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规则六,白纸黑字贴在社区每根电线杆上,红得刺眼:
每月二、五号,日落后严禁在外逗留。
我偏不。
二十五号,天刚擦黑,月亮惨白得像块霉变的骨头,斜斜挂在天上。
我揣着满口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出门了。
口袋里窸窸窣窣,细碎的声音缠在一起,像一群醉汉在吵架。
热……挤死了柳柳……
闭嘴,再吵吃了你。
轻点捏!汁水……要爆了!
我攥得更紧了些,指缝间渗出一点紫红的浆液,冰凉滑腻。
声音立刻变成一片压抑的呜咽。
目的地明确,城西那栋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宅,本地人提起来都绕道走的凶宅。
传说夜夜有鬼哭,门窗自己开合。
真刺激。
锈蚀得看不出原色的铁门虚掩着,黑洞洞的门缝里渗出阴风,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尘土、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腥的气味,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抬脚,毫不犹豫地踹了上去。
砰!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撕裂夜的寂静。
门轴发出濒死的呻吟,整扇门向内歪斜着倒下,砸起一片呛人的灰雾。
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空气又湿又冷,粘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冰冷的苔藓。
脚下的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尘埃和某种可疑的粘腻污垢。
寂静被无限放大,只有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口袋里那堆葡萄越发焦躁的嘀咕。
黑……怕……
回……回去……
柳柳……危险……
闭嘴,我低喝一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前厅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再吵真把你们榨汁儿。
嘀咕声瞬间消失,只剩几不可闻的、葡萄粒彼此摩擦挤压的细微声响。
我摸索着往里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走了大概十几步,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我稳住身体,手扶在旁边冰冷的墙壁上,指尖传来粗糙油腻的触感。
2.
消防栓……找消防栓……
细若蚊蚋的声音突然在我口袋里响起,带着一种急切的颤抖。
我脚步一顿。
这声音很陌生,不是之前那些葡萄任何一个的腔调,它更沉,更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左边……墙根……往下……
那声音继续指引。
我立刻顺着墙壁往左摸去。
果然,在墙根靠近地面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厚重、布满铁锈的金属圆柱体。
就是它了!
我双手猛地抓住那粗粝冰冷的铸铁阀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扳。
咯嘣!咔嚓!
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骤然响起,盖过口袋里葡萄们瞬间爆发的惊恐尖叫。
巨大的力量从断裂处猛地反冲出来,冰冷刺骨的水柱如挣脱牢笼的银色巨蟒。
带着可怕的冲击力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狂暴地喷涌而出。
哗!
冰冷的水劈头盖脸浇了我一身,巨大的冲击力推得我踉跄后退,撞在身后腐朽的木架上,木屑簌簌落下。
水柱凶猛无比,瞬间冲垮前方一堆不知名的障碍物,发出轰隆巨响。
水流在地下室腐朽的地面上肆意奔涌,迅速汇集成河,朝着更低洼的深处涌去。
口袋里瞬间炸开了锅。
救命!
淹死啦!
柳柳,放我们出去!
冰冷的水流已经淹到我的小腿肚,打着旋儿,卷起黑色的污泥和破碎的杂物。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咧开嘴笑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感在血管里奔涌。
我松开紧攥的口袋,毫不犹豫地把里面那一大把湿漉漉、冰凉滑腻的葡萄猛地掏了出来,狠狠砸向脚下汹涌的水流。
都给我下去,干活。
噗通,噗通,噗通。
数十颗紫黑色的葡萄砸进浑浊的积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沉浮几下,被水流裹挟着冲向深处。
死寂持续一瞬。
啊!
活……活了
我的……我的皮
腿,我长腿了!
手,我有手了!
浑浊的水面下,骤然亮起无数点幽绿色的、米粒大小的光芒,如同骤然睁开的鬼眼。
水花剧烈翻腾,小小的、湿漉漉的、由葡萄皮、葡萄肉和葡萄梗扭曲变形、强行组合而成的东西,挣扎着从水里爬了起来。
它们只有巴掌大小,形态怪异。
有的顶着半颗葡萄当脑袋,有的伸着几根葡萄梗当手脚,全身滴着紫红的汁水和黑水,幽绿的光点在它们眼睛的位置。
它们站在及膝深的水里,茫然地挥舞着细小的手臂,发出叽叽咕咕、意义不明却充满混乱惊惶的尖细声音。
由葡萄皮肉和梗子扭曲成的怪物,站在及膝深的污水中,茫然地挥舞着细小的手臂,发出叽叽咕咕、混乱惊惶的尖叫。
幽绿光的眼睛在水汽中明明灭灭,像一片诡异的萤火虫。
我抹掉下巴上滴落的水珠,冰冷的触感反而让疯劲儿烧得更旺了。
我弯腰,从还在狂暴喷水的消防栓断裂口附近,扯下那根沉重的、橡胶已经皲裂发硬的黑水管。
水柱失去束缚,如脱缰的疯马,狂猛横扫整个地下室空间,抽打在墙壁和残骸上,发出噼啪的巨响。
接着。
我朝着那群在水里扑腾、吱哇乱叫的葡萄小人吼道,声音被水声和它们的尖叫压得几乎听不见。
我把沉重的橡胶水管奋力抛向离我最近、看起来稍微结实点的葡萄。
顶着半颗裂开的葡萄当脑袋,几根粗壮的葡萄梗勉强构成了躯干和手臂。
咕
葡萄小人被我砸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细小的葡萄梗手臂死死抱住那根对它而言过于巨大的水管。
强大的水压冲击得它小小的身体在水里疯狂打转、后滑,如同一个失控的陀螺。
哈哈哈哈,稳着!
我猛地转身,逆着水流的方向,手脚并用地踩着漂浮的垃圾和不断上涨的积水,朝着地下室的出口冲去。
身后传来葡萄小人被水柱冲得吱哇乱叫的混乱声响,水管疯狂摆动抽打墙壁的噪音。
3.
冲出地下室那扇破门,走到相对干燥、昏暗的一楼走廊。
外面街道上骤然爆发的、非人的嘶吼和玻璃破碎的刺耳声浪就猛地灌了进来。
声音密集、狂躁,如沸腾的油锅,瞬间压过地下室的喧嚣。
活尸。
规则六要防备的玩意儿,真的来了。
数量绝对不少。
走廊尽头是一扇摇摇欲坠的窗户,玻璃早就没了,只剩空洞的窗框。
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腐朽的窗框,探出半个身子。
眼前的景象让我呼吸一窒。
街道彻底乱了套。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弥漫的尘土和混乱中摇曳不定。
几十个,不,可能上百个形容枯槁、动作扭曲的身影在街上蹒跚、奔跑、撞击。
它们的目标明确——街道两旁停着的车辆。
活尸用头撞,用手肘砸,用腐烂的身体猛力扑向车窗玻璃。
砰!哗啦。
砰!!
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地狱的丧钟在接连敲响。
惊恐绝望的尖叫从那些被砸破车窗的车内爆发出来,瞬间被更疯狂的撞击声和嘶吼声淹没。
一辆白色小轿车的挡风玻璃被几只活尸同时撞开蛛网般的裂纹,驾驶座上一个男人吓得魂飞魄散,正手忙脚乱地想倒车逃离。
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戏谑与破坏欲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
我单手一撑腐朽的窗台,身体像猫一样轻巧地翻了出去。
双脚落在冰冷粗糙的沥青路面上,我没有丝毫停顿,压低身体,穿过混乱的尸群和横冲直撞的车辆缝隙,目标直指那辆白色小轿车。
几个扭曲的身影嘶吼着扑向我,腐烂的爪子带着腥风抓来。
我猛地矮身,狼狈却有效的翻滚,险险避开,沾了一身尘土和粘稠的不明污迹。
起身。
耳边是活尸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玻璃的爆裂声、引擎的轰鸣和人类濒死的惨叫。
就是现在。
我猛地扑到那辆白色小轿车的副驾驶一侧。
驾驶座上的男人正惊恐地猛打方向盘,试图甩开引擎盖上扒着的一只活尸。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车窗外骤然出现的我——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头发贴在脸上、眼神在昏黄路灯下闪烁着近乎疯狂光芒的女人。
我咧嘴,对他露出一个扭曲的、尽可能模仿活尸僵硬表情的笑容,双手猛地拍在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
砰砰砰!
砰砰砰!
手掌拍击玻璃的声音沉闷而急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节奏感。
我故意让身体随着拍打剧烈晃动,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脸死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驾驶座里那个男人瞬间惨白如纸、惊恐到极致的脸。
啊!
男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魂飞魄散,脚下油门猛地一踩到底。
轮胎在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白车像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窜出。
引擎盖上那只活尸被狠狠甩飞出去。
我在车子窜出的瞬间,借着拍打的反作用力顺势向后一滚,避开了车轮。
我半跪在冰冷的沥青路面上,粗重地喘息着,看着那辆白车歪歪扭扭地撞开几个活尸,消失在街道拐角的黑暗中。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和释放感。
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无声地笑了起来。
4.
前方不远处,临时搭建的舞台区域吸引我的目光。
几盏高功率的射灯惨白地亮着,照亮了舞台中央一个巨大的、用鲜红油漆画出的倒计时牌——[鬼屋极限挑战:00:01:47]。
牌子旁边,穿着荧光绿马甲、拿着话筒的主持人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他周围,七八个参赛者打扮的年轻人背靠背挤成一团,手持着棒球棍、工兵铲之类的简陋武器,脸上是绝望的惨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无数活尸正嘶吼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朝他们围拢过去。
活尸的包围圈在快速收拢,可怜的棒球棍和工兵铲在绝对的数量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玩具。
绝望的哭喊和活尸的嘶吼混杂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我撑着膝盖站起身,冰冷的湿衣服贴在身上,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目光扫过那片混乱的舞台,忽然定格在其中一个参赛者身上。
他很高,在这种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混乱中,背脊也挺得很直,像一棵被狂风骤雨侵袭却不肯弯折的松。
深灰色的连帽冲锋衣沾满尘土和暗色的污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手里没有武器,紧握一把从舞台背景板上掰下来的、边缘锋利的薄木片,动作异常精准地格挡着扑近的活尸。
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简洁高效的冷酷,不像其他人那样胡乱挥舞,更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他周围倒下的活尸比其他地方明显要多,断颈的、被木片刺穿眼眶的,干净利落得近乎诡异。
有点意思。
念头刚闪过,异变陡生。
动作快得不像话的活尸,如同黑色的闪电,猛地从舞台侧后方堆积的道具箱阴影里扑出。
它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高个子男人。
速度太快,角度太刁钻,男人刚格开身前两只活尸,根本来不及回防。
小心背后!有人尖着嗓子嚎叫。
男人猛地侧身想躲,终究慢了半拍。
嗤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偷袭的活尸干枯尖锐的爪子,狠狠地从男人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抓了下去。
深灰色的冲锋衣布料如同纸片般被撕开,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出现在他背上。
暗红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浸透了破碎的衣物,顺着他挺直的脊背汩汩流下,在惨白的舞台灯光下,刺目得惊心。
剧痛让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迟滞的瞬间。
吼!
呃啊——!
更多的活尸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彻底疯狂了。
它们放弃了其他目标,如同黑色的潮水,带着令人窒息的腐烂恶臭,从四面八方,层层叠叠地朝着那个受伤的男人猛扑过去。
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视野里只剩下疯狂攒动、撕咬抓挠的腐烂肢体,像一座瞬间堆起的、蠕动的尸山。
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
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混乱的空气中爆炸般弥漫开来,盖过所有的尘土和腐烂气息。
江临!
参赛者中一个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江临
原来他叫江临。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堆疯狂蠕动的活尸堆,嗅着空气中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腥。
奇怪的是,心里竟然没什么波澜。
死个人而已,这种时候,太正常了。
下一幕却让我瞳孔骤然收缩。
疯狂撕咬的活尸堆下方,江临倒下的地方,暗红色的血液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方式,极速地流淌、蔓延。
它们不是随意流淌,在地面上蜿蜒、汇聚,目标明确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舞台后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废弃人工湖。
血液奔流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就在肮脏的地面上冲刷出一条条刺眼的血路。
诡异的是,被这奔流血液触碰到的活尸,它们的脚爪、腐烂的肢体,沾上一点,立刻发出滋滋的、如同强酸腐蚀般的声响,伴随着一股烧焦皮肉的白烟。
活尸发出痛苦的嘶嚎,动作变得僵硬迟滞,直接倒地抽搐。
这血不对劲……
6.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就朝着血液奔涌的方向追去。
脚步踩在粘稠的血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血河无视地形,粗暴地冲刷开一切垃圾和障碍,径直涌向那片死寂的人工湖。
湖水早已发黑发臭,漂浮着厚厚的绿藻和垃圾。
暗红粘稠、散发着诡异能量的血液猛地灌入湖中的刹那,轰隆!
仿佛无形的炸弹在湖底引爆。
整个湖面剧烈地向上拱起。
黑色的、腥臭的湖水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狠狠推开。
湖中心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空洞。
周围被排开的湖水则形成两道高达数米的、浑浊腥臭的水墙,如两道绝望的墙,耸立在湖的两岸。
血河毫不停歇,如同一条狂暴的暗红巨龙,一头扎进了湖中心的漩涡空洞之中。
那空洞深处,仿佛连接着深渊,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和冰冷。
我站在剧烈震颤的湖岸边,狂风夹杂着冰冷的、带着血腥和腐臭的水汽,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
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心跳得厉害。
眼前这超乎想象的景象,这血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个江临,他……
7.
天杀的谁干的!我的桥,桥淹了!
气急败坏、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我猛地回头。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湖边不远处一条被浑浊湖水彻底淹没的小石桥前。
浑浊腥臭的湖水完全淹没桥面,还在上涨。
老太太急得直跺脚,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湖中心在疯狂吞噬血水的巨大漩涡。
这水……这水怎么突然涨成这样了邪了门了!
老太太又气又怕,声音都在抖。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冰冷的手指碰到同样冰冷的皮肤。
看着那老太太焦急的样子,再看看湖中心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血旋涡,一种近乎荒谬的直白冲动涌了上来。
老太太,
我的声音不高,在湖水的轰鸣和狂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别瞎琢磨了,过不去的。看见那水没红的,是血。刚淹死个人,血多,把湖底都冲开了。
我抬手指了指那依旧在奔腾注入漩涡的暗红血河。
老太太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浑浊的老眼骤然瞪大,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死灰般的惊恐。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被无形的手扼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里的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我没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那吞噬一切的旋涡。
血河注入的速度似乎开始减缓了。
湖中心那巨大的漩涡空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弥合。
耸立的水墙失去了支撑,轰然倒塌,浑浊腥臭的湖水如同愤怒的巨兽,咆哮着倒灌回来,狠狠拍击着湖岸,溅起冲天的泥浪。
最后一丝暗红消失在重新变得漆黑粘稠的湖水中时,整个湖面剧烈地翻腾了几下,如同一个吃饱了的怪物打了沉闷的饱嗝,缓缓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证明刚才惊心动魄的吞噬并非幻觉。
血流干了
那个江临……死了
念头刚升起,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攥住了我。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了一下,骤然收缩。
眼前瞬间发黑,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幻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脑海。
扭曲的面孔、断裂的肢体、燃烧的庭院、冰冷的锁链……
一个模糊的高大背影,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缓缓回头……
冰冷、疲惫、却带着某种难以磨灭的执拗。
8.
呃!
我闷哼一声,死死按住剧痛的太阳穴,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栽进身后的泥水里。
剧痛和眩晕之中,清晰得如同烙印般的声音在我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指令感:
血未尽……魂未散……引……归来……
仿佛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剧痛和眩晕尚未完全消退,我的双腿自己动起来。
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岸边的淤泥和垃圾,绕过那片依旧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区域,朝着人工湖另一侧,靠近漩涡消失点最近的、一片相对平缓的泥泞浅滩走去。
脚下的淤泥又冷又粘,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拔出来时发出噗嗤的声响。
冰冷的湖水浸透我早已湿透的裤脚和鞋子,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
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血腥、腐臭和淤泥的怪味浓得令人窒息。
终于,我走到浅滩的边缘。
浑浊的湖水在这里变得相对平静,缓缓拍打着岸边的淤泥。
借着远处城市透来的、微弱得可怜的天光,湖面反射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混乱火光的惨淡微芒,我死死盯着那片浑浊的水面。
引……归来……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在意识深处催促。
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朝着那片浑浊的湖水,伸出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水、还在微微发抖的右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粘稠的湖水。
就在接触的刹那,哗啦……
前方几步远的水面猛地破开,沉重的东西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推上浅滩的淤泥。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那是一个人。
他脸朝下趴在冰冷的淤泥里,一动不动。
深灰色的冲锋衣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浸透了泥浆和暗红发黑的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湖水冲刷着他毫无生气的身体,显得异常沉重。
是江临,或者说,是他的尸体。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腥味的冰冷空气,一步步走近。
脚下的淤泥发出令人不安的咕噜声。在他身边蹲下,冰冷的淤泥瞬间浸湿了我的膝盖。
我伸出手,犹豫一下,抓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肩膀,用尽力气,将他沉重的身体翻了过来。
那张脸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
脸上沾满了黑色的淤泥和暗红的血块,嘴唇灰白,双眼紧闭。
刺目的是左肩胛骨下方那三道深可见骨的巨大爪痕。
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乌黑色,不再有新鲜血液涌出,伤口深处凝结的血块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
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身体冰冷僵硬得像块石头。
死了。
毫无疑问。
意识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沉寂下去。
剧痛和眩晕感也如潮水般退去。
我看着他惨白僵硬的脸,那三道狰狞的伤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荒谬感涌了上来。
搞什么
让我来收尸
这血里有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幻觉
我撑着膝盖,准备站起来离开这片该死的泥泞和恶臭。
和尸体待在一起,尤其是一个死状如此凄惨的尸体旁边,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我身体刚刚抬起,重心不稳的瞬间。
一只冰冷、僵硬、沾满淤泥和血污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我的脚踝。
喂!搞什么……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噬咬,身体失去平衡,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淤泥里。
泥浆四溅。
我惊恐地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地上那具尸体,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瞳孔深处,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得令人心悸的、翻滚沸腾的浓稠血色。
如两汪深不见底的血潭,里面仿佛有无数扭曲哀嚎的怨魂在挣扎沉浮。
冰冷、暴戾、混乱、疯狂……
无数极端负面的情绪如同实质的尖针,从那双眼瞳中喷射出来,狠狠刺入我的脑海。
呃……
江临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吼。
他攥着我脚踝的手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恐怖的血瞳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原始的、贪婪的饥饿感。
仿佛我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
他要吃了我!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血液都凉了。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
我另一只脚猛地蹬地,双手胡乱地在身下冰冷的淤泥里抓挠,试图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
放开,滚开!
我尖叫着,指甲划过他冰冷的手背,带下黑色的污泥和暗红的血痂。
但他纹丝不动,那双血瞳里的贪婪和饥饿感更盛了。
绝望的挣扎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左肩胛骨下那三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
暗紫色的血痂覆盖其上,伤口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搏动。
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暗红色的心脏残片。
血未尽……魂未散……引……归来……
那个冰冷的声音碎片,如同闪电般再次划过我的脑海。
9.
引……归来……血未尽……
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我心底猛地燃起。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停止徒劳的挣扎,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左手手腕内侧。
唔!
剧痛传来,牙关瞬间尝到了自己血液的咸腥铁锈味。
鲜血,温热的、带着我自己生命气息的鲜血,立刻从深深的齿痕中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
我忍着痛,将流血的手腕猛地递到江临那狰狞的伤口上方。
温热的、带着鲜活气息的血液,一滴,两滴,三滴……
滴落在那暗紫色、如同死肉般的伤口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
攥着我脚踝的那只冰冷铁手,力道骤然松了一瞬。
死死盯着我、翻涌着无尽疯狂和饥饿的血瞳,猛地收缩了一下。
瞳孔深处沸腾的血色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喉咙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威胁的低吼,也诡异地停顿了。
下一秒,他攥着我脚踝的手猛地向上抬起。
动作迅捷得不像话,目标不再是禁锢,直直抓向我抵在他伤口上方、还在流血的手腕。
他要抓我的手,他要更多的血。
我心中警铃大作。
在他冰冷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手腕皮肤的瞬间,我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呃啊!
江临喉咙里爆发出一种更加狂暴、更加愤怒、充满了无尽饥饿感的嘶吼。
血瞳瞬间变得更加猩红刺目,他猛地从泥地上挣扎着想要坐起,破烂的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如同生锈的机器强行启动。
冰冷的手再次朝我抓来,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疯狂劲头。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
我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后蹭去,冰冷的淤泥灌满了我的裤子和衣服,也顾不上了。
噗通。
他几乎要扑到我身上的瞬间,他强行撑起的身体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砸回了冰冷的淤泥里,溅起一片泥点。
他仰面躺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血瞳依旧死死地盯着我,充满了不甘、狂暴和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渴望。
他动不了了,至少暂时!
我瘫坐在几步外的淤泥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浑身脱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手腕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还在缓慢地渗出,混着泥浆,滴滴答答落在身下的淤泥里。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淤泥的腥臭和他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非人的冰冷气息。
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饥饿,更像是一种刻骨的、冰冷的、被强行压抑的恨意。
手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混着冰冷的淤泥,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
江临躺在几步外的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纯粹血色的眼瞳死死锁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的不再仅仅是饥饿,更添一层刻骨的、冰锥般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凌迟。
恨意太沉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避开他的视线,胡乱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衣角,草草缠住手腕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
温热的血很快洇湿了布条。
看什么看
我低着头,声音沙哑,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烦躁,没咬死你算你命大。
回应我的,只有他更加粗重的、充满威胁意味的喘息。
必须离开这里。
湖水的腥臭和浓烈的血腥味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人窒息。
远处活尸的嘶吼和混乱的声响似乎小了些,并未停歇。
我挣扎着从冰冷的淤泥里站起身,双腿像灌了铅,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我瞥了一眼依旧躺在泥水里、只有那双血眼在黑暗中燃烧的江临。
把他丢在这里
一个念头闪过。他这副鬼样子,迟早引来更多的活尸,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喂,我踢了踢脚边一块湿漉漉的石头,石头滚到他沾满泥浆的手臂旁,还能动吗能动就自己爬起来,这里不能待了。
血瞳里的恨意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是冰冷和嘲讽。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冷笑,像是在嘲笑我的问题。
行吧。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弯腰,双手抓住他冰冷僵硬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他从泥地里拖起来。
他的身体沉重得像块浸透了水的铁砣,每一次拖动都让我手腕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额头的冷汗混着泥浆滑落。
你……是……谁
极其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断断续续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我累得直喘,没好气地回答:柳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柳……柳……
他艰难地重复着,血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茫然,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和冰冷覆盖。
拖行了大概十几米,远离湖边那浓烈的血腥源头,空气似乎稍微好闻了些。
前方隐约可见几栋低矮、废弃的仓库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像蛰伏的巨兽。
10.
突兀的、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撕裂了夜的寂静,声音急促而有力,明显不止一辆车。
刺目的车灯如同利剑,猛地从街道拐角扫射过来。
几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的越野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带着一股彪悍凶戾的气势,轮胎碾过路面的碎石和垃圾,发出刺耳的声响。
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了离我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车门砰砰砰地几乎同时打开。
七八个穿着统一黑色作战服、身形健硕的男人迅速跳下车,动作干脆利落,训练有素。
他们手中的强光手电筒立刻聚焦,刺眼的光柱如同舞台追光,毫不留情地将我和地上泥泞不堪、半死不活的江临笼罩其中。
光柱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强光中,黑衣男人如同沉默的雕塑,看不清表情,只有冰冷枪械的轮廓和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从中间那辆车的副驾驶上从容地走了下来。
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清晰的哒哒声。
他面容儒雅,眉眼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接落在我身后泥泞中的江临身上,眼神里瞬间闪过难以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极深的忌惮。
随即,目光转向我,瞬间变得无比慈爱、无比关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
柳柳!
他快步上前几步,声音充满了长辈的焦急和心疼,我的孩子!你吓死我们了!二十五号晚上跑出来,还跑到这种鬼地方……快!快跟大伯回家!
大伯
柳承业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混乱的记忆深潭,激起一点模糊的涟漪。
似乎是家族里一个颇有话语权的长辈
他那过分殷切的语气和眼神,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他带来的那些黑衣男人,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
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和江临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
他是谁
柳承业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脚边泥泞里的江临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地上的江临却猛地动了一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血瞳死死盯住柳承业,里面翻涌的恨意和暴戾瞬间暴涨,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
他沾满泥污的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要发动攻击。
安静点!
我几乎是本能地低喝一声,脚下无意识地挪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稍稍挡在了他和柳承业之间。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江临抬起的胳膊僵在了半空。
血瞳转向我,里面的暴戾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困惑和冰冷审视的东西取代。
柳承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眼底深处那丝忌惮瞬间被一抹深沉的精光取代。
他脸上的慈爱笑容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包容的无奈:唉,你这孩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还交了朋友都带回去,都带回去!家里安全!
他朝旁边一个黑衣男人使了个眼色。
两个黑衣壮汉立刻上前,动作看似小心,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
他们的手像铁箍一样,捏得我生疼。
另外两人则走向地上的江临,动作粗暴地将他从泥地里拖拽起来,像拖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
你们干什么!轻点!
我挣扎着,手腕的伤口被牵扯,疼得我倒抽冷气。
乖孩子,别闹,
柳承业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外面太危险了,先回家。大伯保证,好好安顿你这位……朋友。
他目光扫过被粗暴拖行的江临,语气平淡无波。
我被强硬地塞进中间那辆越野车的后座。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江临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翻涌着血色的眼睛。
引擎轰鸣,车队如同来时一样迅疾,掉头驶入黎明前更深的黑暗。
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柳承业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着我,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安抚性的微笑。
柳柳,别怕,都过去了。家里人都急疯了,特别是你奶奶,天天念叨着你……
我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手腕的疼痛和湿透衣服带来的寒意不断侵袭。
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如同鬼域般的破败街景,再看着前座柳承业那张写满慈爱的侧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如同毒蛇缠绕般的不安,死死地攥紧了我的心。
回家
这真的是回家的路吗
车窗外,破败的街景如同腐朽的胶片,在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飞速倒退。
路灯早已熄灭,只有车灯切开一片短暂的光明,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颠簸,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我手腕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柳承业坐在副驾,侧影在仪表盘幽微的光芒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家族里的近况,奶奶如何担忧,其他叔伯如何挂念,语气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那些话语,像一层甜腻的糖衣,包裹着底下尖锐冰冷的毒刺。
车队的行进路线越来越偏,渐渐驶离了城市的残骸,钻进了连绵起伏的山丘。
盘山公路蜿蜒曲折,两侧是黑黢黢的、沉默的树林,如同无数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原始而压抑的气息。
空气变得异常清冷,带着深山特有的、泥土和腐殖质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山坳深处,一片庞大的、灯火通明的古老宅邸如同匍匐的巨兽,出现在视野中。
青灰色的高墙在车灯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森严的轮廓。
巨大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悬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上面用浓墨写着一个巨大的篆体柳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和威压。
车队在紧闭的大门前停下。
吱呀……
沉重的朱漆大门从内部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内灯火通明,两排穿着同样制式黑色衣裤、面无表情的人垂手肃立,如同两排沉默的石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线香和古老木头的气息。
11.
柳承业率先下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归家般的放松。
我被两个黑衣男人请下了车,冷风一吹,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江临被另外两人粗暴地从后面一辆车上拖拽下来,他依旧无法自己站立,身体微微颤抖。
血瞳在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更加骇人,警惕地扫视着这座森严的宅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呜咽。
别怕,到家了。
柳承业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的目光扫过江临,对旁边肃立的人吩咐道:带这位客人去西跨院偏厢,好生‘照看’。
是。
一个黑衣男人应声上前,语气平淡无波。
柳柳,柳承业转向我,笑容慈祥,你奶奶可想你了,先跟我去主院见见老人家,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你这孩子,在外面可遭了大罪了。
他的眼神落在我被简单包扎的手腕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不由分说,我被簇拥着走向灯火通明的主院方向。
回头看了一眼,江临被两个黑衣人架着,走向灯火相对黯淡的西侧。
他似乎想挣扎,但力量显然不足以对抗,只是那双血瞳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拐角彻底隔断了视线。
眼神里,有冰冷的警告,有压抑的暴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主院正厅,灯火通明得有些刺眼。
空气里浓郁的檀香味几乎凝成实质。
上首的红木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圆髻的老太太。
她穿着深紫色的团花锦缎袄子,面容严肃,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手里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动作缓慢而稳定。
柳家真正的掌权者,柳太君。
记忆里关于她的片段模糊而冰冷,只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和疏离。
回来了柳太君的声音苍老而平板,听不出喜怒。
是,奶奶,柳承业躬身应道,语气恭敬,柳柳这孩子福大命大,总算找回来了,就是受了些惊吓。
柳太君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着,从湿透脏污的衣服,到沾满泥浆的脸,最后落在我手腕渗血的布条上。
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得人极不舒服。
嗯。
她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应。
随即,她抬起枯瘦的手指,朝旁边侍立的一个穿着素净蓝布衣、挽着圆髻的中年妇人点了点:张妈,带小姐下去梳洗,换身衣裳。瞧瞧这模样,成何体统。
是,太君。
张妈应声上前,脸上带着刻板得如同面具般的恭敬笑容,小姐,这边请。
我被张妈引着,穿过回廊,走向后院。
柳承业那过分慈爱的目光和柳太君冰冷审视的眼神,如同附骨之蛆,缠绕在身后,挥之不去。
梳洗是在一间宽敞却陈设古旧的净房里。
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温水,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
张妈沉默而利落地帮我解开脏污的衣服,动作精准得像完成某种程序。
手腕上自己咬出的伤口暴露出来,深而狰狞。
张妈的眼神在上面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副刻板的表情,拿出干净的布条和一种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重新替我包扎。
小姐受苦了。她一边包扎,一边平板地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真正的关切。
换上一套样式古板的素色襦裙,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樟木箱子的陈腐气味。
头发被张妈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
镜子里的人影苍白、陌生,像个被强行套上戏服的木偶。
刚收拾停当,门外就传来了柳承业温和的声音:柳柳,好了吗奶奶还在正厅等着呢,家里人都想见见你。
又被带回正厅。
厅里已经多了几个人。
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穿着同样朴素的中年男女,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见到我就激动地搓着手迎上来。
柳柳!我的孩子!你可算回来了!担心死爸妈了!妇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旁边的男人也连连点头,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与我对视。
他们的热情像一层滚烫的油,虚假得让人窒息。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那妇人用粗糙的手掌摩挲我的脸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柳太君端坐上首,捻着佛珠,冷眼旁观。柳承业站在她身侧,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好了,柳太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瞬间平息,
孩子也累了。承业,带柳柳去东厢暖阁歇息。明晚……
她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明晚亥时,带柳柳去祠堂。离家太久,该去给祖宗们磕个头,报个平安,也……让祖宗们好好看看。
祠堂
亥时
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手腕上的伤口猛地刺痛起来,像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柳承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是,母亲。他转向我,声音温柔得能溺死人,柳柳,跟大伯走,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去见见祖宗,认认路。
东厢暖阁。
房间布置得还算舒适,红木家具,雕花窗棂,床铺柔软。
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线香和陈腐气息,让人喘不过气。
房门被轻轻带上,外面落了锁——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我被软禁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柳家大宅像个巨大的坟墓,死寂无声。
只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在深沉的夜里,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慌。
我躺在冰冷的雕花木床上,毫无睡意。
手腕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柳太君那句冰冷的明晚亥时,祠堂,还有柳承业那令人作呕的慈爱笑容。
江临那双翻涌着血色的、充满警告的眼睛也不时浮现。
祠堂……磕头……让祖宗们好好看看……
这绝不是什么认祖归宗!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必须做点什么。
12.
梆子声似乎敲过了二更。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紧闭的雕花木门前。侧耳倾听,外面一片死寂。
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视。
红木圆桌、鼓凳、梳妆台……
最后定格在靠墙放置的一个红木顶箱柜上。
柜子很高,几乎顶着房梁。
一个念头闪过。
我试着搬动旁边的鼓凳,很沉。咬着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挪到柜子前。踩着鼓凳,勉强能够到柜顶。
我伸出手,在积满厚厚灰尘的柜顶摸索着。
指尖突然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长条状的金属物体。
心中一喜,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把生锈的、沉甸甸的黄铜旧钥匙。
样式古拙,上面布满了绿锈,齿痕清晰。
这显然是以前遗落在这里的旧物。
祠堂,钥匙!
一个大胆的猜测瞬间形成。
笃、笃、笃。
极其轻微、有规律的敲击声,突然从房间内侧、靠近院墙的那扇雕花木窗棂外传来。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头看去。
窗外一片漆黑,惨淡的月光勾勒出窗格的轮廓。
一个矮小的、模糊的影子,似乎正贴在窗纸外面。
柳姨……
稚嫩得如同糯米糍、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腻黏稠的童音,贴着窗缝,清晰地钻了进来,柳姨……你在里面吗阿宝来找你玩了呀……
阿宝,这名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耳膜。
窗纸上映出的那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一动不动。
甜腻的童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诱惑:柳姨……外面好黑……阿宝怕……开开窗呀……阿宝给你带糖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不是普通的孩子,深更半夜,被锁的院落,一个能无声无息摸到窗外的阿宝……
柳家这潭水,比我想象的更深、更脏。
我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黄铜钥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压住心底翻涌的寒意。
窗纸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如同一个贴在那里的、不祥的剪影。
甜腻的童音像裹了蜜糖的蛛丝,丝丝缕缕缠绕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感。
柳姨……你睡着了吗阿宝好想你呀……那声音又近了些,仿佛说话的人把嘴直接贴在了窗纸上,开窗嘛……让阿宝看看你……
不能回应,绝不能!
我屏住呼吸,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赤脚无声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冰冷的墙壁才停下。
后背抵着坚实的墙面,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窗,以及窗纸上那个纹丝不动的影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窗外的声音沉寂了片刻,似乎在等待回应。
嗤啦……
极其细微的、如同指甲刮过硬物的声音响起。
窗纸的左下角,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戳破了。
细小的孔洞出现。
紧接着,一只眼睛,猛地贴在了那个新戳破的小孔上。
绝对不是人类孩童的眼睛!
瞳孔大得不成比例,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眼白部分泛着一种死鱼肚皮般的灰青色。
诡异的是,那瞳孔深处,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冰冷的、直勾勾的、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般的贪婪和好奇。
它透过那个小孔,死死地盯着房间里的我。
目光如同冰冷的实体,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短促的惊呼几乎要冲破喉咙,被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
诡异的眼睛眨了一下,长长的、稀疏的睫毛像枯草一样扫过窗纸破洞的边缘。
嘻嘻……一声短促的、带着得意和恶意的笑声从窗外传来,找到你啦,柳姨……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刚换上的素色襦裙。
我攥着钥匙的手心一片滑腻。
跑!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目光迅速扫视。
门被锁死,外面不知有没有人看守。唯一的出口,似乎只有那扇窗户。
窗外有那个诡异的阿宝。
怎么办
我大脑飞速运转、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瞬间,哐当!哗啦!
12.
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西跨院的方向传来。
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柳家大宅死寂的夜幕。
紧接着是砖石瓦砾轰然倒塌的可怕声响,中间夹杂着几声短促而惊骇的人声惨叫。
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让贴在窗孔上那只诡异的眼睛也猛地一缩。
窗纸上那个小小的黑影似乎也僵了一下。
我没有任何犹豫,趁着窗外那东西被巨响吸引的刹那,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扇雕花木窗。
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抓住沉重的窗棂,狠狠向上一抬。
嘎吱……
积满灰尘的窗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我猛地推开。
窗外,惨淡的月光下,空无一人。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贴在窗上的小小黑影,消失了。
我毫不犹豫,双手撑住窗台,身体一翻,直接跳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全身,赤脚踩在院子冰冷的石板地上,寒气直透脚心。
来不及多想,我朝着巨响传来的西跨院方向,拔腿就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手腕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而阵阵抽痛,我丝毫不敢停歇。
柳家大宅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回廊曲折,庭院深深。
我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穿行。越靠近西跨院,空气中那股浓烈的尘土味和血腥味就越发浓重。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的景象让我猛地刹住脚步。
西跨院偏厢……塌了!
一整面墙壁连同屋顶的一部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碎,彻底垮塌下来。
断裂的梁木、破碎的瓦砾、散落的砖石堆成了一座小山。
烟尘尚未完全散去,在月光下弥漫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
废墟之上,一个身影孑然而立。
江临!
他背对着我,深灰色的破烂冲锋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月光勾勒出他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脊背。
他垂着头,黑色的碎发遮住了侧脸,看不清表情。
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如同极地吹来的寒风,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濒临崩溃的暴戾和冰冷。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暗红的液体正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瓦砾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深色。
血液滴落之处,沾染的灰尘和碎石都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仿佛被强酸腐蚀。
几个穿着黑色家丁服饰的人影倒在废墟边缘,一动不动,身下蜿蜒出暗红的血迹。
显然是被刚才那恐怖的坍塌瞬间夺去了性命。
12.
呃……呃啊……
江临的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散。
他垂着的左手,五指痉挛般地死死扣着掌心,指缝间同样渗出血迹。
他强行冲破了禁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种力量的爆发。
远处主院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柳家的人被惊动了,火光在回廊间快速移动。
江临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他猛地抬起头。
月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惨白如纸,嘴角挂着刺目的血痕。
那双眼睛,瞳孔深处翻涌的血色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满溢出来。
只剩下狂暴、混乱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血瞳穿透弥漫的烟尘,瞬间锁定了站在月洞门下、惊魂未定的我。
眼神没了之前的警告,没了冰冷的审视,只剩一种纯粹的、燃烧一切的决绝。
他朝我伸出了那只还在滴血的、颤抖的左手。
没有任何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追兵的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正迅速逼近。
我狠狠一咬舌尖,剧痛带来片刻的清醒。
没有丝毫犹豫,我朝着废墟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用尽全力冲了过去。
脚下的碎石和瓦砾硌得赤脚生疼,我不管不顾。
我即将冲到他面前时,他猛地向前踉跄一步,那只伸出的、滴血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不是之前脚踝的冰冷禁锢,这一次,他的掌心滚烫得吓人,带着一种焚烧生命的灼热。
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走!
一个嘶哑破碎到极点的音节,从他染血的齿缝间挤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力从他攥着我的手上传来。
我整个人如同轻飘飘的稻草,被他猛地拽向身后那片尚未坍塌的、黑黢黢的厢房深处。
轰隆。
我们身影没入黑暗的同时,刺目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惨白色光束,狠狠劈在我们刚刚站立的位置。
瓦砾碎石被瞬间气化,原地留下一个焦黑的深坑。
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焦糊味和硫磺气息。
柳承业,他站在远处回廊的阴影里,手里托着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惨白符文的玉盘。
伪善的慈爱面具彻底撕碎,只剩冰冷的杀意和一丝惊怒。
抓住他们,生死不论!他厉声咆哮。
江临拽着我,一头撞进漆黑的厢房深处。
身后怒吼、惨白光束再次凝聚的嗡鸣,还有房屋不堪重负的呻吟。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浓重的灰尘味混杂着一种木头腐朽的霉味,呛得人几乎窒息。
江临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滚烫得如同烙铁,力量大得惊人,拖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猛冲。
脚下不时绊到散落的杂物,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边,
他嘶哑地低吼一声,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扯。
呼!
又是一道惨白的毁灭光束,如同毒蛇般擦着我们刚才的位置射入黑暗,将一排腐朽的木架瞬间轰成漫天燃烧的碎片。
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木屑拍打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根本来不及思考!
江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凶兽,凭借着某种对危险的直觉,在黑暗的废墟中左冲右突。
每一次变向都险之又险地避开身后致命的追击。
他沉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全靠一股近乎燃烧生命的意志在支撑。
一堵墙,一堵被刚才爆炸震得布满蛛网般裂纹、摇摇欲坠的砖墙。
撞开!江临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猛地将我拉到他身后,自己则用那只血肉模糊的右肩,朝着布满裂纹的墙壁,狠狠地撞了上去。
轰,咔嚓!
砖石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
烟尘弥漫。
那堵墙竟真的被他用血肉之躯撞开了一个勉强可供一人通过的窟窿。
冰冷的山风瞬间倒灌进来。
黑黢黢的、陡峭的山崖!
跳!江临嘶吼着,几乎是把我从那个窟窿里推了出去。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
冰冷的山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下方是无尽的黑暗,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和碎石滚落的声响。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头顶传来。
江临,他紧跟着跳了下来。
他残破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他做出任何缓冲动作。
下坠的速度极快,风声在耳边尖锐地嘶吼。
13.
噗通!
我重重地摔在一片相对松软的、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斜坡上。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一个沉重的身体带着滚烫的血腥气,重重地砸落在我身边。
江临摔得极重,身体在斜坡上翻滚了几下才停住,面朝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身下压着的杂草,正被迅速洇染成暗红色。
江临!我挣扎着爬过去,声音嘶哑。
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颈侧。
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搏动传来。
还活着。
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头顶上方,柳家大宅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的光柱在崖壁上乱晃。
他们不敢轻易跳下来,肯定会绕路下来搜索。
此地不能久留。
我用尽全身力气,架起江临一条沉重的胳膊,试图将他拖起来。
他的身体冰冷得像块石头,沉得如同灌了铅。
每一次拖动都耗尽我残存的力气,手腕的伤口崩裂开来,温热的血再次渗出,染红了包扎的布条和我的衣袖。
脚下的斜坡陡峭湿滑,布满碎石和荆棘,赤脚踩上去,每一步都钻心地疼。
黑暗如同粘稠的泥沼,吞噬着一切。
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一半是我的,一半是江临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
我几乎半拖半拽着这具沉重的尸体,在陡峭湿滑、布满荆棘的斜坡上挣扎下行。
每一次落脚,碎石和尖锐的枝杈都狠狠刺进赤脚的脚心,带来钻心的剧痛。汗水混合着血水,顺着额头、鬓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江临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黑色的碎发遮住了脸,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侧,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手臂上的伤口因为持续的拖拽和摩擦,暗红的血不断渗出,滴落在我们蹒跚而过的草丛和泥土里,留下一条断续的、刺目的痕迹。
不知挣扎了多久,前方陡峭的山势终于略微平缓。
透过稀疏的林木,隐约看到了一点昏黄的、如同萤火般微弱的光芒。
有人!
求生的本能支撑着我,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去。
荆棘划破单薄的襦裙,在腿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刺痛。
脚下的路似乎平坦了些,变成了被踩实的土路。
那点昏黄的光亮近了。
一户孤零零的农家小院。
低矮的土坯院墙,茅草苫盖的屋顶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
唯一的光源来自院子西侧一间小屋的窗户,暖黄的光晕透出,在寒冷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珍贵。
院门是简陋的柴扉,虚掩着。
我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拖着江临沉重的身体,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坚硬的院子里。
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谁谁在外面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略显惊慌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从亮灯的小屋里响起。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臃肿蓝布棉袄、包着头巾的妇人探出头来,手里端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跳跃的灯火照亮她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疑和警惕。
她身后,一个同样穿着旧棉袄、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也跟了出来,手里紧张地攥着一根烧火棍。
大……大娘……
我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污,头发散乱,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救……救命……我和我男人……路上……遇到山匪了……
情急之下,我用了最俗套也最可能被接受的借口。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和江临的惨状一览无余。
我身上的襦裙破烂不堪,沾满泥血,赤着的双脚伤痕累累。
江临更是凄惨,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
王大娘脸上的警惕被惊骇取代,她端着油灯快步走近几步,仔细照了照,倒抽一口冷气:哎哟我的老天爷!咋…咋伤成这样!当家的!快!快搭把手!
王大伯赶紧扔了烧火棍,和王大娘一起,七手八脚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江临抬进了亮着灯的小屋。
小屋不大,陈设简陋,但异常温暖。
土炕占据小半空间,炕下连着烧得正旺的土灶,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炖着什么东西,散发出食物温暖的香气。
灶台的热气弥漫在整个小屋,驱散外面的刺骨寒意。
我和王大伯将江临安置在土炕靠里、远离灶火的位置。
他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身上的伤口在油灯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尤其是左肩胛骨下那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边缘泛着乌黑,仿佛有黑色的雾气在伤口深处缓慢蠕动。
王大娘打来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巾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和泥土。
她看到那些明显非人造成的伤口时,手明显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这伤……她声音有些发颤。
山匪……有……有毒的爪子……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息着解释,声音依旧嘶哑,大娘……有……有干净布吗还有……热水……
有有有!王大娘回过神来,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卷干净的旧白布,又端来热水。
她似乎不敢再看江临的伤口,把布和热水递给我:姑娘……你……你自己弄吧……我……我去给你们热点吃的……
说完,拉着欲言又止的王大伯,匆匆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小屋的门关上,隔绝外间灶膛的噼啪声和王大娘他们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土墙上跳跃,映照着土炕上江临毫无生气的脸。
真是疯了……
我端过热水和布巾,走到炕边。
手腕的伤口因之前的拖拽早已崩开,布条被血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我咬着牙,用布巾蘸热水,拧干,一点点擦拭江临脸上的血污和泥垢。
动作尽量放轻,三道乌黑的爪痕边缘,每一次触碰,昏迷中的他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
清理完面部,解开他身上那件早已被血和泥浆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烂冲锋衣。
布料粘连着翻卷的皮肉,每一次撕开都伴随着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和暗红发黑的血痂。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
三道最深的爪痕彻底暴露在油灯下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伤口深处,那乌黑色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像有生命般在缓慢地翻涌、侵蚀着周围健康的皮肉,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
这绝不是普通的毒,柳家或者别的什么……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我撕下干净的布条,蘸着热水,试图去清洗那伤口边缘。
布条刚一靠近,乌黑的雾气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一缩,随即如同活物般,分出一缕极细的黑气,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朝着我拿着布条的手指缠绕过来。
14.
指尖瞬间传来一股刺骨的阴寒,仿佛被冰针狠狠扎了一下。
嘶!我猛地缩回手。
指尖皮肤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芝麻粒大小的、乌黑的点。
冰冷刺骨的寒意正顺着那黑点,迅速向手指蔓延。
炕上昏迷的江临,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
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如同窒息般的嗬嗬声。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疯狂地转动。
伤口里的乌黑雾气骤然变得浓烈,翻涌的速度加快了数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被彻底激怒了。
糟糕,是我的血!
之前为了唤醒他,我的血渗入过他的伤口。
难道我的靠近,我的气息,甚至我的血……会刺激到他体内这股诡异的力量
念头如同冰水浇头。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远离了土炕。
顺着指尖蔓延的阴寒似乎也停滞一下。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大娘端着一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碗里是热气腾腾、浓稠的玉米糊糊,散发着温暖的粮食香气。
她脸上带着朴实的关切,眼神里那丝挥之不去的惊惧更深了。
姑娘,快……快趁热喝点……
她把碗递给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土炕上依旧在痛苦抽搐的江临,声音有些发颤,你男人……他……他这是……
山里寒气重……邪风入骨了……
我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到冰冷的掌心,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低声解释,劳烦大娘了。
王大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唉,这世道……你们先歇着,有事喊我。
她又匆匆退了出去。
我端着那碗滚烫的糊糊,没有半点胃口。
土炕上,江临的抽搐似乎渐渐平息了一些,呼吸依旧微弱得吓人。
伤口里翻涌的乌黑雾气也似乎随着我的远离而重新变得平静了一些,冰冷的侵蚀感依旧存在。
小屋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窗外呜咽的山风。
时间在死寂和提心吊胆中缓慢爬行。
灶膛里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小屋里的温度也降低了不少。
王大娘和王大伯似乎在外间睡着了,传来低低的鼾声。
我蜷缩在土炕对面的墙根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从柳家带出来的、冰凉沉重的黄铜旧钥匙。
困意如同沉重的铅块不断拉扯着眼皮,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
手腕的伤口、脚底的刺痛、还有指尖那一点挥之不去的阴寒,都在提醒着我处境的危险。
土炕上,江临的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不祥的乌光。
吱呀……
极其轻微的推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猛地睁开眼。
小屋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矮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月光从门缝漏进一线,正好照在那张小脸上。
惨白,毫无血色!
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瘆人,瞳孔深处没有孩童的天真,冰冷的、直勾勾的、如同盯上腐肉的秃鹫般的贪婪。
柳家那个诡异的小鬼!
他溜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站在门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瘆人的眼睛,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土炕上昏迷不醒的江临。
小脸上慢慢咧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尖利、如同鲨鱼般的牙齿。
无声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他迈开步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土炕走去。
目标明确!
他想干什么对江临下手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想也没想,身体如同被弹簧弹起,猛地朝着旁边一个靠着墙的、半人高的老旧碗柜扑去。
脚底的伤和脱力的身体严重拖慢了动作,我的手指刚刚够到碗柜粗糙冰冷的边缘,身体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撞在柜子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碗柜下方的阴影里。
声响在寂静的小屋里如同炸雷。
正在走向土炕的阿宝猛地停住脚步,那颗小小的头颅,以一种极其僵硬、缓慢的方式,如同生锈的齿轮般,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惨白的小脸正对着我藏身的碗柜下方阴影。
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精准地穿透昏暗,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愤怒。
他歪了歪头,细密的尖牙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
甜腻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童音,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柳姨……
15.
碗柜底下那股混合着陈年灰尘和腐木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冰冷的地气透过薄薄的衣料,蛇一样缠上我的脊骨。
我蜷缩在这片狭窄的阴影里,半边脸颊贴着黏腻的地面,右腿脚踝那处钻心的钝痛一波波涌上来,撞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脱力感像沉重的湿棉被,裹得人喘不过气。
我眯着眼,瞳孔缩成一条冰冷的线。
死死锁住碗柜缝隙外那片被昏黄烛光勉强舔亮的区域。
视野狭窄,足够我看到那个矮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门口那团更浓的黑暗里分离出来,像一块被无形丝线吊着的、惨白的肉。
阿宝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惊动。
小脸上挂着的笑容甜得发腻,咧开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露出里面细密、尖利得不像话的小牙。
烛光在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跳跃,闪烁着一种纯粹又贪婪的光,直勾勾地,钉在土炕上那个一动不动的江临上。
柳姨
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孩童特有的黏腻,在死寂的屋里像淬毒的蜜糖,阿宝饿啦……
他一边用那甜得发齁的声音喊着,一边朝着土炕方向,小步小步地挪动。
亮得瘆人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炕上的江临。
我屏住呼吸,肺叶里的空气灼烧着。
脚踝的痛楚在极致的专注下被强行压进意识的最底层,只剩肌肉在阴影里无声地绷紧、蓄力。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叫嚣,撕扯着那层包裹理智的薄纱。
保护他,守住他。
近乎暴戾的执念像滚烫的岩浆,瞬间蒸干了所有软弱和疲惫。
阿宝离炕沿还有三步,两步。
他那小小的、同样苍白的手,已经抬了起来。
指尖微微弯曲,目标明确地指向江临脖颈间那道深可见骨、兀自缓慢流转着不祥乌光的伤口。
伤口像一张沉默的嘴,吞噬着江临所剩无几的生气。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住。
小小的头颅极其自然地扭向门口的方向。
甜腻的笑脸转向虚掩的破木门,声音依旧是甜甜的:门没关好呢,风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轻手轻脚地退后一步,伸出那只空闲的手,反手搭在了粗糙的门板上。
动作轻柔。
就是现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微不足道的轻响,门板向内合拢。
门闩即将落下,发出象征着隔绝与捕猎完成的咔哒脆响的瞬间。
我动了。
积蓄到顶点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从蜷缩的碗柜阴影里轰然爆发。
身体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闪电,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爆射而出。
脚踝的剧痛被这非人的意志力彻底碾碎,空气被高速撕裂,发出短促的尖啸。
目标只有一个,暴露在昏黄光线下的、细瘦惨白的脖颈。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我的左手,带着积攒逃亡路上的屈辱、祠堂濒死的绝望、还有对眼前这恶心小鬼无穷尽的杀意,如同最精准冰冷的铁钳,破开空气,狠狠抓向目标。
五根手指,带着冰冷的汗和泥土的气息,瞬间收拢。
精准无比地卡死了阿宝的喉咙,巨大的力量没有丝毫缓冲,猛地爆发。
呃!
阿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被硬生生掐断的抽气声。
甜腻的笑脸瞬间扭曲变形,被极致的惊恐和窒息的痛苦彻底撕碎。
细密的尖牙被迫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
眼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凸起,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里面填满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濒死的疯狂。
我的右手,左手出击的同时,预判他所有可能的挣扎轨迹,如毒蛇般探出,铁箍般死死扣住他刚刚放下门闩、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冰冷、僵硬,像握着一截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朽木。
力量,绝对的力量,将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死死钉在原地。
然后,我的嘴角咧开了。
不是愉悦,不是兴奋。
冰封地狱里开出的恶毒之花,淬炼无数绝望和疯狂的剧毒。
嘴角的弧度拉扯着,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闪着寒光。
我的眼睛,死死盯在他因窒息而迅速涨成青紫色的小脸上,没有一丝温度,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和一种近乎戏谑的残忍。
我在享受这脆弱生命在我掌中徒劳挣扎的每一个瞬间,享受那凸起的眼球里溢出的绝望。
手指下的触感冰冷僵硬,深陷进那层惨白的皮肉里,能清晰地感觉到喉管和软骨在我指下变形、呻吟。
没有脉搏,一片死寂的冰冷。
叫……
我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摩擦着喉咙,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恶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直接灌进他因窒息而大张的耳朵里。
尾音故意拖长,充满病态的期待,……大声点。
阿宝的四肢像被通了高压电,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踢蹬、抓挠。
小小的身体在我手中剧烈地抽搐、扭动,像一条离水的鱼。
喉咙深处发出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类似骨头摩擦的碎响,伴随着气流强行挤过被彻底封死的喉管发出的、不成调的嘶鸣。
青紫的脸扭曲得已经看不出人形,凸出的眼球里血丝密布,只剩纯粹的、对湮灭的恐惧。
时间仿佛只过一瞬,又凝固了万年。
咔嚓。
清脆得如同枯枝被踩断的响声,在我指下清晰地爆开。
轻微,又震耳欲聋。
阿宝所有的挣扎、抽搐、徒劳的踢蹬,在这一声脆响中戛然而止。
曾经亮得瘆人、充满贪婪恶毒的眼睛,像被狂风吹熄的劣质蜡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凝固成一片浑浊的死灰。
他身体里绷紧的那股邪异的力气,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变得像一袋浸透了水的烂棉絮。
我手臂一甩,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甩脱垃圾般的轻松。
那具小小的、冰冷的、刚刚还散发着致命威胁的躯体,像个破败的布娃娃,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噗地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墙角那堆蒙着厚厚灰尘的杂物里,激起一小片灰雾,再无声息。
呃啊!
几乎就在阿宝尸体落地的同时,土炕上,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扭曲的嘶吼猛地炸开。
江临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乌光伤口如沸腾的墨池,剧烈地波动、翻滚,粘稠如沥青的黑气猛地从伤口中喷涌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
他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地转动,仿佛在经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下一刻,那双眼睛猛地睁开。
不再是人类清明的眼眸。
翻涌着混沌的、如同深渊泥沼般的鬼气,浓得化不开。
深处,仿佛灵魂被寸寸撕裂的、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痛苦。
视线带着一种本能的凶戾和锁定,穿透弥漫的黑气,死死钉在了墙角那团刚刚被我丢弃的东西上。
晚了,我在心里咆哮。
阿宝临死前那声被强行掐断、依旧充满怨毒和不甘的厉啸,此刻真正显露出它的威力。
绝非孩童能发出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死寂的废墟之夜。
嗬嗬……
呃啊!
砰!砰!砰!
无数活尸那低沉、嘶哑、充满腐烂气息的嘶吼,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瞬间从四面八方炸响。
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潮水,汹涌地扑向这间在废墟中孤立无援的破屋。
腐朽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狂暴的砰砰巨响。
门板剧烈震颤,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窗棂上糊着的破烂窗纸,在下一秒就被一只只腐烂肿胀、指甲脱落、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捅破。
手臂胡乱地抓挠着,带着浓烈的尸臭,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来。
没有时间了!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猛地扑回炕边。
冰冷的空气掠过我沾着阿宝冰冷气息的手指。
江临身上的黑气翻滚得更加狂暴,他的身体在抽搐,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睁开的鬼眼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混乱和凶性。
看着我!我嘶吼,声音劈裂般沙哑。
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猛地捏开他冰冷僵硬的下颌。
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手腕上那道之前被碗柜边缘划破、刚刚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被我自己的指甲狠狠重新撕裂。
嗤——
滚烫的、带着我生命气息的、蕴藏着奇异生机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颜色在昏暗中红得惊心动魄。
我粗暴地将自己流血的手腕狠狠塞进他被迫张开的嘴里。
滚烫的、带着铁锈腥甜味道的液体,直接灌入他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喉管。
我的左手死死地按在他胸膛上那道最深的、翻涌着乌光的伤口上。
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疯狂和执念,硬生生地、不容抗拒地摁进他那破碎不堪、正被鬼气侵蚀的躯体核心。
江临!
我吼着他的名字,声音因为失血和疯狂的决绝而剧烈地颤抖,给我撑住,听见没有!是我从湖底把你捞上来的!想死也得等我点头!
温热的、属于我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染红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染红了我死死盯着他的视线。
16.
祠堂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石砖地面……
刺目的烛火下,高高举起、闪烁着不祥寒光的祭祀刀……
乖女,回家就好……
族人那虚伪得令人作呕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
一幕幕,带着冰冷的嘲讽和刻骨的恨意,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逃
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这片被柳家阴影笼罩的废墟里东躲西藏,直到被他们像捏死臭虫一样碾碎
不!绝不!
柳家该还债了。
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疯狂、无边恨意和毁灭欲望的烈焰,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我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翻涌的火焰比窗外汹涌的活尸潮更加狂暴。
仿佛要将这天地都焚毁殆尽。
指尖,几粒藏匿着的、属于葡萄的紫黑色种子,接触到江临伤口逸散出的冰冷鬼气和我手腕上淋漓温热的鲜血时,剧烈地跳动起来。
散发出微弱的、却令人心悸的紫黑色光晕,细碎、混乱、充满无尽饥饿和毁灭冲动的低语,在我意识深处炸响,啃噬我的神经。
走
我舔了舔嘴角,舌尖尝到混合着江临身上那股冰冷死气的、和我自己血液里浓郁的铁锈腥甜。
味道像烈酒,点燃我每一根血管。
我对着那扇在活尸撞击下发出痛苦呻吟、木屑飞溅、随时可能彻底破碎的门板。
对着意识深处那些因鲜血和死亡而彻底躁动起来的尖叫军团,咧开嘴,扯出一个近乎撕裂耳根的、疯狂到极致的笑容。
去祠堂,送他们上路。
17.
破败的村庄在身后扭曲、崩塌,被活尸的嘶吼和腐臭彻底淹没。
我拖着江临,他冰冷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寒铁,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哼。
我手腕上的伤口已经麻木,血还在流,黏腻地糊在两人之间,成为连接我们唯一滚烫的纽带。
意识深处,葡萄们的低语越来越响,带着嗜血的兴奋,指引着方向——柳家祠堂,埋葬温情假象、浸透鲜血的祖地。
翻过最后一道焦黑的山梁,熟悉的、被扭曲槐树环绕的柳家祖地,如同地狱的疮疤,暴露在血色的月光下。
祠堂巨大的黑色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飞檐如同怪鸟张开的利爪。
祭坛上,符文早已亮起,将祠堂映照得一片妖异猩红。
空气粘稠得如同血浆,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古老、冰冷的邪异气息。
她回来了,祭品回来了!
尖利的叫声划破死寂。
祠堂门口,穿着柳家黑袍的术士发现我们,脸上瞬间交织着狂喜和狰狞。
暗红色的光芒在指尖凝聚。
拦住她,别让她靠近血池!
柳承业的声音,此刻充满扭曲的贪婪和恐惧,高高的祭台上咆哮。
活尸的嘶吼从四面八方涌来,比破屋时更加密集,腐烂的躯体在血色符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撕碎我们,把我们拖上祭坛。
饿……吃光……撕碎……
葡萄低语瞬间沸腾,变成尖锐的、重叠的尖叫。
几粒种子在我紧握的掌心疯狂跳动,几乎要破皮而出。
想吃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几粒因饱吸了我的鲜血而变得紫黑发亮、不断脉动的种子。
抬眼扫过前方汹涌而来的腐烂潮水,嘴角咧开一个同样狰狞的弧度,那就……吃个够。
五指猛地张开。
噗!噗!噗!
紫黑色的种子如同被强弓射出的弹丸,激射而出,精准地没入冲在最前面的几具活尸那腐烂的胸膛,砸在祠堂门口冰冷的石阶缝隙里。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嘶嘎!
无法形容的、超越人类听觉极限的、集合极致痛苦的尖啸,从种子落点爆发出来。
无数粗壮如巨蟒、色泽紫黑、表面布满扭曲尖叫人脸的藤蔓,以几粒种子为中心,破开坚硬的地砖和腐烂的尸身,疯狂地爆裂生长出来。
瞬间缠住附近的活尸,恐怖的收缩力直接将那些腐朽的身躯绞碎成漫天污血烂肉。
更多的藤蔓如狂舞的毒龙,疯狂抽打、缠绕、穿刺,将柳家术士仓促发出的红芒撕碎,卷住他们的身体,尖刺深深扎入,惨叫声瞬间被藤蔓本身发出的、更宏大的痛苦尖啸淹没。
紫黑色的藤蔓狂潮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瞬间在祠堂前清出一片血肉泥沼。
顺着祠堂高大的立柱和墙壁向上疯狂蔓延,将飞檐上的瓦片扫落,缠绕上巨大的梁柱。
整座庄严阴森的祠堂,顷刻间被这疯狂蠕动、不断增殖、发出尖叫的紫黑色地狱藤蔓所覆盖。
藤蔓上那些扭曲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哀嚎,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祭坛上惊恐的柳家人。
疯子!你这个疯子!
祭台上,柳太君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瞬间化为藤蔓地狱的祠堂前庭,发出绝望的嘶吼。
柳承业须发皆张,双手急速结印,复杂的、散发着不祥黑气的血色光罩试图护住祭坛核心。
不断翻滚着粘稠血浆、仿佛连接着地底深渊的血池。
我拖着江临,踩着满地滑腻的污血和残肢断臂,一步步走向那沸腾的血池。
藤蔓在我周围狂舞、尖啸,自动分开道路,又在我身后合拢,绞杀着任何胆敢靠近的柳家爪牙。
江临的身体在我臂弯里剧烈颤抖,他胸膛的乌光伤口在血池散发的邪异气息刺激下,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扩张,粘稠如墨的黑气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几乎将他半边身体都笼罩在翻滚的雾里。
他的眼睛时而睁开,翻涌着保护我的凶戾红光,时而又痛苦地紧闭,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仿佛在与体内失控的力量和血池的召唤做殊死搏斗。
血池就在眼前。
粘稠的血液如同煮沸的岩浆,翻滚着,冒着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和更深邃的冰冷邪意。
池底深处,隐隐传来令人灵魂颤栗的低沉咆哮。
拦住她!血祭,快完成最后的血祭!
柳太君状若疯魔,亲自抓起一把黑沉沉的匕首,往祭坛上另一个被捆缚的、面色死灰的族人身上扎去。
柳承业全力维持着护罩,口中念念有词,试图引动血池之力镇压藤蔓和我。
我停下脚步,站在翻涌的血池边缘,沸腾的血光映在我脸上,妖异的红。
我侧头,看向臂弯里被鬼气缠绕、痛苦挣扎的江临。
他的身体冰冷得刺骨,每一次颤抖都像是在耗尽最后的力气。
对上我的视线,我似乎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带着无尽的不舍和诀别的痛苦。
他稳稳颔首,不言而喻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猛地松开一直死死按在他伤口上的手,那只手早已被他的鬼气和我的鲜血浸透。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他沉重的、被鬼气笼罩的身体,朝着祭坛上那两个扭曲的身影,狠狠推了出去。
推向他们身后,血池核心翻涌得最剧烈、邪异气息最浓稠的中心点。
江临!
我的嘶吼盖过了藤蔓的尖叫,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某种破碎的决绝。
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被黑气包裹的弧线。
即将落入那沸腾血池的刹那,翻涌的鬼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翻涌着鬼气的眼眸深处,属于他的微光,骤然亮到极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释然。
下一秒,他整个人,连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鬼气,如同一颗投入沸水的冰晶,狠狠撞进了血池的最中心。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整个地底都在咆哮。
血池中心猛地向内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江临的身影瞬间被粘稠的血浆和狂暴的黑气吞没。
纯粹毁灭性的能量,以塌陷点为核心,如太阳同时熄灭又同时爆炸,猛地爆发出来。
刺目的白光混杂着污秽的血色、浓稠的鬼气,瞬间吞噬了一切。
视野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撕裂一切的光和狂乱的能量风暴。
时间、声音、感知……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终极的爆炸彻底撕碎、湮灭。
番外:
也许一瞬,也许是永恒。
耳鸣如同尖锐的钢针,持续地穿刺着我的大脑。
强光造成的短暂失明缓缓退去,留下模糊晃动的光斑和灼烧般的剧痛。
我躺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滚烫灰烬的地面上。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辣辣的剧痛,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的味道。
视线艰难地聚焦。
祠堂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的、冒着滚滚浓烟和暗红余烬的深坑。
坑的边缘是扭曲融化的岩石和地基的残骸。
深坑的中心,那片翻滚的血池,连同祭坛、柳家的爪牙,以及覆盖整个祠堂的紫黑色尖叫藤蔓……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源于江临最后撞击、邪源核心被引爆的毁灭性能量,彻底地、干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连一丝残渣都没剩下。
风,卷着灼热的灰烬和刺鼻的焦糊味,在巨大的坑洞上方呼啸盘旋,发出呜呜的悲鸣。
仿佛在这片被彻底终结的邪恶之地唱响最后的挽歌。
结束了
我挣扎着想动,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散了架又被粗暴地拼凑起来。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刀在割。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
我勉强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遮住那刺目的天光。
天空是浑浊的灰黄色,如同污浊的裹尸布,笼罩着这片彻底化为焦土的废墟。
柳家没了……
血池炸了……
代价……
我摊开挡在眼前的手。
掌心布满血污、尘土和灼烧的痕迹。
污秽的掌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粒东西。
一粒小小的葡萄籽。
它不再是诡异的紫黑色,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石般的墨绿光泽,晶莹剔透,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布满极其细微的天然纹路,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纯净的生机波动。
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带着一丝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冰凉触感。
我盯着它。
看了很久。
久到一阵裹挟着滚烫灰烬的风粗暴地吹过,卷起我破烂的衣角,吹散我额前被血汗黏住的乱发。
我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手指,将这粒小小的、温润的墨绿色种子,紧紧攥在了掌心。
冰凉的触感,钉进我混乱、虚无、只剩灰烬的世界。
喉咙里火烧火燎。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舌尖尝到的,是凝固的血痂、尘土、还有爆炸后无处不在的灰烬味道。
铁锈味,焦糊味,死亡的味道。
意识深处,一片死寂。
曾经喧嚣的葡萄们,痛苦的尖叫,消失了。
仿佛随着毁灭的爆炸,彻底湮灭。
这片死寂的虚无之中,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异常清晰的细碎低语,如同游丝般悄然浮现。
冰冷的、纯粹的、毫无情感的陈述意味,回荡在我的耳边,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凿击着颅骨内壁:
柳柳,回头……
不是葡萄。
更近,更冷,仿佛有人贴着我的耳廓,用冻僵的嘴唇呵出这几个字。
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那算不算是一个笑容。
脸上干涸的血痂被牵动,传来细微的撕裂感。
我攥紧了掌心。
墨绿色的葡萄籽紧贴着皮肤,温润的玉石质感下,深入骨髓的冰凉。
它静默着,刚才那声低语,并非源于它。
动作牵扯到全身的伤,剧痛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眼前瞬间被生理性的黑暗和眩晕笼罩。
我踉跄一下,几乎栽倒,全靠一股蛮横的意志力死死钉在原地。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粒种子的冰凉似乎成了此刻唯一的支点。
视野在眩晕和剧痛中艰难地重新拼凑、聚焦。
焦土。浓烟。废墟。死寂。
视线的尽头,巨大深坑的另一侧边缘,在翻卷的、尚未散尽的灰黑色烟尘幕布之后。
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边缘模糊不清,随着烟尘的流动微微摇曳,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风里。
身形,肩线的弧度,微微低垂着头颅的姿态……
熟悉得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江临。
他不再是之前那副被鬼气缠绕、痛苦挣扎的模样。
他就那样站着,隔着深坑翻腾的余热和烟尘,隔着生与死那无法逾越的、刚刚被他亲手炸开的鸿沟,静静地望着我。
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我知道,他在看。
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我所有的堤坝。
庞大、混乱、几乎要将我撕裂的东西。
我喉咙发紧,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胸腔被攥住的心脏,在剧痛和窒息中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濒死般的回响。
他还在。
寒雾构成的身影,如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涟漪。
他出现在我面前。
近在咫尺。
冰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扑面而来,冻结我裸露皮肤上滚烫的灰烬。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
手指,带着一种非实体的虚幻感。
指尖,轻轻地、缓缓地,朝着我的脸颊伸来。
动作很慢,带着近乎小心的试探。
下次……
……别再乱跑了,柳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