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白把捐献同意书拍在病床上时,我刚流产三天。
纸页边缘蹭过我露在被子外的手背,冰凉。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监护仪在响。
嘀。嘀。嘀。
像给我倒计时。
他站在床边,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硬的腕骨。没看我,视线落在窗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清窈等不了了。签个字。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声音:…聿白…我们的孩子…没了…
三天前,我从楼梯上滚下来。他推的。
为了去追那个突然回国、在门口哭得摇摇欲坠的苏清窈。
他当时眼里只有她,根本没看到我伸出去想扶他的手,也没看到他甩开我时,我脚下踩空的那级台阶。
孩子,我们盼了三年才艰难怀上的孩子,就那样变成了一摊刺目的红。
他终于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我脸上。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睛,此刻像两口冻住的深井。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连名带姓,不带一丝温度,清窈的眼睛,是为了救人才受伤的。她那么善良一个人,不该永远活在黑暗里。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那我呢沈聿白,我肚子里刚没的那个,也是你的孩子。他就不无辜吗
他眉头蹙紧,一丝不耐烦闪过:过去的事,再提有什么意义现在,只有你能救清窈。你的角膜,和她高度匹配。
高度匹配我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丁点愧疚或者犹豫,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就活该把眼睛挖出来给她
不是挖!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是捐献!是帮助!林晚,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难听眼角膜而已,你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路!清窈她两只都看不见了!
一只眼睛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荒谬透顶,沈聿白,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
不然呢他俯身,双手撑在病床两侧的护栏上,阴影完全笼罩住我,带来沉重的压迫感,清窈是因为见义勇为才瞎的!她是为了救一个乱跑的小孩被车撞的!她那么美好,那么善良!你失去的只是一只眼睛的光明,她失去的是整个世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热度。
签了吧,林晚。他的语气又软下来一点,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诱哄,就当我求你。只要你签了,我们…我们以后好好过。孩子…还会再有的。
还会再有
心口那块被剜掉的地方,又开始汩汩地冒血。三天前从身体里流失的,不止是那个小小的生命,还有我对眼前这个男人最后的一点痴心妄想。
我看着他那张依旧英俊逼人的脸。
这张脸,我爱了整整七年。
从二十岁大学初遇,到二十三岁如愿嫁给他,再到如今二十七岁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刚刚失去孩子,即将失去一只眼睛。
七年。
我把他当成了我的光,我的命。
我陪他熬过创业初期的艰难,住过漏雨的地下室,吃过一个月的泡面。他胃病犯了,我整夜整夜守着,给他揉着胃,熬小米粥。他母亲病重,是我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端屎端尿,直到老人安详离世。
苏清窈是他的白月光,是他大学时代求而不得的朱砂痣。我知道。
她漂亮,耀眼,家世好,像只骄傲的白天鹅。而我,林晚,只是他母亲老家邻居的女儿,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苏清窈毕业后就去了国外追求艺术梦想。沈聿白消沉了很久,是我一直陪着他。
后来,他接受了现实,接受了我。
我以为,石头也能捂热。
结婚那天,他给我戴上戒指,眼神很认真:晚晚,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相信了。
这三年,我努力扮演好沈太太的角色。操持家务,孝顺他偶尔来小住的父亲,打理他越来越大的公司琐事。我把他当成我的天。
可他心里的那扇门,从来没对我真正打开过。
苏清窈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始终横亘在我们中间。
直到三个月前,苏清窈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光环,和…失明的眼睛。
沈聿白的世界,瞬间崩塌重组。他的重心,毫无悬念地偏向了那个陷入黑暗的、需要他拯救的公主。
我这个所谓的妻子,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物件。
沈聿白,我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着喉咙,你看着我。
他有些不耐,但还是对上了我的视线。
这三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直视,语气生硬: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先把字签了。清窈那边手术室都准备好了!
哈。
连多一秒的思考都不屑给我。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笔,黑色的笔身,冰冷得像毒蛇。
监护仪的嘀嘀声还在固执地响着。
我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
二十岁初见,篮球场边,他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阳光下汗水晶亮,回头对我室友笑,却撞上我呆呆的目光。
二十三岁婚礼,他掀起我的头纱,眼神温柔:晚晚,我的。
二十五岁,他第一次胃出血住院,我守着他,他迷迷糊糊抓着我的手不放,低喃着别走。
还有…三天前,楼梯口,他为了奔向另一个女人,毫不犹豫挥开我的手时,那决绝的背影。
以及身下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的热流和剧痛。
够了。
真的够了。
林晚,你还要贱到什么地步
我睁开眼,眼底一片死寂的干涸。没有泪。
泪早就流干了。
笔。
我伸出手,声音平静得可怕。
沈聿白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他很快把笔塞进我手里,甚至体贴地把同意书翻到签名页,用手指点着空白处:这里,签这里。
我握着笔,很沉。
指尖冰凉。
一笔一划。
林、晚。
字迹歪歪扭扭,像濒死之人的手书。
最后一笔落下,仿佛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
沈聿白几乎是立刻抽走了那张纸,动作快得像怕我反悔。他仔细看了看签名,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懈下来,甚至长长地舒了口气。
林晚,谢谢你。他语气轻松了许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虚伪感激,你救了清窈。这份情,我会记着。
记着
拿什么记
我扯了扯嘴角,连嘲讽的力气都没了。
你好好休息,他收起同意书,转身就要走,仿佛多留一秒都是煎熬,手术安排在今天下午。放心,我会找最好的医生,尽量减少你的痛苦。
沈聿白。我叫住他。
他停在门口,手握着门把,没有回头。
我们离婚吧。
他背影僵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耐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你…做完手术,恢复好了再说。
不,就现在。我盯着他僵直的脊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签了它。现在。立刻。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份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流产那天,被推进手术室前,我趁着意识还清醒,强撑着用手机联系了律师朋友,让他加急送来的。
我知道,我和沈聿白,到头了。
只是没想到,尽头会如此鲜血淋漓。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愠怒:林晚!你闹什么脾气!我说了等手术……
签了它!我提高声音,用尽力气嘶喊出来,牵动了下腹的伤口,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死死撑着,你不签,我现在就撕了那张捐献同意书!我说到做到!苏清窈的眼睛,你休想!
我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大概吓到了他。
沈聿白死死瞪着我,胸膛起伏。几秒钟的死寂。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
他大步走回来,带着一身寒气,一把夺过离婚协议书,看也没看内容,刷刷几笔签下他的名字。
力透纸背。
满意了他把笔和协议狠狠摔在床头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林晚,你最好祈祷手术顺利!清窈要是因为你耽误了出什么事,我……
滚。我闭上眼,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
脚步声带着怒火,重重地离开。
门被摔上。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那冰冷的嘀嘀声。
还有床头柜上,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下午,我被推进手术室。
麻药推进血管,意识模糊前,我听到隔壁手术室传来苏清窈娇弱又充满期待的声音:聿白哥哥…我有点怕…
然后是沈聿白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别怕,清窈,我在外面等你。很快,你就能重新看见了。
我的眼角,终于滑下一滴冰冷的泪。
坠入黑暗。
……
再次醒来,右眼被厚厚的纱布缠裹着,传来阵阵闷痛。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护工张阿姨在轻声收拾东西。
沈太太,您醒了感觉怎么样痛不痛要不要叫医生张阿姨赶紧凑过来,一脸关切。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张阿姨会意,立刻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润湿我的嘴唇。
沈先生…他刚走,张阿姨小声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观察,苏小姐那边手术很成功,他过去看看…说晚点再来看您。
呵。
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了唇上水的苦涩。
意料之中。
张姨,我声音嘶哑,麻烦您,帮我联系下我朋友,秦薇。
秦薇是我大学室友,也是唯一知道我所有不堪,还一直站在我这边的人。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律师。
哎,好,好,我这就去。张姨连忙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沈聿白只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术后第二天,他匆匆进来,身上还带着隔壁病房的消毒水味。他站在床边,看着我被纱布蒙住的半边脸,眼神复杂,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他干巴巴地说。
我没理他。
他似乎也觉得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清窈恢复得很好,她…让我替她谢谢你。
谢谢
真是天大的讽刺。
离婚协议生效了。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很平静,沈先生,请你离开我的病房。
他脸色变了变,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抿紧了唇,转身走了。
第二次,是一周后,我准备出院那天。
他提着一个果篮进来,打扮得依旧精英范十足。苏清窈已经出院了,他大概是终于腾出了时间,想起了我这个功臣。
晚晚,他难得叫了我的小名,带着一种试图修补什么的姿态,出院手续办好了。我来接你回家。
家我正被张姨扶着慢慢下床,闻言抬头,用仅剩的左眼看着他,清晰地说,沈聿白,我们没有家了。离婚证,秦薇会帮我处理。请你以后,别再来打扰我。
他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眉头紧锁:林晚,你一定要这样吗我说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我会补偿你!你想要什么房子车子钱我都可以给你!清窈现在能看见了,我也算还了她当年的情,我们之间没有阻碍了!
补偿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沈聿白,你拿什么补偿我指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右眼,这只眼睛吗还是那个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被他亲生父亲害死的孩子
他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地方。
流产的事…是意外!他辩解,声音却有些发虚。
意外我笑了,笑得胸腔震动,牵扯得伤口隐隐作痛,好,就算那是意外。那你逼我捐眼角膜呢也是意外沈聿白,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选择牺牲我,去成全你的白月光!在你眼里,我林晚,从来都只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一个可以随时为了苏清窈牺牲掉的物件!
不是的!他低吼,上前一步想抓我的手。
我猛地甩开,动作太大,眼前一阵发黑。
张姨赶紧扶住我。
沈先生,林小姐身体还很虚,您别刺激她了!张姨壮着胆子说。
沈聿白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狼狈。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再也粘不回去了。
好…好…他后退两步,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漠然,林晚,你别后悔。离了我,你一个眼睛不方便的女人,带着个刚流产的身体,我看你怎么活!
不劳费心。我挺直脊背,仅剩的左眼,努力地、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冷漠又气急败坏的样子,沈聿白,没有你,我只会活得更好。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复相见。
最后八个字,我说得很慢,很重。
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我们之间。
他瞳孔猛地一缩,死死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后的僵硬和怒气。
门被摔得震天响。
我脱力般靠在张姨身上,大口喘着气,左眼酸涩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泪。
心死了,泪也干了。
秦薇很快就来了,效率极高。
她帮我处理了所有出院手续,也接手了离婚后续的法律流程。沈聿白大概是被我那句死生不复相见彻底激怒了,又或许觉得亏欠想用钱弥补,财产分割上倒是没怎么为难,我拿到了属于我的那一份,不算多,但也足够我暂时喘息。
晚晚,你真想好了秦薇一边开车,一边担忧地从后视镜看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嗯。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左眼有些模糊,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空气里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秦薇叹了口气:也好,换个环境。放心,这边有我盯着,姓沈的要是敢再找你麻烦,我撕了他!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就是…你的眼睛…真的不再等等或许有别的办法…
我下意识摸了摸右眼上的纱布。
不等了。我声音很轻,薇薇,你知道吗有时候,看不见某些东西,反而是一种解脱。
秦薇沉默了很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车子驶向机场。
我靠着车窗,疲惫地闭上左眼。
再见了,沈聿白。
再见了,我荒唐又卑微的七年。
……
两年后。南城。
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暖洋洋地洒在木地板上。
妈妈!妈妈你看!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带着兴奋。
一个穿着嫩黄色小毛衣、扎着两个小揪揪、像只毛茸茸小鸭子的女孩,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幅刚用蜡笔画好的大作。
上面是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这是妈妈!小丫头用胖乎乎的手指,点着中间那个头发画得很长的小人。
这是小姨!又指向旁边另一个小人。
这个,她最后指着最小的那个,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是安安!安安在中间!
我放下手里的设计稿,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亲了亲她软乎乎的脸蛋:嗯,安安画得真棒!把妈妈画得最好看!
安安画得最好看!小家伙咯咯笑着,在我怀里扭来扭去。
她叫林安。
我的女儿。
我失而复得的珍宝。
两年前,我拖着刚流产又捐了一只眼睛的破败身体,孤身一人来到这座温暖的南方小城。本以为是人生至暗时刻的流放,却没想到,命运在这里给了我一个巨大的、足以照亮余生的惊喜。
我竟然,怀孕了。
从楼梯上摔下来,大量出血,所有人都以为孩子没了,包括我自己。可这个顽强的小生命,硬是偷偷地在我身体里扎了根,熬过了那场流产手术的惊险,熬过了捐眼角膜的创伤和麻药,一直默默生长着。
直到我来到南城一个多月后,剧烈的孕吐才让我惊觉不对。
检查结果出来时,我拿着B超单,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单子上那个小小的孕囊影像,模糊不清,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满心的绝望和死寂。
我哭得像个疯子。
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天爷终究没有对我赶尽杀绝。它夺走了我一只眼睛,却还给了我一个延续的血脉,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我的希望。
怀孕的过程异常艰辛。身体底子太差,又是高龄初产,孕吐、贫血、先兆流产的阴影一直伴随着我。右眼的伤也时不时闹点炎症,隐隐作痛。
但我不怕。
为了这个小生命,我咬牙挺着。秦薇远程给我打气,帮我联系最好的产科医生。我自己也格外小心,拼命补充营养,保持心态。
南城温暖湿润的气候很养人。我租了个带小院的老房子,安静养胎。闲暇时,捡起了荒废多年的绘画爱好,在网上接一些简单的插画设计,虽然收入微薄,但足够支撑我和即将到来的宝宝。
日子很慢,很平静。
像一湾终于不再起波澜的湖水。
十个月后,林安平安降生。小小的,皱巴巴的,哭声却格外响亮。当她被护士抱到我怀里,用那双纯净无垢、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懵懂地看着我时,我残缺空洞的右眼眶,似乎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填满了。
从此,我的世界里有了光。她的名字,叫安安。
妈妈,安安饿了。小丫头在我怀里拱了拱,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
好,妈妈去给安安做小馄饨。我笑着抱起她,走向厨房。
右眼习惯了黑暗,左眼承担了所有视物的任务。生活上有些不便,但我早已适应。戴上特制的、几乎覆盖半边脸的墨镜,也能很好地掩饰。
我开了家小小的线上手作工作室,主要做定制饰品和儿童插画。设计带着独特的温暖和童趣,渐渐积累了一些口碑和忠实客户。日子算不上富裕,但养活我和安安,绰绰有余。
秦薇偶尔会飞过来看我们,抱着安安又亲又啃,直呼她是治愈系小天使。
我们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名字。
沈聿白。
他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这样很好。
我给安安煮着她最爱的虾仁小馄饨,小家伙搬了个小凳子,乖乖坐在厨房门口等着,小鼻子一耸一耸地闻着香味。
妈妈,好香!
小馋猫。我笑着,把煮好的馄饨盛到小碗里,吹凉。
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我以为,我和沈聿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直到那天。
深秋,南城难得下了场小雨,空气湿漉漉的。
我带着安安去市中心的商场,给她买过冬的小棉袄。小家伙看上了一件大红色的,带白色毛毛领,穿在身上像年画娃娃,喜庆极了。
妈妈!安安要这个!像小红帽!她美滋滋地在镜子前转圈圈。
好,就买这件。我笑着让店员包起来。
付完账,牵着蹦蹦跳跳的安安往外走。
商场中庭正在举办一个小型艺术展,人不少。
安安被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气球装置吸引了,挣开我的手就往前跑。
安安!慢点!我赶紧追上去。
小家伙跑得飞快,绕过人群,眼看就要撞到一个人身上。
小心!我惊呼。
那人背对着我们,正在看一幅画。听到声音,下意识转过身。
安安的小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腿上。
力道不大,但小家伙还是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光洁的地板上,有点懵。
安安!我几步冲过去,赶紧把她抱起来,拍着她裤子上的灰,摔疼了没有让妈妈看看。
不疼,妈妈。安安摇摇头,大眼睛却好奇地看向那个被她撞到的人。
我也抬起头,准备道歉:对不起先生,孩子跑得太快……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空气都变得稀薄。
眼前这张脸,褪去了两年前最后相见时的愤怒和狼狈,显得更加轮廓分明,成熟冷峻。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
沈聿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那双我曾深深沉溺、如今却只余冰冷的眼睛,在看清我脸的瞬间,瞳孔猛地放大,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地翻滚着。
他的视线,像烙铁一样,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确切地说,是钉在我右眼戴着的、那副几乎遮住半边脸的墨镜上。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
落在我怀里,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打量他的安安脸上。
那一瞬间,沈聿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像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
他高大的身躯甚至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茫然。
安安看看他,又看看我,小手搂紧了我的脖子,小声问:妈妈,这个叔叔…怎么啦
孩子稚嫩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这诡异死寂的空气。
沈聿白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死死锁在安安的小脸上,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她…她叫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