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我本将心向沟渠 > 宴会

“咳咳……”夏瑾手中木梳一颤:“要不就别去……”“不过风寒。
”祁悠然截住话头,指尖掠过妆奁中那几只华贵发簪,仔细挑了一只插入发间。
夏瑾望着铜镜欲言又止。
镜中人身着胭脂色对襟袄,衣摆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样,繁丽雍容。
只不过这衣裳原是年前备下的新衣,如今穿上,腰身空了一大截——郡主这半载清减得厉害。
祁悠然登上马车,入目便是顾濯手执书卷,神情专注的样子。
他今日着玄色锦袍,腰间仅悬一枚蟠螭纹白玉环,饶是如此简单的衣饰,也盖不住如玉丰姿。
祁悠然想起了他曾在京城的美誉,什么“皎皎空中月,难抵君玉色”“昆仑山上雪,不及顾郎三分颜。
”当初这种乱七八糟的打油诗可有一箩筐。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市井喧闹落入耳中。
祁悠然掀起车帘,恰见道旁宅院墙头探出的半截腊梅。
凝霜的花苞在寒风中肃立,她想起昨夜顾濯的话,也没了赏景的性质。
转身时,却发现顾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衣服并不衬你。
”他重新拿起被搁在小几上的书卷,淡淡道。
“夫君今日倒有闲情品鉴衣饰。
”祁悠然垂眼:“只是行程过半,现在回去换衣服,怕是赶不上。
”“……”顾濯没有说话,车厢内又恢复了安静。
祁悠然支颐看着他,渐渐出神。
当年学堂旬假,她无处可去,想着找个清净地方避一会儿。
寻了处无人的书斋,却发现顾濯端坐在案前温书。
他执卷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分出半点目光看她。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多日的委屈无处发泄,她忍不住冲着顾濯阴阳怪气:“顾公子这般苦读圣贤书,莫不是也想当圣人?”“不曾。
”祁悠然面色一怔,没有想过顾濯会回应她。
“顾公子所求为何?”她冷冷淡淡地等着那人吐出些道貌岸然的酸话。
“功名利禄。
”声音清冷,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祁悠然抬眼,恰撞进顾濯幽深如寒潭的双眸。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疲惫。
日光漏进窗沿,在桌案烙下斑驳的痕迹。
祁悠然眯起眼睛,见万千游尘浮沉起落。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都是被红尘牵绊的普通人。
这番场景祁悠然至今印象深刻,不过每每回想起来,这段记忆仿若被经年风霜淬过,凛冽冷寂地划开平和的表象。
她曾亲手摧毁过顾濯的追求,那份同世人一般,平常而世俗的,对名利的渴望。
她总是忍不住想,顾濯会后悔吗?对一个背信弃义者卸下了伪装,对一个蝇营狗苟者剖白了心事。
但她不敢问。
祁悠然信手拿起青瓷碟中糕点塞进嘴里。
栗子的香气被甜腻的糖霜遮盖过去,棉线似的糊着喉咙。
“咳咳……”她皱眉,又咳嗽起来。
顾濯一副朗月清风的样子,却极为嗜甜。
平日府上的糕点总比外头甜上几分。
一杯热茶推到了她手边。
“……谢谢。
”祁悠然垂眸,茶盏放在一个恰好的位置,不远不近。
她却莫名滋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
指尖忍受着灼热的痛意,她厌弃自己在感情中卑微的姿态,却又无可奈何。
车内依然安静,喜悦与痛苦撕扯,祁悠然烦躁地开口:“街边有个成衣铺子,夫君陪我去买一件现成的?秦婳姑娘昨日的紫色衣裳就很好看。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顾濯重新取了个空茶盏,白瓷釉面映着他无波无澜的眉眼:“郡主说笑。
”祁悠然抿了口茶,决定开门见山:“为何会突然去红绡楼?”“……”茶雾氤氲,在两人之间织成纱幔。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低声呢喃,语气不解,又带着无奈。
顾濯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只是抚平书页折角。
一路无言。
祈雪宴,每年腊月在皇宫举办,顾名思义,祈求瑞雪丰年。
今年的雪早早落下,然而祖宗之法不可废,宴会一如既往盛大。
汲汲营营者攀亲附势,位高权重者享受追捧。
于祁悠然而言,这场晚宴不过吃吃喝喝,瞧瞧有没有乐子看,以及不要让自己成为乐子。
“世子与郡主真是鹣鲽情深。
连红绡楼都一同去。
”刚被女官带着进入宴厅,一个美妇人便朝祁悠然款款走来。
乐子找上门了。
她好笑地想。
妆容精致,衣饰华美,仪态端方,脑袋空空——标准的京城出产脂粉美人。
祁悠然闲暇时曾总结过这套模板,出身名门望族,母亲为正室夫人,有个兄长或弟弟,自幼颇受宠爱,及笄后觅了个家世相当的郎君,在婆家也算顺心。
这套固定模板下的美人祁悠然这几年见识过不少。
她们都一样骄矜,一样钦慕过顾濯,一样厌恶自己。
哦,还有几个眼瞎的看上了裴朔。
“林夫人。
”思绪回笼,祁悠然冲她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户部侍郎的独女张嫣,同庆国公府的长孙喜结连理,最上等的脸蛋,最下等的脑袋,脂粉美人中的佼佼者。
祁悠然刻薄地下结论。
“这红绡楼确实妙,怪不得林公子流连其中,豪掷千金。
”按往常,祁悠然应该这么回怼过去。
可今日她莫名生出一股倦意,略过张嫣眼底妒色,依然沉默着。
“要妾身说,这满京城再寻不出第二对如郡主夫妇这般”这厢她不想搭理,耐不住张嫣自己凑过来,茉莉香粉扑了祁悠然满脸,“琴瑟和鸣的眷侣。
”……比上一次有长进,会说成语了,还一连咕噜了两个。
“林夫人的口脂似是花了,歪到腮边了。
”祁悠然掀起眼皮,换上恰到好处的浅笑。
“什么!”张嫣睁大眼睛,方寸大乱,慌忙以帕掩面,唤宫人整理妆容。
耳根清净没多久,落座时,旁边两位夫人正窃窃私语,神情是如出一辙的狭促。
余光看见她,声音更大了些。
亦是典型的京城贵妇模板,喜热闹,好搬弄是非——大概是张嫣十几二十年后的样子。
真是奇怪,明明性格、品性皆不同,却在二三十年间同化,神情都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祁悠然感叹之余,拿了块茶点,好整以暇看着她们夸张地挤眉弄眼。
甜而不腻,口齿留香,宫里的东西到底比侯府好。
她分出神评价。
不过人就算了。
“温家怎么了?”“你不知道吗?”妇人突然拔高嗓门,“温颜从尼姑庵还俗了。
”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祁悠然指腹无意识摩挲杯盏。
扫兴的人回来了。
她意兴阑珊地低头,手边的糕点也索然无味起来。
往日这个时候,她会不厌其烦地去书房打扰顾濯,逼着他跟自己一道用晚饭,哪怕桌上的菜品并不合她的口味,她也乐在其中。
出神之际,殿内突然安静下来。
只听一阵密密的脚步声,皇后被簇拥着进殿,一素衣女子于半步之后垂首而立。
“参见皇后娘娘——”满殿珠翠俯首行礼。
“温家幺女温颜,三年前入感业寺为国祈福,”皇后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本宫念其良善品性,赐白玉菩提佛珠一挂,素锦十匹,另擢为‘清慧居士’,准其每月朔望入宫诵经。
温夫人教女有方,本宫心甚慰。
”想要俏,一身孝。
素净的打扮,加上温颜本就出众的容貌,在一众钗环叮当的美人里如出水芙蓉,轻易便脱颖而出。
雍容华贵的女人慈爱地抚过温颜手背,将手腕上的佛珠退下来戴到她手上。
祁悠然好笑地想着,这么多宗族女眷,真要祈福哪里轮得上温颜。
为了拉拢丞相,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想了一堆。
只可惜,您身边那位,可不想当太子妃,倒是一心打着顾濯的主意。
宴会过半,方贵妃姗姗来迟。
“皇后姐姐待温姑娘当真亲厚,连贴身佛珠都舍得赐予。
只是臣妾恍惚记得……温姑娘既未剃度,便是尘缘未断,未嫁之女借修行之名自由出入宫闱,可是要她永世不嫁以全忠义?”她轻抚鬓边凤钗,柔声轻笑,“更何况,孝端静皇后当年为避外戚之嫌,连亲侄女及笄礼都只赐《心经》一卷……皇后姐姐向来以贤德自持,定能体谅臣妾多嘴之过。
”这是得知皇后意在同温家结亲,坐不住了。
皇后指尖重重扣在凤座扶手上,半晌,才轻笑一声:“妹妹说得是,倒显得本宫思虑不周了。
”祁悠然找到了新的热闹看,乐得她们你来我往地交锋,津津有味地听着戏。
温颜突然伏地叩首,素衣垂地如雪。
“臣女斗胆,恳请娘娘收回所赐之物。
臣女于寺中常听主持教诲‘修佛不如渡人’。
娘娘心善,可否允许臣女在京郊设粥棚,救助贫困饥民?”一番话撇清了关系,保全了皇后的颜面,还扬了善名。
皇后将她扶起,似怜似诫:“好孩子,本宫允了。
只是佛珠既沾了你的腕,便是缘分,你且留着。
”祁悠然看着上首的温颜,眼中满是厌恶。
她如果没记错,当年学堂放学,这位温小姐可是冷眼看着侍女将乞讨的孩童推倒在地的。
呵,众星捧月的丞相千金,京城赫赫有名的贵女典范,如今顶着张菩萨面回来,是要渡谁?晚宴结束,祁悠然特意慢了众人一步。
温颜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温小姐怎么结束感业寺的苦修了?受不了青灯古佛,还是觉得这京城好?”祁悠然唇角扬起极淡的弧度。
温颜缓缓道:“这几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人活一世,有些东西还是要去争一争。
”她意有所指。
祁悠然冷笑:“温小姐在庙里光顾着想男人了?”温颜垂眸,语气透着股怜悯:“跟顾濯和离吧,你且好自为之。
”祁悠然凑近她:“别妄想了,他这辈子都只能和我在一起。
我死了,也会一起把他带下去。
”“你……”温颜被她眼中的偏执惊到,冷声道:“若不是你,他的仕途也不会贸然断送。
以他的才干,本可以……”“那又如何?”祁悠然不欲与她多言,转身离开。
凉薄的夜色里站着一个凉薄的人。
宫门外,祁悠然遥遥看到顾濯伫立在马车旁。
祁悠然没理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你去找温颜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顾濯拦住她,语气笃定。
“被当众赐佛珠,温小姐一回京就是皇后跟前的大红人,我当然上赶着去巴结呀。
”她抬头与顾濯对视,一点一点漾开笑意。
“以后不要私下寻她。
”顾濯声音冷下来。
祁悠然不以为意:“怎么?怕我做出什么来?夫君可是心疼你这位‘前’未婚妻了?”她刻意加重了“前”字。
“郡主慎言。
”两人静峙着。
朔风吹得宫灯乱晃,在地上投射成张牙舞爪的影。
憋闷的情绪在胸腔冲撞,祁悠然忽觉满身锦绣倒成了笑话。
她收起笑,略过顾濯先一步上了车。
张嫣那句话说得没错,京城再也找不出他们这般的夫妻。
貌合神离,相敬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