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东北出马仙叩星,供奉着暴躁的蟒仙常青。
他总骂我笨,却会偷偷修好爷爷留下的烟袋锅。
仙家规矩森严——弟子绝不能见师傅真容。
直到镇妖峰封印破裂那日,他熔金般的眸子最后一次望向我:笨丫头...这回真得走了。
光点消散时,锁骨上那道闪电金疤灼痛了我的眼。
新来的常青完美复刻了他的声音动作,却修不好我摔碎的烟袋锅。
雪夜,我咽下冰碴子般的冻梨:老蟒,山下灯都亮着呢。
供桌上那碗白酒,再没人会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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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子打得窗户纸唰唰响,像有谁在外头不耐烦地挠。
屋里烧着炕,一股子闷燥的热气裹着香火味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供桌上清水、白酒、冻得梆硬的猪头肉,还有几个黑不溜秋的冻梨,几样水果,三炷线香插在擦得锃亮的铜香炉里,青烟笔直往上爬,爬到半空就散了形。
我对面坐着个蔫头耷脑的大叔,搓着手,眼珠子发直,印堂黑得像刚蹭了锅底灰。
磨叽啥呢一个暴躁的声音猛地在我脑子里炸开,震得太阳穴嗡嗡的,像贴着耳朵点了挂鞭。
问他!昨晚是不是偷摸去后山老坟圈子撒尿了!瞅他那怂样儿,还用问
说话的是我那仙家师傅,常青。
一条修行了不知多少年的老蟒仙,脾气比炮仗还冲。
我面无表情,眼皮都懒得抬:师傅问,您昨晚是不是去后山坟地了
大叔浑身一哆嗦,脑袋垂得更低了,蚊子哼哼似的:…嗯呐。
呸!活该!常青的声音带着唾沫星子横飞的力道。
告诉他,让他婆娘弄点陈年旱烟叶子泡水,拿红布包严实了,揣心口窝!揣够三天!再敢往那地方瞎溜达,腿给他打折喽!
我原话复述,声调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
大叔千恩万谢,几乎是从炕沿上出溜下去的,门帘子一掀,卷进来一股刀子似的冷风。
屋里那股子香火混着炕热的闷气好像松快了点。
我刚想喘口气,那催命的声音又来了。
笨!符画歪了没瞅见重画!这点破事耽误老子打盹儿!常青在灵识里咆哮,震得我眼前那缕往上爬的青烟都晃了晃。
我默默把刚铺开的黄纸团了,心里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打盹儿您老除了骂人和打盹儿,还有啥正经业务
手上重新铺纸,研墨,笔尖蘸饱了朱砂,凝神往黄纸上落。
画到一半,习惯性地想看一眼常青这会儿是盘在梁上还是窝在哪个角落。
念头刚起,眼前猛地一暗,只余一片模糊扭曲的青影,影子里两点灼人的熔金色光芒一闪而逝,烫得我眼仁发涩。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攥紧了心脏。
规矩喂狗了!常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碴子般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还刺骨。
再敢乱瞅,眼珠子给你抠出来当泡儿踩!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搁在炕沿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捻起一点飘落的香灰。
那点刚冒头的好奇,被这劈头盖脸的寒意冻得缩了回去。
规矩就是规矩。
供桌底下,我穿着厚棉裤的腿边,斜倚着一杆老旧的铜烟袋锅,烟嘴处有个明显的瘪坑,那是前些天不小心磕门框上弄的。
几天后,事儿找上了门。
村西头老赵家的小孙子,连着几晚哭得背过气去,小脸青白,指着空荡荡的房梁说有黑影子抢我饽饽。
常青在灵识里哼唧了一声,不耐烦得像赶苍蝇:屁大点事,饿死鬼托生的黄皮子崽子,没出息,就惦记两口吃的。去,整明白了,别磨蹭!
我裹紧了棉袄,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去了老赵家。
屋里一股子小孩的奶腥气和恐慌味儿。
刚按常青教的在小孩枕头底下压了张安魂符,墙角阴影里猛地窜出一道迅疾的黑风,带着股阴冷的腥气,直扑供桌上那碟还冒着热气的粘豆包。
笨死你得了!躲都不会躲!
常青的怒吼炸开,几乎同时,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我身侧爆发。
眼前一花,一条水桶粗、泛着冷硬青黑色金属光泽的巨蟒尾巴虚影凭空扫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啪地一声脆响,那团黑风惨叫一声,撞在土墙上,显出一个模糊的、尖嘴猴腮的黄皮子虚影,瑟瑟发抖地蜷在墙角,豆包撒了一地。
我下意识往旁边一闪,手腕外侧蹭在门框凸起的木楔子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皮破了,渗出血珠子。
常青那巨大的虚影盘踞在屋子中央,熔金般的竖瞳冷冷地扫过我蹭破皮的手腕,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如果他真有鼻子的话),威压让炕桌上的油灯火苗都矮下去一截。
我没吭声,找老赵媳妇要了块干净的布条,慢条斯理地裹手腕。
那黄皮子虚影趁这空当,哧溜一下钻进墙缝,消失得无影无踪。
半夜,堂口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我翻了个身,土炕的温热透过褥子熨着腰背。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小撮碾碎的草药,散发着清苦微辛的气息。
草药旁边,我那杆磕瘪了嘴儿的旧铜烟袋锅子,静静地躺着。
借着窗外雪地反进来的微光,我拿起来细看——瘪坑不见了,烟嘴修得光滑溜圆,连带着整个烟锅都被细细擦拭过,黄铜色在暗夜里幽幽发亮。
我摩挲着那冰凉的、光滑的铜质,指腹划过修复得一丝痕迹也无的烟嘴。
心里那点白天被他吼出来的郁气,像被这雪夜的冷风吹散了,只留下点温吞的暖意,混着哭笑不得的无奈。
这老蟒,脾气爆得一点就着,骂起人来恨不得把房顶掀了,心倒是细…细得像绣花的针尖。
可惜,就是这张嘴,比三九天的铁还硬还冷。
开春前,天儿反而更邪性了,本该冻得结结实实的松江,河心一处地方咕嘟嘟冒着不合时宜的白气,远远看去像个烧开了的大锅。
山里的野物也疯了似的,平常温顺的傻狍子敢追着人顶,树上的松鼠抱着松果砸过路人脑袋。
村里老人聚在墙根下晒太阳,都缩着脖子嘀咕:这年景不对头,冷得邪乎,骨头缝里都冒凉气儿,烧多少柴火也不顶用。
常青在堂口里待着的时间明显长了,暴躁的骂声却少了。
他盘踞在供桌上方那片最浓郁的阴影里,气息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化不开的铅云。
偶尔出声,也是硬邦邦地命令:
叩星,多画几张‘镇地安魂符’,要朱砂足的!
去,看看村东头歪脖子老榆树底下那堆石头,有没有裂口子,沾没沾上黑乎乎的东西
他语气里的凝重像冰水,无声无息地漫进堂口每一个角落。
我裹紧棉袄,顶着刀子风去查看那几处他指定的石堆。
那是些很不起眼的乱石堆,散落在村子外围,像被随手丢弃的。
在其中一堆紧贴着老榆树根的石块底部,我蹲下身,手指拂开枯草和碎雪,几道细微的、蛛网般的黑色裂纹,赫然出现在冰冷的石面上。
裂纹里渗出丝丝缕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寒气,指尖刚一靠近,一股阴冷刺骨的恶意就顺着皮肤猛地钻进来,激得我浑身汗毛倒竖。
师傅,我回到堂口,对着那片沉凝的阴影汇报。
东头老榆树底下,石堆裂了黑纹,有寒气,邪性。
阴影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才终于响起一声压抑的、带着金属摩擦般涩响的低吼,像受伤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麻烦大了。
几天后,我去镇上唯一的香烛铺子买朱砂黄纸。
铺子老板是个供奉狐仙的老婆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却总带着点看透世事的倦怠。
丫头,她一边给我称朱砂,一边压低了沙哑的嗓子,眼睛瞟着门外阴沉沉的天,你家常青爷,还那么大火气
嗯。我应了一声,把包好的朱砂揣进怀里。
老婆婆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忧虑:你也觉出不对了吧这地气儿…乱得没边了,跟开了锅的浑水似的。我家老仙儿昨儿个透了点口风,
她凑近了些,一股陈年香烛的味道扑面而来,怕是‘下面’那位…睡不安稳,要翻身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种近乎悲悯的东西:
咱们这些靠着地脉吃饭的地仙儿,享了香火,就得担天大的干系。特别是你们蟒仙,筋骨硬,离地气最近,是看‘锁’的…明白吗真到了那一步…
她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像风干的橘子皮。
那‘替身’的老规矩,说穿了,就是让‘锁’不能断人!一个倒下去,立马得有下一个顶上来,名号不能塌!这是拿仙家的命,一代一代续着的‘契’啊!对咱们这些弟子…
她长长地又叹息了一声,尾音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唉,是狠了点,可为了这头顶上的天,脚底下的地,为了那千千万万喘气的活人…没法子。
我怀里那包朱砂,突然变得又冷又沉,坠得心口发闷。
我捏紧了纸包,指尖用力到发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规矩,自有它的道理。声音平平的,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可转身走出铺子时,那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比松江冒出的白气更砭人肌骨。
老婆婆的话,像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在常青那模糊身影和严厉警告筑起的堤坝上。
邪乎的劲儿一天比一天足。
先是村里的井水打上来泛着一股铁锈似的腥味,接着是半夜总能听见山里头传来闷雷似的响动,轰隆隆,震得窗户纸跟着哆嗦。
抬头看天,好端端的晴天,不知打哪儿飘来一片污糟糟的暗红云彩,像块浸透了血的脏抹布,低低地压在山梁子上,看得人心里发毛。
常青彻底不骂人了。
他盘踞在堂口最深的阴影里,那片阴影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屋子上方。
偶尔,我能感觉到两道熔金色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我身上,锐利得像刀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焦躁那目光扫过,皮肤都像被烫了一下。
这天,我正对着窗户画他新交代的锁灵符,比镇地安魂符复杂得多,朱砂的纹路弯弯绕绕,稍不留神就错。
窗外,那片暗红色的云彩翻滚着,边缘渗出令人心悸的乌光。
突然,毫无预兆地——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响动都沉闷、都接近的巨响,从村后镇妖峰的方向猛地炸开!
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颠簸起来,像有巨兽在地下翻身。
桌上的铜香炉哐当一声跳起半尺高,又重重砸下,香灰泼洒出来。
窗户纸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几道大口子,冷风裹挟着碎石和雪沫子狂灌进来。
来了!常青的声音第一次失了那种暴躁的力道,只剩下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紧绷到极点的凝重,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山下村子!快!
我抓起符袋和爷爷留下的那柄桃木短剑,撞开摇摇欲坠的屋门冲了出去。
村口已经乱成一团。
几个被邪气侵染、双目赤红的村民,像发疯的野兽一样嘶吼着扑向老弱妇孺。
更远处,通往镇妖峰的山路上,黑压压一片涌动着扭曲的影子,腥风扑面而来,是那些被彻底污染、失去理智的山精野怪!
常青巨大的青黑色蟒影在我身侧瞬间凝实,带着滔天的怒意。
他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撞入那片扭曲的怪物潮中。
蛇尾横扫,带起刺耳的破空声,几只扑向村民的疯狂山魈像破麻袋一样被抽飞,骨裂声清晰可闻。熔金色的竖瞳在混乱中亮得骇人,每一次开合都带着毁灭性的威压。
战斗惨烈。
怪物的利爪和污秽的法术光芒在常青坚硬的鳞片上留下道道深痕,墨绿色的妖血和腥臭的污秽黏液飞溅。
他像一道狂暴的青色雷霆,在潮水般的敌人中左冲右突,牢牢护住村口这一线。
混乱中,一只潜伏在树影里、浑身长满脓包的巨大蟾蜍精,腮帮子猛地一鼓,一道粘稠腥臭、闪烁着不祥绿光的毒液,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一个吓傻了、呆立在路中央的小丫头!
躲开!我厉声喝道,扑过去想拉开她。
太慢了!眼看那毒箭就要射中小女孩的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庞大的青色蛇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横移过来,如同最坚硬的盾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小女孩和我身前!
嗤——!
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起。
那道粘稠的毒液狠狠撞在常青的躯体上,位置不偏不倚,正是他七寸要害附近!
坚韧的鳞片瞬间被蚀穿,冒出刺鼻的白烟,露出下面墨绿色的血肉,伤口深可见骨!
更可怕的是,毒液中蕴含的污秽邪力如同活物,化作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疯狂地往伤口里钻!
吼——!!!
常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嘶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熔金色的竖瞳因为剧痛和暴怒瞬间缩成了两条燃烧的细线!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再也无法维持完整的兽形护体状态。
青黑色的鳞片虚影剧烈波动、溃散,上半身在墨绿色的妖气和污秽黑雾的翻腾中,猛地凝聚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我被那毒液撞击的狂暴气浪狠狠掀飞,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眼前发黑。
在身体失控飞出的瞬间,视线却死死抓住了那片混乱的中心——
人形虚影在妖气黑雾中剧烈扭曲,却惊鸿一瞥地清晰了一瞬!
染血的侧脸轮廓,线条如同刀劈斧凿般冷硬凌厉,紧抿的薄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一缕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修长紧绷的脖颈侧。
最刺眼的,是他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深可见骨的腐蚀新伤旁边,紧挨着一道蜿蜒的如同闪电劈过的旧疤痕!
那旧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熔炼金子般的色泽,在翻涌的污血和黑雾中,像一道沉默的烙印,异常醒目!
那双熔金般的眼睛,因剧痛和暴怒燃烧到了极致,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就在那火焰般的目光扫过被气浪掀飞、狼狈撞在墙上的我时,火焰深处,竟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冰水般的恐惧!
我看清了!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眼底!
常青瞬间感应到了我的视线!
那模糊的人形虚影猛地一震,连溃散的妖气都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不顾身上依旧在滋滋作响、被污秽侵蚀的恐怖伤口,他强行聚拢起更加凝实、却依旧看不清面容的人形虚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惊怒与那冰水般的恐惧,一步跨到我跟前!
一只由青黑色雾气凝聚、冰冷刺骨的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扼向我的咽喉!
那手在触及我皮肤的前一刹那骤然停住,只是虚虚地笼罩着,恐怖的威压却如同实质的枷锁,瞬间锁死了我全身的血液和呼吸!
他的脸凑得极近,虚影在愤怒和恐惧中剧烈波动,嘶哑破碎的声音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
你……看清了!谁让你看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看到我真容,若我……他们就更有理由立刻找个‘常青’来顶替你!为了稳住封印,他们会不惜一切!抹掉你脑子里所有关于‘我’的玩意儿!让你只认得那个名字!只认得那个壳子!!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熔金般的瞳孔,也淹没了我。
堂口里,气氛比屋外化不开的积雪还要冷硬凝滞。
香炉里的三炷香烧得异常缓慢,青烟有气无力地往上飘,在半途就散得不成样子。
常青缩在供桌上方那片最浓郁的阴影深处,往日盘踞时那种庞大而充满压迫感的存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蜷缩的虚弱。
那片阴影的边缘都在微微颤抖,像被无形的寒风不断吹刮。
离老子远点!暴躁的吼声依旧从阴影里传来,却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棉布,失去了往日的穿透力,只剩下一种干涩的、神经质的嘶哑。
再敢乱瞅试试!眼珠子给你当泡踩都是轻的!
我坐在炕沿上,面前的小泥炉上煨着刚配好的汤药,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驱邪的艾草气息,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旁边摊着几张刚画好的净秽符,朱砂的纹路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殷红刺目。
我没理会他的咆哮,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小心地埋进炉底的灰烬里,控制着火候。
药熬好了,深褐色的汁液在陶碗里冒着细小的气泡。
我端起碗,走到供桌前,将碗轻轻放在供桌边缘靠近那片阴影的地方。
碗底接触桌面的轻微咔哒声,却像惊雷一样炸响。
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猛地一缩,剧烈地翻滚了一下,仿佛受惊的毒蛇,瞬间向更深的角落退去!
青黑色的雾气边缘溃散又凝聚,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和抗拒。
拿走!常青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我站在原地,没动。
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盘踞的阴影上,仿佛能穿透那片黑暗,看到他此刻因重伤和污秽侵蚀而痛苦蜷缩的本体。
空气死寂,只有药汤在碗里渐渐冷却的声音,还有阴影深处传来的、越来越粗重压抑的喘息。
许久,久到那碗药的热气都快散尽了,我才慢慢转身,走回炕边坐下。
手指无意识地摸到那杆冰凉的铜烟袋锅,光滑的烟嘴处早已没了瘪坑。
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那修复过的圆润弧度,粗糙的铜质摩擦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而真实的触感。
堂口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阴影里粗重的喘息,像钝刀子割着紧绷的神经。
那道疤……我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是旧的。
话音落下,阴影里的喘息声骤然停止了。
时间仿佛凝固。
供桌上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阴影的轮廓。
那片翻滚的青黑色雾气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凝固在角落。
只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整个寒冬。
阴影深处,才终于传来一声被极力压抑、却依旧带着金属摩擦般涩响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困兽般的焦躁和…更深沉的恐惧:
……闭嘴!养你的伤!
恐惧,远比愤怒更庞大,更冰冷。
它盘踞在阴影里,无声地吞噬着一切。
那碗彻底冷透的药,最终还是被我泼在了堂口门外的雪地里,留下一个污浊的深色印记。
几天后,一个清冷的早晨,供奉狐仙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来了。
她没进堂口,只在院门口站定,布满皱纹的脸异常严肃,对着虚空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聆听着什么无形的指示。
随后,她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落在我身上。
丫头,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传上方的话:镇妖峰心口那道‘锁’,裂了!‘九幽’的爪子,快探出来了!附近还能动弹的仙家,不拘哪路,立刻、马上,上峰顶!以身为楔,以魂为引,把裂口给老子堵上!迟一步…这方圆几百里,鸡犬不留!
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冻硬的地面上,也砸进人的骨头缝里。
老婆婆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悲悯,有决然,最后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转身蹒跚地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堂口里,那片一直盘踞在阴影中的青黑色雾气,在老婆婆话音落下的瞬间,剧烈地翻滚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随即,却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滞。
我站在供桌前,指尖冰凉,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那沉重的死寂持续着,空气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终于,那片凝滞的阴影缓缓地…缓缓地流动起来。
青黑色的雾气向中心收拢、凝聚,不再是往日那种庞大盘踞的姿态,而是凝聚成一个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的轮廓。
常青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显现在那片阴影的边缘,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那修长挺拔、带着野性力量感的轮廓,却无比真实。
他慢慢地从阴影深处走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供桌前,与我隔着一臂的距离。
没有咆哮,没有怒骂,熔金色的眼眸穿透虚影的遮蔽,清晰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褪去了所有的暴躁,像被风雪洗过的夜空,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浓得化不开的东西——是刻骨的眷恋,是深入骨髓的不舍,最终都凝固成一种近乎温柔的、却带着钢铁般重量的决绝。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我的脸,扫过我紧握的拳头,最后落在我棉袄口袋里露出的那半截光滑的铜烟袋锅上。
那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仿佛带着温度。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厚冰的河面下缓慢流动的水。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笨丫头……
他顿了顿,熔金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影子刻进去。
堂口……以后就靠你了。
他的目光似乎又扫了一眼我口袋里那杆烟袋锅,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几乎被那钢铁般的决绝压碎的微颤。
画符……认真点。
说完这最后一句,那凝聚的身影猛地一晃,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瞬间溃散,重新融入那片深邃的阴影之中。
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如同退潮般,以惊人的速度收缩、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在堂口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
只留下供桌上那碗彻底凉透的清水,水面纹丝不动,映着窗外灰白的天光。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往万丈深渊里拖拽。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血液都冻成了冰碴子。
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想冲过去,想抓住那片消失的阴影,想嘶吼着问个明白!
但双脚像被钉死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理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翻腾的恐慌。
老婆婆的话在耳边轰鸣:
以身为楔,以魂为引…堵上裂口…
上方严令,镇妖峰心口那道锁…常青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超越了他自己这条命的重量…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冻土般的青白。
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嗯。
那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死寂的堂口里,瞬间就被无边的冰冷吞噬了。
镇妖峰顶的风,不是风,是无数把淬了寒冰的钢刀,旋转着、嘶吼着,要把人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剐下来。
脚下是嶙峋狰狞的黑色怪石,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却发出咔嚓脆响的惨白冰壳。
天空被污浊的暗红色云层彻底吞没,低低地压在头顶,云层深处翻滚着粘稠的、如同污血般的光。
巨大的、布满神秘古老刻痕的萨满神柱矗立在峰顶中央。
此刻,那粗壮的石柱上,蛛网般密集的漆黑裂痕正疯狂地蔓延、扩张,如同活物的血管在搏动。
粘稠得如同实质的墨黑色邪念,裹挟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些裂痕中喷涌而出,扭曲着周围的空间,发出无声的尖啸!
无数强大的仙家本体盘踞在神柱周围,如同礁石般死死抵住那喷涌的邪念洪流。
有浑身燃烧着赤红火焰的巨狐,有翼展遮天、翎羽如铁的苍鹰,有鳞甲厚重如山岳的巨龟…
各色光芒交织闪烁,与那墨黑的邪念激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能量轰鸣!
但邪念如同无穷无尽,每一次冲击,都让仙家的光芒黯淡一分,让神柱上的裂痕扩大一丝!
常青庞大的青黑色蟒躯,如同一条沉默的山脉,死死地盘绕在神柱正前方那道最宽、邪念喷涌最狂暴的主裂缝上!
坚硬的鳞片在邪念的冲刷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大片的鳞甲被腐蚀、剥落,露出下面墨绿色的血肉,转瞬又被侵蚀成焦黑!
污秽的黑气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地钻进他的伤口。
他巨大的头颅高昂着,对着那喷涌的黑暗源头,发出一声声穿金裂石、带着不屈龙威的嘶鸣!
每一次嘶鸣,都有一圈青黑色的实质波纹扩散开,短暂地逼退涌来的邪念,但随之而来的反扑更加凶猛!
熔金色的竖瞳燃烧着,里面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他的身躯承受着最直接、最恐怖的冲击,每一次邪念的冲刷都让他巨大的躯体剧烈地痉挛、颤抖!
墨绿色的妖血如同小溪般从崩裂的伤口中涌出,落在惨白的冰面上,瞬间冻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但他盘踞在位置,寸步不让!
我站在半山腰一块凸出的巨大冰岩上,狂暴的罡风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岩石边缘。
桃木剑插在脚边,早已黯淡无光。
视线穿透混乱的能量乱流和漫天飞溅的冰屑碎石,死死锁定在峰顶那道浴血奋战的青黑色身影上。
就在这时,常青熔金的眼眸猛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肆虐的风雪和混乱的能量,那两道目光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目光中的暴怒和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近乎透明的温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诀别!
笨丫头……
那目光无声地诉说着,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回……
真得走了……
巨大的蟒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缓缓地、缓缓地低垂下来。
与此同时,他庞大的身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粹到刺目的青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燃烧的生命之火,瞬间压过了漫天污浊的血云和喷涌的邪念!
光芒的核心,一道凝练到极致、带着他所有元神力量与神魂烙印的青金色光柱,如同刺破黑暗的审判之矛,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悍然射向神柱那道最深、最狰狞的主裂缝!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纯粹的光与暗的终极碰撞!
青金色的光柱狠狠贯入裂缝深处!所过之处,粘稠的墨黑邪念如同冰雪般消融!
蛛网般的漆黑裂痕,在青金色光芒的冲刷下,发出滋滋的哀鸣,如同活物般剧烈扭动着,被强行弥合、封堵!
光芒的源头,常青那庞大如山的青黑色蟒躯,在爆发出这最后、最璀璨一击的同时,开始寸寸崩解!
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雕,化为无数闪烁着微弱青金色光芒的细小光点,如同逆流而上的星辰,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融入脚下冰冷的山峰和大地。
在身躯彻底消散、化为漫天光雨的最后一刹那——
他盘踞的位置,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妖异人形虚影最后一次凝聚!
熔金般的眼眸穿越纷飞的光雨和风雪,无比清晰地凝视着山腰上的我。
那张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薄唇紧抿,眉骨高挺,带着一种非人的、惊心动魄的俊美,此刻却只剩下近乎透明的苍白和一种释然的平静。
尤其刺目的,是他锁骨下方——那道蜿蜒的金色闪电形状的旧疤,在生命燃烧殆尽的瞬间,迸发出了最后、也是最夺目的光芒!
像一道燃烧的烙印,一道撕裂永夜的金色雷霆!
光芒一闪而逝,彻底融入了那贯穿天地的青金色光柱之中。
光点如雨,带着微弱的暖意,落在我的脸上、手上。像冰冷的泪。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接住一颗,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
手中紧攥的那杆铜烟袋锅,却在这一刻变得滚烫无比,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掌心生疼。
峰顶,神柱的主裂缝被强行弥合,只留下一个巨大、焦黑的蟒形印记,深深烙在冰冷的岩石和残存的邪念之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混杂着淡淡的草木腥气,还有一丝……熟悉的、仿佛来自常青元神的灼热。
风雪依旧在呼啸,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邪念威压,却如同被斩断了根须,迅速地衰弱下去。
结束了
巨大的空茫瞬间攫住了我,像一脚踏空,坠入了无底的冰窟。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干,冰冷的岩石透过棉裤传来刺骨的寒意,我却感觉不到。
只有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像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就在这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强大而冰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在我身边降临!
如同极地万载不化的寒冰,带着一种绝对秩序和上位者的威严,瞬间驱散了周围残留的邪念和混乱的能量波动。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一道庞大、凝练、散发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青色蟒影,凭空出现在我身侧的虚空中!
它的形态与常青极其相似,却更加标准,更加…冰冷。
没有伤痕,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强大力量感。
蟒影无声地扭动,瞬间收缩、凝聚,化为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形虚影。
虚影的面容依旧笼罩在模糊的光影之下,看不真切。
他悬浮在那里,气息沉凝如山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邪祟已伏诛,封印暂固。
一个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雕刻出来的,清晰地穿透呼啸的风雪,砸在我的耳膜上。
此地,由我接管。
虚影微微侧身,那模糊的面孔转向我。
虽然看不清五官,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审视的、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冰冷而疏离。
他顿了顿,用一种刻意模仿、却像劣质赝品般僵硬失魂的语调补充道,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叩星。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随我回堂口。
虚影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向山下村庄的方向,动作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命令姿态。
‘常青’之名,守护之责……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试图模仿我记忆里熟悉的腔调,却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由吾继之。
***
雪,又落了下来。
不大,细细碎碎的,像筛下来的盐粒。
压在村舍低矮的屋顶上,覆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也盖住了镇妖峰下那片曾经被巨力犁开、又被污血浸透的土地。
空气里那股子令人作呕的邪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雪后特有的、清冽又带着土腥气的冷。
堂口的门虚掩着,挡不住寒气。
供桌上的铜香炉里,新插的三炷香燃得正旺,青烟笔直向上,爬到半空才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散。
供品换了新的,清水,白酒,一块肥瘦相间的熟肉,还有几个冻得梆硬的冻梨。
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比以往更显出一种刻板的整洁。
新来的常青,那道高大冰冷的青色虚影,盘踞在供桌上方那片曾经属于另一个灵魂的位置。
他不再缩在阴影里,而是堂而皇之地悬浮在显眼处,像一座沉默的、没有温度的雕塑。气息沉凝而稳定,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强大。
村西王寡妇家,疑有阴灵扰宅,气息微弱。
冰冷的声音在灵识里响起,没有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公文。
午时阳气盛时,携‘安宅符’三张,清水一碗,置于堂屋东北角即可。无需多言。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同样没什么温度。找出三张画好的符箓,用一个粗陶碗盛了清水。
符纸边缘,朱砂略有晕染,效力减三分。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苛责,下笔需更稳。
我拿着符纸的手顿了顿,指尖在略微晕开的朱砂边缘轻轻划过没说话,只是把符纸小心地折好,放进随身的布袋里推门出去。
冷王寡妇家不远,事情也简单。
按他说的做了,那点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果然散了。
王寡妇千恩万谢,非要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谢谢常青爷!谢谢常青爷显灵!她对着堂口的方向连连作揖。
回到堂口,我把那两个还温热的鸡蛋放在供桌上,紧挨着那几个冻梨。
盘踞在上方的虚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只是两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我坐到炕沿,从棉袄内袋里摸出那杆冰凉的铜烟袋锅。
黄铜的烟锅被修得光滑,烟嘴圆润。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修复过的痕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雪还在下。
心里那块被挖空的地方,冷硬得像这杆烟袋锅,空荡荡地杵着,再也捂不热了。
夜里,雪停了。
风刮过屋顶,发出呜呜的哨音,我裹着被子,却感觉不到炕底的余温。
供桌上方,那道冰冷的青色虚影依旧盘踞着,尽职地散发着守护的气息。
他似乎在尝试着调整姿态,模仿我记忆中那个暴躁身影惯常的盘踞角度。
虚影微微扭动,最终摆成了一个略显僵硬的、更偏向防御的姿势,缺乏那种盘踞时特有的、睥睨一切的张狂。
我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几天后,村长带着几个汉子,扛着一小坛贴着红纸的烧酒来了。
汉子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仙家的敬畏。
叩星师傅!常青爷!
村长把酒坛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堂屋中央,对着供桌方向深深作揖。
大伙儿凑的一点心意!多亏了常青爷大显神威,镇住了那山里的邪祟!救了咱全村老小的命啊!这点酒,给常青爷润润嗓子!驱驱寒!
新常青的虚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接受了这份供奉。
冰冷的声音在灵识里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调子:职责所在,无需多礼。心意收下。
我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紧了袖口。
等村长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堂口重新安静下来。
我走到那坛酒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弯腰,用尽全力,抱起那坛不算太重的烧酒,一步步走到堂口外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榆树下——那是常青以前最爱盘踞纳凉的地方。
树下积着厚厚的雪,我放下酒坛,蹲下身,用手扒开冰冷的积雪和冻硬的土层,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土和雪沫。
直到挖出一个足够深的坑,才把那坛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冰冷的酒坛贴着冻土,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然后,一捧一捧,把泥土和积雪重新填回去,压实。
最后,只留下一个微微凸起的雪包。
站起身,手指冻得通红麻木,沾满了泥雪。
我搓了搓手,对着那雪包,对着那根光秃秃的老榆树,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散在风里:
老蟒,天冷,喝口酒…暖暖。
*
*
*
雪,又下了一夜。
清晨推开门,天地间一片刺眼的白,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直往人脖领里钻。
镇妖峰方向,那巨大的、焦黑的蟒形印记,已经被新落的厚厚积雪覆盖了大半,只有几道最深的轮廓还倔强地露在外面。
风掠过山脊,卷起浮雪,露出底下一点点顽强钻出的、细弱的新绿草芽。
又一个漫长的冬天似乎要熬过去了。
我紧了紧棉袄的领口,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妖峰山脚的方向走。
风很大,吹得脸颊生疼,积雪在脚下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离那焦黑的印记还有很远,我就停下了脚步,远远地望着。
新雪覆盖了大部分焦痕,只有最高处,被风吹得薄了些,露出一点狰狞的黑色岩石边缘,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然而,就在那焦黑边缘的缝隙里,几点极其微弱的嫩绿色草芽,正顽强地探出头,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自然的生机,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覆盖着、蚕食着那牺牲的印记。
心头那道无形的、名为常青的伤疤,却在每一次眺望中,被寒风撕扯得鲜血淋漓,永远无法结痂。
傍晚,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堂口里早早点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暖色,却驱不散角落里盘踞的寒意。
供桌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清水,白酒,熟肉,还有一小碟特意摆出来的、冻得硬邦邦的冻梨。
新常青那高大冰冷的青色虚影,如同最稳固的磐石,悬浮在供桌上方的主位,气息沉凝。
他完美地履行着掌堂教主的职责,像一座没有生命的灯塔,恒定地散发着守护的力量。
我盘腿坐在炕沿,离供桌不远,油灯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土墙上,显得格外清瘦孤寂。
目光扫过供桌,落在那碟冻梨上,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在那片曾经盘踞着暴躁身影、如今却空无一物的角落阴影里。
守护还在。契约还在。镇压邪祟守护这一方乡土安宁的沉重使命,还在。
这使命,是那个心口带着疤、脾气臭得像炮仗的老蟒,用命换来的。
是我必须扛在肩上、直到生命尽头的担子,也是…活下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伸出手,从碟子里拿起一个冻梨,入手冰冷刺骨,硬得像块石头。
凑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咔嚓!
坚硬的冰壳碎裂,冰冷的、带着清甜又涩口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去,那寒意像一把冰锥,直直地捅进胃里,冻得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颤。
可这股子钻心的冷,却比不上心口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
我拿着那缺了一口的冻梨,对着那片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无形痕迹的角落阴影,对着供桌上那碗清澈见底、却注定无人品尝的白酒,嘴唇动了动。
声音很轻,混着冻梨冰冷的汁水和齿间的寒气,几乎被油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盖过,只有我自己能听清那破碎的尾音:
……老蟒。
冻梨冰冷的汁水滑过喉咙。
山下……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小了些。
灯都亮着呢……
我顿了顿,咽下口中冰冷的果肉和那更冰冷的酸涩。
……暖和。
风雪在门外呜咽着,一阵紧过一阵。
堂口里,那盏油灯火苗顽强地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两个影子:
一个是我清瘦孤寂的侧影,微微佝偻着,手里捏着半个冰冷的冻梨;
另一个,是供桌上方那道高大、沉默、如山岳般稳固却毫无温度的青色守护虚影。
香炉里的三炷香,燃到了尽头。
最后一缕细弱的青烟,挣扎着向上攀升,在接触到屋顶那片更浓重的寒意时,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