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砸在我头上时,结婚三周年的蛋糕刚切到第二刀。
奶油做的红玫瑰被我笨拙地切歪了花瓣。
下一秒,花瓶的碎片和冰冷的液体就糊了我满脸。
血混着花瓶里的水,淌下来,有点腥,有点凉。
我甚至没感觉到疼。
只是有点懵。
看着手里还捏着的塑料蛋糕刀,再看看床上慌忙扯被子遮住身体的两个人。
江砚舟,我的丈夫。
还有他怀里那个吓得瑟瑟发抖、梨花带雨的女人,苏晚棠。
江砚舟的声音又急又怒,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保护欲爆棚的狠厉:沈遇白!你发什么疯!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吓到晚棠了!
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闯进他圣地的、肮脏的入侵者。
而不是他结婚三年,刚为他流掉一个孩子,还想着今晚努力修复关系的妻子。
哦,对了,花瓶里插的,是我今天刚买的向日葵。
他说过,向日葵像我,傻乎乎地追着太阳,温暖。
现在,这温暖的象征,连同冰冷的玻璃,一起碎在我头上。
血滴下来,落在白色的奶油玫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我抬手抹了把脸,黏腻腻的。
今天,我的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我指了指地上摔得稀烂的蛋糕。
我定了蛋糕,想给你个惊喜。
床上,苏晚棠把脸更深地埋进江砚舟赤裸的胸膛,发出小猫一样受惊的呜咽。
江砚舟立刻把她搂得更紧,温声细语地哄:别怕晚棠,有我在,她不敢怎么样。
再转向我时,眼神只剩下冰渣,沈遇白,你立刻给我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我看着他护着另一个女人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笑声扯动了头上的伤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江砚舟,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这一下,算你还清我当初瞎了眼,非要嫁给你的债。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
我转身,没再看床上那对交颈鸳鸯。
脚步有点虚浮。
身后传来苏晚棠带着哭腔的娇嗔:砚舟哥哥…她流血了…会不会有事啊我好怕…
江砚舟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别怕,她命硬得很。晚棠乖,吓坏了吧我抱你去洗洗…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令人作呕的温存。
走廊的灯光惨白。
头上的血顺着鬓角往下流,热乎乎的。
我抬手擦了擦,指尖一片猩红。
真疼。
原来心死透了,身体还是会疼的。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
医生给我清理伤口,缝针,动作麻利。
伤口有点深,还好没伤到骨头。怎么弄的医生随口问。
不小心,我看着天花板冰冷的灯管,被狗东西砸的。
医生愣了一下,没再多问。
麻药过了劲,针线在头皮里穿行的感觉清晰又钝痛。
我咬着牙,一声没吭。
这点疼,比起心里那个血淋淋的大窟窿,算得了什么
手机响了。
是江砚舟。
我直接挂断。
他又打。
我再挂。
第三次,我接了。
没等他开口,我直接说:离婚协议,明天寄给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江砚舟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沈遇白,你闹够了没有不就是撞见一次吗至于吗晚棠她今天受了惊吓,现在还在哭!你能不能懂点事
懂事
我扯了扯嘴角,伤口被牵动,疼得我龇牙。
江砚舟,我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你听好。
第一,不是撞见‘一次’,是‘终于抓到一次’。
第二,她受惊吓我他妈头上缝了七针!你问问她,怕不怕我头上的血溅到她新买的真丝睡衣上
第三,这婚,离定了。你不签,我就起诉。你婚内出轨的证据,我顿了顿,想起刚才冲进去时,下意识按下的手机录音键,我手里有。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只有苏晚棠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江砚舟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冰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沈遇白,你想清楚。离了婚,你拿什么生活你爸留下的那点东西,早被你折腾光了吧
他在威胁我。
用我唯一的软肋——我那早逝的父亲。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工程师,一辈子没攒下多少钱,就给我留了套老城区的旧公寓,还有一堆他视若珍宝的建筑图纸和笔记。
江砚舟一直瞧不上那些废纸。
不劳你费心。我掐断了电话,顺手把他和苏晚棠的所有联系方式拉进黑名单。
世界清静了。
离婚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江砚舟大概觉得我是被刺激疯了,或者急于安抚他的晚棠宝贝,签协议签得飞快。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闹,会要钱,会纠缠。
我没有。
除了我爸留下的那套旧公寓和我自己的随身物品,我什么都没要。
江砚舟那点家当,大部分还是他家里支持的,我嫌脏。
他签完字,看着净身出户的我,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
苏晚棠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胳膊,怯生生地看着我:遇白姐…对不起…我和砚舟哥哥是真心相爱的…你…你别恨我们…
她穿着一身昂贵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和我头上还包着的纱布形成鲜明对比。
我拿起属于我的那份离婚证,红得刺眼。
目光扫过苏晚棠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最后落在江砚舟身上。
江砚舟,我笑了笑,祝你们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说完,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苏晚棠委屈的哭声和江砚舟愤怒的咆哮。
关我屁事。
我爸的老房子在城西一个快要被遗忘的角落,墙皮斑驳,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但这里很安静。
没人认识我,也没人关心一个头上带伤、离了婚的女人。
我把自己关了起来。
像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兽。
头上的伤慢慢结痂,脱落,留下一道浅浅的疤,藏在头发里。
心里的伤却日夜啃噬。
午夜梦回,总是那个花瓶砸下来的瞬间,还有苏晚棠依偎在江砚舟怀里的画面。
胃里翻江倒海。
吐到只剩下酸水。
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下去。
为了我爸,为了那道疤,为了我还没出生就被流掉的孩子。
那个孩子…是在我发现江砚舟第一次精神出轨时,情绪崩溃,不小心摔下楼梯没的。
江砚舟当时怎么说来着
他皱着眉,一脸不耐:沈遇白,你能不能小心点自己走路都走不好,怎么当妈
现在想来,他那时的眼神里,或许只有被打扰的不悦,没有半分失去孩子的痛楚。
恨意像藤蔓,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疯狂滋生。
我翻出了我爸留下的那几大箱图纸和笔记。
灰尘呛得我直咳嗽。
泛黄的纸张上,是他工整有力的字迹,记录着各种地质构造、工程数据,还有他跑遍周边山区做的实地勘测笔记。
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总想用最少的钱,建最坚固实用的房子。
其中一本厚厚的笔记里,详细记录着云栖山南麓一带的地质构造,还夹着一张手绘的、标注着潜在风险区域的草图。
旁边有一行小字:此处山体结构特殊,强降雨或不当开发极易诱发滑坡,慎之!
云栖山…
我记得,江砚舟家里那个小建筑公司,最近好像接了个大单子,就在云栖山搞什么高端度假山庄。
江家老爷子一直不太喜欢我这个没背景的儿媳妇,江砚舟娶我,当初是顶着不小压力的。现在离了婚,他肯定要做出点成绩给老爷子看,稳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
这个度假山庄项目,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脑海。
我找出积灰的笔记本电脑,开机。
开始搜索关于云栖山度假山庄的所有公开信息。
果然,江氏集团承建,项目负责人:江砚舟。
宣传铺天盖地,主打悬崖秘境,极致体验。
效果图上,漂亮的别墅群就坐落在…我爸笔记里重点圈出的那片区域附近。
我盯着屏幕上那片被渲染得美轮美奂的山坡,又低头看看我爸笔记里潜在风险区域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
指尖冰凉,心脏却在狂跳。
一个计划,在我脑子里渐渐成型。
模糊,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我需要钱,需要力量。
靠我自己打工,攒到猴年马月也动不了江家的根基。
我卖掉了那套旧公寓。
卖得很便宜,只求快。
拿到钱的那一刻,手在抖。
这是我爸留给我唯一的栖身之所。
但现在,它是我复仇的第一块基石。
我用这笔钱,报了一个短期的、速成的商务培训班,恶补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人脉经营和投资眼光。
白天上课,晚上就泡在图书馆,啃那些枯燥的金融、地产法规、项目管理书籍。
像一块干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让我变得强大的知识。
镜子里的女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亮得惊人。
头上的疤被新长出的头发盖住,但心里的疤,日夜灼烧。
偶尔,关于江砚舟和苏晚棠的消息,还是会像苍蝇一样,不可避免地钻进我的耳朵。
培训班里有个叫李薇的姑娘,是个八卦精,家境似乎不错,消息灵通。
哎,你们听说了吗江家那个公子哥,江砚舟,动作可真快!刚离婚没多久吧这就带着新欢到处招摇了!午休时,她举着手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我听见。
手机屏幕上,是本地一个八卦公众号的推送。
标题醒目:【江氏少东携新晋设计师女友甜蜜现身,疑好事将近】
配图是几张抓拍。
江砚舟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意气风发,小心翼翼地护着身边的苏晚棠。
苏晚棠穿着一身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职业套装,巧笑倩兮,手里还拿着卷图纸似的东西。
两人站在一处工地前,背景隐约可见云栖山度假山庄的标识。
下面还有文字描述:
【据悉,苏晚棠小姐虽为新人,但才华横溢,已正式加入江氏集团,担任云栖山度假山庄项目的景观设计顾问。两人工作生活形影不离,感情甜蜜稳定,羡煞旁人。更有内部消息称,江老爷子对苏小姐颇为满意…】
周围的同学发出低低的议论和艳羡声。
哇,郎才女貌啊!
那个苏晚棠,命真好…
听说之前那个老婆是净身出户啧,真惨…
李薇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带着点探究和同情。
我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工程项目风险管理》,手指捏着书页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跳动,模糊一片。
胃里熟悉的翻搅感又来了。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抱歉,去下洗手间。我的声音干涩。
冲进隔间,锁上门。
对着马桶,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冰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手背上。
不是因为还爱。
是因为恨。
恨他们的春风得意,恨我的无能为力,恨这世道的不公!
凭什么
凭什么我失去一切,在尘埃里挣扎,他们却能踩着我的尸骨,光鲜亮丽地秀恩爱,博前程
苏晚棠那个只会哭哭啼啼装可怜的女人,也配当设计师也配染指我爸用命去研究、去警示过的土地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双眼通红,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
江砚舟,苏晚棠。
你们现在笑得多甜。
将来,我就让你们哭得多惨。
云栖山度假山庄,是吗
很好。
我的战场,就在那里。
培训班结束那天,我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证书。
但这只是开始。
我用剩下的钱,加上从网上接一些零散的设计绘图私活攒下的一点,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桌子的格子间办公室。
挂了个极其简陋的牌子:白露咨询工作室。
名字取自我妈的姓,白,和我名字里的遇白。
听起来像个空壳皮包公司。
事实上,它现在也确实是个空壳。
我的目标很明确——利用我爸留下的知识,和他笔记里那些珍贵的、未被市场重视的地质风险数据,切入建筑安全咨询这个小众但不可或缺的领域。
尤其,是那些被大公司为了赶进度、省成本而忽略的风险评估。
我印了最简单的名片,开始像个推销员一样,一家家跑那些小的建筑公司、施工队。
吃闭门羹是常态。
被质疑、被嘲笑更是家常便饭。
小姑娘,你懂什么地质风险我们干了这么多年,山头跑过无数,还用你教
安全评估那都是走个过场,甲方催得紧,哪有时间搞那么细!走走走!
烈日下,我跑得嘴唇干裂,脚底磨出血泡。
晚上回到冰冷的出租屋,累得瘫在地上,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但每次想放弃的时候,眼前就会闪过江砚舟护着苏晚棠的样子,闪过我爸笔记上那些沉重的警示。
不行。
不能倒。
我咬着牙爬起来,对着电脑,继续整理我爸的笔记,将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和数据,转化成更直观、更容易被接受的图表和分析报告。
同时,我也在耐心地、像蜘蛛织网一样,构建着关于云栖山项目的信息渠道。
通过培训班认识的那个八卦精李薇,我旁敲侧击地知道了一些江氏集团内部不那么重要的消息流转。
在网上一些本地工程论坛潜水,关注着云栖山项目的零星动态。
甚至,我伪装成对项目感兴趣的潜在客户,打电话去江氏的售楼处咨询,从那些急于完成业绩的销售嘴里,套取一些外围信息。
比如,项目进度非常赶,江砚舟压力很大,想赶在年底前完成一期开盘。
比如,为了追求极致景观视野,有几栋位置最好的悬崖别墅,设计上做了一些创新,审批过程似乎有点小波折。
再比如,负责景观设计的苏晚棠苏顾问,很受重视,她的设计稿据说美轮美奂,深得江砚舟和投资方某位大佬的欢心。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我爸那份详实的地质风险笔记面前,渐渐拼凑出一个危险的图景。
赶工期,设计上追求极致(意味着可能挑战原有安全边界),再加上我爸笔记里明确指出的特殊地质结构…
火药桶的引信,似乎已经若隐若现。
只差一个火星。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这个白露咨询接触到云栖山项目的机会,哪怕只是边缘。
机会比预想的来得快一点。
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声音很急,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喂是白露咨询吗你们搞地质安全的快!快来帮我们看看!南郊这边有个小工地,靠山坡的挡土墙好像有点不对劲!这雨太大了!我们心里发毛啊!
是一家我之前发过名片的小施工队,接了个自建别墅的活,位置恰好也在云栖山脉的余脉上,地质条件有些类似。
我二话没说,抓起我爸的笔记和简单的工具包,冲进雨幕。
赶到现场时,雨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简陋的工棚在风雨中飘摇。
一段新砌的、不过十几米长的挡土墙,在暴雨的冲刷下,墙脚处不断有浑浊的黄泥水渗出,墙体的水泥缝隙似乎也在肉眼可见地变宽。
工头老张和他的几个伙计,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那段墙打转,满脸惊恐。
沈工!你可算来了!你看这!这墙…不会塌吧老张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顾不上浑身湿透,拿出我爸笔记里关于类似地质条件下排水和挡墙设计的要点,结合现场情况快速判断。
墙基排水没做好!雨水全渗进去了!快!别围着看了!去找塑料布!越多越好!先盖住墙后面的坡面,减少雨水直接冲刷!再找几根粗点的木头,顶住墙脚受力最大的地方!快!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雨声太大。
老张他们愣了一下,立刻行动起来。
塑料布、破木板、能找到的一切东西都被利用上。
我顶着瓢泼大雨,和他们一起,在泥泞中拼命挖临时排水沟,加固支撑。
雨水糊住眼睛,冰冷的泥浆灌进靴子。
手被粗糙的木料磨破,混着泥水,火辣辣地疼。
几个小时的奋战。
雨势终于小了些。
那段挡土墙虽然看起来依旧狼狈,但暂时稳住了,没有再继续恶化的迹象。
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泥水里,老张看着我,眼神彻底变了。
沈工…不,沈工!你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心有余悸,今天要不是你,我们这墙肯定保不住!下面就是工棚…不敢想啊!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以后我们队的安全评估,就认准你了!钱…可能不多,但肯定按规矩给!
这一单,我只收了他一个象征性的成本价。
但白露咨询有个懂行又实在的女工程师的消息,开始在这个不起眼的圈子里小范围流传。
陆续又有一些小项目找上门。
我收费低廉,做事扎实,尤其在地质风险预警上,格外较真。
白露咨询的名声,像一颗不起眼但顽强的种子,在行业最底层的土壤里,悄悄扎下了根。
我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这颗种子,能触碰到那座名为云栖山度假山庄的庞然大物。
终于,一个辗转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了云栖山项目一个分包商手下的一个小工头,姓赵。
赵工头负责一小段相对偏僻的支路和几栋配套设施的土建。
沈工啊,听说你搞地质安全很有一套赵工头在电话里语气有些犹豫,我们这边…咳,有点小麻烦。上头催得紧,有些地方…图纸和实地好像有点对不上。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这雨下个没完…你能抽空过来,帮我私下瞅两眼不钱…好说!
私下瞅两眼。
意思就是,不走公司正规流程,不惊动江砚舟和苏晚棠他们。
正合我意。
我立刻答应下来。
再次踏上云栖山,心境已截然不同。
项目现场热火朝天,大型机械轰鸣,运输车辆穿梭。气派的项目指挥部立在半山腰,巨大的云栖山度假山庄广告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赵工头负责的区域在项目边缘,靠近我爸笔记里圈出的那片潜在风险区。
喏,沈工,就是这。赵工头把我带到一处刚开挖不久的山坡旁,压低声音,指着前面,你看那边,规划图纸上,那几栋最高档的‘观云墅’,就准备建在那边坡顶,视野最好。苏顾问的设计,把露台都悬挑出去,说要‘凌空揽云’…
他搓着手,一脸愁容:可这坡下面…我们挖路基的时候,发现土质特别松,还渗水。按规范,这地基处理和安全防护得加强啊!可报上去…上面嫌耽误工期,增加成本,说按原设计图做就行,让我们别瞎操心。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片山坡,正是我爸笔记里用红笔重重圈出的地方!旁边标注着:强风化岩层夹泥质软弱带,遇水易软化崩解!
而此刻,为了给那几栋观云墅腾出视野,靠近坡顶的大片原生植被已经被砍伐殆尽。裸露的土黄色坡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几场雨过后,坡脚处明显能看到几道新鲜的、被雨水冲刷出的浅沟痕迹。
赵工,我指着那几道浅沟,这已经是滑坡的前兆了。你们没做任何加固措施
赵工头苦着脸:做了点表面喷浆…糊弄检查的。沈工,你是明白人,这…这能行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当然不行!我斩钉截铁,这种地质,加上你们为了视野砍掉植被破坏原有水土保持,遇上持续性强降雨,或者…稍微大点的震动,滑坡的风险非常高!
我拿出我爸的笔记,翻到对应的地质分析页,结合现场情况,给赵工头详细解释。
赵工头的脸色越来越白。
沈工…这…这太吓人了!那几栋别墅可是最贵的!要是真…真出点事…他不敢想下去。
必须上报,要求停工,重新进行详细的地勘和安全评估,加固边坡!我严肃地说。
上报赵工头像看傻子一样看我,沈工,你刚入行吧上报报给谁江总还是那个苏顾问
他嗤笑一声:江总现在一门心思赶进度,要在年底前开盘,给老爷子交成绩单!苏顾问的设计方案可是被投资方大加赞赏的,说改动就改动影响了她‘艺术杰作’的整体效果,谁担得起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绝望:再说了,你以为就我们这点小问题我听说,主景区那边,为了赶苏顾问设计的那个什么‘流云栈道’,硬是在一个陡坡上削掉了一大块山体…工人们私下都说悬得很!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
为了赶工期,为了苏晚棠那份美轮美奂的设计,江砚舟这是在玩火!
玩一座山的火!
赵工,我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情绪,这事关人命!一旦出事,你们这些在现场的工人,还有分包商,都是第一责任人!谁也跑不掉!
赵工头的脸彻底垮了。
那…那你说怎么办
证据。我盯着他,把你发现的土质问题,渗水情况,还有你们之前做的那些糊弄事的喷浆照片,以及…你听到的关于主景区那边的问题,都记录下来。越详细越好。
你要干嘛赵工头警惕起来。
不是我要干嘛。我看着他,是给你自己留条后路。万一真出事,证明你尽力了,是上面不听。总好过当替罪羊。
赵工头沉默了,眼神挣扎。
我知道他怕得罪江砚舟,丢了饭碗。
但更怕真出大事,把命搭进去。
想想你的老婆孩子。我最后加了一把火。
赵工头身体一震,狠狠抹了把脸:妈的…干了!沈工,我听你的!
拿到了赵工头提供的初步证据,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我需要更直接的、能撼动江砚舟决策层的证据。
光靠一个底层工头的证词和几张照片,在江氏集团这艘大船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
我需要一个意外,一个能引起足够关注、迫使项目暂停、让安全风险浮出水面的意外。
几天后,机会来了。
一场预报中的区域性暴雨即将覆盖本市,云栖山区域更是暴雨中心。
气象台挂起了黄色预警。
这种天气,稍微有点经验的工程队都会格外警惕,加强巡查,尤其是高边坡和开挖区域。
但云栖山项目指挥部,却一片繁忙的赶工景象。
我通过赵工头,得知主景区那个被削掉一大块山体的陡坡下方,正在连夜抢工浇筑流云栈道的混凝土基础。
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我租了一辆车,带上望远镜和拍摄设备,提前一天悄悄潜入了云栖山外围一个地势较高的观察点。
这里视野极好,能清晰地看到主景区那片危险的陡坡。
暴雨如期而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噼啪作响。雨刷器疯狂摆动,也赶不上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
远处的山峦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中。
我举着望远镜,死死盯着那片陡坡。
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从被削得光秃秃的坡顶冲刷而下,直奔下方正在紧张施工的栈道工地。
工地亮着几盏大灯,在雨幕中显得昏黄而脆弱。
隐约能看到工人们在泥泞中忙碌的身影,穿着雨衣,像渺小的蚂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望远镜里,陡坡中段,一处原本就有裂缝的岩土层,在雨水的持续浸泡和冲刷下,裂缝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浑浊的水流带着泥沙,汩汩地从裂缝里涌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面的工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人指着坡上大声呼喊,灯光开始混乱地晃动。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压过了暴雨的喧嚣!
不是惊天动地的崩塌。
更像是一次局部的、试探性的滑坡。
大片松软的、饱含水分的泥土和碎石,顺着陡坡滑落下来!
速度不快,但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
滑坡了!快跑啊——!
凄厉的喊叫声穿透雨幕传来,带着极致的惊恐。
下方工地瞬间炸开了锅!
灯光疯狂乱晃,人影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地逃窜!
那滑落的泥石流,像一头慵懒但致命的巨兽,缓缓地、无情地淹没了工地的一角!
几台来不及开走的小型机械,瞬间被吞没了一半!
万幸!
万幸是局部的!万幸工人们跑得及时!
望远镜里,没有看到人被掩埋的迹象。只有几个跑得慢的工人被泥水冲倒,又挣扎着爬起来,惊魂未定地逃向安全地带。
一场虚惊。
一场…恰到好处的虚惊。
我放下望远镜,手心全是冷汗,后背也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灾难擦肩而过的瞬间,冲击力还是超乎想象。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但这虚惊,已经足够了。
我迅速操作着连接在望远镜上的高清摄像机,将刚才滑坡发生的全过程,从最初的裂缝扩大、泥水涌出,到局部滑落、淹没机械,都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尤其是那几处明显不符合安全规范的施工痕迹——被过分削薄的坡体,简陋的临时排水,以及下方工地在如此危险地段依然强行施工的场景——都被镜头捕捉得一清二楚。
证据链,最关键的一环,到手了。
这场小规模滑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行业内激起了波澜。
虽然没造成人员死亡(一个工人扭伤了脚,两台机械受损),但发生在江氏集团重金打造、备受瞩目的高端项目上,性质极其恶劣。
安全巡查部门迅速介入。
项目被紧急叫停。
矛头直指项目负责人江砚舟,以及负责景观设计、要求进行危险山体切削的苏晚棠。
江氏集团的股价应声下跌。
江老爷子雷霆震怒。
风暴的中心,江砚舟和苏晚棠的日子,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
而我,像一个耐心的渔夫,在风暴边缘静静等待着。
等待那条被逼到绝境的大鱼,自己咬钩。
没过几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了白露咨询工作室的座机上。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疲惫和焦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是白露咨询吗我姓江,江砚舟。
我握着话筒,指尖冰凉,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鱼,上钩了。
江总,久仰大名。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江砚舟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听说沈工在地质安全方面很有见地我们云栖山项目,最近遇到点技术上的…小麻烦,想请沈工过来,帮忙看看,提点专业意见。
他特意强调了专业意见。
我无声地冷笑。
小麻烦
都被勒令停工调查了,还是小麻烦
江总抬举了,我语气谦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贵公司人才济济,我这种小工作室,恐怕…
沈遇白!江砚舟终于撕掉了那层虚伪的客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气和不易察觉的恳求,明人不说暗话!现在项目停了,巡查组盯着,我需要一份能说服他们的、专业的安全评估报告!证明之前的施工风险可控,或者…指出问题,但提供快速有效的解决方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钱,不是问题!只要你的报告…能解决问题!
果然。
他慌了。
他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一份能帮他在巡查组和老爷子面前过关的专业背书。
而我这个顶着白露咨询名头的专业人士,成了他病急乱投医的选择。
或许,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曾经对他言听计从、为了爱他什么都愿意做的傻女人给点钱,就能让我昧着良心帮他擦屁股
既然江总这么信任,我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玩味,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需要看到项目完整的资料,尤其是前期地勘报告、设计图纸,以及…事故点的详细情况。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以!江砚舟答应得很爽快,大概是觉得我提的要求很合理,我让助理整理好发给你!你尽快给我方案!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江砚舟,这可是你自己,亲手把刀子递到我手里的。
几天后,我收到了江氏集团发来的加密邮件。
附件很大,包含了云栖山度假山庄项目大量的核心资料。
我花了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研究。
越看,心越沉,也越冷。
江氏集团内部的地勘报告,明显做了技术处理,对我爸笔记里明确指出的高风险区域,只做了轻描淡写的描述,评估等级被刻意压低。
苏晚棠的设计图纸,为了追求极致的景观效果,多处挑战安全红线,尤其是在那几栋悬崖别墅和流云栈道的位置,对山体的切削和荷载要求,完全超出了当地地质条件的承受能力!
而施工记录更是触目惊心!为了赶江砚舟定下的不可能完成的工期,大量安全措施被简化甚至省略,巡查记录流于形式…
这些资料,加上赵工头提供的证据和我现场拍摄的视频,足以构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证明江砚舟和苏晚棠为了私利(赶工期出成绩、追求设计噱头),罔顾安全,最终酿成事故!
这哪里是让我来解决问题
这分明是给我递上了送他们上路的刀!
我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开始炮制江砚舟需要的解决方案报告。
报告写得非常漂亮。
前半部分,我专业地分析了滑坡的偶然因素(连续强降雨),弱化了人为责任。
后半部分,我给出了一个高效、经济的加固方案——在滑坡体上方和下方,采用快速锚固+表面喷浆的方式,进行紧急加固处理。
我在方案里重点强调:该方案施工快捷(符合江砚舟赶工期的需求),成本低廉(符合他省钱的需求),能有效控制当前风险,确保短期内工程安全复工。
但我忽略了几个致命点:
第一,我爸笔记里明确警告,该区域是深层滑动风险,表面加固根本治标不治本,反而可能掩盖深层隐患。
第二,我推荐的快速锚固材料,在长期潮湿环境下,耐久性极差。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方案里完全没有涉及对那几栋建在高风险区核心的悬崖别墅和流云栈道的整改!只是轻描淡写地建议加强监测。
这是一份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一份足以让江砚舟和苏晚棠在短暂的安全假象后,走向更惨烈结局的死亡通行证!
我把这份精心准备的报告发了过去。
很快,江砚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充满了如释重负的狂喜:遇白!太好了!我就知道找你没错!这份报告太专业了!完全解决了巡查组的质疑!老爷子看了也点头了!
他甚至叫了我遇白。
真是讽刺。
能帮到江总就好。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帮了大忙了!江砚舟语气兴奋,你放心,报酬马上打到你账上!双倍!不,三倍!以后江氏的项目,安全咨询这块,优先考虑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银行账户里瞬间多出来的一笔巨款。
钱不少。
但买他们的命,还远远不够。
这只是开始。
拿到我的背书报告后,江砚舟动作神速。
他拿着这份专业报告,成功说服了巡查组和焦头烂额的江老爷子。
项目被允许在采取紧急加固措施后,局部复工。
江砚舟志得意满。
为了挽回形象,也为了给岌岌可危的销售打气,他决定搞一场盛大的复工仪式暨VIP客户品鉴会。
地点,就选在了那几栋位置最险要、视野最开阔、也最危险的悬崖别墅样板区!
时间,定在了一周后。
收到那份烫金的邀请函时,我笑了。
苏晚棠亲自设计的镂空云纹封面,精致典雅。
地点:云栖山度假山庄A区01栋观云墅。
我指尖划过那行字,冰冷。
江砚舟,苏晚棠。
你们亲手挖的坑,终于…要埋自己了。
品鉴会那天,天气极好。
天空阴沉沉的,气压很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天气预报说,傍晚可能有雷阵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换上了一身得体的黑色连衣裙,化了个淡妆,遮住了眼底的疲惫和恨意。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沉寂如深潭。
我开车上山。
项目现场果然焕然一新。
滑坡的痕迹被草草掩盖,刷上了新的水泥浆,看起来坚固了不少。工地上插满了彩旗,巨大的气球拱门矗立着,一派喜庆。
A区01栋观云墅,是位置最高的那栋。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翻腾的云海和深不见底的山谷,视野确实震撼。
别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江砚舟一身高定西装,容光焕发,挽着同样盛装打扮、巧笑嫣然的苏晚棠,穿梭在宾客之间,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贺。
仿佛前几天那场差点酿成大祸的事故从未发生。
砚舟啊,还是你有魄力!这么快就解决问题了!
苏小姐的设计真是巧夺天工!这视野,绝了!
江总,苏顾问,珠联璧合,真是我们行业的佳话啊!
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江砚舟意气风发,苏晚棠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幸福。
我端着一杯香槟,隐在人群的角落,冷眼旁观。
像在看一场滑稽又悲哀的末日狂欢。
江砚舟的目光扫过人群,终于落在我身上。
他微微一怔,随即带着苏晚棠走了过来。
沈工,你来了。江砚舟的笑容带着成功者的优越感,这次多亏了你的专业报告,项目才能这么快复工。晚棠的设计,也才能完美呈现。他搂紧了苏晚棠的腰。
苏晚棠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胜利者的炫耀:是啊,沈工,谢谢你。我和砚舟,都记着你的好呢。她声音甜腻,特意加重了我和砚舟。
我举了举杯,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江总,苏顾问,客气了。分内之事。祝二位…合作愉快,项目大卖。
我的目光扫过窗外那令人眩晕的悬崖深谷。
乌云更低了,隐隐有雷声从远处传来。
风开始变大,吹得落地窗嗡嗡作响。
砚舟哥哥,好像要下雨了苏晚棠娇声说,往江砚舟怀里缩了缩,这风好大,窗户响得我有点怕。
江砚舟温柔地拍拍她:别怕,有我在。这别墅的玻璃都是特制的,安全得很。晚棠的设计,怎么可能不安全他语气笃定,带着盲目的自信。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工装、神色慌张的人影挤过人群,凑到江砚舟身边,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
是赵工头!
江砚舟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但很快恢复镇定,对那人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他转向宾客,笑容依旧:各位,一点小状况,工作人员太紧张了。大家放心,安全绝对有保障!来,让我们共同举杯,庆祝云栖山庄新生!
宾客们不明所以,笑着举杯。
只有我,看到了赵工头离开前,投向窗外那惊恐绝望的一瞥。
雷声更近了,沉闷地滚过天际。
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
很快,密集的雨帘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风裹挟着雨,猛烈地撞击着玻璃,发出令人不安的呜咽声。
室内的气氛,在恶劣天气的影响下,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江砚舟强作镇定,但眼神里已经透出了焦躁。
苏晚棠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脸色有些发白:砚舟哥哥…这雨好大…我们…我们能不能先下去
再等等,晚棠,再等等。江砚舟安抚着她,更像是在安抚自己,仪式还没完,投资方王总还没发言…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突兀地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声音来自…巨大的落地窗!
只见那号称特制安全的玻璃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数道狰狞的白色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扩散!
啊——!有女宾客尖叫起来。
玻璃!玻璃裂了!人群瞬间骚动!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大家别慌!别慌!江砚舟脸色煞白,还想维持秩序,是风压!是风压太大!大家退后!退后!
但没人听他的了!
所有人都惊恐地向门口涌去!
混乱爆发!
推搡!哭喊!杯盘摔碎的声音!
苏晚棠吓得花容失色,死死抱住江砚舟:砚舟哥哥!我怕!我怕!
别怕!跟我走!江砚舟也慌了,护着苏晚棠,奋力想挤向门口。
然而,太晚了。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整个山体都在呻吟的巨响!
盖过了所有的雷声、雨声、尖叫声!
脚下坚实的地板,猛地传来剧烈的、如同巨兽翻身般的震动!
别墅倾斜了!
不是玻璃碎裂!
是地基!是整个山体!
在持续暴雨的浸泡冲刷下,在别墅和下方栈道等建筑的沉重负荷下,在表层那层虚假加固的掩盖下…深层的、致命的滑坡,终于被彻底诱发!
山崩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看到巨大的落地窗在恐怖的扭力下彻底粉碎!
狂风暴雨裹挟着泥腥味瞬间灌入!
我看到奢华的水晶吊灯疯狂摇晃,然后轰然砸落,碎片四溅!
我看到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像饼干一样开裂、拱起!
我看到那些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宾客,此刻像被抛入滚筒的玩具,在剧烈的颠簸和倾斜中绝望地翻滚、撞击!
尖叫声、哭喊声、建筑撕裂的呻吟声,混合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奏响了一曲地狱的交响!
混乱中,我看到江砚舟死死抱着苏晚棠,两人像狂风中的落叶,被甩向那已经没有了玻璃、只剩下狰狞裂口的巨大落地窗!
窗外,是翻腾的泥石洪流,是深不见底、被暴雨笼罩的黑暗深渊!
江砚舟的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苏晚棠则只剩下歇斯底里的尖叫。
不——!晚棠!抓紧我!江砚舟嘶吼着,一只手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碎裂的窗框边缘。
苏晚棠的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那恐怖的裂口!
砚舟哥哥!救我!救我啊!我不想死!她凄厉地哭喊,双手死死抓着江砚舟的胳膊。
抓紧!我拉你上来!江砚舟目眦欲裂,用尽全力。
就在这一刻。
别墅的主体结构,在持续的滑坡撕扯下,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
我们所处的这一侧,如同被巨斧劈开,彻底与山体剥离!
失重感猛地袭来!
天旋地转!
啊——!!!
在江砚舟和苏晚棠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尖叫声中,在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下,那承载着他们爱情杰作和事业巅峰的悬崖别墅一角,连同紧紧相拥的两人,如同断翅的巨鸟,朝着下方翻腾的泥石洪流和深不见底的黑暗,轰然坠落!
巨大的撞击声、金属扭曲声、山石滚落声,被狂暴的雨声和风声吞没。
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被泥浆和废墟迅速填埋的…巨坑。
一切发生得太快。
从山体异动到别墅一角崩塌坠落,不过短短几十秒。
我因为一直站在靠近承重墙和内侧走廊的位置,在最初的剧烈颠簸中被甩到了相对坚固的角落,只被掉落的装饰物砸伤了手臂,震得头晕眼花。
当令人心悸的坠落声和崩塌声渐渐被风雨声取代,当别墅主体那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终于停歇,只剩下一种诡异的、摇摇欲坠的平衡时…
死寂。
劫后余生的死寂弥漫在幸存的空间里。
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哭泣,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声。
我扶着冰冷开裂的墙壁,踉跄着站起来。
手臂火辣辣地疼,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但我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别墅那个巨大的、豁开的伤口上。
那里,曾经是号称凌空揽云的绝景露台。
现在,只剩下一个被雨水冲刷着的、参差不齐的断口。
断口之外,是翻滚着泥浆、树木残骸和建筑碎片的巨大滑坡体。
像一个刚刚吞噬了生命的、狰狞的伤口。
深坑。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们亲手挖的坑。
终于,把自己埋进去了。
救援来得并不快。
暴雨引发了多处山体滑坡,道路被毁,救援力量被分散。
我们这些滞留在半塌别墅里的幸存者,在恐惧和寒冷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夜。
当黎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当救援人员终于艰难地抵达这片狼藉之地时,现场只剩下无声的惨烈。
滑坡掩埋了大半个别墅区。
尤其是A区那几栋位置最高的观云墅,几乎被彻底从山体上抹去。
搜救持续了数日。
挖出来的,大多是冰冷的尸体,和破碎的残骸。
江砚舟和苏晚棠的尸体,是在崩塌核心区下方几十米深的泥石流堆积物里找到的。
据说,发现时,两人还紧紧地抱在一起。
江砚舟用身体死死护着怀里的苏晚棠,仿佛想为她抵挡住所有的冲击。
可惜,在自然的力量面前,血肉之躯,脆弱得不堪一击。
两具尸体都面目全非,只剩下紧紧相拥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
新闻铺天盖地。
【云栖山特大滑坡事故,江氏少东与设计师女友双双罹难!】
【爱情绝唱江砚舟苏晚棠遗体相拥,至死未分!】
【罔顾安全酿惨剧,江氏集团面临天价索赔与信任危机!】
一时间,唏嘘有之,同情有之,唾骂有之。
他们的爱情故事,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被永远定格,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举行。
很隆重。
江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片愁云惨雾。
苏晚棠的父母哭得几度昏厥。
我穿着一身黑衣,撑着伞,远远地站在墓园的一个角落。
看着那两具昂贵的棺材被缓缓放入并排挖好的墓穴中。
黄土一锹一锹地落下,渐渐覆盖了光亮的棺木。
雨丝飘洒,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葬礼的人群渐渐散去。
只剩下几个工人在做最后的填埋和修整。
我慢慢走过去。
新立的墓碑紧挨着,上面镶嵌着江砚舟和苏晚棠的合照。
照片上,他英俊潇洒,她笑靥如花,背景似乎是某个阳光灿烂的海滩。
真是…郎才女貌。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叠粗糙的黄纸钱。
蹲下身,在江砚舟的墓碑前点燃。
火苗跳跃着,舔舐着纸钱,很快化为灰烬,被雨水打湿,黏在潮湿的泥土上。
江砚舟,我对着冰冷的墓碑,声音很轻,消散在雨里,你护的那朵娇花,我给你送来了。
你们不是爱得感天动地,至死不渝吗
我成全你们。
生不同衾,死同穴。
这坑,我看着旁边苏晚棠墓碑上那同样年轻的笑脸,扯了扯嘴角,挖得够深吗够埋下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了吗
火焰熄灭。
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很快被风雨撕碎。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沾的泥点。
雨还在下。
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曾经喧嚣的工地,只剩下死寂和疮痍。
我转身,走下湿滑的墓园台阶。
没有回头。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心里那个积压了三年的、血淋淋的大窟窿,似乎终于被这冰凉的雨水,还有那坟茔里新鲜的泥土,慢慢填平了。
坑挖好了。
人埋了。
债,还清了。
路,还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