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怪小卖部
七月流火,蝉鸣撕扯着凝固的空气,热浪在黄泥路上蒸腾翻滚。村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蔫头耷脑,树下趴着的老黄狗,舌头拖得老长,像块软塌塌的抹布。树荫里,倚着栋低矮土房,褪色剥落的木牌斜挂门上,上书小卖部三字,只是那小字左边被虫蛀得只剩下半个,孤零零悬着,成了个少字模样,透着一股子没着没落的滑稽。
这里便是王大锤的地界。门框矮,光线暗,货架上蒙着一层薄灰,散乱堆着些寻常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然而占据大半壁江山的,却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玩意儿,透着一股子王大锤专属的疯劲儿。一支乌漆嘛黑、刻满古怪符文的竹痒痒挠;几对棉花塞得鼓鼓囊囊、活像两个大号蚕茧的耳塞;一把黄杨木梳子,齿缝里塞着些说不出名堂的干草根须;角落里,甚至还有个灰扑扑、仅巴掌大小、缀着两片可怜巴巴塑料翅膀的物件。
王大锤本人,此刻正歪在柜台后那把吱呀作响的破藤椅上。他精瘦,眼睛不大,却总像没睡醒似的半眯着,透出点狡黠又懒散的光。头顶稀稀拉拉几缕灰发,顽强地覆盖着中央地带,精心梳拢,形成一方小小的战略高地。他手里摇着一把自制的大蒲扇,扇面上用墨汁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咒,扇柄连着一根细麻绳,麻绳另一头拴在房梁垂下的一个小滑轮上。随着他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动另一根地上的细绳,那蒲扇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扇动起来,发出噗哒、噗哒的声响,倒像个半死不活的活物。
噗哒…噗哒…
扇子单调地响着。
二、奇物显神通
哟,王老板,你这‘自动驱蝇扇’今儿个又上岗了
村主任王德贵腆着肚子踱进来,油亮的脑门在昏暗光线里像个灯泡。他目光扫过货架,落在那个黄杨木梳子上,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寸草不生的头顶,干咳两声,咳,那啥…你这防秃头梳子,真管用
王大锤眼皮都没抬全,懒洋洋地回:祖传秘方,童叟无欺。三块五,概不赊账。
王德贵嘴角抽了抽,犹豫片刻,还是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拍在柜台上,一把抓起梳子,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自己那光可鉴人的头顶就狠命梳了几下。梳齿划过头皮,发出沙沙的声响。王大锤脚趾头勾绳子的动作似乎快了一丁点。
噗哒噗哒噗哒…
扇子节奏快了些。
王德贵正梳得起劲,忽觉头顶一阵异样的酥麻,像是无数小针在轻轻扎刺,又带着点奇妙的温热感。他疑惑地停了手,对着柜台玻璃模糊的倒影使劲瞅。这不瞅还好,一瞅之下,惊得他嗷一嗓子跳了起来。只见头顶那几缕珍贵的战略高地毛发,此刻竟根根倒竖,如同被强力的静电吸住,倔强地指向屋顶,形成一片极其刺眼的怒发冲冠景象!
王大锤!你…你这什么鬼梳子!
王德贵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指着自己那冲天而起的发型,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王大锤终于撩开一点眼皮,慢悠悠道:急啥‘怒发冲冠,凭栏处’,这是气血通了的表现。坚持梳,新芽指日可待。心诚则灵,懂不
他脚趾头勾绳子的节奏又恢复了慢悠悠的噗哒…噗哒…。
王德贵气得直翻白眼,顶着那刺猬般的脑袋,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地冲出了门。门外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哄笑,显然有村民目睹了这精彩一幕。
笑声未落,另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刮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郁的廉价雪花膏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是村里出了名的小喇叭李婶。她矮胖,圆脸,眼睛滴溜溜转得飞快,一进门就直奔柜台,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划过铁皮:哎哟喂!王大锤!你可听说了没村西头张寡妇家那傻儿子……
她话匣子刚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大锤脸上。王大锤眉头都没皱一下,慢吞吞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包,推到李婶面前。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禁言糖。
李婶,尝尝新到的‘薄荷糖’,清心败火。
王大锤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李婶正说到兴头上,被这么一打断,颇有些不耐烦,但糖字还是勾起了她的馋虫。她狐疑地瞅了王大锤一眼,又看看那纸包,嘴里还在习惯性地往外蹦词儿:……听说昨晚有人看见他抱着个花枕头在河边……
她动作倒不慢,利索地剥开纸包,里面是几颗黑乎乎、指甲盖大小的糖球,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苦味。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拈起一颗丢进嘴里。
咕噜一声,糖球入喉。李婶咂摸了两下嘴,刚想继续刚才的重大新闻,脸色却猛地一变。她张大了嘴,努力地想发出声音,喉咙里却只挤出几声短促而嘶哑的嗬…嗬…,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她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喉咙,眼睛瞪得溜圆,指着王大锤,又指指自己的嘴,急得直跺脚。
王大锤这才慢悠悠地呷了口搪瓷缸里泡得发黑的浓茶,悠悠道:莫慌,莫慌。药效一刻钟。少说点闲话,多积点口德,嗓子自然就顺了。这糖,送你了,不收钱。
他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聒噪的苍蝇。
李婶又惊又怕又憋屈,指着王大锤嗬嗬了半天,终于一跺脚,涨红着脸冲了出去。门外看热闹的村民憋笑憋得更辛苦了。
正热闹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贴着门框,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是村里有名的老赌棍赵老蔫。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躲闪,身上一股劣质烟草和隔夜宿醉的酸馊味。他搓着手,堆起讨好的笑,凑到柜台前:王…王哥,手头紧,兜里少,先…先赊包烟下回赢…赢了钱,连本带利……
王大锤眼皮都没抬,直接打断:老规矩,概不赊账。
他随手从柜台角落摸出一个小铁盒,啪嗒打开,里面是半盒粘稠的、深绿色的药膏,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薄荷和某种腐烂植物的刺鼻气味。喏,新到的‘逢赌必输膏’,祖传秘制,专治手痒。想试试两块。
赵老蔫看着那绿得发邪的膏药,闻着那味儿,胃里一阵翻腾,脸上肌肉抽搐:王哥,你…你这不咒我吗谁…谁要这晦气玩意儿!
爱要不要。
王大锤作势要盖上盒子,反正赊账,没门儿。
赵老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盯着那盒逢赌必输膏,又想想自己空空的口袋和赌桌上欠下的债,一股邪火混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直冲脑门。他猛地一拍柜台:行!两块就两块!老子倒要看看,能有多邪门!
他掏出仅有的两个硬币,几乎是砸在柜台上,一把夺过那铁盒,拧开盖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挖了一大坨黏糊糊、冰凉刺鼻的绿膏,狠狠抹在自己右手手背上,胡乱揉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刺痛感瞬间从手背蔓延开,那气味更是熏得他头晕眼花。他强忍着恶心,骂骂咧咧地冲出了小卖部,直奔村尾那烟雾缭绕的牌九窝棚而去,心里恶狠狠地想:晦气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今晚非得把本儿捞回来!
三、妞妞的翅膀梦
小卖部里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蒲扇单调的噗哒声。王大锤眯着眼,似乎又沉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直到一个细小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在柜台边响起:
锤子叔…
王大锤睁开眼。柜台边缘,勉强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和半张晒得有点黑红的小脸。是六岁的妞妞。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头发有点乱,用根红头绳歪歪扭扭地扎着。她努力踮着脚尖,小手扒着柜台边沿,小手里紧紧攥着几枚硬币——一枚五分,两枚一分,还有几个磨得看不出花纹的旧铜板。
妞妞啊,
王大锤的声音放软了些,脸上那点懒散劲儿也褪去不少,又来数钱了
妞妞用力点点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望向货架最上面那个灰扑扑的角落:嗯!锤子叔,我来看我的翅膀!我的钱…快够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又踮起脚,伸出小手,似乎想隔着虚空去触摸那个被灰尘覆盖的小小玩具。
王大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对所谓的隐形翅膀,不过是个简陋的塑料玩具主体,两片薄薄的、画着拙劣羽毛图案的塑料片,用细铁丝弯成的支架连接着,灰蒙蒙地蜷缩在角落,毫不起眼。
快了,快了。
王大锤含糊地应着,从妞妞那几枚硬币里只拣出最小的一枚一分钱,其余的推回给她,今天收一分保管费。剩下的,好好存着。
妞妞如释重负,宝贝似的把剩下的硬币收回口袋,小手还按了按,确认它们都在。她仰着小脸,满是期待地问:锤子叔,有了翅膀,真的能飞吗能飞好远好远,飞到城里去看妈妈吗妈妈走的时候说,她会变成天使飞回来看我…我想,如果我有翅膀,是不是就能先飞去看妈妈了她病得好重,我好想她…
妞妞的声音低了下去,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
王大锤沉默了一下,拿起那个小翅膀玩具,用袖子随意地拂了拂上面的灰,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他把它放在妞妞能够看清的柜台中央。塑料翅膀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廉价而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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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王大锤看着孩子纯净的眼睛,声音低缓,有些东西啊,信则有,不信则无。大人觉得是假的,小孩儿心里觉得是真的,那它……有时候就能成真。
他顿了顿,看着妞妞似懂非懂却无比专注的表情,轻轻拍了拍那个小翅膀,妈妈说的天使,会飞的天使,也许是真的呢好好存钱。等你钱够了,它就是你的。
妞妞用力地点着头,小手再次轻轻碰了碰那冰冷的塑料翅膀,仿佛在汲取力量。她没再说话,只是对着王大锤绽开一个大大的、充满希望的笑容,然后像只快乐的小雀,转身蹦跳着跑出了小卖部,小小的身影融入门外炽热的阳光里。
四、神效初现
日子就在王大锤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引发的鸡飞狗跳、以及妞妞锲而不舍的攒钱大业中,不紧不慢地流淌过去。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赵老蔫像变了个人似的,再次踏进小卖部。他胡子刮了,虽然脸色还有些憔悴,但那股子赌鬼的颓丧和鬼祟劲儿竟淡了许多。他手里提着半瓶酒和一包卤猪头肉,啪一声放在柜台上,对着王大锤深深作了个揖。
王哥!神了!真神了!
赵老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有点难以置信的颤抖,就那天抹了你那膏药,我去了牌九棚子,手背那叫一个又凉又痒,心里也膈应得慌!说来也怪,只要一摸牌,那凉气就往骨头缝里钻,痒得钻心!结果…结果你猜怎么着连开了七把‘闭十’,最小的点数!输得那叫一个底儿掉!裤衩都快赔进去了!
他拍着自己抹过药膏、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绿痕的手背,眼神复杂,有后怕,也有一种奇异的解脱:邪门!太邪门了!我赵老蔫赌了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背的运!当时我就想,这‘逢赌必输膏’是真他娘的灵啊!再赌下去,怕是手都得搭上!我…我戒了!真戒了!这酒肉,谢您的!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斩断过去般的决绝。
王大锤只是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从酒瓶里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自顾自地嘬了一口,仿佛早就知道这结果。
又过了些时日,李婶也扭扭捏捏地来了。她手里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十几个红皮鸡蛋。她脸上讪讪的,说话声音明显低了好几个调门,不再是以前那种穿透力极强的尖利,反而有点期期艾艾。
锤子兄弟…
李婶把鸡蛋篮子往柜台上一放,那…那‘薄荷糖’,还有不
王大锤抬眼看了看她。
李婶脸一红,声音更小了:上回…上回吃了你那糖,嗓子哑了半天。可…可也怪了,那几天说不出话,但事儿少了
心里倒清净了。以前吧,东家长西家短的,管不住这张嘴,得罪人不少,自己也累得慌。现在…现在好像没那么想说了,省心…
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鸡蛋,自家鸡下的,你…你留着吃。那糖,再给我几颗备着
王大锤没说什么,弯腰又从柜台下摸出个新纸包,推了过去。
至于顶着怒发冲冠发型好几天的村主任王德贵,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但私底下那黄杨木梳子却没离身,有事没事就偷偷梳几下。虽然新芽渺茫,但那几缕战略高地的毛发似乎真的比以往坚韧了些,油光也少了点。他路过小卖部时,虽然依旧哼一声,但那眼神里的鄙夷,似乎也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不定。
妞妞依旧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她的储钱罐从最初的小布袋,换成了王大锤给她的一个旧铁皮糖盒。硬币撞击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响。她依旧只付一枚最小面值的硬币作为保管费,目光长久地流连在那个被王大锤擦得干净了些、却依旧灰扑扑的塑料翅膀上。村里人都知道她的心思,有时会故意逗她:妞妞,翅膀买到没啥时候飞去看你妈呀
妞妞总是认真地点点头:快了!钱快攒够了!妈妈说过天使有翅膀会飞,锤子叔说我的翅膀也能飞!!
大人们便善意地哄笑起来,只当是孩子天真的痴话。妞妞的妈妈在城里治病,路远,花费大,回来一次太难了。这隐形翅膀,不过是王大锤哄孩子的一个念想罢了。
五、末日降临
然而,这平静而带着点荒诞趣味的乡村生活,在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被彻底撕裂。
那天下午,天色就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沉甸甸的仿佛要坠到屋顶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一丝风也没有。村后连绵的卧牛山,在灰暗的天幕下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王大锤那支挂在墙上的乌木痒痒挠,从午后开始,就持续不断地发出一种低沉而急促的嗡嗡声,像有无数只焦躁的蜜蜂被困在里面。
王大锤破天荒地没打瞌睡,他站在小卖部门口,望着黑沉沉的天际和躁动不安的卧牛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半眯着的眼睛里,是罕见的凝重。
要出大事。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傍晚时分,暴雨终于像憋足了劲的猛兽,轰然扑下。不是雨,简直是天河倒悬!粗大的雨柱狂暴地抽打着屋顶、泥地、树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闪电如同巨神的利剑,一次次撕裂黑暗,惨白的光瞬间照亮被狂风蹂躏得东倒西歪的树木和惊恐的房屋,紧随其后的炸雷,在头顶翻滚咆哮,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更可怕的声音从卧牛山方向传来。起初是沉闷的、持续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压抑的咆哮,渐渐变得清晰、狂暴,那是山洪!裹挟着巨石、断木和无数吨泥沙的死亡洪流,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山体,咆哮着冲向山脚下的村庄!
发大水啦!山塌啦!快跑啊!
凄厉的哭喊声、绝望的呼救声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中显得如此微弱。整个村子瞬间陷入末日般的混乱。房屋在洪水的冲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泥墙在浑浊的浪头中轰然倒塌。村民们哭喊着,在齐腰深、甚至更高的冰冷洪水中挣扎,拼命向村中地势稍高的地方逃窜。
一片混乱中,歪脖子老槐树下的小卖部,因为地基略高且位置靠村口,成了最近的避难孤岛。浑浊的洪水打着旋冲过门槛,迅速淹没了地面,水位还在不断上涨。湿透的、惊魂未定的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拼命挤进这狭小的空间。王德贵浑身泥水,头顶那几缕珍贵的头发彻底塌方,狼狈地贴在头皮上;李婶脸色惨白如纸,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双臂;赵老蔫则死死抱着怀里一个浸湿的包袱,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妞妞被一个邻居大叔紧紧抱在怀里,小脸煞白,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角落里,李婶的丈夫老李头蜷缩着,他本来就有严重的哮喘,这惊吓加上冰冷浑浊的污水,让他呼吸急促,脸色发青,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呼哧声,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不行了!水…水还在涨!房顶…房顶好像要塌!
有人带着哭腔嘶喊。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和瓦缝里像瀑布一样灌下来。整座土屋在洪水的冲刷浸泡和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房梁在吱呀作响,屋顶的茅草和泥土簌簌落下。墙壁上的裂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扩大,浑浊的黄泥水顺着裂缝汩汩涌入。死亡的气息冰冷地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大人压抑的啜泣、孩子惊恐的尖叫混杂着屋外洪水的咆哮和房屋濒死的哀鸣,将这小卖部变成了人间地狱。老李头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李婶哭喊着去拍他的背,却无济于事。眼看老人要窒息,几个离得近的村民,包括王德贵和赵老蔫,顾不上自身的恐惧和冰冷刺骨的洪水,艰难地挪动脚步,互相搀扶着,手拉手围成一个半圆,尽量用身体挡住不断灌入的冷风和砸落的冰冷雨滴,试图为老李头隔出一小块相对干燥和温暖的空间。
撑住!老李头!撑住啊!
王德贵嘶哑地喊着,自己也冻得牙齿打颤。
六、光翼救世
就在这时,被邻居大叔紧紧护在怀里的妞妞,忽然挣扎起来。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了大人的手臂,踉跄着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货架。洪水已经漫到了她的小腿肚,冰冷刺骨。
翅膀!我的翅膀!
妞妞带着哭腔尖叫,声音在绝望的嘈杂中竟显得异常清晰。她不顾一切地踮起脚尖,小手奋力伸向货架最上方那个角落——那个放着隐形翅膀的角落!
妞妞!危险!快回来!
邻居大叔惊恐地大喊。
妞妞充耳不闻,小小的身体在浑浊的水流和不断掉落的泥块中努力保持平衡。她终于够到了!那个灰扑扑的、沾满了泥水的塑料玩具被她紧紧攥在了手里。
也就在这一刻,头顶传来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一道闪电劈下货架,一根粗大的主梁再也支撑不住,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断裂声,轰然向下弯曲!屋顶中央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暴雨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灌入!碎裂的瓦片、断裂的椽子、大块大块的泥土和茅草,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浑浊的洪水从豁口处倒灌而入,像一条恶龙垂下了狰狞的头颅!那巨大的裂口,正对着下方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包括那些手拉手围着老李头的村民!
啊——!
绝望的尖叫响成一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抱头蜷缩,王德贵等人绝望地闭上了眼,身体却依旧死死挡在老李头前面,等待着灭顶之灾。
妞妞被这巨响和砸落的泥水冲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冰冷的水里。但她立刻挣扎着爬起来,高高举起了手中那个沾满泥污、在昏暗和混乱中显得无比渺小可笑的塑料翅膀玩具。她的小脸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声音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嘈杂的、近乎嘶喊的、孩子气的坚定和祈求:
妈妈!妈妈!妞妞有翅膀了!天使!天使快来救人啊!妈妈说过天使会来救人的——!
她的哭喊声尖锐而绝望,在轰隆的雨声和房屋崩塌的巨响中,微弱却执着地回荡着,带着一个孩子对母亲话语毫无保留的信任,对那渺茫希望的孤注一掷。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不过是孩子崩溃前的呓语,屋顶的裂口即将彻底吞噬他们之时——
妞妞手中那个湿漉漉、沾满泥污的塑料玩具,那两片薄薄的、画着拙劣羽毛图案的塑料翅膀,骤然间发出了声音!
不是孩子气的想象,而是真切的、低沉而强劲的嗡鸣!嗡——!声音如同沉睡的雄狮被唤醒,带着金属的震颤感,瞬间压过了风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那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高亢!嗤啦——!
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仿佛是加持了闪电,毫无征兆地从那对简陋的塑料翅膀内部迸发出来!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翅膀表面高速流动、汇聚!原本灰扑扑的塑料材质,在这光芒的充盈下,变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般透明璀璨!那拙劣的羽毛图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由纯粹光流构成的、繁复而玄奥的脉络,仿佛星辰运行的轨迹被铭刻其上!
光芒越来越盛,瞬间照亮了整个摇摇欲坠、灌满洪水和绝望的小卖部!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下一秒,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对由光芒构成的巨大翅膀,不再是握在妞妞手中的玩具大小,而是猛地向上、向外延展!光翼舒展,翼展瞬间超过了狭小店铺的宽度,宏大的光流边缘甚至穿透了墙壁的虚影,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每一根光羽都清晰无比,边缘锐利,散发着磅礴而温暖的能量波动。强大的气流以那对光翼为中心轰然向四周扩散!
轰——!
无形的力场如同最坚固的屏障,悍然撑开!
那从屋顶巨大裂口处疯狂灌入、如同瀑布般砸落的泥水洪流,在距离下方人群头顶不到半米的地方,被一股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力量硬生生托住、阻挡!浑浊的水流如同撞上了一道透明的穹顶,徒劳地飞溅开去,再也无法下落分毫!同时,那些不断掉落的大小瓦砾、断裂的木头,在接触到这层光翼力场边缘时,如同撞上铜墙铁壁,瞬间被弹开、粉碎!
整个濒临倒塌的小卖部,在这对骤然展开的、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巨大羽翼的支撑下,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崩塌!那吱呀作响、即将断裂的房梁被一股柔和而强大的力量稳固住,墙壁上蔓延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张。光翼散发出的温暖辉光,不仅驱散了死亡的冰冷,更如同实质的护盾,将所有人庇护在内,隔绝了外界的狂风暴雨和灭顶的洪水!那温暖的光甚至渗透进老李头的胸膛,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缓,青紫的脸色开始恢复一丝血色,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奇迹般地减弱了。围着他的村民们,感受到那驱散寒冷和恐惧的暖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
狭小空间内,浑浊的洪水还在人们小腿处晃荡,屋顶巨大的裂口狰狞地敞开着,暴雨如注砸落在无形的光之屏障上,溅起漫天水雾。然而,灭顶的危机被硬生生地、奇迹般地悬停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王德贵保持着抱头的姿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盯着头顶那片流转着星辰般光芒的巨大羽翼,那光芒映在他油亮的秃顶上,变幻着奇异的光彩。李婶忘了发抖,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又尝到了禁言糖的滋味,但这一次,是惊骇到失语。赵老蔫更是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怀里的包袱散开也浑然不觉,只是对着那对光翼,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念着菩萨显灵…佛祖保佑…之类破碎的词句。其他村民也全都是一副呆若木鸡、见了鬼似的表情,目光死死黏在那对不可思议的光翼上,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这超越一切常识的景象。
只有妞妞。
小小的身影站在浑浊的泥水中,洪水没到她的小腿肚。她高高举着小手,那个原本灰扑扑的塑料玩具主体,此刻成了光翼的核心,正源源不断地释放着温和却磅礴的力量。她的小脸上泪痕和泥污交错,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然而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此刻却没有丝毫的惊骇,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笃定的光芒,如同最纯净的星辰。她仰着小脸,望着头顶那对由自己手中玩具展开的、庇护着所有人的巨大光翼,小小的嘴角,竟然慢慢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亮、无比满足的笑容。
看!锤子叔没骗人!妈妈也没有骗人!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孩子特有的穿透力,在死寂的空间里响起,充满了纯然的喜悦和自豪,翅膀!我的翅膀!它真的能飞!它真的是天使!它来救我们了!
她的小手,依旧稳稳地、高高地举着那光芒之源。
七、王大锤的秘密
这稚嫩而笃定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从那梦幻般的光翼上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撼、茫然和一种被颠覆了世界观的眩晕感,聚焦到了柜台后面那个同样被光芒笼罩的身影上。
王大锤。
他依旧站在那个位置,洪水漫过了他的脚踝。他脸上惯常的懒散和狡黠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刚刚耗尽了巨大的心力。他那几缕精心维护的战略高地头发,此刻也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显得有点狼狈。然而,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很大,目光越过众人,越过那璀璨的光翼,牢牢地锁在妞妞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慰,有释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着某种失而复得之物的深深温柔。
当众人的目光带着无声的巨大疑问汇聚到他身上时,王大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抬起手,不是指向光翼,而是指向自己货架上那些曾经被嗤之以鼻的破烂:那支还在持续发出低沉嗡鸣预警的乌木痒痒挠,那对塞得鼓鼓囊囊的专治八卦耳塞,那把梳齿间还残留着草根、让王德贵怒发冲冠的黄杨木梳子……
他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些物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然后,他收回手,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写满问号的脸,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小,却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
……都说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光翼的嗡鸣,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卖的东西,一点都不少。
一点都不少…
王德贵下意识地重复着,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湿哒哒的高地,想着前几天怒发冲冠的模样,眼神发直。
一点都不少…
李婶捂着嘴的手慢慢放下,喃喃自语,看着王大锤,又看看妞妞手中的光翼核心,再看看自己口袋里的禁言糖纸包,眼神剧烈地变幻着。
一点都不少…
赵老蔫跪在泥水里,双手拍着泥水,反复念叨着,看向王大锤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如同在仰望神祇。
八、晨曦新生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光翼稳定而低沉的嗡鸣、外面狂暴的雨声,以及人们粗重的呼吸。那对巨大的光翼,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将灭顶的洪水和死亡牢牢隔绝在外,如同神话中庇护方舟的羽翼。妞妞依旧高举着小手,小小的身影在宏大的光华中,却像一座不可撼动的灯塔。
时间在震撼的沉默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洪水的咆哮也不再那么骇人。天边浓黑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艰难地透了出来,昭示着漫漫长夜终将过去。
当第一缕真正的、带着暖意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在村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时,肆虐了一夜的暴雨彻底停歇。浑浊的洪水如同退潮般,裹挟着断木、碎石和各种杂物,缓缓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泥泞大地和倒塌的房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水汽,劫后余生的寂静笼罩着村庄。
小卖部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王德贵第一个探出头,他光亮的脑门在晨曦中格外显眼,脸上混杂着疲惫、惊悸和一种无法消散的恍惚。他抬头望去,昨夜那对支撑天地的巨大光翼早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离奇的集体幻觉。只有屋顶那个巨大的、狰狞的裂口,以及地面上尚未退尽的泥泞积水,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真实。
村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这间庇护了他们一夜的危房。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相似的茫然和后怕,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着。
妞妞被邻居大叔抱在怀里,走了出来。她小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塑料翅膀玩具。此刻,它又恢复了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原状,两片塑料翅膀软软地耷拉着,沾满了干涸的泥点,仿佛昨夜那惊天动地的光华从未存在过。只有妞妞看着它的眼神,依旧亮晶晶的,充满了珍视和一种笃定的满足。老李头在李婶的搀扶下,虽然虚弱,但呼吸已经平稳,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妞妞手中的玩具,又敬畏地望了一眼小卖部。
王大锤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靠在门框上,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眼底有着浓重的阴影,那几缕头发更显稀疏了。他沉默地看着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在泥泞中辨认着家的方向,看着远处卧牛山被洪水撕裂的狰狞伤口,看着初升的太阳给这片狼藉的大地镀上一层微弱的金边。
没人说话。昨夜的经历太过震撼,超出了言语能表达的范畴。感激、疑问、敬畏……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沉默的空气里发酵。
妞妞挣扎着从邻居大叔怀里下来,小跑到王大锤面前,高高举起那个沾满泥巴的塑料翅膀,声音清脆地问:锤子叔!翅膀飞走了吗它还会回来吗
王大锤低下头,看着妞妞纯真而信任的眼睛,脸上那点疲惫似乎被晨光驱散了些。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翅膀玩具上的一块泥点,动作温柔。
傻妞妞,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温和,它一直都在。
他指了指妞妞的心口位置,又指了指那个灰扑扑的玩具,在你这里,也在这里。信,它就在。
妞妞似懂非懂,但看着王大锤肯定的眼神,她的小脸上再次绽放出大大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玩具翅膀收进了自己的小口袋,还用小手拍了拍。
九、一点都不少卖
几天后,在村民们的合力帮助下,小卖部那扇破门被卸了下来。一块崭新的木牌被郑重地挂了上去。木牌上的字是用烧红的铁条仔细烫出来的,笔画遒劲,清晰无比:
一点都不少卖部
阳光下,那五个字仿佛也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沉甸甸的。路过的村民,无论是王德贵、李婶、赵老蔫,还是其他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抬头望一眼那块招牌,目光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戏谑和怀疑,只剩下深深的复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而妞妞,依旧每天揣着她的小铁盒跑来,把一枚硬币放在柜台上,然后踮起脚,去看货架上那个似乎永远灰扑扑、却又似乎藏着无穷秘密的塑料翅膀玩具,小脸上写满了期待。王大锤呢依旧懒洋洋地摇着他那噗哒噗哒响的蒲扇,半眯着眼,仿佛一切都没变。只是偶尔,当妞妞走后,他会拿起那个塑料翅膀,用袖子轻轻擦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深邃,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