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虎同穴
雪粒子打在虎穴洞口的枯草上,发出细碎的响。阿樱盯着公虎腿上的绷带——蓝布巾浸透了血,在雪光里泛着青灰,像极了母亲下葬那天的天色。母虎忽然用爪子扒开洞口的积雪,叼来半根冻硬的山芋,放在她脚边,山芋上还留着老虎牙印,边缘带着体温的凹痕。
“给我的?”阿樱轻声问,指尖触到山芋的冰壳,却在裂开的缝里,摸到了温热的果肉——原来老虎把山芋藏在腹毛下焐着,外层冻硬了,里面却还暖着。她掰下一块,递到母虎嘴边,对方却偏过头,用尾巴卷着幼虎往她身边推,最小的虎崽踉跄着撞进她怀里,小鼻子在她袖间嗅了嗅,忽然发出奶声的呼噜,像在笑。
父亲的柴刀靠在洞壁上,刀把缠着的蓝布巾滴着血,在枯草上洇出深色的花。阿樱想起昨夜躲进虎穴时,公虎正用舌头舔舐幼虎的爪子——那爪子上沾着流民的血,是它从宋兵刀下抢回的、受伤的孩子。“你们明明能吃了我们,为什么不?”她对着母虎喃喃,对方忽然用鼻尖碰了碰她的额头,粗粝的触感带着松针的香,像在回答“因为我们都在躲刀”。
洞口忽然传来踩雪的“咔嚓”声,阿樱攥紧柴刀,却见是父亲一瘸一拐地走来,肩头的棉衣撕成了布条,露出底下渗血的伤口。“阿樱!”他看见女儿靠在虎身边,柴刀“当啷”落地,“快过来!老虎吃人——”
话没说完,母虎忽然起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啸,却不是攻击,而是用尾巴卷来片止血草,放在他脚边。父亲愣住了,盯着母虎——三年前,这只虎曾在他抢虎崽的食物时抓伤他,此刻却用爪子轻轻推了推他的伤腿,像在说“疼吗”。
“爹,它们没恶意。”阿樱扯着父亲的手,按在母虎的皮毛上,“你看,它们护着我们,就像我们护着自己人。”父亲的手在虎毛上发抖,却没缩回去——母虎的毛带着体温,混着雪水的凉,像极了他年轻时抱过的、家里养的老黄狗。
公虎忽然发出一声闷哼,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母虎用头抵住胸口,喉咙里发出责备的呼噜。阿樱看见它腿上的绷带已经松开,骨头茬子戳破了布巾,血珠滴在枯草上,冻成了暗红的晶。“别动,我给你重新包扎。”她蹲下身,解下自己的红头绳——母亲唯一的遗物,用来捆扎公虎的伤口,“这次绑紧些,别再挣开了。”
父亲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那是他藏了三天的口粮,掰成两半,一半放在幼虎身边,一半递给母虎。母虎盯着饼,忽然用爪子推回给他,转头叼来自己藏的野莓,红扑扑的果子滚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碎心。“它们不吃人的粮。”阿樱忽然懂了,老虎的“食物”从来不是抢来的,是用爪子刨来的、用牙咬来的,带着山野的腥与甜。
雪越下越大,虎穴里却渐渐暖起来。幼虎们挤在阿樱的裙角下,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膝盖上,小爪子无意识地抓着她的布袜。公虎枕着母虎的尾巴,眼睛半睁半闭,却始终盯着洞口——那里堆着父亲搬来的石块,算是临时的“门”,却挡不住霜风,挡不住宋兵再来的脚步。
“爹,为什么宋兵要杀我们?”阿樱望着父亲额角的血,混着雪水往下淌,“我们只是想活着。”父亲叹了口气,摸了摸她头上的红头绳——那是妻子用陪嫁的红布剪的,“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和老虎一样,都是‘乱民’‘野兽’,不杀了,就显不出他们的‘王法’。”
母虎忽然发出一声低啸,耳朵往后压得笔直——洞口传来狼嚎,是饿极了的狼群,循着血腥味来了。父亲抄起柴刀,却见公虎已撑着伤腿站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断尾在身后绷成直线。阿樱看见它的爪子深深扎进枯草,血珠顺着腿滴在地上,却硬是摇摇晃晃地走到洞口,用身体挡住了寒风,也挡住了狼群的路。
“别去!你伤还没好!”阿樱想拽住它,却被母虎用尾巴卷住腰——对方的眼神很坚定,像在说“护崽,是本能”。父亲忽然举起柴刀,站在公虎身边,刀刃对着洞外的狼,却用肩膀碰了碰老虎的背——这个曾被他视为“仇敌”的兽,此刻成了他的“战友”。
狼群的第一波攻击在黎明前到来,头狼的利齿咬向公虎的咽喉,却被父亲的柴刀砍中前爪。公虎趁机扑上去,虎牙咬住狼的脖子,却没致命,只是把它撞进雪堆——它知道,在这乱世,能不杀,就别杀,因为活着,比什么都难。
阿樱抱着幼虎躲在洞深处,听见洞外的厮杀声,却发现母虎始终把她护在身下,爪子按在她的肩上,像块温暖的石头。当最后一声狼嚎消失在风雪里,公虎拖着受伤的腿走进来,嘴里叼着半根狼尾——不是战利品,是用来给幼虎玩的“玩具”。
父亲蹲下身,用柴刀削了根木签,把剩下的野莓串起来,递给母虎。对方盯着木签,忽然用爪子接过去,分给每只幼虎,最小的那只叼着莓子,蹭到阿樱手边,把果肉往她嘴里塞——酸酸甜甜的味道,混着虎爪的温度,让她想起母亲熬的莓子酱,想起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有烟火气的家。
雪停时,阿樱跟着父亲走出虎穴,看见公虎正趴在老松树下,让阳光晒着受伤的腿。它的尾巴尖在雪地上扫来扫去,画出歪歪扭扭的痕迹,像个字,又像个符号。“爹,你看,”她指着那些痕迹,“老虎在画什么?”
父亲盯着雪地,忽然笑了——那是个歪扭的“人”字,旁边是个模糊的“虎”字,合起来,像两个人并肩而立,又像人虎互相靠着。“或许,”他摸着柴刀上的虎毛,“它们也在想,怎么才能和人,好好活在这乱世里。”
阿樱蹲下身,用手指在“人”“虎”中间画了个圈,把两个字连起来——就像母虎用尾巴圈住幼虎,就像公虎用身体挡住宋兵的刀。霜风掠过她的指尖,把雪粒子吹进圈里,却没吹散那两道痕迹,反而让它们在雪地上,显得更清晰了:
原来在这被霜风撕成两半的井阳岗,在这宋兵与元骑轮番践踏的乱世,人也好,虎也好,都不过是想活着的生灵——当钢刀砍向同类,当饥饿逼向生存,唯有互相护着,才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焐热一块,属于彼此的、不被刀光染血的、小小的地。
公虎忽然用爪子碰了碰她画的圈,把“人”“虎”之间的线,抹得更模糊了些——不是抹去,是让它们连得更紧。父亲看着这幕,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话:“别恨老虎,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被世道逼到绝路的……”
暮色漫进井阳岗时,阿樱跟着父亲回到虎穴,看见母虎正用舌头舔舐公虎的伤口,幼虎们围着他们的布包打转,把里面的碎布拖出来,垫在公虎的腿下。父亲把最后半块饼掰成碎屑,撒在幼虎身边,看着它们用小爪子拍着饼屑,忽然笑了——这笑里有苦涩,却也有一丝暖,像雪地里冒出的、哪怕只有一点的、春天的芽。
这一晚的虎穴,没有宋兵的火把,没有元骑的号角,只有人虎同穴的呼吸声,混着幼虎的奶声呼噜,在风雪里,织成了一张小小的、温暖的网。而洞口的老松,正用剩下的枝桠,接住了最后一片雪花——就像人虎用彼此的伤痕,接住了这乱世里,最后一点,没被砍断的、关于“活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