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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微澜
周明轩有种被生活开了个劣质玩笑的感觉,而这个玩笑,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频率在他身上重演,像一首走了调的序曲,预示着某种不可知的混乱。
他是个对秩序和细节有着近乎偏执追求的人。作为一名资深软件架构师,他的工作就是构建严谨的逻辑框架,他的生活也同样被规划得井井有条。家里的书按颜色和高度排列,衣柜里的衬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连早晨喝咖啡的马克杯都必须放在杯垫正中央。因此,当第一个错误发生时,它像一根微小的鱼刺,卡在了他精心编织的日常之网中,不致命,却足够让他浑身不自在。
一切是从那盆摆在阳台上的薄荷开始的。
周一清晨,阳光像往常一样精准地在七点零三分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伸了个懒腰,每一个关节都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是他身体苏醒的信号。他习惯性地走向阳台,准备给那盆上周六他和方晴一起在城东花鸟市场精挑细选买回来的薄荷浇点水。那盆薄荷的叶片油绿,带着提神的清香,是他近期生活中的一个小确幸。
然而,阳台上空空如也。那个他记得放置薄荷的角落,只有几缕晨光和一尘不染的瓷砖。
方晴,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我那盆薄荷呢
妻子方晴从卧室探出头,睡眼惺忪,长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这是她周末赖床后的常态。她打了个哈欠,声音含混:什么薄荷老公,你什么时候买薄荷了我怎么不记得。
周明轩愣住了,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就上周六啊,我们一起去的花鸟市场。我还特意挑了盆叶子最绿的,你当时还嫌弃我选的那个陶土盆子太土气,说配不上我们家现代简约的风格。他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高清照片般印在脑海里,方晴当时撇嘴的可爱模样,阳光下薄荷叶尖的露珠,甚至还有花店老板娘爽朗的笑声。
方晴揉着眼睛,似乎努力在回忆,然后摇了摇头,眼神带着几分无辜和困惑:老公,你是不是做梦还没醒透我们上周六是去看了那部新上映的科幻大片,叫《星尘迷航》的那个,看完电影就直接回家了,在家宅了一天,点了外卖,哪有去什么花鸟市场。她语气笃定,不像在开玩笑,反而带着一丝对他记忆的担忧。
周明轩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他努力在脑海中检索,电影的片段确实清晰,爆米花的甜腻香味仿佛还在鼻尖,但买薄荷的场景也同样历历在目,那种泥土和植物的芬芳,与电影院的封闭空气截然不同。两种记忆,同样真实,却相互排斥。他走到门口的鞋柜旁,想找找那天他记得穿去花鸟市场的米色休闲鞋上有没有泥土的痕迹,却发现那双鞋子干净得像是刚从鞋盒里拿出来,连鞋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没有丝毫沾染过尘土的迹象。
可能……是我记混了吧。他最终含糊地说道,心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动摇。他甚至偷偷检查了手机的支付记录和相册,没有任何关于花鸟市场或薄荷的痕迹。
这只是个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序幕。
周二的公司例会上,部门经理李总总结上周工作,并布置新任务。李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周明轩清晰地记得,李总昨天下午在小范围的核心团队讨论时,明确指示他负责跟进那个已经拖延了很久,但利润丰厚的城西地产智能化改造项目,当时李总还拍着他的肩膀说:明轩,这个硬骨头,只有你能啃下来了。他为此暗自兴奋,连夜查阅了相关资料,准备大干一场。
但此刻,李总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对着项目组另一位骨干小王说:城西那个项目,小王,你这周辛苦一下,务必拿下。相关资料我已经让助理发你邮箱了。
小王精神抖擞地点头应是。周明轩忍不住举手,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困惑:李总,我记得昨天您是安排我负责城西项目的……
李总和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李总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仿佛周明轩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明轩,你是不是最近太累,没休息好昨天我确实找你谈了,但说的是让你协助小张处理‘阳光海岸智慧社区’的收尾工作,那个项目也挺重要的。城西项目从一开始就定的是小王,你忘了吗
周围同事的眼神也各异,有不解,有探究,甚至有几分同情。周明轩甚至看到坐在他对面的小张,悄悄给他递了个你没事吧,兄弟的口型。他下意识地翻开自己的Moleskine笔记本,那上面用他惯用的凌美钢笔记录的会议要点,关于城西地产的详细规划和他的初步想法,此刻却变成了几行关于阳光海岸项目零散的注意事项,字迹还是他自己的,那种特有的微微向右上倾斜的笔锋,只是内容被巧妙地、无痕地替换了。
一种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午餐时,他约了大学时代的好友陈默。他记得昨天两人在微信上聊得火热,约好今天中午在公司楼下那家新开的日料店尝鲜,他还特意预订了靠窗的位置。可当他按照约定时间到达,却发现陈默并未出现。他打通陈默电话时,对方的语气充满讶异:喂明轩什么事啊我现在在客户公司呢,刚开完会,焦头烂额的。午饭我们昨天没约啊,我昨天下午一直在外面跑项目,手机都快没电了,微信都没怎么看。
周明轩挂了电话,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他点开与陈默的微信聊天记录,最新的消息还停留在上周关于一场球赛的讨论。那些他记忆中清晰的、关于日料店的对话气泡,那些互相调侃的表情包,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经历的是一场幻觉。
他开始疯狂地记录。用手机备忘录,用录音笔,甚至在手臂内侧不显眼的地方用圆珠笔写下关键信息。但第二天醒来,备忘录里的条目会变成无关紧要的琐事,录音笔里的文件会莫名损坏无法播放,手臂上的字迹也会消失得干干净净,皮肤光滑如初,仿佛从未被墨水玷污过。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罕见的精神疾病,比如早期阿尔茨海默症,或者某种解离性遗忘。他瞒着方晴,偷偷去本市最有名的三甲医院挂了神经内科和精神科的专家号。一系列繁琐的检查——脑部CT、核磁共振、记忆力测试、心理评估——结果却显示一切正常,甚至他的短期记忆能力还优于常人。医生和蔼地建议他放松心情,可能是近期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短暂性记忆紊乱,给他开了一些维生素和安神补脑的保健品。
但周明轩知道,不是的。这不是紊乱,这是一种精确到令人发指的……篡改。他的世界,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无声息地修改着。而他,是唯一的见证者。
第二章:孤独的漩涡
错误的涟漪不再是蜻蜓点水般的微澜,它们开始汇聚成令人不安的暗流,将周明轩拖入一个孤独而冰冷的漩涡。
有一次,公司一个至关重要的海外客户——德国的施密特集团,周明轩作为技术负责人全程参与了谈判。他清晰地记得,在周三下午那场长达四个小时的跨国视频会议中,他们终于攻克了最后一个技术壁垒,双方代表在镜头前愉快地握手(虚拟的),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并约定在周五下班前签署电子合作协议。他为此兴奋了一整晚,甚至在睡梦中都在构思项目的实施细节,还在部门的工作群里信心满满地预告了这个好消息,引来一片祝贺和赞叹。
但周四一早,当他精神焕发地向李总汇报进展,准备讨论合同细节条款时,李总却皱着眉头,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邮件递给他:明轩,你看看这个。施密特集团的助理刚刚发来的,他们对我们最终报价中的服务年限和后期维护费用还有很大异议,要求重新谈判。你昨天在群里说的……是不是太乐观了还是沟通上有什么误会
周明轩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封措辞强硬的邮件,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工作群。他那条与施密特集团达成初步合作意向,周五签约!的信息,赫然变成了一条平淡无奇的今日重点工作:跟进施密特项目后续,梳理技术细节。下面的祝贺也变成了收到、加油之类的常规回复。他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难道连群聊记录也能被篡改吗
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无助的是与方晴的关系。他记得前天晚上,两人因为一件关于未来孩子教育理念的小事,从拌嘴升级到激烈的争吵,这是他们婚后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方晴哭着说他固执、不理解她,他也怒斥方晴理想化、不切实际。两人都说了许多伤人的话,最后不欢而散,方晴睡在了客房,他则在主卧辗转难眠,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心中充满懊悔,鼓起勇气向方晴道歉,特意早起做了她最喜欢的海鲜粥和水晶虾饺,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
然而,方晴醒来后,看着他精心准备的早餐和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他小心翼翼、带着歉疚的表情,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老公,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是不是又偷偷买了什么昂贵的电子产品,先给我打预防针啊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戏谑,完全不记得那场几乎让他们感情出现裂痕的争吵。
两人的关系回到了争吵前的平静,甚至因为他的殷勤而显得更加甜蜜。可周明轩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那些伤人的话语,那些破碎的情感,那些他反思了一夜的症结,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吗他像个傻瓜一样准备的道歉和弥补,在对方的遗忘面前,显得如此滑稽和多余。他张了张嘴,想问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吵架了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怕得到的只是方晴更加困惑和担忧的眼神。
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在所有人都安之若素、岁月静好的世界里,独自保存着那些被抹去的真实碎片。他试图向方晴解释那些细微的异常,向陈默倾诉他内心的恐惧,但他们只是用担忧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方晴会温柔地劝他请个年假出去散散心,陈默则会半开玩笑地说他是不是科幻小说看多了,然后认真地建议他找个心理医生聊聊。
渐渐地,他不再说了。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当成臆想,或者更糟,精神失常的前兆。他成了自己记忆的囚徒,被困在一个只有他能看见裂痕的完美牢笼里。
他开始夜不能寐,试图抓住错误发生的瞬间。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苦涩的浓咖啡,用冰冷的自来水反复冲洗脸颊,甚至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臂以维持痛觉。他发现,所有的修正都发生在他睡着之后,仿佛黑夜是那只无形之手作业的幕布。但生理的极限终究无法逾越。当他眼皮沉重如铅,精疲力尽地在凌晨四五点钟昏睡过去,哪怕只是一两个小时,醒来后,世界又会是那个被优化过的、崭新的版本。他前一晚写下的、藏在枕头下的证据,第二天早上都会变成一张白纸,或者内容被替换成无关紧要的涂鸦。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又恐怖的猜想:这些错误的修正,并非总是恶意的,有时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善意。客户的刁难消失了,与妻子的争吵被抹平了,工作中的小失误被悄无声息地纠正了,甚至有一次他开车差点追尾,记忆中那惊险的一刹那和刺耳的刹车声,第二天就变成了他平稳驾驶、顺利到达目的地。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悄悄地修补他生活中的所有不完美,将一切导向一个更好、更顺利、更和谐的路径。
这种善意的修改,比纯粹的恶意更让他毛骨悚然。因为它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对过去的掌控,甚至连对未来的自主选择权,也可能被剥夺了。
一天深夜,他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拿起手机,在搜索引擎上用各种关键词组合进行匿名搜索:记忆被修改、现实被重置、只有我记得真相、世界是假的。在无数科幻小说、哲学思辨和精神病例分享中,他如同大海捞针。就在他快要放弃时,他偶然点进一个创建日期只有几天、几乎没什么人气的加密论坛。一个ID为守夜人77的帖子标题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吸引了他——《你们是否也听到了昨日的回响》。
帖子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描述的正是他所经历的那种诡异现象——记忆与现实的错位,周围人的浑然不觉。下面只有寥寥几条回复,大多是质疑和嘲讽,认为楼主是妄想症或者在写小说。但其中一个ID为真理之镜的回复,像一把钥匙,插进了周明轩紧锁的心门:如果你能看到这条消息,并且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私信我。我们需要交换一种彼此都能验证的方式,确认我们是否听到了同样的‘回响’。
周明轩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可能不是唯一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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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牧羊人的低语
私信发出后,周明轩度过了几个小时的煎熬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一会儿觉得希望渺茫,对方可能只是个恶作剧者;一会儿又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期盼着能找到一个可以理解他的人。终于,一个陌生的加密通讯软件账号请求添加好友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方的ID,正是真理之镜。
接下来的验证过程,充满了猜忌与试探,复杂程度不亚于一场谍战片的接头。对方显然也极为谨慎。他们约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验证方式:在第二天早上九点股市开盘时,同时关注一支交易量极小、股价常年不动的冷门仙股,记住它开盘后第一分钟内的确切成交价,精确到分。如果第二天,这个价格在官方记录中被修正了,而两人都清晰地记得原始价格,那么就可以初步建立信任。
周明轩一夜未眠,死死盯着那个股票代码。第二天,他看到的价格是3.47元。而当他再次与真理之镜联系时,官方记录显示的是3.51元。真理之镜准确地说出了3.47这个数字。
周明轩感到一阵电流穿过身体。他成功了。
真理之镜自称李伟,一个三十多岁的软件工程师,声音通过加密语音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欢迎你,周明轩。或者,我该称呼你为‘回响者’。
回响者周明轩的心脏狂跳起来。
是的,李伟的声音不疾不徐,能够听到现实被修正前的‘回响’的人。我们所处的世界,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真实’和‘稳固’。它更像一个被某种未知力量精心维护的庞大系统,或者说,一个不断进行版本迭代、实时优化的程序。
周明轩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这个解释太过离奇,甚至比他最疯狂的猜想要么还要惊世骇俗,却又诡异地契合了他所有的经历。
每天,或者说每个‘维护周期’——通常在我们感知中的夜晚,李伟继续说道,‘系统’都会进行一次‘优化’。一些不符合‘最优路径’的事件、记忆、甚至微小的物理状态,都会被重置或修改。你可以理解为bug修复,或者功能升级。大部分人的认知会被同步更新,就像电脑重启后加载了新的配置文件,他们不会有任何察觉,因为他们的‘旧版本记忆’也被一同清除了。
而我们,‘回响者’,李伟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是这个系统中的‘异常变量’,或者说,是拥有某种‘记忆残留’权限的特殊用户。我们能感知到那些被覆盖的‘旧版本’,听到昨日的‘回响’。
我们……不止我一个周明轩声音干涩。
你不是一个人,李伟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安慰,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隐秘的组织,都在默默地观察、记录和分析这些‘回响错误’。我们试图找到这个‘系统’的规律,它的运作机制,甚至……找到它的‘管理员’,或者说,‘编程者’。
一股久违的暖流涌上周明轩的心头,驱散了部分盘踞已久的寒意。他不再是那个被全世界孤立的疯子,不再是独自面对无形恐惧的困兽。他找到了同类,找到了组织。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周明轩的生活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白天,他依旧是那个严谨干练的周明轩,努力扮演着正常的丈夫、员工和朋友,只是偶尔会因回响的干扰而显得有些健忘或走神。夜晚,他则化身为秘密组织的一员,通过加密通讯与李伟以及另外两三位代号分别为先知、档案员和逆旅者的回响者保持着联系。
他们分享彼此观察到的回响错误,从细枝末节中寻找蛛丝马迹。比如,档案员发现修正似乎更倾向于消除负面情绪和社会冲突;先知则通过复杂的概率计算,声称某些重大的修正似乎有预兆。李伟作为组织的领导者,显得知识渊博,总能给出一些看似合理的解释和推测。
周明轩渐渐从最初的震惊和恐惧中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使命感和探索欲。他开始系统地记录每一个回响,分析它们的模式,甚至尝试在修正发生前进行一些微小的干预,虽然大多以失败告终。组织的存在,给了他一种虚幻的安全感和目标感。他们甚至一起成功预测并验证了几次微小的修正,比如某个新闻标题的用词变化,或者某个公众人物发言的细微调整,这让他对李伟和组织更加信任。
然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如同幽灵般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李伟和他的组织,对这个系统的了解似乎过于深入和系统化,他们的某些预测也精准得近乎未卜先知。而且,每次当周明轩试图询问一些更核心的问题,比如系统的最终来源、存在的目的,或者是否有逃离的可能时,李伟总会以时机未到、信息不足,贸然猜测有害无益或我们需要更谨慎,避免引起‘系统’的注意为由,巧妙地岔开话题。
组织里也流传着一些关于前辈的警告。据说,曾经有一些回响者试图以更激进的方式对抗系统,或者试图向公众揭露真相,但他们最终都消失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而是他们的回响者特质被彻底修正,变回了普通的程序人,忘记了一切。这让周明轩在探索的同时,也时刻保持着警惕。
直到那一天,一个看似寻常的周三。李伟在加密群组里发布了一条紧急消息。
各位,‘先知’通过对近期‘回响波动频率’的分析,发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系统’可能在未来72小时内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大版本更新’,或者说,‘深层格式化’。这次更新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彻底清除我们这些‘异常变量’的‘回响记忆’。
群里一片死寂。周明轩感到心脏骤然收紧。
李伟接着说:但危机中也蕴藏着机会。‘先知’在分析‘系统日志’的残留片段时,发现了一个传说中的‘维护者后门’的可能位置。如果能在‘大更新’之前,通过这个后门上传我们共同记录的‘回响数据核心包’,或许能对‘系统’产生某种干扰,甚至……为我们争取到一线生机。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行动地点,定在市郊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无线电信号塔。时间,周五深夜,暴雨将至。
第四章:提线木偶
周五的夜晚,乌云如浓墨般压城,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的湿闷与躁动。周明轩按照李伟的指示,独自驾车来到市郊那座孤零零矗立在荒野中的废弃信号塔下。铁锈斑驳的塔身在昏暗的天色下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李伟和另外两名组织成员——代号档案员的瘦高男子和代号逆旅者的短发女子,已经提前到达。他们神色凝重,装备着一些周明轩看不太懂的电子设备。
‘先知’呢周明轩压低声音问,雨点已经开始稀疏地落下,打在车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负责远程破解‘后门’的第一道防火墙,李伟指了指高耸入云的信号塔顶端,那里似乎有微弱的红光在闪烁。我们负责在这里接应物理端口,一旦他打开通道,我们就立刻上传数据。
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周明轩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手心微微出汗。这是他成为回响者以来,第一次参与如此重大的行动。成功,或许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失败,则可能万劫不复,连同记忆一起被彻底抹除。
就在他们紧张地等待先知信号的时候,周明轩无意中瞥见李伟放在地上的一个黑色工具包,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好,露出了一角他非常、非常眼熟的东西——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U盘。U盘的外壳上,用激光蚀刻着一个由三个相互嵌套的圆环组成的抽象Logo。
周明轩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Logo!他绝对见过!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他那些被修正、被抹去的回响记忆中,在他那些光怪陆离、无法向人诉说的梦境里!他记得,在某个被遗忘的求职经历中,他曾收到过一家名为创世纪元的神秘科技公司的面试邀请,那家公司的Logo,就和这个U盘上的一模一样!而在现实中,他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也查不到任何关于它的信息。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浑身冰凉。
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就在这时,他听到李伟在和逆旅者低声交谈,由于风雨声的掩护,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周明轩的听力此刻却异常敏锐:
……确保周明轩(样本B-07)的‘情绪波动数据’在安全阈值内,这次的压力测试至关重要,不能出任何岔子。上面的观察员正在实时监控。
样本B-07情绪波动数据压力测试观察员!
这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汇,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周明轩的心脏。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李伟。那个一直以来引导他、给他希望、让他视作领袖和同伴的李伟。
李伟似乎察觉到了他异样的目光,也可能是他那句话本身就没打算完全避开周明轩。他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周明轩惊骇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那一瞬间,李伟脸上所有温和、沉稳的表情都如同面具般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冷漠,一种科研人员观察实验品时特有的、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审视。
看来,你比预想中更早地发现了‘回响’中的‘回响’,周明轩。李伟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但这种赞赏却让周明轩如坠冰窟。或者我该称呼你为,‘认知韧性测试样本B-07’
雨点噼啪地打在伞面上,也打在周明轩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心上。
你……你们……这一切……周明轩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沙哑变形,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然后被无情地践踏。
李伟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雨夜中,在闪电偶尔划破天际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和残酷:别紧张,周明轩。欢迎来到实验的下一个阶段。
实验周明轩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认知和情感都被抽空了。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困惑、恐惧、挣扎,那些找到同类的欣喜,那些对抗系统的希冀……难道全都是假的
一个关于人类在长期、持续的认知失调和现实扭曲环境下的心理韧性、适应性、以及记忆重构机制的深度研究实验。李伟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仿佛在宣读一篇学术论文的摘要。而你,周明轩,是我们这一批精心筛选的‘回响者’样本中,表现最为‘出色’,也最具有研究价值的一个。
所谓的系统维护,所谓的回响者组织,所谓的先知和系统后门,甚至那些所谓的消失的前辈,全都是精心编织的、层层嵌套的谎言,是这个庞大实验设计的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引导和观察他们这些小白鼠在不同情境下的反应。
那些‘错误’……周明轩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是你们……是你们制造的
准确地说,是我们根据实验需求,对你个人感知到的现实环境进行的精细化、可控化调整。李伟说,他伸出手,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有时是抹去一段记忆,有时是植入一段新的经历,有时是替换一个客观事实。我们想看看,在个体的记忆与外部现实不断发生剧烈冲突的情况下,个体会如何进行自我合理化,如何寻求外部解释,又会在何时达到认知失调的临界点,是崩溃,是麻木,还是……进化出新的认知模式。
周明轩想起了那盆消失的薄荷,那场被抹去的激烈争吵,那个从未签下的重要合同,那些被篡改的笔记和聊天记录……原来,他所有的困惑、恐惧、挣扎、孤独,都只是实验记录上一串串冰冷的数据,是研究报告中一个待分析的案例。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被愚弄的羞耻感。
李伟耸了耸肩,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机抽取,加上一些特定的先决筛选标准。比如,高于常人的细节观察力,优秀的逻辑思维能力,强大的记忆系统,性格坚韧但又略带理想主义的偏执……你很完美,周明轩,完美地符合我们对‘高价值样本’的所有预期。
雨越下越大,狂风卷着雨丝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周明轩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所珍视的自我,他所坚信的真实,在这一刻都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以为自己窥探到了世界的禁忌真相,却没想到,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被更高维度存在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他所有的发现和反抗,都早已在实验员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们故意引导的结果。
那……我的妻子方晴,我的朋友陈默,我的同事……他们呢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声音颤抖。
他们是真实的,他们是这个‘现实世界’的基石,也是我们实验环境的有机组成部分。李伟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组实验道具,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对他们进行非常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认知引导’或‘记忆屏蔽’,以确保实验环境的稳定性和可控性,配合我们对你的‘变量输入’。当然,他们对此毫不知情,他们的生活和情感,在他们自己的感知中,是完全真实的。
周明轩彻底绝望了。连他最亲近的人,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个巨大骗局的帮凶。他所谓的爱情、友情、事业,都可能沾染着被操纵的痕迹。
现在,实验的这个阶段——‘群体性认知共鸣及反抗行为模式观察’——已经顺利结束了。李伟看着他,像是在给一个实验项目做总结陈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样本B-07
第五章:无尽的回响
周明轩还能说什么呢愤怒早已在极致的震惊中消磨殆尽。质问在绝对的操纵和信息不对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哀求那只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可怜的实验动物。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肆意滑落,冰冷地浸湿了他的衣衫,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周围的一切——那座不祥的信号塔,那两个始终沉默如同雕像的同事,甚至李伟那张带着职业化微笑的脸——都显得如此虚假和扭曲。最终,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李伟,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却又异常平静的声音问道:告诉我,这一切……这一切实验的最终意义是什么你们想得到什么
李伟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哲学性的问题,微微挑了挑眉,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意义周明轩,对于不同层级的存在,‘意义’的定义是截然不同的。或许是为了探索意识的起源与边界,或许是为了模拟文明演化的可能性,或许是为了给某个我们无法想象的更高级文明提供某种‘数据’或‘娱乐’,又或者……它本身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并没有一个需要被低维生物所理解的‘意义’。就像你不会去跟一只被你观察的蚂蚁,解释你为什么要用放大镜聚焦阳光在它身上一样。
这个比喻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周明轩最后的一丝人类尊严和自我认知。他只是……一只蚂蚁。
接下来呢周明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已经接受了这荒诞的一切,要‘格式化’我吗清除我的所有‘错误记忆’,让我变回一个普通的、无知的、对这个‘完美世界’深信不疑的‘正常人’
李伟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摇了摇头:那太浪费了,周明轩。像你这样能够承载如此高强度认知冲突,并且还能维持基本理智和逻辑能力的‘特殊样本’,是非常罕见和宝贵的。直接格式化,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如同棋手布下了一个精妙的残局,我们会给你一个新的‘剧本’,一个新的‘挑战’。我们很想看看,在知晓了部分‘真相’——或者说,我们允许你知晓的‘真相’——之后,你又会如何表现。是彻底沉沦,是麻木接受,还是会以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继续‘回响’呢
说完,李伟打了个响指。那声音清脆,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周围的一切开始迅速模糊,信号塔、雨夜、另外两个沉默的实验员,都像被投入水中的水墨画一样迅速晕染开来,然后迅速褪色、剥离,最终化为一片纯粹的、令人眩晕的白光。
……
周明轩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刺眼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依旧顽强地挤了进来。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早上七点零三分。
一切如常。
他有些恍惚,昨晚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废弃信号塔下的惊天摊牌,像一场光怪陆离、真实得可怕的噩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光滑依旧,没有任何被雨水浸湿的冰冷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阳台,一盆生机勃勃的薄荷正舒展着翠绿的叶片,在晨光中散发着淡淡的、提神的清香。他记得这盆薄荷,是他上周六和方晴一起……等等,上周六他的记忆有些混乱,关于薄荷的来源,似乎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老公,起来啦妻子方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惯常的笑意和温柔,今天是你去新部门报到的第一天,可别迟到了!我给你做了你最爱的芝士三明治。
新部门报到
周明轩一愣,如遭电击。他快步走到客厅的日历前,那上面用红色的马克笔清晰地圈出了今天的日期,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备注:明轩调任公司新成立的‘未来战略与创新发展部’任副主管,加油!字迹是方晴的。
他的记忆告诉他,他一直在技术部担任架构师,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任何调任的迹象。他什么时候申请调动了这个未来战略与创新发展部又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这时,他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周主管,早上好。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陌生的声音,温和有礼,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情,我是李伟,‘未来战略与创新发展部’的部门经理。早就听闻周主管在技术领域的卓越才华,非常期待与您共事,一起为公司的未来开拓新的版图。我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周明轩握着冰冷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听着电话里李伟那抑扬顿挫、充满善意的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抹复杂难明的表情。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生机勃勃,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井然有序。
只是,他知道,在他的世界里,那令人不安的回响将永不停歇。而他,将永远在清醒的噩梦中,跳着那支早已被精心编排好的舞蹈,成为一个知晓秘密却无力反抗的提线木偶。
或许,偶尔他能凭借那些残留的、错位的回响,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看似自主的选择,甚至在某个瞬间,产生自己能够掌控命运的错觉。但这又何尝不是剧本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实验员乐于观察的又一个变量呢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复杂的自己,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牵起了一抹与李伟如出一辙的、淡淡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与悲凉的微笑。
无尽的回响,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