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的针头刺进我手臂皮肤时,我正盯着天花板角落里一只结网的蜘蛛。那点微弱的牵扯,竟比我血管里奔涌的疼痛更吸引我。养母,哦不,现在该叫她周夫人了,就坐在几步外那张昂贵的欧式扶手椅里。
她手里捏着一块雪白的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小巧的银质拆信刀。刀锋偶尔折射过顶灯惨白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安静点,林晚。周夫人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像她手上那把刀,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能给瑶瑶供血,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呵。我扯了扯嘴角,牵扯到脸颊上昨天被周瑶指甲划出的浅痕,又是一阵细密的刺痛。血液顺着透明的管道,汩汩地流淌出去,流进旁边那张铺着柔软丝绸的躺椅上。
躺椅里,我的姐姐周瑶闭着眼,那张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脸庞在柔和的光线下,确实美得毫无瑕疵,像一尊精心烧制的白瓷。只是这白瓷的光泽,每月都需要用我的血来淬炼、来维持。
这就是我被找回周家的唯一价值——一个活体血库,专供周瑶小姐续命的移动器官。
妈,周瑶懒洋洋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扇了扇,目光掠过连接在我和她之间的那根鲜红的管子,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嫌恶,这次的血怎么这么慢感觉颜色也不够透亮。是不是这野丫头最近又在外面偷吃什么垃圾食品了一股子穷酸味儿。
周夫人立刻皱眉看向我,眼神锐利得像针:听见没有下次换血前三天,只准喝清水!别用你那些下贱的肠胃,玷污了瑶瑶的身体!
玷污我垂下眼,盯着自己另一只放在身侧、因为失血而微微发白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在后花园修剪那些名贵玫瑰时蹭上的泥土。这泥土,倒比这间富丽堂皇却令人窒息的屋子干净得多。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什么也没说。解释辩解在这个家里,我的呼吸都是错的。我只是林晚,一个在贫民窟挣扎了十七年,突然被恩赐了姓氏的私生女,一个连周家那条叫伯爵的纯种杜宾犬都能对我龇牙狂吠的透明人。
管子里的血流终于变得缓慢,护士熟练地拔掉针头,用棉球压住我的伤口。周瑶那边也被断开,她立刻坐起身,旁边伺候的女佣赶紧递上温热的燕窝。她小口啜着,像一只矜贵的波斯猫,目光却落在我手臂上那个小小的、泛青的针眼上。
啧,她轻蔑地撇撇嘴,看着就晦气。王妈,把她带出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一股子……消毒水和廉价的味道。
王妈,那个总是板着脸、看我的眼神如同看蟑螂的管家婆,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抓住我尚未恢复力气的手臂,半拖半拽地将我拉出了那间弥漫着淡淡血腥和昂贵熏香味道的房间。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虚假的温馨和周瑶矫揉造作的抱怨声。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照得那些光洁的大理石柱子和墙壁上挂着的抽象派油画一片灿烂。可这灿烂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挪动脚步。失血后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眼前发黑,胃里空得发慌。
呜…汪!
低沉的咆哮伴随着一阵劲风猛地扑到脚边。我吓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是伯爵。那条油光水滑、壮得像头小牛犊的杜宾犬。它支棱着尖耳朵,露出森白的獠牙,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咕噜声,死死盯着我,前爪不安分地刨着地毯。
伯…伯爵…我声音发颤,腿肚子都在哆嗦。我知道它不喜欢我,或者说,这个家里除了定期来抽血的护士,没人喜欢我。连条狗都能精准地嗅出谁是这个食物链的最底层。
它又逼近一步,湿热的鼻息几乎喷到我的小腿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我下意识地后退,脚跟绊到了墙角凸起的踢脚线,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朝旁边栽倒。
噗通!
我摔在柔软却冰冷的地毯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钝痛。视野里,是伯爵凑近的、带着腥气的黑色鼻头和那双充满兽性的、毫无感情的眼睛。它没有立刻扑上来撕咬,但那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纯粹的、看猎物的审视,比直接咬一口更让我浑身冰凉。
哈…哈…它粗重的呼吸喷在我脸上。
滚开!一个佣人端着果盘经过,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呵斥那条狗,反而皱着眉头对我呵斥,别躺这儿装死!挡着路了!自己没骨头吗连狗都怕!
佣人骂骂咧咧地绕开我走了。伯爵似乎失去了兴趣,喉咙里又咕噜了一声,傲慢地甩了甩尾巴,迈着矫健的步伐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蜷缩在冰冷奢华的地毯上,像个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手臂上的棉球不知何时掉了,针眼处渗出一小点殷红,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刺眼得像一个嘲讽的句点。周瑶的嫌弃,周夫人的冷漠,佣人的鄙夷,还有那条狗的威胁……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一种金玉其外的腐朽味道。我慢慢攥紧了摔得生疼的手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血痕。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奇异地压下了心口翻涌的、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屈辱和绝望。
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像垃圾一样烂在这座金丝笼里。
2
后花园成了我唯一的喘息之地,也是我唯一能找到食物的地方。周家规矩森严,我这个移动血库的待遇,大概只比看门狗好一点点。一日三餐是固定的、寡淡无味的流食和营养剂,美其名曰保证血液纯净。可失血带来的巨大亏空,那些流食根本填不满,饥饿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我。
我只能靠自己。像在贫民窟时一样,学会在夹缝里找活路。
花园深处,靠近锈迹斑斑的旧铁艺围墙角落,有一片几乎被遗忘的荒芜之地。这里阳光吝啬,土壤贫瘠,精心打理花圃的园丁老李很少涉足。
高大的观赏灌木野蛮生长,枝桠横斜,遮蔽了大部分光线,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腐叶,散发出潮湿微腥的气息。几株生命力顽强的野生浆果在这里苟延残喘,结着酸涩瘦小的果实。
这天下午,趁着周瑶被一群豪门小姐妹簇拥着去做SPA、周家夫妇外出参加慈善晚宴的空档,我又一次悄悄溜进了这片禁地。
手臂上的淤青还未完全消退,每次抬起都牵扯着酸疼的肌肉。我拨开几根带刺的灌木枝条,小心地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目光急切地在昏暗的光线下搜寻着那些熟悉的、营养不良的红色小点。
一阵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嗡鸣钻入耳朵。很密集,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震动感。不是普通的蜜蜂。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循着声音,拨开一丛叶片肥厚、边缘带着锯齿的野生植物。眼前豁然开朗一小片被腐叶覆盖的空地。
就在空地中央,一株枯死倒伏的粗大树干半埋在土里,朽木上覆盖着墨绿色的苔藓。而就在那腐朽的树干和泥土交接的阴影深处,一个巨大的、结构异常复杂的蜂巢赫然盘踞在那里!
那蜂巢比我见过的任何蜂窝都要庞大,呈现一种诡异的、近乎金属质感的暗金色,层层叠叠的六边形结构紧密得令人窒息。
最让我浑身汗毛倒竖的,是环绕在蜂巢周围,如同流动的暗金色云雾般的蜂群!它们的体型比普通蜜蜂大上一圈,身体覆盖着醒目的黑黄相间的环状斑纹,那黄色浓稠得如同融化的黄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光泽。翅膀高速震动发出的嗡鸣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声浪。
金环蜂!
脑子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小时候在贫民窟,隔壁捡垃圾的老刘头,就是因为不小心捅了一个小得多的金环蜂窝,被蜇了十几下,抬回来时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浑身滚烫,皮肤上鼓起大片大片紫黑色的恐怖水泡,哀嚎了整整三天才断气。那凄厉的惨叫和溃烂流脓的画面,成了我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后猛退,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灌木上,带刺的枝条刮破了单薄的衣料,刺痛传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的本能让我想立刻逃离这个死亡陷阱。
但下一秒,视线却被蜂巢下方、靠近潮湿泥土边缘的东西牢牢吸住了。
那里,在蜂巢入口附近,凝结着几小滩粘稠的液体。不是蜂蜜常见的琥珀色或浅金色,而是一种极其深沉、近乎墨色的暗金,质地异常浓稠,像熬煮过头的糖浆,又像凝固的熔岩。它们附着在朽木和苔藓上,在晦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反射着微光,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郁花香与某种强烈刺激性的、近乎辛辣的气息。
毒蜜!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恐惧的迷雾。金环蜂的蜜,蕴含着它们可怕的毒素!老刘头死前的惨状,那溃烂流脓的皮肤……一个疯狂的想法,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滋生出来,迅速缠绕住我所有的理智。
它们能杀人。
它们……或许也能毁掉一些比人命更被周家看重的东西,比如一张完美无瑕、靠吸血维持的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它带着地狱的硫磺气息,却奇异地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种冰冷而尖锐的、足以刺破绝望的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这片死亡禁地的常客。每一次潜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我观察它们活动的规律,摸索风向和光线的变化。
我用捡来的废弃塑料小药瓶,外面小心翼翼地包裹上几层湿漉漉的厚苔藓,试图隔绝自身的气味和温度。每一次靠近那恐怖的蜂巢,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汗水浸透后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瓶子。
一次,两次……失败。要么惊动了边缘的工蜂,被那低沉的、充满警告的嗡鸣吓得魂飞魄散狼狈逃窜;要么就是角度不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珍贵的、墨金色的毒蜜在眼前诱惑着我,却无法触及。
失败带来的不是沮丧,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我躲在灌木丛后,舔着被枝条划破的手臂上渗出的血珠,咸腥味在嘴里弥漫。这点痛算什么比起每月被抽走的血,比起周瑶的耳光,比起那条狗的獠牙……这点痛,简直像挠痒痒。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乌云低垂的午后,机会来了。空气沉甸甸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蜂群似乎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大部分都缩在巢内,只有少数几只懒洋洋地在巢口附近盘旋。风向正好是从蜂巢吹向我藏身的灌木丛。
就是现在!
我像一只最谨慎的壁虎,贴着潮湿冰冷的泥土,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挪过去。包裹着厚厚苔藓的小药瓶在我手心,被汗水浸得滑腻。腐叶在身下发出极其轻微的碎裂声,每一次都让我头皮发麻。近了,更近了……那股混合着浓香与辛辣的奇异气息愈发浓烈,几乎要麻痹我的神经。
我伸出瓶子,颤抖着,对准了朽木根部凝结得最大的一小滩墨金色毒蜜。冰冷的瓶口触碰到那粘稠的液体,缓缓倾斜……粘稠如沥青的毒蜜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向瓶内流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只巡逻蜂突然从巢口飞了出来,在我头顶盘旋了半圈,那嗡嗡声近在咫尺,震得我耳膜生疼。我僵在原地,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片刺痛模糊。
那只蜂盘旋了几秒,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又慢悠悠地飞回了巢内。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继续小心地倾斜瓶子。终于,那一小滩珍贵的、致命的墨金色,全部流入了小小的塑料瓶底。不多,只勉强覆盖了瓶底浅浅一层,但足够了!
我猛地缩回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紧紧攥住瓶子,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手脚并用地倒退回灌木丛的阴影里。直到被浓密的枝叶完全包裹,我才敢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却又死死捂住嘴,把声音闷在喉咙里。
成功了。
我摊开汗湿的手掌,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塑料瓶静静躺在掌心。瓶壁覆盖着湿苔藓,看不清里面。但我能感觉到它,那点墨金色的粘稠液体,像一颗凝固的、来自地狱的心脏,在我手中散发着冰冷而诱惑的脉动。
它不再仅仅是毒蜜。
它是火种。是我在这片冰冷绝望的泥沼里,亲手攥住的第一缕微光。微弱,却足以焚烧一切。
3
小药瓶被我藏在了后花园最深处,一个半埋入土的破陶盆底下。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植物根茎掩盖了它微弱的气味。每次去查看,我都像进行一场秘密的朝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恐惧被发现,又带着一种隐秘而扭曲的兴奋。瓶底那点墨金色的毒蜜,成了我活着的唯一念想,一个悬在深渊之上的、闪着寒光的希望。
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观察周瑶。不,比以前更加细致入微,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我需要知道,这张价值连城的脸,这张每月需要吸取我的鲜血才能维持完美的脸,它的弱点在哪里它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我发现她极其在意自己的皮肤,尤其是每次换血后的几天。她会减少外出,待在恒温恒湿的房间里,一日数次地敷上各种天价面膜,由专门的护理师为她进行极其繁琐的保养程序。
她尤其钟爱一种据说产自喜马拉雅山麓的珍稀野花蜜调制的面膜,宣称其有焕活新生的神效。每次敷完,她都会对着巨大的梳妆镜,用指尖一寸寸地抚摸自己的脸颊,眼神痴迷又挑剔。
看见没,林晚有一次,她刚做完护理,脸上还残留着蜂蜜的光泽,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她斜睨着被叫进来送水果的我,语气带着施舍般的炫耀,这才是真正的娇贵。你这种贱命,皮肤粗糙得像砂纸,这辈子都别想体会这种感觉。她伸出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自己吹弹可破的脸颊,指甲上碎钻的光芒刺得我眼睛发痛。
我低着头,盯着果盘边缘精致的银质雕花,舌尖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是我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贱命砂纸呵。我藏在袖口里的手,死死捏紧了那个在脑海里清晰无比的破陶盆位置。
机会,或许就在她的焕活新生里。
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逆来顺受。周瑶的呵斥,周夫人刻薄的挑剔,佣人鄙夷的白眼,甚至伯爵那条狗时不时的龇牙威胁,我都照单全收。我把自己缩得更小,存在感降得更低,像墙角一抹最不起眼的灰尘。
我甚至开始主动做一些最脏最累的活,比如清理伯爵巨大的狗舍。那恶臭几乎令人窒息,混合着粪便和狗粮发酵的气味,熏得我阵阵干呕。伯爵蹲在它豪华的狗窝门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冰冷的目光锁着我。
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拿着沉重的铁铲,一点一点清理着污秽。汗水混着屈辱的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没关系,都没关系。我在心里默念,目光扫过狗舍角落里堆积的、伯爵啃咬过的名贵磨牙玩具,其中一个,是周瑶一时兴起买给它、它却不屑一顾的橡胶骨头。
忍耐是为了等待。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等待那墨金色的毒液,完美地融入她焕活新生的仪式里。
4
时机,以一种出乎意料又带着宿命般巧合的方式降临了。
那天是换血日后的第三天。空气沉闷得如同浸了水的棉花,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周家别墅的尖顶上,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我的手臂还残留着针孔愈合时的酸胀感,身体比平时更加虚弱,走起路来脚步虚浮。
午后,周瑶的专属护理师临时告假,说是家里急事。这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沉闷的别墅里激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周瑶立刻发作了大小姐脾气。
她刚刚泡完昂贵的玫瑰精油浴,正等着做每周例行的蜂蜜焕肤护理,护理师的缺席在她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怠慢。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她尖利的声音穿透了二楼厚重的房门,砸在空旷的走廊上,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要她有什么用滚!让她永远别回来了!
精致的骨瓷茶杯被狠狠掼碎在地毯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碎裂声。佣人们噤若寒蝉,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周夫人被惊动了,从书房里出来,皱着眉头安抚:好了瑶瑶,一点小事,值得生这么大气伤着你的手怎么办不就是敷个面膜吗让王妈帮你弄一下不就行了她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管家王妈。
王妈脸上立刻堆起为难的褶子:夫人,小姐用的那个野花蜜,调配起来太讲究了,温度、比例、手法…老奴怕笨手笨脚的,万一弄不好,反倒辜负了小姐这张金贵的脸……
那怎么办难道让我顶着这张脸出门吗晚上还有王家的晚宴!周瑶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刚吹好的卷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扫过战战兢兢的佣人们,最终,竟然落到了刚刚被王妈打发去给伯爵添水、此刻正拎着沉重的水桶经过走廊的我身上。
你!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隔空直直戳向我,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命令,林晚!滚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拎着水桶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水桶里的水晃荡着,溅出几滴冰冷的水珠落在脚背上。
愣着干什么聋了吗周瑶不耐烦地呵斥。
我放下水桶,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到她奢华的卧室门口。浓郁的花香、昂贵的皮革味和一种属于周瑶的、极具侵略性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窒息。
去!周瑶颐指气使,下巴朝梳妆台上那个打开的精美水晶罐努了努,把那个蜜给我调好!就按平时护理师做的来!要是敢弄错一点,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眼神阴鸷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件可以随意打砸的器具。
周夫人坐在旁边的丝绒沙发里,慢悠悠地品着茶,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默许了。
王妈站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冷笑。
房间里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了,黑云翻滚,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仿佛巨兽在云层深处咆哮。暴风雨的前兆。
我低着头,目光飞快地扫过梳妆台。水晶罐里,是浅金色的、散发着清雅花香的珍稀野花蜜。旁边放着温热的纯净水、精致的搅拌棒、还有一套纯银的面膜碗和刷子。
是。我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像砂纸摩擦。
我走到梳妆台前,背对着她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几乎盖过了窗外隐隐的雷声。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们自己把刀递到了我手里!
我的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冰凉的塑料瓶。瓶身因为紧贴着皮肤,沾染了一丝微弱的体温。我紧紧攥住它,如同攥住了自己唯一生还的浮木。然后,我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去拿那个装着野花蜜的水晶罐。
动作必须快!必须自然!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水晶罐光滑表面的刹那——
等等!周瑶尖利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被发现了她看到了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
哼!周瑶踩着柔软的羊皮拖鞋,几步走到我身边,带着一股香风。她没有看我,而是嫌恶地一把推开我伸向水晶罐的手,力气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撞在梳妆台边缘,腰侧一阵钝痛。
她根本没在意我的狼狈,目光带着审视,挑剔地扫过水晶罐里浅金色的蜂蜜,又瞥了一眼我空空的手,最后,落在我洗得发白、甚至沾着点狗舍污渍痕迹的衣角上。
脏死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精致的眉毛拧成一团,你那身贱骨头碰过的东西,也配碰到我的脸谁知道你身上带着什么贫民窟的细菌病毒!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像避开什么瘟疫源一样,小心翼翼地、只用指尖拈起了那个装着野花蜜的水晶罐,仿佛那东西已经被我污染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希望。失败了就这样失败了毒蜜还在我口袋里,像个冰冷的笑话。
周瑶把水晶罐放回原位,抱着手臂,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在我身上剐过,似乎在思考怎么处置我这个碍眼的垃圾。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乌云,瞬间将昏暗的卧室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一声炸雷轰然爆响,震得脚下的地板都似乎在颤抖。
就在这雷声的余音中,周瑶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越过我,落在了梳妆台更角落的位置——那里,放着我刚刚进门时,为了腾出手拎水桶,随手搁下的、刚从后花园捡回来的那个不起眼的、覆盖着湿苔藓的破旧小药瓶。
墨金色的毒蜜,在瓶底,在闪电的映照下,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诡异地,闪过一道幽暗的光泽。
那是什么周瑶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她狐疑地指着那个小瓶子,语气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好奇和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兴趣,你从哪儿弄来的脏东西拿过来!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完了!
王妈已经眼疾手快地走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小药瓶,丝毫不在意上面沾着的泥土和湿苔藓。她讨好地递给周瑶:小姐,您看这个脏兮兮的,也不知道这野丫头从哪个垃圾堆翻出来的。
周瑶皱着眉,带着手套,接了过去。她嫌弃地捏着瓶子,凑到眼前,透过包裹的苔藓缝隙,勉强看到了里面那点浓稠得化不开的墨金色液体。
咦她发出一声轻哼,眼中嫌弃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奇事物的、带着掠夺欲的光泽,这颜色……倒是挺特别的。乌沉沉的,像……融化的金子她晃了晃瓶子,那墨金色的液体极其缓慢地流动了一下,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味道……她竟然凑近,隔着苔藓和瓶盖,深深嗅了一下,好浓的花香!还有……啧,有点冲,像……野性比那些软绵绵的蜜有意思多了!
她眼中那种发现新大陆的光芒越来越盛。我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一步步走向悬崖边缘的人。
小姐,这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妈在一旁假惺惺地提醒。
怕什么周瑶嗤笑一声,打断了王妈的话,目光带着施舍般的轻蔑落回我身上,如同看着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一个贱种,能从花园里挖出什么宝贝顶多是些下贱的野蜂酿的劣等货色。她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墨金色的液体在瓶壁上留下粘稠的痕迹。
不过嘛……她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这颜色倒挺合我眼缘。野性正好配我这张独一无二的脸!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残酷的兴奋,那些温和的蜜敷了这么久,也该换点‘刺激’的了!说不定效果更好呢反正……她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贱种弄来的东西,也只配给我美容玩玩。
她随手将那个装着珍稀野花蜜的水晶罐拂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不值钱的垃圾。然后,她带着一种主宰者般的傲慢,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嫌弃地拨开小药瓶口覆盖的苔藓,拧开了那简陋的塑料盖。
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霸道花香与辛辣刺激的奇异气息瞬间在温暖的卧室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昂贵的香水味。那气味浓得几乎有了实体,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人的喉咙。
周瑶却似乎被这强烈的野性气息取悦了。她拿起纯银的面膜刷,毫不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兴致,直接伸进小小的瓶口,蘸取了满满一刷子那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般的墨金色毒蜜!
看好了,贱种。她对着梳妆镜,一边将刷子伸向自己那张完美无瑕、如同顶级白瓷般的脸蛋,一边用一种施恩般的口吻对我说,你的东西,也就这点用处了。
银色的刷子,带着那来自地狱深处的墨金色,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优雅,落在了周瑶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粘稠的毒蜜随着她的动作,被均匀地涂抹开,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形成一道诡异而妖艳的暗金痕迹,如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图腾。
窗外,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黑暗,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响,震得整栋别墅都似乎在颤抖。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无数恶鬼在拍打着门窗,想要闯进来。
卧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雷声,还有周瑶那面膜刷划过皮肤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粘腻的沙沙声。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眼睁睁看着那墨金色的毒液,如同活物一般,贪婪地覆盖上周瑶的额头、脸颊、鼻梁、下巴……覆盖住那张每月汲取我鲜血才得以维持完美的、属于周家真千金的脸。
5
最初的几秒,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肆虐的暴雨和沉闷的雷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周瑶闭着眼,仰靠在柔软的梳妆椅背上,任由那墨金色的粘稠液体在她脸上流淌、覆盖。她甚至还带着一丝享受的表情,仿佛正在体验某种新奇刺激的顶级护理。那浓烈奇异的香气混杂着辛辣感,在温暖的房间里弥漫得更加浓郁。
嗯……她发出一声慵懒的鼻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脸颊上刚刚涂抹均匀的毒蜜,这感觉……有点热热的,麻酥酥的……果然比那些软绵绵的东西有意思多了。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贱种的东西,偶尔倒也能有点意外之喜
周夫人原本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她放下茶杯,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看着女儿脸上那层诡异的暗金色:看起来是挺特别的。这颜色,衬得瑶瑶的皮肤更白了。她显然也被那奇特的外观和女儿的反应迷惑了。
王妈在一旁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连连附和:是是是,小姐天生丽质,用什么都是锦上添花!这蜜看着就霸道,效果肯定惊人!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疼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面即将被敲碎的鼓。开始了……我能感觉到,那来自地狱的火焰,已经舔舐上了她的皮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雷雨似乎小了些,但空气里的压迫感却越来越重。
周瑶脸上那慵懒享受的神情,开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
嗯她突然动了动,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感觉不太对劲,怎么……有点痒她抬起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想去挠一下脸颊,又顾忌着脸上的面膜,动作顿住了。

周夫人和王妈也察觉到了异样,目光都聚焦在周瑶脸上。
周瑶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烦躁:不止痒,还有点……刺刺的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那层覆盖在她脸上的墨金色毒蜜,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颜色变得更加深沉了如同凝固的、污浊的血液。
王妈!镜子!快拿镜子给我!周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尖锐。
王妈手忙脚乱地捧起梳妆台上的手持雕花银镜,小心翼翼地递到周瑶面前。
周瑶猛地睁开眼!
就在她睁眼看到镜中自己脸庞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别墅内所有的宁静!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的崩溃和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周瑶像疯了一样,死死抓住那面银镜,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她死死盯着镜中的影像,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镜子里的脸,哪里还是什么京城第一美人
那层墨金色的面膜覆盖下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恐怖的变化!原本光洁白皙的额头和颧骨部位,皮肤颜色正迅速变成一种诡异的、不祥的紫红色,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过!更可怕的是,在这紫红色的皮肤表面,正鼓起一个个黄豆大小、密密麻麻的水泡!那些水泡起初是透明的,但几乎在出现的瞬间,就迅速膨胀、浑浊,里面充满了淡黄色的脓液,像一颗颗腐烂的葡萄,争先恐后地从她娇嫩的皮肉里钻出来!
不!不可能!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周瑶彻底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猛地将手中的银镜狠狠砸向光洁的地板!
哐当!一声巨响,银镜碎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四溅飞散。
但这巨大的声响完全无法掩盖她的惨嚎。
好痛!啊——!好烫!像火烧!有东西在咬我!在咬我的脸!她双手扭曲着,疯狂地想要去抓挠自己恐怖的脸颊,却又被那钻心的、如同被亿万根烧红钢针同时穿刺的剧痛阻止,只能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手指痉挛成鸡爪状。
瑶瑶!瑶瑶你怎么了!周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女儿身边。当她看清周瑶脸上那地狱般的景象时,周夫人保养得宜的脸庞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眩晕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摇晃着,几乎站立不稳。
夫人!小姐!王妈也吓傻了,尖叫着想要上前搀扶,又不敢触碰周瑶那张正在融化的脸,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周瑶的惨叫声已经变了调,混合着剧痛的呜咽和彻底的崩溃。她脸上的水泡在以恐怖的速度蔓延、融合!左侧颧骨上最大的几个水泡已经连成一片,薄薄的表皮被里面不断生成的脓液撑得近乎透明,然后——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破裂声。
那个巨大的脓疱破了!
淡黄色、夹杂着丝丝血水的粘稠脓液猛地涌了出来,顺着她紫红色的脸颊流淌,拉出恶心的粘丝!脓液流过的地方,皮肤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般,迅速失去光泽,颜色变得更加暗沉、死寂,甚至隐隐显露出一种……溃烂的灰败!
那破溃的地方,如同一个打开的、通往地狱的窗口,露出了底下鲜红的、微微抽搐的肌肉纹理!
那张价值连城的京城第一美人的脸,此刻正像一个在高温下融化的劣质蜡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腐烂!
妈!救我!救我啊!好痛!我的脸!我的脸没了!啊——!周瑶的哭嚎撕心裂肺,她终于无法忍受那蚀骨的剧痛和毁容的恐惧,双手猛地抓向自己溃烂流脓的脸颊!
不要碰!周夫人终于从极度的惊恐中找回一丝声音,尖利地嘶喊着扑上去,死死抓住女儿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阻止她自残。母女俩滚倒在地毯上,周瑶疯狂地挣扎、踢打、哭嚎,脓液和眼泪鼻涕糊满了周夫人昂贵的丝绸旗袍。
医生!快叫医生!叫救护车!周夫人朝着吓傻的王妈和门外闻声赶来的佣人们歇斯底里地咆哮,声音完全变了调,充满了末日般的绝望。
整个二楼彻底乱了套。尖叫声、哭喊声、慌乱的脚步声、物品被撞倒的碎裂声……与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疯狂而绝望的死亡交响乐。
我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那片狼藉的边缘,像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幽灵。飞溅的银镜碎片有一片擦着我的小腿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但我感觉不到痛。
我的目光,越过地上疯狂扭打哭嚎的母女,越过惊慌失措的佣人,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周瑶那张正在融化的脸上。
看着那脓液流淌,看着那皮肤溃烂,看着那曾经倾注了周家所有心血、用我的鲜血浇灌出的完美,在金环蜂的毒液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崩塌。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洪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那是在漫长寒冬里被冻结的血液,终于迎来了沸腾的春天。
6
别墅里彻底炸开了锅。周瑶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周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佣人们惊恐失措的奔跑和碰撞声……如同沸油里泼进了冷水,将这座往日里秩序井然的奢华囚笼彻底掀翻。
我被这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像一片无力的落叶,被粗暴地推搡到走廊冰冷的墙角。后背紧贴着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直刺骨髓。但我感觉不到冷。
胸膛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力度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种近乎晕眩的灼热感。我低着头,凌乱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
两个强壮的男佣人,几乎是抬着疯狂挣扎、脸上脓液横流的周瑶,像抬着一头待宰的牲畜,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周夫人被王妈搀扶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恶鬼,昂贵的旗袍上沾满了污秽的脓液和泪痕,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杂乱刺耳的声响。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幕。
喧嚣如同潮水般涌向楼下,又随着救护车的远去而渐渐平息。别墅里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死寂,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混合着脓液腥臭、昂贵香水残留和暴雨湿气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依旧靠着墙,一动不动。直到一个佣人匆匆跑过,嫌恶地瞥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还杵在这儿当门神滚回你的杂物间去!晦气!
我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慢慢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镜片和溅落的污渍上,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我没有回那个狭小阴冷的杂物间,而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走向后门。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冰冷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湿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鼻腔里那股恶心的味道。暴雨已经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我赤着脚,踩在湿漉漉、冰凉刺骨的草地上,一步步走向花园深处那片荒芜的角落。
走到那个半埋在腐叶下的破陶盆前,我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伸出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拨开湿冷的泥土和腐败的枝叶。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陶片。下面空空如也。
那个小药瓶,连同里面最后一点墨金色的残渣,都已经被周瑶亲手涂抹在了她的脸上。
一丝冰冷的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我的嘴角,如同藤蔓在寒夜里悄然滋长。我抬起头,望向别墅灯火通明却死寂一片的主楼方向。周瑶那张正在医院里溃烂流脓的脸,仿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焕活新生我对着冰冷的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周瑶,这份‘新生’的礼物,你可要……好好享受。
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洗污秽般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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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周瑶被送进了本市最顶级的私立医院,由最好的专家团队会诊。但金环蜂的神经毒素和腐蚀性酵素,如同跗骨之蛆,岂是现代医学轻易能拔除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在压抑的别墅里悄然滋生蔓延。
听说……小姐的脸……烂得很厉害,医生都没见过这么霸道的毒素……
何止是脸!那脓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开始烂!脖子都快保不住了!
嘘!小声点!夫人这两天眼睛都是红的,跟要吃人似的!老爷也快疯了!
佣人们窃窃私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周家夫妇紧绷的神经上。别墅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两天后的深夜。
砰!
杂物间单薄的门板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涌入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像一把冰冷的刀,将我惊醒。
门口,站着周世宏——我的生父,周家的掌权人。他身上的高级定制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斜,往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那张威严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焦虑、恐惧和一种疯狂的偏执而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身后,是同样形容憔悴、眼神怨毒如蛇蝎的周夫人,以及几个面色冷硬、穿着黑西装的保镖,堵死了所有去路。
起来!周世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歇斯底里的命令。他几步跨进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那是一种实质性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
我蜷缩在冰冷的旧毯子里,心脏在那一撞门的巨响中几乎跳出喉咙。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勒紧了我的呼吸。我下意识地往后缩,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周世宏根本不等我反应。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我身上扫视,最后死死钉在我裸露在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那手臂因为多次抽血,皮肤苍白,青色的血管在灯光下异常清晰。
就是它!流淌着能救他宝贝女儿命的血!
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攫取的光芒!他猛地俯身,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啊!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痛呼出声,身体被他粗暴地直接从毯子里拖拽出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
你的血!周世宏的脸凑得极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球上爆裂的血丝,闻到他呼吸里浓重的绝望和疯狂,林晚!你的血能救瑶瑶!你是她妹妹!你的血和她最配!只有你的血能压制那种毒!只有你能救她!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在我脸上,滚烫而腥臭。
放开我!爸!你放开我!我惊恐地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掰开他铁钳般的手指,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但我的力量在他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由不得你!周世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里只有周瑶那张正在腐烂的脸。他粗暴地将我往门口拖拽,根本不顾我的挣扎和痛呼。抽血!现在就抽!抽干你也得救瑶瑶!
我的身体在地上被拖行,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单薄的睡衣,摩擦着皮肤,火辣辣地疼。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隐秘的快意。反抗是徒劳的!他们要把我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像处理一块用尽的抹布!
按住她!别让她乱动!周世宏对着门口的黑衣保镖咆哮。
保镖面无表情地上前,冰冷的大手如同铁箍般抓住了我的肩膀和另一只手臂,将我死死固定住,动弹不得。周夫人就站在门口阴影里,冷冷地看着,那双曾经刻薄挑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怨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手里,甚至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医用采血袋!
他们要在这里!在这个冰冷的杂物间!像对待牲口一样,强行抽我的血!
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不!绝不能再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血库地狱!绝不能再让我的血去滋养那个恶魔!
就在保镖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手臂血管的刹那——
爸!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而变得异常尖利,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颤抖。
这一声爸,在混乱的嘶吼和咆哮中,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疯狂的喧嚣。
周世宏拖拽我的动作猛地一顿,布满血丝的、疯狂的眼睛下意识地看向我,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暴怒和茫然。
保镖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连阴影里的周夫人,怨毒的目光也微微闪烁了一下。
就是现在!
我脸上所有的惊恐、挣扎、痛苦,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甚至……一丝冰冷的笑意,缓缓地、如同毒蛇吐信般,爬上了我的嘴角。
我没有挣扎,没有再试图挣脱那几乎捏碎我手腕的钳制。我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周世宏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越过门口周夫人怨毒的身影,直直地投向杂物间那扇狭小的、布满灰尘的、此刻正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
窗外,是别墅后院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草地。更远处,是伯爵那间巨大而奢华的狗舍。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梦呓般的轻柔,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喘息和雨声:
爸,你看
我微微扬起下巴,示意着窗外。
你养的狗
我的目光锁定在狗舍门口那片湿漉漉的草地上,一个不起眼的、沾着泥污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小片暗红色的、湿漉漉的、边缘不规则的东西
刚舔了她掉在地上的脸皮。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人心的力量。
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死寂,如同沉重的铅块,轰然砸下。
周世宏脸上那疯狂的、攫取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攥着我手腕的手指,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不可思议地、一点点地松开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顺着我示意的方向,转向了那扇狭小的、模糊的窗户。
周夫人怨毒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她攥着采血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她的视线,同样被死死钉在了窗外,钉在了那片被雨水冲刷的草地上,钉在了那个模糊的、暗红色的东西上。
保镖的手,也彻底停在了半空。
窗外,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噼啪声。狗舍的方向,一片寂静,只有风雨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依旧被按在地上,手腕和身体还在火辣辣地疼。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攥着我手臂的保镖,那冰冷的手指,正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