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脸上,又冷又硬,像甩过来的耳光。我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头发湿透了,一缕缕黏在脖颈上,又沉又凉,很不舒服。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里晕开一团模糊的光,像一只浑浊的眼睛,勉强照着通向家门口的那条小路。脚下的水洼很深,每走一步,浑浊冰冷的泥水就灌进破旧的帆布鞋里,发出咕唧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还有远处垃圾堆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终于到了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绿铁门前。我掏出钥匙,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得指尖一缩。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推开一条缝,里面温暖干燥的气息混合着饭菜香扑面而来,瞬间让我打了个寒颤,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家里灯火通明,暖黄的灯光驱散了门外的黑暗和寒冷。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嘻嘻哈哈的笑声格外刺耳。妈妈王美娟焦急的声音盖过了电视的喧闹:哎哟我的小祖宗,再喝一口,就一口!这药不苦,妈放了糖的!她手里端着个小碗,正小心翼翼地往沙发上一个裹着厚厚毯子的小男孩嘴边送。
爸爸林国栋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条拧得半干的温毛巾,紧张地敷在弟弟林朝阳的额头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阳阳乖,别乱动,捂捂汗烧就退了。他声音里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弟弟林朝阳半躺在沙发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有些干裂,眉头紧锁着,不耐烦地扭开脸躲避着勺子。不喝!难喝死了!他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和任性,小手烦躁地挥了一下,差点打翻妈妈手里的药碗。
我站在玄关的阴影里,湿透的帆布鞋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水渍,冰冷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没有一个人回头。电视里的笑声还在继续,爸妈哄劝弟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无形的、温暖的墙,将我隔绝在外。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可我身上的湿衣服却像一层冰壳,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沉默地换下湿透的鞋子,鞋底带进来的泥水在地砖上留下清晰的污痕。我走到客厅边缘,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沙发扶手上搭着好几条干燥蓬松的大毛巾,是爸爸刚才准备给弟弟擦汗用的。我身上的水珠顺着发梢、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声音不大,但在这一刻,却显得异常清晰。
妈妈终于察觉到我,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像看到什么碍眼的脏东西。她的目光没有在我湿透的衣服上停留半秒,反而立刻落在我脚边那滩迅速扩大的水渍上,声音陡然拔高:林晚!跟你说了多少次!湿鞋在门口垫子上蹭干净再进来!刚拖的地!你看看你弄的!她语气里的嫌弃和不耐烦,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爸爸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被打扰后的烦躁。他手里的毛巾还按在弟弟滚烫的额头上,语气硬邦邦的:杵在那儿干嘛还不快去拿拖把擦了!没看见你弟弟正难受着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我站着没动。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冷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涩。心脏在湿透的衣服下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麻木。客厅里暖黄的光线那么亮,却照不进我站立的这片阴影。弟弟身上裹着的毯子看起来那么厚实柔软,沙发扶手上那些干燥的毛巾随意搭在那里,散发着洁净蓬松的气息。而我,只是一个湿漉漉的、带来麻烦的闯入者。
电视里的笑声突兀地爆发出来,刺耳得让人心慌。妈妈又低头去哄弟弟喝药,爸爸专注地给他换着毛巾。我脚边那滩浑浊的水渍,在光滑的地砖上无声地蔓延开去,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明亮的吸顶灯,也倒映着我自己模糊的、狼狈的影子。
爸,妈。我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这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电视的喧闹和爸妈哄劝弟弟的絮语。
爸爸林国栋换毛巾的动作顿住了,眉头皱得更紧,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妈妈王美娟喂药的手也停在半空,终于把视线彻底转向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又怎么了没看见阳阳发烧吗有什么事不能等会儿说她的目光在我湿透的校服上扫过,没有一丝停留,只有嫌恶,一身水,离阳阳远点,别把寒气过给他!
弟弟林朝阳在毯子里哼唧了一声,像是回应妈妈的担忧。
我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那团堵在喉咙里的湿棉花似乎被这股冷气强行压了下去。我挺直了脊背,尽管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意深入骨髓。视线平静地掠过沙发上被精心呵护的弟弟,掠过父母写满不耐的脸,落在电视屏幕上那些不断变幻、发出刺耳笑声的彩色人影上。
我考上北大了。我说。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平铺直叙得像在读一则与己无关的新闻。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没有期待中的雀跃,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这句话,连同那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在我书包最里层的防水夹袋里,已经捂了整整一天。此刻说出来,却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被这屋里的暖气蒸腾得失去了所有重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电视里主持人夸张的笑声还在持续,显得异常空洞。
妈妈王美娟脸上的烦躁瞬间被一种更尖锐的情绪取代——警惕。她几乎是立刻就追问:考上北大了学费多少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瞬间穿透我湿透的衣服,刺探着我话语背后的代价。
具体通知还没下来,我维持着那份奇怪的平静,但北大,学费加上住宿、生活费,第一年,大概要一万五左右。
这个数字,我在心里反复计算过无数次。
一万五!妈妈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盖过了电视噪音,像一块玻璃被硬生生划破。她手里的药碗哐当一声重重顿在茶几上,褐色的药汁溅出来几滴。林晚!你疯了吗张嘴就是一万五!你当家里钱是大风刮来的她腾地站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弟下学期的补习班费还没交呢!两千八!重点高中的名师班!关系到你弟考大学的!你知不知道!
爸爸林国栋的脸彻底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容置疑的厌烦。他连看都懒得再看我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弟弟烧红的小脸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荒谬的、终结讨论的决断:家里哪有钱供你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是正经!省心,还能帮衬家里!北大想都别想!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去去去,赶紧把地拖了,别在这碍事!
沙发上的林朝阳似乎被这激烈的争吵惊扰了,不舒服地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糊的嘟囔。妈妈立刻又坐了回去,换上一副无比心疼的表情,声音瞬间柔了八度:阳阳乖,没事没事,姐姐不懂事,爸妈在说她呢,不怕啊,再喝口药……
爸爸也立刻俯下身,用那条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弟弟额头的细汗,眼神专注而温柔。
那巨大的、刺耳的电视笑声再次涌来,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客厅。我站在原地,成了这片喧嚣中心唯一静止的孤岛。爸妈的斥责、弟弟的哼唧、电视的喧哗……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却奇异地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一万五。两千八。女孩子读书没用。趁早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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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在心上最痛的地方。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从心脏泵出的血液似乎都带着冰渣,流遍全身,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彻底冻结。
我沉默地转过身,湿透的裤腿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走向我的房间,那个位于阳台角落、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闷热如蒸笼的小隔间。脚步很轻,没有再看客厅一眼。身后的世界,那一家三口的温暖和喧闹,那场关于弟弟和补习班、关于我无用未来的争论,都与我再无关系。门轴发出同样干涩的吱呀声,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旧书纸的味道。我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里简陋家具的轮廓: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堆满了课本和练习册的旧书桌。
我从肩上卸下那个同样湿透、沉重的帆布书包。布料吸饱了雨水,颜色深了一块。我拉开最外层的拉链,手指探进去,摸索着,很快触到了那个藏在最深处、用厚厚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撕开塑料袋,指尖触到了硬挺的纸张——那份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
借着窗外那点微弱的光线,我能看清封面上烫金的北京大学几个字,在昏暗中依旧透着一股庄重的、不容置疑的光芒。我把它拿出来,很慢,很慢地展开。纸张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脆响。那上面每一个字,每一个印章,我都早已在拿到它后的无数个夜晚,在台灯下反复摩挲、铭记于心。它曾是我在无数个冰冷清晨和疲惫深夜里的唯一支撑,是我在绝望泥沼中奋力抓住的唯一绳索。
现在,它只是一张纸。
我把它平放在那张堆满了书、几乎没什么空位的旧书桌上。冰冷的桌面透过薄薄的纸张传递上来。我没有犹豫。手指捏住通知书的边缘,用力,沿着那条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折痕,撕了下去。
嘶啦——
纸张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狭小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一下,又一下。我没有停顿,动作机械而稳定,将那曾经无比珍视的、象征着一个光明未来的凭证,撕成了碎片。大小不一的纸片散落在书桌斑驳的漆面上,那烫金的校名被粗暴地分割开来,失去了所有神圣的光泽。窗外路灯的光投射在那些碎片上,金粉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点,像垂死星辰的最后挣扎。
撕完了。我看着桌上那一小堆狼藉的纸屑,心里那片冻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但涌出来的不是热流,而是更深的、更彻底的虚无。好像有什么一直紧绷着的东西,随着这撕裂的声音,彻底断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被抽空。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那堆碎片一眼。床底下拖出一个早已收拾好的、磨损得厉害的旧行李箱。拉链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箱子不大,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几本翻烂了的工具书,一个用了很多年的旧水杯,还有一个小小的、装着省吃俭用攒下的几百块钱的铁皮盒子。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拉上拉链,提起箱子。它很轻,轻得有些不真实。我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住了十几年的狭小空间。视线扫过冰冷的墙壁,扫过那张吱呀作响的床,扫过书桌上那堆刺眼的通知书碎片。没有留恋。这里从未给过我归属感,它只是一个寄身的角落,一个不断提醒我多余的地方。
我打开房门。客厅的光线涌了进来。电视还在响,爸妈还在低声哄着弟弟,大概在商量要不要再量一次体温。没有人注意到我房间的动静,更没有人注意到我此刻提着箱子站在门口。
我没有停留,也没有告别。像一抹无声的影子,穿过那片属于他们的温暖光亮,径直走向玄关。湿透的帆布鞋还躺在那里,鞋底沾着的泥水已经在地砖上洇开更大一片污迹。我换上那双同样破旧但此刻相对干燥的鞋子,踩在冰冷的水渍上。
然后,我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绿铁门。
门外,风雨依旧。冰冷的雨点被风卷着,立刻劈头盖脸地打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喧嚣和湿冷气息。门内的灯光在我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投在门外湿漉漉的地面上。
我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在我身后彻底落下,隔绝了两个世界。屋里的灯光、电视的喧闹、父母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被关在了那扇门后。巨大的雨声瞬间将我吞没。冰凉的雨水砸在头上、脸上、身上,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刺骨的寒冷瞬间席卷全身。
我站在漆黑的楼道口,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世界。街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团,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车灯划破雨帘,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哗哗的声响。风裹着雨点,像无数冰冷的小手抽打在脸上。
没有回头。我紧了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冷的金属拉杆传递着寒意。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土腥和雨水泥泞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呛得人想咳嗽,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清醒。
然后,我迈开脚步,拖着那个轻飘飘的箱子,一头扎进了滂沱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积水冰冷刺骨。沉重的雨点敲打着行李箱的硬壳,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无数嘲讽的鼓点。
身后的那栋楼,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在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迷蒙的雨夜和冰冷的黑暗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二十年的时光,足够冲刷掉很多东西。足够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高楼拔地而起,霓虹覆盖旧巷;也足够让一个浑身湿透、拖着破箱子走入雨夜的女孩,将骨子里的怯懦和湿冷彻底蒸发,淬炼成另一种坚硬的质地。
此刻,我站在通明集团顶层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城市璀璨的星河,车流如织,灯火蜿蜒向天际。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还有新送来的、带着露水的白玫瑰的淡雅气息。这里是城市的顶点之一,由无数个不眠的深夜、精准的决策和近乎严苛的自律堆砌而成。
林总,助理苏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练清晰,这是市场部关于新季度亚太区推广方案的最终版,需要您过目签批。另外,下午三点,您约了宏远资本的陈总在‘云顶’会所洽谈注资细节。她将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轻轻放在宽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上。
我转过身,微微颔首,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放这儿吧。下午的安排照旧。声音平静无波。
苏晴应声,正要离开,桌上的内线电话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她快步过去接起:前台什么事听筒里隐约传来前台接待员压低的、带着明显为难和紧张的声音。
苏晴的脸色微微一变,握着听筒的手指收紧了些。她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混合着惊愕和一丝了然。她捂住话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林总,楼下……您父母来了。他们……他们跪在集团大门口。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咖啡的香气、玫瑰的淡雅,似乎都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在这一刻,像隔着遥远的时空,失去了温度。
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走到宽大的办公椅前,坐下,真皮坐垫微微下陷。拿起苏晴刚放下的那份市场推广方案,翻开,目光落在那些精心排版的图表和数据上。
知道了。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让他们等着。
苏晴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对着话筒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轻轻放下了电话。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我平稳的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阳光在光滑的地板上缓慢移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内线电话再次响起。苏晴接起,听了几句,再次捂住话筒:林总,前台说……他们还在门口跪着,引来了很多人围观,保安有些为难,问是不是……
带他们上来。我合上手中的文件,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直接到顶层会客室。
是。苏晴立刻应道,快速传达下去。
顶层会客室的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灰尘、汗味,还有属于底层挣扎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感。
林国栋和王美娟互相搀扶着,几乎是跌撞着挪进来的。二十年,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刻刀。林国栋曾经挺直的脊梁彻底佝偻了下去,像一棵被风霜彻底压垮的老树,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茫然又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惊惶。王美娟更是瘦得脱了形,曾经刻薄的脸上只剩下松弛的皮肉,眼袋浮肿下垂,头发干枯花白,胡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们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旧的廉价衣物,沾满了灰尘和污渍。
保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苏晴则站在我身侧稍后的位置,神情肃然。
他们一进门,浑浊的目光在奢华宽敞的会客室里茫然地转了一圈,最终,像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坐在巨大落地窗前单人沙发里的我身上。
晚……晚晚王美娟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试探地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她似乎想往前走,脚步却踉跄了一下。
林国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震惊于眼前这巨大反差的难以置信,有被这奢华环境刺伤的卑微,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不顾一切的哀求。
女儿!林国栋猛地挣脱开王美娟搀扶的手,拖着那条明显不太利索的腿,几乎是扑到了我脚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布满老人斑和青筋的手,颤抖着,死死抓住了我昂贵西裤的裤脚,那粗糙的触感透过布料清晰地传来。
晚晚!爸知道错了!爸给你磕头了!你救救你弟弟!救救阳阳吧!他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纵横流淌,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他完了!他彻底完了啊!欠了好多钱……高利贷……人家要剁他的手!要他的命啊!晚晚!只有你能救他了!爸求你了!看在你叫了我二十几年爸的份上!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帮帮他!救救他!
他一边哭嚎,一边真的要把头往冰冷的地板上磕去。
王美娟也紧跟着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另一边,嚎啕大哭,涕泪横流,伸出枯瘦的手想碰我的腿,却又不敢真的碰到:晚晚!妈也给你跪下了!妈知道以前……以前对不起你!妈不是人!可阳阳是你亲弟弟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弟弟!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那些人……那些人真的会杀了他!求你了!妈给你磕头!你要多少钱妈……妈当牛做马还你一辈子!求你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额头真的作势要往地上碰。
会客室里充斥着他们绝望的哭嚎、粗重的喘息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空气中弥漫着衰老、汗水和眼泪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永恒不变的天际线,窗内,却上演着一场迟到了二十年、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
我垂着眼,看着脚边这两个形容枯槁、涕泪横流的老人,看着他们布满污垢和皱纹的手紧紧抓着我裤脚的样子。没有动怒,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涟漪都没有。心里那片冻土早已化为坚硬的岩石,任何情感的凿击都无法在上面留下痕迹。
救救他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玉石投入浑浊的泥潭,瞬间压过了他们的哭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林朝阳
这个名字从我口中吐出,没有一丝温情,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林国栋和王美娟的哭喊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他们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的期望和一丝茫然。
我缓缓站起身。他们抓着我裤脚的手被带得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绕过他们,走向那张巨大的黑胡桃木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柔和的光线。
拉开右手边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静静地躺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封面的档案袋。我把它拿了出来,很轻。档案袋的封口用一根白色的棉线缠绕着,系得一丝不苟。
我没有解开那根线。拿着档案袋,我重新走回到会客室的中央,站在那两个依旧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我的老人面前。
你们要我救他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写满哀求的脸,最终落在林国栋浑浊的眼睛里,林朝阳
林国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用力点头:是!是阳阳!你弟弟!
好。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然后,手腕轻轻一扬。
那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摔落在他们两人面前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救他之前,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珠,砸在空旷的会客室里,先看看这个。
档案袋的封口在撞击下松开了。几张雪白的A4纸从里面滑了出来,散落在地板上。最上面那张纸的抬头,一行醒目的黑色印刷体大字瞬间攫住了林国栋和王美娟的视线——
【司法鉴定中心DNA亲子关系检验报告书】
林国栋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把抓起那几张纸。王美娟也慌了神,连跪带爬地凑过去,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纸上的内容。
报告书的内容清晰而冷酷。鉴定意见一栏,加粗的黑色字体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的视网膜上: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排除林国栋是林朝阳的生物学父亲。】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排除王美娟是林朝阳的生物学母亲。】
不……不可能!林国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惊骇、狂怒和一种世界崩塌的混乱,假的!这是假的!林晚!你从哪弄来的假东西!你想害死你弟弟吗!你这个毒妇!你……
王美娟则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地,死死盯着报告书上那两行字,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抽气声,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揉皱的旧纸。
假的我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嘲讽。目光越过他们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落在那份静静躺在地上的报告书上,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他们竭力维持了二十年的幻梦。
当年,逼得你们差点跳楼的那个债主,张天豪,我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满意地看到林国栋的身体猛地一颤,王美娟更是如遭雷击般剧烈地抖了一下,瞳孔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养在外面的情妇,生了个儿子。可惜,他那个母老虎老婆知道了,要弄死那孩子。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会客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张天豪怕了。他找上了走投无路的你们。我的目光落在林国栋骤然煞白如纸的脸上,用一笔勾销那笔能把你们压进地狱的巨额债务,外加‘一点点’施舍般的后续‘关照’作为交换,条件是——让你们这对‘老实本分’、看着还算靠谱的夫妻,替他把这个烫手的‘野种’养大,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
砰!一声闷响。王美娟彻底瘫倒在地上,头无力地撞了一下冰冷的地板,发出一声绝望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嗬嗬声。
林国栋则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抓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在胸腔里拉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惊骇、狂怒、被愚弄的耻辱、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疯狂地交织、翻涌。张天豪这个名字,像一道二十年来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疤,被猛地撕开,露出下面溃烂流脓的血肉。
会客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两人粗重混乱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厚实的玻璃幕墙之外,这里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撕开的、丑陋不堪的真相。
我俯视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副精心维持了一辈子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扭曲、绝望、恐惧的真实。心湖里那片冻土依旧坚硬,没有丝毫融化,但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感觉缓缓沉淀下来。
所以,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清晰地敲打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残忍的终结感,你们这二十年来,当祖宗一样供着、掏心掏肺、甚至不惜牺牲亲生女儿去喂养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刺眼的DNA报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钉入他们的心脏:
——是仇人的儿子。
话音落下,会客室厚重的双开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安静地走了进来。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步伐沉稳。年轻英俊的脸上,眉宇间依稀带着几分熟悉的轮廓,但眼神却沉静锐利,早已褪尽了少年时的浮躁。他径直走到我身边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如遭雷击、魂飞天外的两个老人,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他侧过头,看向我,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与信赖:
姐,需要我处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