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穿成被推下山崖的农家女,全家只剩半袋霉米。
伯父假惺惺说:丫头,换亲才能救你娘和妹妹。
我摔了破碗冷笑:断了这门亲,饿死不用你们收尸!
转头发现后山茜草能染布,第一匹红布换来全家半月粮。
退伍猎户沈砚默默帮我修好漏雨的屋顶。
我染布他劈柴,染坊从草棚变成青瓦房。
里正突然通知沈砚被征入伍那天,我当众拉住他染红的手:
今天我们就成亲,我等你回来。
红绸挂满院墙时,染坊突然燃起大火。
火光中我看见伯父狰狞的脸:配方带不进棺材!
沈砚冲进火场护住我后背,疤痕成为我们最深的羁绊。
三年后新染坊落成典礼上,女儿踮脚摸他肩头的疤:
爹爹这里也开红花啦!
喉头泛着浓重的铁锈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尖锐的痛楚。林晚秋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在头顶那片千疮百孔的茅草屋顶上。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洞中漏下,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尘埃,如同无数濒死的萤火虫。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土炕,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霉烂大半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
耳边传来压抑而细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咳断气。她费力地侧过头,看见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蜷缩在土炕的另一头,身上盖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袄。妇人身旁,紧挨着一个更小的身影,小脸蜡黄,头发枯草般纠结着,一双大眼睛因为过分的瘦削而显得格外突兀,此刻正惊恐又茫然地望着她。
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绝望和冰冷瞬间淹没了她——现代农学博士林晚秋,一场车祸后,意识竟强行塞进了这具名为林二丫的十五岁少女身体里。就在昨日,这具身体的原主,被那所谓的亲伯父林大山,为了半袋能救命的陈粮,亲手推进了后山那道陡峭的斜坡。推下去时,林大山那张被贪婪和伪善扭曲的脸,是林二丫最后看到的景象。
二丫…二丫你醒了炕头的妇人挣扎着想坐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蜡黄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正是原主的娘亲赵氏。
姐…姐…那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原主的妹妹三丫,怯生生地爬过来,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林晚秋同样冰冷的手指,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饿…
饿。
这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在心上。林晚秋撑着剧痛的身体坐起,目光扫过这间低矮破败的土坯茅屋。墙壁被经年的烟火熏得黢黑,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除了身下这张土炕,唯一的家具就是角落里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瓮。
她挣扎着下炕,脚底虚浮地踩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踉跄着走到那陶瓮边。掀开盖着的破木板,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瓮底,可怜巴巴地铺着一层灰扑扑、夹杂着可疑黑绿色霉斑的陈米。她伸手抓了一把,米粒干瘪粗粝,混着沙土,刺得掌心微痛。这点东西,恐怕连熬一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都勉强。
就在这时,那扇摇摇欲坠、用几根木条勉强钉成的破门板,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推开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冷风裹挟着一个粗嘎的嗓音灌了进来。
二丫哟,命可真硬,还真醒了一个穿着半旧褐色短袄、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挤了进来,正是林大山。他身后跟着他的婆娘王氏,吊梢眼,薄嘴唇,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算计。
林大山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两条缝的小眼睛,贼溜溜地在林晚秋身上打了个转,又扫了一眼瓮底那点可怜的霉米,嘴角撇了撇,一副果然如此的鄙夷神态。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在脸上堆砌起一种虚假的、令人作呕的慈爱: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哇!伯父我这心呐,一直悬着呢!
王氏在一旁帮腔,尖细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锅底:就是!二丫头,你伯父为了你,可愁得一宿没合眼!这不,一大早就紧赶慢赶来看你了!
林大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炕上气息奄奄的赵氏和饿得两眼发直的三丫,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唉,二丫,你看你娘这身子骨…还有三丫,饿得小脸儿都没巴掌大了…这日子,难熬啊!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伯父我这心呐,也是肉长的,实在不忍心看着你们娘仨就这么…这么熬干灯油啊!
他向前凑近一步,带着一股劣质旱烟和隔夜汗酸混合的臭味,压低声音,带着诱哄:听伯父一句劝,丫头!那西山沟刘老财家,虽说儿子是个傻子,可人家家里有粮!实打实的粮仓!只要你点头应了这门亲,换点粮食回来,你娘、你妹,就都有救了!这是条活路啊!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几袋沉甸甸的粮食。
活路
林晚秋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里,全是原主被推下山崖时那瞬间的剧痛和无边的恐惧!这个所谓的亲伯父,为了半袋米,就能毫不犹豫地把亲侄女推下山崖摔死!现在,居然还有脸站在这里,用这种施舍般的、令人作呕的伪善嘴脸,说什么活路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带着穿越者迷茫和身体剧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淬了火似的锐利寒光,直直刺向林大山那张油腻虚伪的脸。
林大山被她眼中骤然爆发的恨意和冰冷刺得心头一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活路林晚秋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把我推下山摔死,再卖一次这就是你林大山给我指的‘活路’
你…你胡说什么!林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心虚和恼怒交织,厉声呵斥,死丫头!不识好歹!摔糊涂了吧你!敢污蔑长辈
污蔑林晚秋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她目光扫过林大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旧钱袋,那明显不合常理的富余,更是印证了原主临死前的记忆——那半袋把她推向死亡的买命粮,此刻恐怕就揣在这个禽兽的怀里!她猛地转身,一把抓起炕沿那个豁了口的破陶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泥土地上!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茅屋里炸响,碎陶片四溅。
炕上的赵氏吓得剧烈咳嗽起来,三丫更是小脸煞白,死死捂住嘴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林大山和王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目瞪口呆。
林晚秋挺直了单薄而疼痛的脊背,仿佛那碎裂的不是碗,而是她与眼前这对豺狼之间最后一丝虚假的、令人作呕的血脉联系。她盯着林大山惊愕又恼怒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门亲,我林晚秋,今日就断在这里!从今往后,我们娘仨是死是活,饿死在这破屋里,也绝不再沾你林大山一粒米!不用你们猫哭耗子假慈悲,更不用你们来收尸!
她指着那扇破门,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眼神却冷硬如铁:滚!
好!好你个死丫头!林大山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指着林晚秋的手指哆嗦着,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看你能硬气几天!到时候饿得爬过来求老子,老子也不会再管你!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拉着同样脸色铁青的王氏,骂骂咧咧地转身,几乎是撞开那扇破门,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破旧的木门在他们身后无力地晃荡了几下,留下一个空洞的缝隙,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茅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赵氏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三丫终于忍不住的、细微的、充满了恐惧的啜泣。
林晚秋紧绷的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刚才那番爆发几乎耗尽了她这具重伤初醒身体的所有力气。胸口闷痛,喉咙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二丫…我的儿…赵氏挣扎着,枯瘦的手伸向她,浑浊的眼泪顺着深陷的眼窝往下淌,你…你这是…断了活路啊…
林晚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强行冷静下来。活路靠卖身给傻子换来的粮食,那叫活路那叫饮鸩止渴!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
她走到墙角,蹲下身,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些散落的、混着泥沙和霉斑的陈米,一点点捧回那个豁口的破陶瓮里。每一粒米都轻飘飘的,却沉重得如同坠在她心上。指尖被破碎的陶片边缘划破,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这点东西,最多只能撑两天。两天之后呢
求林大山绝无可能。指望村里其他人原主记忆里,除了冷漠就是避之不及的嫌恶。一个病弱寡母带着两个年幼女儿,在这样穷困的山村里,本就是最底层,何况还有个刻薄霸道的伯父在旁虎视眈眈。
她必须想办法,立刻!马上!
林晚秋的目光扫过这间徒有四壁、真正一贫如洗的茅屋。土墙,破炕,烂草席,豁口陶瓮…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她的视线最后落在炕角,那里堆着几件破旧不堪的、打着厚厚补丁的衣物。最上面,是一块灰扑扑的、粗粝异常的土布,是赵氏病倒前,拖着病体织出来、准备拿去换点盐巴的最后一点希望。
土布…染布!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纷乱的思绪!她猛地想起,昨天被林大山推下山崖、滚落坡底时,混乱中似乎瞥见崖壁缝隙里顽强生长着几丛熟悉的植物!暗红色的茎秆,细长的叶片,顶端开着不起眼的小黄花…
茜草!是茜草!现代田野调查时在南方山区见过的天然染料植物!根部富含茜素,是古代染红的珍贵原料!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绝境中骤然窥见的一线生机!这贫瘠的山里,竟然有茜草!如果能采到,如果能成功染出红布…在这个色彩匮乏、染技落后的偏远山村,染成鲜艳红色的布匹,其价值绝对远超灰扑扑的土布!
娘!林晚秋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亮光,你好好躺着!三丫,看着娘,姐出去一趟!
不等赵氏虚弱的阻拦声出口,林晚秋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踉跄着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破茅屋。
后山的坡地荒凉崎岖,怪石嶙峋。冷风在山坳里打着旋,吹得枯草簌簌作响。林晚秋扶着嶙峋的山石,每走一步,摔伤的地方都传来钻心的疼,额头上很快布满了冷汗。她咬着牙,凭着原主模糊的记忆和昨日滚落时的惊鸿一瞥,艰难地向下搜寻。
终于!在一处背阴、潮湿的石壁缝隙里,她看到了!几簇深绿色的植株顽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暗红的茎秆坚韧地向上伸展,细长的叶片边缘带着锯齿——正是茜草!
她心头狂喜,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尖锐的石块磨破膝盖的旧裤,不顾指尖被茜草坚韧的根系划破,她用手,用能找到的尖锐石片,疯狂地挖掘着。泥土混着汗水沾满了她的脸颊和手臂。直到挖出足够一捧粗壮、带着泥土腥气的暗红色根块,她才力竭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露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回到那间漏风漏雨的破家,林晚秋片刻不停。她找出家里唯一一口边缘有缺口的破铁锅,费力地刷洗干净。没有刀,她就用石块费力地将茜草根砸烂、捣碎,放入锅中,加入珍贵的清水,在屋外用几块石头勉强垒了个简易灶,点燃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枯枝败叶。
火光跳跃,映着她沾满泥土和汗水的、异常专注的脸颊。水渐渐沸腾,茜草根在滚水中翻滚,慢慢析出浓艳如血的汁液,一股独特的、略带泥土气息的草木味道弥漫开来。
赵氏靠在炕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近乎魔怔般的忙碌,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三丫则怯生生地躲在娘亲身后,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林晚秋小心地舀起一勺滚烫的茜草汁液,倒在早已准备好的一小块土布上。暗红色的汁液迅速渗透了灰白的纤维。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细木棍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布块,确保每一处都均匀染透。染液浸透指缝,将她的手指也染得一片鲜红,如同绽放的花朵。
染液渐渐冷却。她将布捞出,用清水反复漂洗,洗去浮色。当那块原本灰扑扑、毫无生气的土布,在清水中彻底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饱满、温暖、如同初升朝阳般亮丽而纯粹的茜红色时——
林晚秋的心跳,骤然停止了。
成了!真的成了!
她双手紧紧攥着这块湿漉漉、沉甸甸的茜红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鲜艳夺目的红色,是这灰暗破败世界里唯一的光!是她和娘、和妹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砸落在手中那片刚刚诞生的红色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印记。
娘!你看!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狂喜,将那块红布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赵氏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片从未见过的、如此纯粹而热烈的红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三丫也看呆了,忘记了害怕,小嘴微张,眼睛里倒映着那片神奇的红。
希望,从未如此真切而滚烫地燃烧在这间绝望的茅屋里。
***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天不亮就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进山,搜寻、挖掘每一株能找到的茜草。手指被坚韧的根茎划破,被粗糙的石块磨出血泡,又被染液浸得通红发皱,结了厚厚的痂。每一次弯腰挖掘都牵扯着后背和肋骨的伤痛,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染布的过程也在不断摸索。水温、时间、浸泡方式、漂洗次数…她凭着现代残留的知识和一次次笨拙的试验,努力让染出的红色更均匀、更牢固、更鲜亮。家中那口破铁锅几乎日夜不熄火,小小的院落里,常年飘散着茜草特有的草木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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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积攒下足够染三匹土布的茜草根,并成功染出三匹颜色饱满、均匀的红布时,林晚秋知道,是时候了。
恰好一个挑着货担、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路过村口。林晚秋用一块旧布仔细包好其中一匹最鲜艳的红布,深吸一口气,抱着它走向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货郎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精瘦汉子,风尘仆仆。他起初对这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农家丫头并不在意,直到林晚秋在他面前,一层层、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揭开了那块旧布。
刹那间,如同破晓的霞光刺破阴霾!
那匹红布在正午的阳光下骤然绽放出惊人的光华!饱满、纯粹、热烈!像凝固的火焰,又像流淌的鲜血,带着一种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瞬间攫住了货郎所有的目光!他走南闯北,见惯了各种粗布土布,也见过镇上布庄里那些价格不菲的染色布,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鲜亮、仿佛带着温度一般的红色!
他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连拨浪鼓都忘了摇。他几乎是扑了过来,粗糙的手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匹红布。触手温润,颜色均匀地渗透到每一根纤维里,绝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劣质染色。
丫头…这…这布…货郎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激动,你…你染的用什么染的
林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只轻轻点了点头:嗯。家传的法子。她刻意含糊了来源。
好!好颜色!货郎猛地一拍大腿,眼睛死死盯着那匹红布,像是怕它飞了,开个价!丫头,这匹布我要了!
林晚秋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只伸出了两根手指,又缓缓加了一根——这是她观察货郎反应后临时加码的勇气。
货郎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三斗新米值!太值了!他二话不说,立刻从货担深处翻出几个布袋子,手脚麻利地开始量米。雪白饱满的新米哗啦啦地倒进林晚秋带来的、洗刷干净的破麻袋里,那声音,是林晚秋穿越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乐章!
当林晚秋瘦弱的肩膀扛着那袋沉甸甸、散发着新米清香的口袋,一步一步走回那间破败的茅屋时,整个小院都安静了。
赵氏和三丫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那鼓囊囊的麻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林晚秋将麻袋放在地上,解开袋口,露出里面雪白晶莹、粒粒饱满的新米——
米…新米…赵氏干枯的手颤抖着伸进去,捧起一把,凑到鼻尖,贪婪地嗅着那纯粹的谷物香气,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泣不成声。
三丫欢呼一声,扑到米袋上,小手抓起一把米,举到眼前,发出咯咯的笑声,小脸上第一次绽放出属于孩童的、无忧无虑的光芒。
当晚,茅屋那口破铁锅里,终于飘出了久违的、纯粹的、属于新米的香气。没有霉味,没有砂砾,只有粮食最本真的甘甜。昏黄的油灯下,三丫捧着小木碗,狼吞虎咽地喝着热腾腾的米粥,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满足得直哼哼。赵氏端着碗,眼泪无声地掉进粥里,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林晚秋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温热的米汤滑过喉咙,暖流一路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她看着娘亲脸上久违的、带着一丝生气的红晕,看着妹妹满足的笑脸,心中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
活下去,有希望了。
然而,这间摇摇欲坠的茅屋,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尤其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更是将这种脆弱暴露无遗。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茅草屋顶上,很快,几处本就单薄的角落开始滴滴答答地漏雨。冰冷的雨水落在脸上、落在土炕上、落在墙角那珍贵的米袋上!
林晚秋和赵氏手忙脚乱地找出家里所有能盛水的破盆烂罐,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三丫吓得缩在炕角瑟瑟发抖。雨水敲打着脆弱的容器,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声音,更糟糕的是,一股带着霉烂气息的湿冷,正迅速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林晚秋望着屋顶那几个不断扩大的湿痕,听着雨水无情滴落的声音,心头刚刚燃起的火苗又被浇得冰冷。染布可以换来粮食,却换不来一个遮风挡雨的安稳之所。这破败的屋顶,像一张咧开的、嘲弄的大嘴,吞噬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安全感。
第二天清晨,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林晚秋看着屋里一片狼藉的水渍,眉头紧锁。她必须尽快解决屋顶的问题,否则下一次大雨,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她搬来家里唯一一张破旧的条凳,又找了块稍微厚实些的木板,试图踩着条凳,把木板钉到屋顶最大的那个破洞上去。
凳子摇晃得厉害,她站上去时身体都在打颤。刚举起沉重的木槌,脚下就猛地一晃!
啊!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从条凳上重重摔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腰。那手掌宽厚、粗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瞬间止住了她下坠的势头。
林晚秋惊魂未定地站稳,回头看去。
茅屋低矮的门框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个整齐补丁的旧短褐,肩头肌肉的轮廓在粗布下隐隐可见。他背着一张半旧的猎弓,腰间挂着几只野兔山鸡。面容是那种山野里打磨出的硬朗,肤色偏深,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沉静得像幽深的潭水,看不出太多情绪,此刻正平静地看着她。
是沈砚。住在村尾山脚那个沉默寡言的退伍猎户。原主的记忆里,这人独来独往,极少与人交流,像山里的石头一样冷硬。
沈…沈大哥林晚秋有些意外,站稳身体,低声道谢,多谢你。
沈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了还在滴水的屋顶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解下肩上的猎弓和腰间的猎物,轻轻放在门口干燥的地上。然后,他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角落,目光扫过,精准地挑出了几块相对规整的木板和几根还算结实的木条。
他甚至没看林晚秋,只是拿起她放在一边的木槌,试了试分量。然后,他踩上那张破条凳——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和稳健,凳子在他脚下纹丝不动。
林晚秋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只见他手臂肌肉微微贲起,木槌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带着沉稳的力道。笃!笃!笃!木槌敲击木钉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回荡,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
他动作很快,不多时,几块厚实的木板就被严丝合缝地钉在了最大的漏雨处。接着,他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干枯的、带着韧性的茅草,仔细地铺在木板缝隙上,再压上几块小石头固定。手法娴熟,一丝不苟。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新补好的地方,滴水不漏!
沈砚从凳子上跳下来,动作轻巧无声。他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和灰尘,目光扫过屋内其他几处较小的湿痕,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又挑拣出合适的材料,再次登高,继续修补。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像一块山石,只有木槌敲击的声音和雨水落在新茅草上的细微声响。
林晚秋看着他专注而有力的背影,看着他染了尘土却依旧显得干净利落的旧衣,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加固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破窝棚…心头那处被雨水浸透的冰冷角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阴霾,透进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她默默走到灶台边,用那只豁口的破碗,盛了一碗早上熬好的、仅剩的热乎乎的米粥——那是她们家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粥很稀,但米香纯粹。
沈砚补好了最后一处漏点,跳下凳子。他刚转过身,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就递到了他面前。
沈大哥,辛苦了,喝碗粥…暖暖吧。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碗口那个显眼的豁口,让她微微有些窘迫。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碗清可见底的稀粥上,又抬眼看了一下林晚秋。她的脸颊因为刚才的忙碌和窘迫而微微泛红,眼神清澈,带着真诚的感激。他沉默了几秒,那潭水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处细微新伤的大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破碗。没有嫌弃,没有客套,仿佛接过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他就那样站着,微微低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硬的下颌线。
林晚秋看着他安静喝粥的样子,心里那点窘迫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这个男人,像山一样沉默,却有着山一般的可靠。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沈砚放下碗,碗底磕在破旧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依旧没有说谢谢之类的话,只是目光再次扫过屋里,最后停留在墙角那堆染得鲜红的碎布头(林晚秋染坏或者试色的边角料)上,视线似乎停顿了一瞬,然后便平静地移开。
他走到门口,拿起自己的猎弓和猎物,背在肩上。临走前,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低沉而简洁的一句,像是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后山,背阴坡,向阳的石头缝里,那种草…多些。
说完,他高大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阴沉的雨幕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
林晚秋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
后山背阴坡向阳的石头缝那种草…茜草!
他…他是在告诉她茜草生长的地方他看到了那些红布头他注意到了她在染布甚至…他今天特意过来,难道…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上心头,又被她强行按了下去。但无论如何,这个消息,在这个阴冷的雨天,比那碗热粥更让她心头滚烫。
***
茜草染布带来的生机,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渐渐扩散。
林晚秋凭借沈砚告知的地点,找到了更丰茂的茜草丛落。她更加勤勉地进山采挖,染布的技术也日趋稳定。那匹鲜艳的红布在货郎手中卖出了远超预期的好价钱,消息像长了翅膀,在闭塞的山村里悄然传开。
先是隔壁心善的王婶,犹豫了许久,才在一天傍晚,期期艾艾地敲开了林家的破木门。她手里捧着自家织的一匹灰土布,脸上带着窘迫和希冀:二丫…听说…听说你能给布染上那顶顶好看的红婶子…婶子想…想麻烦你…声音越说越小,生怕被拒绝。
王婶快进来!林晚秋立刻放下手中捣了一半的茜草根,脸上绽开笑容,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过那匹布,您放心,我给您染!保证又红又亮!
王婶千恩万谢地走了。几天后,当她拿到那匹染得如同晚霞般绚烂的红布时,激动得手都在抖,非要塞给林晚秋一小篮家里攒下的鸡蛋不可。
王婶的红布,成了最好的活招牌。渐渐地,村里其他妇人,特别是家里有姑娘要出嫁的,也开始试探着找上门来。李家嫂子想给闺女染块红布做嫁衣,张家大娘想染块红布给刚出生的孙子做襁褓讨个吉利…小小的破院子里,开始有了人气。
林晚秋来者不拒。染一匹布,她只象征性地收很少一点粮食或者鸡蛋作为酬劳,有时甚至只是让对方帮忙从山里带些柴火。她知道,在这个贫瘠的山村,口碑和人情比眼前的蝇头小利更重要。她染布时更加用心,每一匹都力求颜色均匀鲜亮,牢靠不褪色。
染布换来的粮食和物资,终于让这个家摆脱了饥寒交迫的阴影。赵氏的脸上有了血色,咳嗽也轻了许多,偶尔能下炕帮着照看染缸。三丫的小脸圆润了些,枯黄的头发也开始有了光泽,胆子也大了,有时会蹲在染缸边,好奇地看着姐姐忙碌,小手偶尔帮忙递递东西。
而沈砚的身影,也仿佛成了这破败小院的一部分。
他总是不声不响地出现。有时是在清晨,林晚秋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就看到门口码放着一捆捆劈砍得整整齐齐、长短粗细都恰到好处的干柴;有时是在她费力地搬动沉重的染缸时,一只大手已经稳稳地托住了另一边;有时是她正为染液温度或浓度发愁时,一抬头,就看到他不知何时站在院墙外,目光沉静地看着染缸里翻滚的汁液,偶尔会简短地说一句:火,小了。或者,草根,再砸细些。
他的话依旧少得可怜,却总能切中要害。
林晚秋渐渐习惯了他的沉默和存在。她会在他送来柴火时,塞给他两个温热的煮红薯;会在他帮忙搬动重物后,递上一碗晾好的凉白开。她甚至开始主动和他分享一些染布的小心得,比如哪种石头磨出的浆汁更浓,哪种天气晾晒的布颜色最正。沈砚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遇到难题时,会默默拿起工具,帮她解决掉那些需要力气的活计。他整理柴火堆的动作,带着一种军营里特有的规整和效率;他修补院墙时,每一块石头都嵌得严丝合缝,仿佛在构筑一道坚固的堡垒。
他们之间很少有言语的交流,更多的是这种无声的默契。他劈柴,她染布。他修缮加固着这个小小的家园,她则用鲜艳的色彩和日益增多的粮食,一点点填充着家的内容。小院里,染缸咕嘟咕嘟冒着泡,柴刀劈砍木柴的声音笃笃作响,间或有三丫稚嫩的童言童语,构成了一曲奇特却异常和谐的乐章。
茅屋的屋顶被沈砚彻底翻新了,漏风漏雨的土墙也被他用混合着草筋的黄泥仔细地加固抹平。他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相对规整的瓦片,替换掉了最易腐烂的茅草。虽然依旧简陋,但这个小院,终于有了遮风避雨、安身立命的模样。那些曾经冰冷刺骨的寒风和令人绝望的漏雨,被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日子在柴米油盐和染缸的咕嘟声中,缓慢而坚定地流淌着,充满了汗水、草叶清香和一种脚踏实地的希望。林晚秋看着娘亲舒展的眉头,听着妹妹无忧无虑的笑声,感受着沈砚沉默却无处不在的支撑,第一次觉得,这片陌生的土地,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
她甚至开始模糊地想,也许…这样平淡而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就是她在这个世界最终的归宿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最安稳的时刻投下巨石。
那天,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林晚秋正在院子里翻晒新染好的几匹红布,鲜艳的颜色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夺目。沈砚在院角修理一个有些松动的染布支架,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里正周伯带着两个村里的青壮,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周伯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不忍的表情,眉头紧紧锁着。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院中的两人。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林晚秋的心。她放下手中的布匹,下意识地看向沈砚。沈砚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握着木槌的手依旧沉稳,但林晚秋敏锐地捕捉到他绷紧的下颌线。
周伯林晚秋迎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里正周伯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在沈砚身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林晚秋,又似乎觉得难以启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模糊红印的、皱巴巴的麻纸文书。
晚秋丫头,沈砚…周伯的声音干涩沉重,带着浓浓的无奈,县衙…刚下来的征丁令。北边…不太平,又要打仗了。咱们村…摊上了三个名额。他顿了顿,目光艰难地落在沈砚身上,沈砚…他…他是村里登记的丁户,又…又是上过阵的老兵…这…这头一个…就…
后面的话,周伯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林晚秋的脑海中炸开!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打仗征丁沈砚!
她猛地扭头看向沈砚。他站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杆沉默的标枪。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只有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一丝尖锐如冰锥的刺痛,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还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的、宿命般的沉寂。
他握着木槌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节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林晚秋心痛。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份深埋的、不愿触碰的战场记忆,此刻正被这纸冰冷的文书狠狠撕开!
不…不行!林晚秋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颤抖,冲口而出!她一步跨到沈砚身前,瘦小的身体像要挡住什么无形的洪流,眼睛死死盯着里正,周伯!不能是他!他…他已经是…
她想说他已经是回来的人了,想说他身上有伤,想说他帮了我们全村那么多…可话到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冰冷的征丁令面前,任何理由都显得微不足道。
周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满是无奈和同情:丫头…伯知道…可是…这是官府的文书,指名道姓啊!沈砚是军籍,又正当壮年…这…这没办法啊!他身后的两个青年也低下头,不敢看林晚秋通红的眼睛。
院墙外,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围拢了一些村民。王婶、李家嫂子…她们脸上都带着同情和不忍,小声地议论着,叹息着。
林晚秋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沈砚要走了回到那个血肉横飞、朝不保夕的战场他沉默的守护,他劈好的每一根柴火,他修补好的每一片屋顶…这个刚刚有了温度、有了希望的家…难道这一切,又要被无情地打回原形甚至…更糟
不!她绝不允许!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蛮横的勇气,夹杂着绝望边缘的孤注一掷,猛地从心底喷薄而出!她不能让沈砚就这样被带走!不能让他独自一人再次踏入那片吞噬生命的黑暗!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里正,而是直面着沈砚。他依旧沉默,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沉重的疲惫和痛楚,清晰地映在她的瞳孔里。
林晚秋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沈砚那只因为常年握刀握斧、布满厚厚硬茧、此刻还残留着木屑和染液痕迹的大手!
他的手很粗糙,很硬,带着一种粗粝的温热。但此刻,林晚秋只觉得那温度烫得吓人,仿佛握住的是一块即将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铁。
沈砚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他猛地抬眼,沉静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如同深潭投入巨石,掀起了汹涌的波澜!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晚秋更加用力地、死死攥住!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几乎嵌进他掌心的厚茧里。她仰起脸,目光灼灼,像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直直地看进沈砚震惊的眼底深处!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决绝而异常响亮,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孤勇,清晰地、毫无保留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进了沈砚猝不及防的心湖:
沈砚!我们成亲!今天!就现在!
话音落下,整个小院,连同院墙外围观的村民,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风都仿佛停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那个瘦小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少女身上!她紧紧抓着那个沉默高大的猎户的手,脸上没有一丝新嫁娘的羞涩,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孤勇!
里正周伯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王婶捂住了胸口。李家嫂子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沈砚更是彻底僵住了!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高大的身躯猛地绷紧,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从冰封深处撬动的、极其细微的暖流…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翻涌!他定定地看着林晚秋,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没有丝毫退缩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林晚秋不管不顾,她豁出去了!她紧紧攥着沈砚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目光转向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的里正周伯,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
周伯!您就是现成的见证人!天地为证!我和沈砚,今日结为夫妻!他就是我林晚秋的丈夫!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院外围观的乡亲,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从今往后,他沈砚,生是我林家的人,死是我林家的鬼!我林晚秋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带着金石之音,在寂静的小院上空回荡,久久不散。
沈砚被她死死攥着的手,猛地一颤!一股强大而陌生的力量,带着山洪暴发般的势头,从那只紧握着他、传递着滚烫温度的小手,凶猛地冲撞进他沉寂冰冷的心房!那冰封的深潭仿佛被投入了熔岩,坚冰瞬间炸裂、消融!一种极其陌生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反手猛地握紧了林晚秋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纤细的指骨都揉碎在自己滚烫的掌心!
他低下头,幽深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的夜空,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难以置信,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将她刻进骨血里的凝视。
他没有说一个字。
但那双眼睛,那紧握的手,那骤然急促的呼吸,已经说明了一切。
死寂过后,人群猛地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天爷!二丫这丫头…
这是…这是要硬留人啊!
唉…难为这丫头了…
里正周伯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动容和叹息。他看着眼前这对紧紧握着手、在绝境中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相互绑定的男女,看着林晚秋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看着沈砚眼中那被强行撬动的惊涛骇浪,最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他摇着头,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沧桑,既是如此…老天爷在上,乡亲们为证!林晚秋,沈砚,今日,结为夫妇!患难与共,生死…不离!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花轿红烛,甚至连一身像样的新衣都没有。只有简陋的院墙,沉默的天地,和一群见证着这场特殊婚礼的、心思各异的村民。
林晚秋拉着沈砚,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拜了下去。一拜天地,拜这无常的命运,也拜这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沈砚紧跟着她,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郑重。他高大的身躯弯下时,带着一种山峦低首般的沉重。
再起身时,林晚秋松开了紧握的手。她快步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她染布攒下的、最鲜艳、最舍不得用的几块红布。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们,然后转身,在里正、村民、以及沈砚深沉目光的注视下,爬上了那张沈砚曾用来修补屋顶的条凳。
她踮起脚尖,将手中那鲜艳如火的布匹,奋力地、一块一块地,挂在了自家那低矮的、刚刚被沈砚加固好的院墙上!
没有红绸,就用这染着希望的红布!
暗沉的土墙,瞬间被大片的、跳跃的、生机勃勃的茜红色点燃!像燎原的火焰,像不屈的旗帜,在这阴郁的午后,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呐喊!
那是林晚秋用全部勇气和染缸里熬出的心血,为自己铺就的婚路,为沈砚点燃的归途!
沈砚!林晚秋站在条凳上,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院中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她指着头顶那片猎猎作响的红云,声音清晰地穿透风声:
你记着!我在这里!这红布在一天,我林晚秋就等你一天!这红布褪了色,我再用新布染红它!一年,十年,一辈子!我等你回来!
沈砚仰着头,望着墙头那个在红布映衬下、仿佛浴火重生的身影。她纤细,却站得笔直,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苇草。她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他依旧没有言语。
只是那沉静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的惊涛骇浪终于沉淀下来,化为一片前所未有的、厚重而灼烫的坚定。那目光,穿越了空间,牢牢锁定了墙头那个为他燃起烽火的女子,仿佛在无声地镌刻一个比任何誓言都更重的承诺。
他重重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如同山岳倾颓般的承诺,沉重地砸在了林晚秋的心上,也砸在了所有围观者的眼中。
***
简陋的婚礼后,征丁的文书并未撤销,只是暂时被里正以新婚缓征的名义压了下来,但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沈砚依旧沉默,只是那沉默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化不开的东西。他留在村里的时间变得格外珍贵,像沙漏里加速流逝的金沙。
林晚秋更加拼命。她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替人染布。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只有足够的钱,才能打通关节,才能让沈砚彻底摆脱那张催命符!才能守护住这个刚刚有了温度的家!
她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染缸边。茜草的需求量激增,她冒险去更远的、人迹罕至的山坳寻找,甚至尝试用苏木、栀子等其他能找到的天然染料进行套染,染出更丰富的绛紫、橘红等颜色,以求卖得更好的价钱。她的双手被各种染液浸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指缝里永远残留着洗不净的色痕,指腹和掌心被粗糙的布匹和工具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硬茧。
沈砚几乎包揽了所有需要力气的活计。劈柴的力度比以前更大,堆叠得也更加整齐,如同一座座沉默的金字塔。他加固了院墙,在屋后清理出一小块平地,甚至开始打制更结实、更大的染布木架。他进山打猎的次数也明显增多,猎获的皮毛和山珍,自己舍不得吃用,全都默默拿到镇上换成了铜钱,一枚一枚地攒起来,放在林晚秋存放染布收入的旧木盒里。
小小的染坊在两人无声的、拼尽全力的经营下,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着。染缸从一个增加到三个、五个…原本只能容纳几匹布的晾晒空间,被沈砚用新砍的竹竿和麻绳,巧妙地拓展了一倍有余。院墙边搭起了一个简陋却牢固的草棚,专门用来堆放原料和晾晒半成品。
前来送布染色的村妇越来越多。林晚秋开始尝试雇佣人手。王婶第一个响应,接着是手脚勤快的李家媳妇。林晚秋付给她们合理的工钱,教她们一些基础的浸染、漂洗技巧。几个妇人围在染缸边忙碌的身影,成了小院新的风景线。染出的布匹颜色稳定,种类增多,渐渐有了些名气,连邻村的人都开始慕名而来。
钱,开始像涓涓细流,艰难却持续地流入那个旧木盒。林晚秋抚摸着盒子里日渐增多的铜钱和偶尔出现的碎银,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焦虑才稍稍缓解一丝。她开始打听县衙里负责征丁事宜的小吏,盘算着需要多少银钱才能彻底买断沈砚的兵役。
日子在染缸的咕嘟声、妇人们的低语和沈砚沉默却有力的劳作中,紧张而充实地流淌着。悬而未决的阴影依旧笼罩,但至少,他们看到了希望的光,正透过缝隙艰难地透进来。
三年后的丰收节,天气格外晴好。湛蓝的天空下,金黄的稻浪在田野里翻滚。
村东头,一座崭新的、带着宽敞院落的青瓦房前,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门口高悬着崭新的牌匾——林氏染坊。这是林晚秋和沈砚用三年血汗浇灌出的果实。
院子里,几口巨大的新染缸冒着腾腾热气,浓郁的茜草混合着苏木的草木清香弥漫在空气里。晾晒架上,长长短短的布匹如同绚烂的瀑布垂挂下来,茜红、绛紫、橘红、靛蓝…在秋日艳阳下流淌着夺目的光彩。前来帮忙和道贺的村妇们穿梭其间,笑声不断。
更引人注目的是院子旁边新建起的两间敞亮瓦房,门楣上挂着小小的木牌——村塾。这是林晚秋坚持要建的。此刻,里面传来三丫清脆的领读声,几个村里的小萝卜头跟着咿咿呀呀地念着。
沈砚站在新染坊门口,高大的身影沐浴在阳光里。他依旧话少,但眉宇间那道常年凝聚的冷硬和郁气,早已被一种沉稳的平和所取代。他正和里正周伯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温柔地投向院子中央。
那里,林晚秋穿着一身她自己染的、最得意的茜红色细棉布新衣,正弯腰逗弄着一个两岁左右、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娃。小女娃穿着鹅黄色的小褂子,正是当初那个饿得两眼发直的三丫,如今出落得健康活泼。她摇摇晃晃地扑向沈砚,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爹爹抱!
沈砚冷硬的嘴角瞬间融化,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他俯身,轻而易举地将女儿举高高,引来小家伙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小女娃搂着爹爹的脖子,好奇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忽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点在了沈砚左侧肩胛骨的位置。那里,衣料之下,有一道微微隆起的疤痕。
爹爹,这里…小女娃的声音软糯,带着孩童纯真的好奇,…也开红花啦她记得娘亲染布时,那些红红的花,开在布上最好看。
沈砚抱着女儿的手臂,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紧。
林晚秋也走了过来,正好听到女儿稚嫩的问话。她的目光落在沈砚肩头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道狰狞的、曾几乎将他们彻底摧毁的烙印。
三年前,就在他们用尽全力积攒赎身银钱、眼看希望就在眼前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那个承载了他们所有心血的草棚染坊。
火光冲天,染料的草木气息被焦糊味取代。浓烟滚滚中,林晚秋疯了一般要冲进去抢救那些记录着配方和心血的染布笔记——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是买下沈砚自由的希望!
就在她不顾一切要冲入火海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比她更快!是沈砚!他如同扑火的飞蛾,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林晚秋的心瞬间被撕裂!
混乱中,她清晰地看到了火光映照下,院墙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林大山!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嫉妒和贪婪,嘴里还在嘶吼着:烧!烧光!配方…配方带不进棺材!是我的!!原来他勾结了镇上一个眼红林氏染坊生意的布商,想要趁乱抢夺配方,抢夺不成,竟丧心病狂地纵火!
就在林晚秋目眦欲裂之际,沈砚的身影从浓烟火舌中冲了出来!他怀里紧紧护着那本用油布包好的染布笔记,后背的粗布短衣却被一根燃烧坠落的、带着火星的粗大房梁狠狠砸中!
沈砚——!林晚秋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淹没在火焰的咆哮里。
沈砚扑倒在地,滚烫的木头压在他背上,发出皮肉焦糊的可怕声音。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里的油布包远远地推向了林晚秋的方向…
那道狰狞的、盘踞在左肩胛骨下方、几乎深可见骨的烧伤疤痕,就是那一夜留下的。是沈砚用血肉之躯,为她、为这个家、为他们共同的未来,挡下的致命一击。
大火最终被闻讯赶来的村民扑灭。染坊毁了,家当烧了大半。但林晚秋染布的手艺和那本救下来的笔记还在,沈砚的命,也奇迹般地保住了。
纵火的林大山和那个布商,被愤怒的村民当场扭送官府。林大山为了减罪,哭嚎着招认了当年为半袋粮将侄女推下山崖的恶行。数罪并罚,最终落得个发配边关苦役的下场。
官府因这场恶性纵火和旧案,加上里正和村民的联名陈情,最终免除了沈砚的兵役。那道差点夺走一切的伤疤,阴差阳错地,成了斩断悬顶利剑的钥匙。
伤愈后的沈砚,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坚韧。他和林晚秋,带着全村人的帮衬,从一片焦黑的废墟上重新站起。一砖一瓦,一木一梁,建起了眼前这座更大、更牢固的青瓦染坊。
是,开过红花了。沈砚低沉的声音将林晚秋从回忆中拉回。他抱着女儿,目光却越过女儿的小脑袋,温柔地落在妻子脸上。
林晚秋眼中泛起湿润的笑意,伸出手,轻轻拂过女儿柔软的头发,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沈砚坚实的臂膀。
嗯,她声音轻柔,如同染缸里沉淀下的最温润的色泽,开过最红的花,结成了最牢的疤。
阳光下,新染坊的布匹色彩斑斓,随风轻扬。孩童的读书声清脆悦耳。沈砚肩头那道深色的疤痕,在衣料下微微隆起,如同大地上沉默的山脊,见证着苦难,更承载着风雨过后,厚重绵长的安稳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