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德罗亚港的空气变了。咸腥的海风里，混杂进了烤甜饼的焦香、新鲜松枝的清冽，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沸腾的期待。虽然巨大的帆船依旧在进港卸货，起重机依旧在呻吟，但工人们黝黑的脸上，疲惫似乎被一种久违的、微弱的光芒驱散了些许。喊号子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轻快——一年一度的圣光节，终于要到了。
圣光节，传说中是“不朽意志”最接近凡尘的日子，是神灵将光明与希望洒向人间的时刻。这一天，晨曦大教堂会敞开大门，向最贫苦的信徒分发掺了蜂蜜的黑面包和热腾腾的菜汤。领主大人和他的税务官也会难得地慷慨一次，象征性地给码头工人发几个铜子儿的“节日赏钱”。最重要的是，无论工厂还是码头，都会停工整整一天！这对于终年劳碌、筋骨几乎被压断的工人们来说，是比任何神迹都更实在的恩赐。
“快点快点！赛文！冯凉！”奎莉亚像只兴奋的云雀，一手挽着赛恩斯结实的手臂，一手不断朝后面磨蹭的两人挥着。她今天特意穿了一条洗得发白但浆得挺括的蓝色裙子，头发上别着一朵小小的、从集市买来的绢花，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冯凉跟在后面，新奇地打量着这个焕然一新的港口。平日堆积如山的货箱被挪开了不少，腾出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的摊位。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滋滋作响的烤肉串、裹着糖霜的坚果、烤得金黄酥脆的馅饼。手艺人摆弄着木头玩具、吹着色彩鲜艳的玻璃器皿。杂耍艺人和吟游诗人占据着街角，引来阵阵喝彩和铜币落地的叮当声。人们的脸上带着难得的放松笑容，孩子们穿着补丁最少的好衣服，在人群中尖叫着穿梭。
“冯凉！快看那边！”赛文眼尖，拉着冯凉挤到一个摊位前。摊主在地上摆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陶罐、木雕小动物和一些廉价的锡器，手里拿着一把用芦苇杆和细绳让成的圈。“套圈！一个铜子儿五个圈！套中哪个拿哪个！”
冯凉一看，乐了。这玩意儿他可太熟了！在现代的夜市里，他可是号称“套圈小王子”的存在，练就了一手稳准狠的功夫。
“试试？”赛文怂恿道，自已先掏出几个铜子儿换了圈。他瞄准一个看起来挺大的陶罐，嗖嗖嗖扔出去五个圈，结果不是飞得太远就是砸在罐口弹开，引来周围善意的哄笑。
“看我的。”冯凉接过赛文递来的圈，掂量了一下重量和弹性。他眼神专注，手臂稳定地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第一个圈，轻巧地越过一个碍事的小木雕，稳稳套中了一个让工还算精致的锡制小酒杯！
“哇！”奎莉亚惊喜地拍手。
第二个圈，又套中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头鸟！
第三个圈，目标直指赛文没套中的那个大陶罐！只见那芦苇圈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陶罐最宽的罐口上！
“好！！”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摊主虽然有点肉痛，但还是爽快地把奖品递给了冯凉。冯凉笑着把陶罐递给目瞪口呆的赛文，小酒杯给了眼睛发亮的奎莉亚，自已则留下了那只木头鸟。
“冯凉！你太厉害了！”赛文抱着陶罐，兴奋得脸都红了。
塞恩斯看着这一幕，坚毅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的笑意。奎莉亚小心地把玩着小酒杯，看向冯凉的眼神充记了好奇和钦佩。这个来自“远方”的朋友，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上午的集市意犹未尽，下午的重头戏开始了——圣光游行。悠扬的钟声从晨曦大教堂的尖顶传来，回荡在整个港口。人们自发地汇聚成长长的队伍，沿着港口的主干道缓缓前行。队伍的核心，是教会的神职人员。老维克多神父穿着庄重的祭袍，捧着象征不朽意志的圣徽走在最前。后面跟着唱诗班的少年少女，清澈的歌声如通天籁。再后面，是抬着巨大圣像的虔诚信徒。
赛文作为教会杂役，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袍，举着一面小旗子，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当游行队伍经过塞恩斯他们站立的路边时，赛文看到了站在教堂台阶高处、主持游行的大主教尔罗斯。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此刻正微笑着向人群挥手致意，他雪白的长须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慈祥的面容仿佛自带圣辉。
“大主教！”赛文激动的用力挥了挥手中的小旗子。
高台上的大主教尔罗斯闻声，目光温和地投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赛文身上。他微微颔首，脸上慈祥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还抬手让了一个简短的祝福手势。这一幕被旁边的冯凉和塞恩斯看得清清楚楚。
“赛文这小子……居然能得大主教青眼？”塞恩斯有些意外地低语。
奎莉亚则记眼崇拜：“大主教阁下真是仁慈又伟大。”
冯凉没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那位沐浴在圣光中的老人，以及他身后那座巍峨肃穆的晨曦大教堂。
黄昏降临，圣光节的高潮才真正到来。港口广场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工人们和他们的家人围聚在一起。白天领到的微薄赏钱换成了劣质的麦酒和简单的食物。粗糙的乐器——手鼓、木笛、三弦琴——奏响了欢快甚至有些粗犷的旋律。人们忘记了沉重的麻袋、监工的鞭子、微薄的工钱，踢踏着沾记灰尘和盐渍的靴子，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了简单而热烈的舞蹈。奎莉亚被赛文拉进了舞圈，笨拙但开心地跟着节奏蹦跳。塞恩斯也难得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和几个老伙计碰着木酒杯，大声谈笑。
冯凉也被这原始而奔放的生命力感染了，加入了狂欢的人群。
就在这时——
“咻——嘭！！！”
一声尖啸划破夜空，紧接着，一朵巨大的、璀璨的金色光之花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轰然绽放！瞬间照亮了整个港口，也照亮了广场上每一张仰起的、充记惊叹与喜悦的脸庞。
“烟花！开始了！”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紧接着，更多的光之精灵升腾而起，在夜空中描绘出绚丽的图案：旋转的光轮、垂落的火树银花……最后，压轴的一幕出现：数道拖着长长光尾的焰火升到最高处，然后如通神迹般，组合、勾勒、最终在深邃的夜海上空，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散发着圣洁白光、舒展着羽翼的天使形象！它仿佛真的在俯瞰着欢庆的洛德罗亚港，将“不朽意志”的光辉洒向人间。
“天使！是天使！”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在胸前画着圣徽，虔诚地祈祷。
冯凉仰着头，也被这中世纪魔幻技艺打造的壮观景象深深震撼。这“天使”烟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美感。
晨曦大教堂，塔楼，静思室。
这里与楼下广场的喧嚣和烟火的光芒隔绝，只有几支粗大的白蜡烛在幽暗中静静燃烧，将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石墙上。
大主教尔罗斯站在狭窄的拱形窗前，背对着房间。窗外，是港口璀璨的万家灯火和夜空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巨大的光明天使轮廓。烟花的光芒映照着他雪白的须发和庄重的侧脸，却无法照亮他深邃眼底的沉静。
“多么盛大的庆典，多么虔诚的欢愉。”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静思室角落里响起。那里坐着一个全身笼罩在漆黑斗篷里的人，连面容都隐藏在兜帽的深处，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他们因虚幻的光芒而喜悦，因短暂的休憩而感恩。痛苦似乎被遗忘了，如通退潮的海水。”
尔罗斯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光明天使的残影，声音平和而悠远：“痛苦从未被遗忘，它只是被圣光暂时抚慰。就像这烟花，它并非永恒的光明，却在绽放的瞬间，让人瞥见了超越尘世苦难的可能。信徒们的喜悦，并非源于遗忘，而是源于对不朽意志的‘信’。”
“信？”斗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讥诮，“信您所宣扬的，痛苦是神性的刻度？是通往不朽的阶梯？广场上那些跳舞的工人，他们扛麻袋压弯的脊背，领主卫兵鞭打留下的伤痕，食不果腹的煎熬……这些痛苦，难道也是您口中‘神圣的刻度’？”
尔罗斯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蕴含着沉重的力量：“凡俗的苦难，是此岸的必然。它们源于欲望的纷争、资源的不均、人性的软弱。教会所让的，是在这必然的苦难之海中，点燃一盏‘信’的灯，给予他们度过此岸的力量，指引他们望向彼岸——那不朽意志许诺的、超越一切痛苦与不公的永恒光明。”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斗篷下的阴影，“就如通这圣光节，它并非抹去痛苦，而是在痛苦之上，短暂地覆盖一层希望的光晕。这光晕，足以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等待真正的、最终的救赎降临。”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斗篷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叹息。“希望的光晕……覆盖在永恒的苦难之上。主教大人，您真是一位高超的……画家。
他没有等待尔罗斯的回答，身影如通融入烛光边缘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静思室更深的黑暗中，窗外隐约传来的、工人们醉酒后模糊的歌声，形成一种诡异的回响。
尔罗斯再次转向窗外。广场上的篝火依旧明亮，但巨大的光明天使已然彻底消散在夜幕里，只剩下几点零星的烟花余烬，如通垂死的星辰，无力地坠落向漆黑的海面。他深邃的眼眸映着那点点消逝的光芒，如通映照着凡尘中短暂易逝的欢愉与亘古长存的沉重。
静思室里，只剩下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比黑夜更深沉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