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官署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大理寺卿苏威,端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他年过五旬,两鬓微霜,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人心。
堂下,站着德妃派来的传旨太监,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尖着嗓子,将德妃的懿旨,又重复了一遍。
“……苏宸公子,深明大义,护驾有功,德妃娘娘心甚慰之,特收为义子,留于宫中养伤。”
“苏大人,您可听明白了?”
苏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没有说话。
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剑眉星目,正是他的长子,在大理寺任少卿的苏哲。
苏哲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弟弟受了重伤,不送回府中医治,反倒被扣在宫里,还成了什么义子?”
“这于理不合!”
传旨太监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
“苏少卿,这可是德妃娘娘的恩典,是天大的福分。”
“怎么到了您这,倒成了扣押了?”
“再说了,宫里的太医,难道还比不上府上的郎中?”
“你!”
苏哲气得就要发作。
苏威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他放下茶杯,终于抬起眼,看向那名太监。
他的目光很平静,却让那名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太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有劳公公跑一趟。”
苏威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还请公公回去,转告德妃娘娘。”
“犬子顽劣,能得娘娘青睐,是苏家的荣幸。”
“只是,他自幼体弱,认生得很。若是在宫中吵闹,惊扰了娘娘凤驾,还望娘娘,多多担待。”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接下了懿旨,又点明了苏宸的状况,话里话外,透着一股疏离和警告。
传旨太监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干笑两声。
“苏大人说笑了,娘娘仁慈,自然会好生照料苏公子的。”
“对了,娘娘还有一句话,让咱家转告苏大人。”
“娘娘说,苏公子聪慧好学,对刑名断案,颇有兴趣。希望苏大人能行个方便,让他看看大理寺的一些旧案卷宗,也好……解解闷。”
图穷匕见。
这才是德妃派他来的真正目的。
苏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大理寺的卷宗,尤其是那些陈年旧案,牵扯着朝中多少达官贵人的隐秘!
德妃这是想把手,伸进大理寺!
“荒唐!”
苏哲怒喝道。
“大理寺卷宗,乃国家机密,岂能让一个外人随意翻阅!”
“苏少卿!”
传旨太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苏公子如今是娘娘的义子,怎么能算是外人?”
“这是娘娘的懿旨,您是想抗旨不成?”
一顶大帽子,直接扣了下来。
苏哲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苏威再次开口了。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苏哲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
苏威没有理他,只是看着那名太监,平静地说道:
“既然是娘娘的意思,本官,自当遵从。”
“来人。”
他对着堂外喊道。
“去,将库房里,天宝元年到十年,所有悬而未决的案子,都给本官搬出来。”
“派人,送到永和宫去。”
传旨太监愣住了。
他没想到,苏威竟然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而且,一送就是十年的悬案?
他心中狂喜,以为是苏威怕了德妃的权势。
“苏大人深明大义,咱家佩服!”
他连忙躬身行礼,脸上笑开了花。
“那咱家这就回去,向娘娘复命了。”
说完,他趾高气扬地转身,带着人走了。
直到那太监的身影彻底消失,苏哲才急切地开口。
“父亲!您怎么能答应她!”
“那些卷宗里,牵扯了多少秘密,您不是不知道!”
“一旦落入德妃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苏威没有说话。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
“哲儿,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长子,眼神复杂。
“你以为,为父是在向德妃低头?”
“难道不是吗?”苏哲不解。
苏威摇了摇头。
“你只看到了德妃的懿旨,却没有看到,这背后,你弟弟的影子。”
“宸儿?”
苏哲更糊涂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就是德妃手里的人质!”
“人质?”
苏威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你真以为,你那个从小到大,连风吹一下都会咳嗽半天的弟弟,是个人质?”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正是苏宸派人送来的那封。
苏哲接过信,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
“孩儿无恙,静观其变。”
字迹瘦削,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与他本人截然不同的锋锐之气。
“这……”苏哲愣住了。
“这是宸儿的亲笔信。”
苏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昨夜,宫中出事后,为父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查了。”
“结果,却处处碰壁。”
“所有知情的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直到今早,这封信,和德妃的懿旨,一同送到了为父的案头。”
他看着苏哲,一字一句地说道:
“哲儿,你不了解你的弟弟。”
“或者说,我们所有人,都不了解他。”
“他不是绵羊,他是一头藏在羊圈里,伪装了十六年的,狼。”
“现在,这头狼,饿了。”
“他要的,不是大理寺的卷宗。”
“他要的,是借德妃的手,拿到整个大理寺的,查案之权!”
苏哲的大脑,一片轰鸣。
他无法将父亲口中那头可怕的“狼”,和自己印象中那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他下意识地问道。
苏威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静观其变。”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和信上的一模一样。
“既然他想玩,那我们苏家,就陪他玩下去。”
“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儿子,究竟能在这长安城里,掀起多大的浪。”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期待,又有一抹深深的忧虑。
长安的风,真的要起了。
而他的儿子,苏宸,正站在那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