想照定那妖物的魂魄!
我趴在地上,焦急万分,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带着邪异力量的桃木剑即将刺出!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等等!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人群后方响起。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胡家屯年纪辈分最高的胡七爷,拄着一根枣木拐杖,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挤到了人群最前面。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蔡婆子手里那面铜镜,又猛地转向那件被少年压在身下、沾满泥污草屑的破旧棉袄!
目光死死锁在棉袄的一块不起眼的地方,那是用深蓝色粗线歪歪扭扭缝补过的破口上!
胡七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指着那件破棉袄,又指向蔡婆子,声音带着一种悲愤和寒意:
王婆子!你,你还有脸举你那破镜子!你好好看看!看看那袄子!看看那补丁!
他猛地喘了口气,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所有人心上:
三十年前!后山黑风涧!我儿子胡大有!就是穿着这件袄子!为了救你那掉进冰窟窿的幺儿!活活冻死在水里!尸首都……都没捞全乎啊!!!
胡七爷老泪纵横。
这袄子……是他娘一针一线给他缝的!这补丁……是他娘在他进山前夜,熬着油灯补上的!我认得!我死都认得!!!
他猛地转向柴棚里那个半人半妖的身影,目光不再有恐惧,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震惊和茫然。
这袄子,怎么会,怎么会穿在,穿在…
胡七爷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胡家屯鸦雀无声!
15.
所有人都懵了!
连举着桃木剑的蔡婆子,动作也彻底僵住!
她脸上那点狠厉瞬间冻结,转而变成一种难以置信!
她死死盯着那件破棉袄,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铜镜,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三十年前的旧事,那件破棉袄,此刻竟诡异地穿在一个半人半妖的邪祟身上!
这巨大的荒谬,让所有人心中的恐惧都暂时被一种更强烈的震撼所取代!
蔡婆子举着桃木剑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面铜镜,在她手中仿佛变得滚烫。
柴棚里,那身影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变化。
少年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那双血瞳费力地抬起,茫然地看向院中呆若木鸡的人群,看向老泪纵横的胡七爷。
最后,落在了蔡婆子手中那面模糊的铜镜上。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面铜镜,镜面竟如同水面荡漾,猛地荡漾开一圈血色!
一个极其模糊带着无尽怨毒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影子、依稀竟有几分蔡婆子年轻时的轮廓!
呃啊——!蔡婆子惨叫一声,手中的铜镜和桃木剑同时脱手坠地!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只剩下惊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她指着地上的铜镜,又指向柴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两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晕倒过去!
王婆婆!人群顿时大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碎了村民们心中那点被神婆鼓动起来的、对妖孽的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年前那桩惨烈旧事被翻出的沉重。
是蔡婆子诡异晕厥带来的恐慌。
以及…对柴棚里那个穿着胡大有遗物、半人半妖的东西更加复杂难言的困惑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胡七爷拄着拐杖,老泪纵横,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走向柴棚。
人群下意识地为他分开道路。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晕厥的蔡婆子,最终落在了草堆上那个虚弱不堪的身影上。
老人缓缓弯下腰,伸出了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碰了碰那件破旧棉袄的深蓝色补丁上。
两行泪水,划过老人脸颊。
柴棚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小灰的哀鸣,以及草堆上半人半妖身影微弱的喘息。
打破这沉重死寂的,是胡七爷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某种决断。
大有,是你吗是你,舍不得走,用这法子,回来了
老人抬起头,扫过鸦雀无声的村民,最后落回那个非人非兽的身影上,一字一句。
不管你是啥…穿了这袄子…救了我胡家后生胡汉三的命…
胡七爷顿了顿,拐杖再次重重顿地,发出坚定的回响。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胡家的‘客’!是我胡家的‘保家仙’!
胡家屯!认了!
老人的话音落下,村民们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精彩——惊骇、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面对无法理解之事的、深沉的敬畏。
武器哐当掉在地上。
原本几个原本举着棍棒柴刀的后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柴棚里,那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似乎被这石破天惊的宣告给弄的茫然失措。
小灰停止了哀鸣,警惕又困惑地看着外面的人群。
胡七爷不再看任何人。
他拄着拐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沉默而震动的村民,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散了!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往后,谁敢再对这‘客’不敬,就是跟我胡老七过不去!跟整个胡家过不去!
人群在老人积威之下,如同退潮般,带着满腹的敬畏,低声议论着,慢慢散去。
只剩下几个本家的后辈,手忙脚乱地将蔡婆子抬走,地上那柄桃木剑和铜镜也被人小心翼翼地捡起收走。
小院终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胡七爷疲惫地叹了口气,深深看了一眼柴棚的方向。
在孙子的搀扶下,也颤巍巍地离开了。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柴棚门口。
草堆上,那个身影依旧蜷缩着。
小灰守在他身边,看到我,眼里带着警惕,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他似乎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非人非兽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层无法褪去的兽毛和那双无法隐藏的尖耳,看着他因痛苦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喂,我的声音在柴棚里显得格外清晰,胡家的、保家仙
那身影猛地一僵。
他没有抬头。
过了许久,少年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难听死了…
那也比死了强...至少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
我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