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罅隙中的光
吧台后的蒸汽嘶鸣着冲上顶灯,在张小冉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她将最后一只沾着口红印的咖啡杯按进泡沫翻滚的水槽,听见自己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三十四岁的身体像台过度运转的老机器,每个齿轮都在发出警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里的硬壳书脊——那本边角卷曲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书页间还夹着昨夜淋湿的梧桐叶。
冉姐,A12桌客人要续杯。新来的兼职生探过头,声音被背景爵士乐切碎。
张小冉抬眼的瞬间,吧台灯光恰好扫过她眼尾细纹。A12坐着对年轻情侣,女孩正咯咯笑着把冰淇淋勺喂到男友嘴边,男孩耳根通红地躲闪。那姑娘顶多二十出头,扎着张扬的紫色脏辫。张小冉捏着咖啡壶的手紧了紧,壶嘴在杯沿磕出清脆一响。她想起半小时前母亲的短信,在围裙上抹掉水渍才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短短一行字像烧红的针:隔壁李阿姨介绍公务员,周日见见34岁别挑了。
别挑了。这三个字在胃里翻滚。她迅速按灭屏幕,把手机塞回围裙最深的口袋,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爆炸的装置。转身时手肘撞到沥水架,诗集啪地砸在地上,书页摊开在聂鲁达那句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墨蓝色封皮溅上泡沫,像干涸的泪痕。
抱歉!我帮您——清朗的男声从头顶落下。张小冉抬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抢先拾起诗集。年轻男人穿着做旧牛仔外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未洗净的靛蓝色颜料渍。他捻着被咖啡浸湿的书页,目光扫过那句诗,忽然轻声念出来:‘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聂鲁达写这个时正在锡兰当领事,热带雨季让他想自杀。
张小冉怔住。她在这家咖啡馆工作五年,第一次有人认出这本诗集,更别提知晓背后的故事。你也读诗
学画时临摹过他的情人玛蒂尔德肖像。他指尖划过扉页上张小冉手抄的英文批注,废墟里长出的藤蔓这个比喻很痛。他抬眼微笑时,左颊有个极浅的酒窝,冲淡了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雨就在这时砸了下来。夏季的暴雨来得蛮横,顷刻间把落地窗浇成流动的瀑布。紫色脏辫女孩尖叫着躲进男友外套,张小冉却望着门外被狂风撕扯的梧桐出神。直到冰凉的雨丝扫到颈间,她才惊觉自己站在敞开的门边。
小心淋湿。牛仔外套兜头罩下,带着松节油和雨水的气息。王宇辰——他刚递来的名片上印着这个名字——把她往后轻拉半步。帆布外套残留着年轻身体的温热,张小冉肩胛旧伤处却窜起一阵熟悉的刺痛。是去年在仓库搬咖啡豆时落下的病根,每逢阴雨天便用钝痛提醒她身体的衰败。
谢谢。她攥紧外套边缘,布料磨着掌心。
去江边走走他指向马路对面,暴雨中的长江像沸腾的钢水。
这提议疯狂得不合时宜。但张小冉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想起母亲短信里34岁别挑了的判词,某种迟来的叛逆突然攫住了她。等我五分钟。她说,转身时肩胛的刺痛奇迹般减轻了。
雨鞭抽打着防洪堤的水泥地。王宇辰撑着一把便利店买的透明伞,伞骨在狂风中吱呀作响。张小冉裹着他的外套,看浑浊的江水裹挟断枝翻涌。
我妈说婚姻是女人的保险柜。她忽然开口,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可保险柜也会生锈,不是吗
王宇辰踢开脚边的易拉罐,铁罐哐当滚进草丛。我爸的保险柜里锁着三份离婚协议。他扯了扯嘴角,我妈到现在还戴着婚戒,说这样打麻将时别人不敢欺负寡妇。
荒诞的黑色幽默让张小冉笑出声。雨水顺着王宇辰的下颌线流进衣领,他浑然不觉。你看那艘运沙船。他指向江心颠簸的红色货轮,明知可能沉没,还是要往漩涡里开——这就是他们那代人的婚姻观。
所以我们不进去。张小冉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先惊住,仿佛某个蛰伏已久的念头终于破土。王宇辰猛地转头看她,眼睛在雨幕里亮得惊人。
证书是给外人看的枷锁。他伞柄往她那边倾斜,里面的人早被锁死了。
张小冉肩头的旧伤又开始闷痛,这次她却挺直了背脊。雨水中,两个湿透的身影沿着江堤前行,像两株拒绝攀附支架的野藤。
出租屋在筒子楼顶层,推门时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十五平米的空间里,前任租客留下的霉斑在墙角蔓延成地图。王宇辰却像发现宝藏般拉开窗帘:看!整面墙都可以做书架。
接下来一周,张小冉见识了这个年轻人的魔力。废弃木箱被他拆解重组,刷上墨绿油漆后成了复古床头柜;捡来的霓虹灯管缠绕在水管上,通电后泼洒出迷幻的蓝紫色光晕。最醒目的是门后贴着的牛皮纸,上面用丙烯颜料涂鸦着宣言:第三条家规:不结婚!——张小冉
&
王宇辰
于自由元年。
签字画押啊房东大人。王宇辰把马克笔塞给她,自己正踩着凳子给吊灯缠藤蔓。张小冉仰头看他绷紧的后背线条,忽然想起昨夜他伏在旧缝纫机前给她改连衣裙的背影。那时月光淌过他肩胛骨的凹痕,像道温柔的伤疤。
她签下名字时,房东老太正巧探头:小张啊,这你弟弟皱纹里嵌满窥探。
我爱人。张小冉听见自己清晰地说。王宇辰从凳子上跳下来,沾满颜料的手搂住她肩膀,体温穿透薄衫熨在旧伤处。老太讪笑着退出去,王宇辰冲她挤眼,手指在张小冉肩头收紧的瞬间,她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
旧伤。她轻描淡写,转身去切砧板上的番茄。刀锋陷入饱满果肉时,王宇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眼屏幕,酒窝瞬间消失。
我去阳台接个电话。声音绷得像弦。
张小冉听着阳台门合拢的轻响,刀尖无意识在砧板上划出白痕。隐约飘来零碎词句:爸……项目尾款……下周肯定……忽然拔高的声调被风声割碎。她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眼镜片,也模糊了玻璃门外那个焦躁徘徊的身影。
当晚王宇辰带回一叠现金。私单结款了。他把钱塞进饼干盒,指尖沾着崭新的油墨味,明天去买婴儿床
张小冉正缝补他磨破的袖口。她捏着那截脱线的布料,想起白天通话里项目尾款的说辞。缝衣针擦过指腹,沁出的血珠在牛仔布上洇成深色。
好啊。她将指尖含进嘴里,铁锈味在舌尖漫开。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痒。张小冉盯着诊室墙上的胚胎发育图,彩色的孕囊像外星生物。
肩周劳损需要物理治疗。医生敲着X光片,但你现在的情况……笔尖划过尿检报告上醒目的阳性。
怀孕。这两个字在脑内轰鸣。她扶着冰凉的金属椅背起身,肩胛骨突起的部位传来尖锐刺痛。走廊尽头,王宇辰正低头踢着防火栓,后颈支棱着几根不服帖的发梢。看见她出来,他像弹簧般蹦起:怎么样
张小冉把报告单塞进他手里。纸张被汗浸得发软,王宇辰展开时动作近乎虔诚。他的目光在妊娠八周字样上凝固,喉结滚动几下,忽然攥紧报告单:生下来。
三个字砸得张小冉踉跄一步。王宇辰急忙扶住她,掌心滚烫地贴着她冰凉的肘弯。我们有家规的。她试图挣脱。
家规是保护我们的盔甲,不是囚笼。他声音发颤,眼睛却亮得骇人,我会扛起这个家。
缴费窗口排着长队。王宇辰掏银行卡时,张小冉瞥见他钱包透明夹层里的游戏厅代币。刷卡机发出刺耳的提示音,他面不改色地抽出几张百元钞,又从零钱袋倒出硬币。钢镚在台面叮当跳跃,一枚游戏币混在硬币里滚向边缘,被他迅速扣住。
现金也一样。他笑着把收据塞给她,掌心有潮湿的汗意。
宜家仓库高耸的货架像钢铁森林。张小冉抚摸着白色婴儿床的护栏,栅栏间隙正好够塞进她的食指。
他以后会扶着这里站起来。王宇辰突然说。他正仰头研究安装图,后颈汗湿的头发贴在皮肤上。张小冉顺着他的目光想象:一个眉眼像他的孩子,摇晃着抓住栏杆,牙牙学语——
要不要顺便看看婚戒她轻飘飘抛出这句话,像试探河水的深浅。
王宇辰举床板的手顿在半空。仓库顶灯从背后打来,将他轮廓切割成明暗两半。冉冉,他放下床板,塑料包装膜哗啦作响,还记得江边那艘运沙船吗他指尖划过婴儿床护栏上的木纹,我们正在漩涡外造自己的船。
张小冉的右手下意识按在肩胛处。那里埋着劳损的肌腱,也埋着母亲34岁别挑了的诅咒。她看着王宇辰弯腰打包床板,T恤下摆扬起时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年轻人蓬勃的生命力像阳光烤暖的麦田,而她站在田埂阴影里,脚下是开始松动的泥土。
走吧。她接过购物单,去结账。
出租屋的阳台正对江岸。张小冉展开孕检B超单,黑白影像里的小点像宇宙初开的星云。王宇辰从背后拥住她,下颌蹭着她头顶的发旋。远处江面突然绽开硕大的金色烟花,瞬间照亮他映在玻璃上的脸。
张小冉在那一秒的亮光里看得分明。烟花爆裂的强光中,王宇辰嘴角上扬着,眼神却失焦地投向虚空,瞳孔深处有她从未见过的、沉甸甸的暗涌。他扣在她小腹的手忽然收紧了,指节绷得发白,仿佛要抓住某种正在流逝的东西。
肩胛的旧伤毫无预兆地刺疼起来。她攥紧B超单,纸张边缘割着掌心。烟花残影在视网膜上灼烧,夜空重归黑暗时,王宇辰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我们的船会驶出去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被新一波升空的烟花轰鸣吞没。
第二章
生命的重量
出租屋的蓝紫色霓虹灯管在夜色里无声燃烧。张小冉侧躺在床沿,像片悬在枝头将坠未坠的枯叶。小石头在婴儿床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每声抽噎都扯着她后腰的神经。墙上的夜光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距离上次喂奶刚过两小时十七分。
宇辰,她对着黑暗轻唤,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该你哄了。
床边地铺上隆起的人形毫无动静。张小冉支起上半身,肩胛的旧伤在动作间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她摸索着打开手机照明,光束扫过王宇辰熟睡的脸。年轻人睫毛在眼睑投下浓重阴影,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无邪的弧度。他怀里紧抱着游戏手柄,耳机线蛇一般缠在颈间。
婴儿的呜咽升级为啼哭。张小冉掀开被子时,凉气激得小腿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塑料婴儿床的护栏像冰雕。抱起小石头的瞬间,左肩猛地一沉,旧伤处爆开尖锐的刺痛。她踉跄着抵住墙壁,孩子滚烫的眼泪滴进她锁骨凹陷处。
妈妈在呢……她颠动着臂弯,哼歌的调子支离破碎。小石头却像被这摇晃激怒,踢蹬着裹在襁褓里的双腿,哭声撞在墙壁上反弹出回音。奶瓶在恒温器里亮着微光,她腾出一只手去够,指尖离瓶身还有半寸时,小石头突然在她怀里鲤鱼打挺。
撕裂般的剧痛从肩胛炸开。张小冉闷哼一声,奶瓶脱手砸在地板,奶液在瓷砖上漫成浑浊的河。婴儿的啼哭与玻璃碎裂声里,地铺上的人终于惊醒。
怎么了王宇辰掀开被子,睡眼惺忪地摸到眼镜。光束里,张小冉正单手护着后颈,冷汗浸透了鬓角。婴儿在她僵硬的臂弯里哭得撕心裂肺。
肩膀……动不了。她从齿缝挤出字句。王宇辰慌忙接过孩子,小石头却像嗅到陌生气息,哭嚎着扭开头,小拳头狠狠砸在他锁骨上。他笨拙地颠晃,孩子却越哭越凶。
他饿了!王宇辰把孩子往张小冉方向递,动作太急,襁褓边角扫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玻璃碎裂声里,张小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慌。像在游戏里误触炸弹的菜鸟玩家。
她咬牙伸出还能活动的右臂。小石头一挨近母亲胸口就止了哭,抽噎着往她睡衣里拱。王宇辰站在满地狼藉中,奶渍沾在他赤着的脚背上。
奶粉在第三格。张小冉背对他解开衣扣。哺乳文胸搭扣在背后,她反手摸索几次都够不着。肩关节像锈死的门轴,每次牵拉都带出骨骼摩擦的涩响。
王宇辰泡好奶粉递过来时,小石头已经在她胸前安静吮吸。他盯着婴儿蠕动的腮帮,忽然说:他好像……不太喜欢我抱。
张小冉没抬头。小石头柔软的颅顶抵着她下颌,温热呼吸喷在皮肤上。墙角的霓虹灯光渗进黑暗,给王宇辰的影子镀上流动的紫边。他弯腰收拾玻璃碎片,脊背弓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晨光刺穿窗帘缝隙时,张小冉正用牙齿撕开防溢乳垫包装袋。右肩的疼痛转为沉闷的酸胀,像有沙砾在关节腔里滚动。小石头在婴儿床里咿呀踢腿,晨尿浸透了尿不湿,沉甸甸坠在胯间。
王宇辰的鼾声从地铺传来。他昨夜哄孩子到凌晨五点,此刻蜷在睡袋里,眼下一片青黑。张小冉单膝跪地,用左手给孩子换尿布。湿热的臊气扑面而来,她屏息抽出尿不湿,小石头突然蹬腿,沾着胎便的湿巾擦过她手腕。
洗手间传来干呕声。王宇辰撑着洗手台,镜子里映出他煞白的脸。味道有点……他拧开水龙头猛泼冷水。张小冉默默用湿巾擦净婴儿腿根的污迹,小石头咯咯笑着抓住她一缕头发。发根被撕扯的疼痛里,她瞥见镜中自己浮肿的脸——眼袋青紫,哺乳期脱发让额角露出硬币大的头皮。
今天要交房租了。她把孩子放进摇椅,奶粉罐在料理台上敲出闷响。王宇辰擦脸的动作顿了顿,水珠顺着他后颈滑进衣领。我晚点去催尾款。他声音混在毛巾里听不真切。
小石头突然在摇椅里挣动,奶嘴从他嘴里滑脱。王宇辰抢先拿起奶瓶:我来喂!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他抱起孩子,学张小冉的样子托住后颈。小石头却突然扭头,奶嘴戳在腮帮上,温热的奶液顺着下巴滴落。
姿势不对。张小冉伸手想调整。王宇辰却侧身避开:我会!他固执地抬高奶瓶,奶水灌进婴儿鼻腔。小石头呛咳着哭起来,手脚乱挥打翻了奶瓶。乳白色液体泼在王宇辰限量版球鞋上,晕开深色污迹。
空气凝固了。王宇辰盯着鞋面的污渍,喉结上下滚动。张小冉接过哭闹的孩子轻拍后背,婴儿的啜泣渐渐平息,小脸埋进她颈窝。
这双鞋……王宇辰终于开口,声音发涩,是我爸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张小冉拍抚婴儿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年轻人蹲在地上,用纸巾徒劳地擦拭鞋面。球鞋侧面的签名刺绣被奶渍糊成一团乱线。阳光穿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发顶新冒出的、刺眼的一小簇白发。
张小冉的脚踝在傍晚肿成发酵的面团。她坐在床沿,看王宇辰笨拙地给小石头洗澡。塑料澡盆里水花四溅,婴儿的脚丫蹬在他胸口,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托住后颈!张小冉第三次提醒。王宇辰手忙脚乱地捞起滑进水里的纱布巾,小石头趁机抓住他腕表表带。镶钻的表盘磕在盆沿,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松手宝贝!王宇辰声音发紧。婴儿却攥得更紧,咯咯笑着把表带往嘴里塞。王宇辰猛地抽手,小石头受惊后仰,后脑勺险些撞上盆沿。张小冉扑过去护住孩子,澡盆被带翻在地。水流漫过瓷砖缝隙,浸湿了王宇辰堆在墙角的画稿。
我的毕设!他跪地去抢救素描纸,氤氲的水渍已经晕染了炭笔线条。画上是张小冉哺乳的侧影,此刻她的脸在污水里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张小冉裹紧怀里的婴儿。小石头被刚才的变故吓呆,此刻扁着嘴发出小猫似的呜咽。她拍抚的手忽然僵住——小腹深处传来细密的针刺感,像有冰冷的缝衣针在子宫里游走。
怎么了王宇辰抬头,湿发黏在额角。
抽筋。她含糊道,将小石头搂得更紧。孩子的体温熨贴着皮肤,那点异样的刺痛却像投入水中的墨滴,在她身体里缓缓晕开。是错觉吧产后才七个月,医生说子宫还没恢复好。她想起上周抱小石头时闪过的腰,或许只是韧带拉伤。
王宇辰拧干滴水的画纸,破损处正好是张小冉的眼睛位置。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对着她。
梅雨季的潮气在夜里爬上墙壁。张小冉被小石头的哭闹惊醒时,窗外正滚过沉闷的雷声。她习惯性摸向身边,地铺空着。充电器亮着幽蓝的光,手机却不见了。
婴儿啼哭像锥子扎进太阳穴。她挣扎着起身,左脚刚踩地就传来钻心剧痛——肿胀的脚踝承受不住体重,她踉跄着扶住婴儿床。小石头哭得满脸通红,小手在空中乱抓。
宇辰她提高音量。雷声吞没了呼唤。
跛着脚挪到客厅,洗手间门缝透出光亮。张小冉推开门时,王宇辰正慌忙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洗衣机上。镜子里映出他仓皇的脸和来不及退出的游戏界面音效——短促的枪击声在狭小空间回荡。
孩子哭了。张小冉声音干哑。花洒还在滴水,空气里有未散的烟味。
王宇辰如梦初醒般冲向卧室。张小冉弯腰捡起手机,屏幕被水汽模糊,仍能看见聊天框最后的记录:通宵开黑哥带飞——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七分。
婴儿的哭声里夹杂着王宇辰的哄劝:石头乖,爸爸抱……回应他的是更激烈的呛咳。张小冉扶着门框挪回卧室,看见小石头在王宇辰臂弯里哭到打挺,奶水从鼻孔呛出来。
竖起来拍背!她伸手去接孩子。王宇辰却突然后退:我能行!他用力拍打婴儿后背,手掌落处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小石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张小冉扑过去夺过孩子,婴儿滚烫的泪水浸透她胸口。
你弄疼他了!她嘶吼出声。雷声在窗外炸开,闪电瞬间照亮房间。王宇辰僵在原地,手掌还保持着拍打的姿势。惨白电光里,他脸上混合着惊愕、委屈和某种被戳穿的狼狈。
小石头在她怀里渐渐平息,抽噎着吮吸手指。张小冉轻拍他后背,指尖触到微微凸起的脊椎骨节。那点小腹的刺痛又来了,这次带着下坠感,像有冰冷的钩子在往下拽。
明天……她看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霓虹招牌,陪我去医院复查肩伤吧
王宇辰盯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像在审视陌生器官。好。他哑声说,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安抚奶嘴。硅胶奶嘴上沾着灰,他用力在裤子上擦拭,指关节绷得发白。
医院的消毒水味比记忆里更刺鼻。张小冉攥着挂号单坐在长椅上,小腹的坠胀感越来越清晰。王宇辰抱着小石头在走廊来回踱步,婴儿哭闹着推开奶瓶,奶渍蹭在他肩头。
张小冉!电子音叫到名字时,她正按着右下腹——那里有根神经在突突跳动。
诊室里,老医生按压她肿胀的肩关节。劳损加重了,哺乳期又不能用药。听诊器滑过她后背,最近有没有异常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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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冉摇头。医生翻开病历本:上次产后复查,B超显示子宫恢复不良。冰凉的探头突然压上她小腹,这里疼
她倒抽冷气。探头移向左下腹时,一阵尖锐的刺痛直冲后腰。像……抽筋。她攥紧检查床边缘。
医生眉头越皱越紧。上次月经什么时候
张小冉怔住。混乱的育儿日常里,生理期早已失去坐标。大概……三个月前她不确定地看向王宇辰。他正低头哄着哭闹的小石头,婴儿的脚丫踹在他下巴上。
做个HCG检测。医生撕下单子,现在就去。
检验科窗口排着长队。张小冉靠着冰凉墙壁,看王宇辰用婴儿背带将小石头捆在胸前。孩子哭得满脸通红,小手不断抓挠他脖颈。王宇辰焦躁地抖腿,背带扣摩擦着婴儿娇嫩的大腿内侧,很快蹭出红痕。
我来抱吧。张小冉伸出手。王宇辰却侧身避开:马上到了。他往前挪了两步,背带突然松脱一侧!小石头猛地下坠,王宇辰慌忙托住,孩子的后脑勺咚地撞上他胸口。
响亮的啼哭炸开。张小冉抢过孩子,小石头在她怀里哆嗦着打嗝。她撩开婴儿后领——一片刺眼的淤青正在细嫩皮肤上浮现。
你弄伤他了!血液冲上头顶。王宇辰盯着那块淤青,脸色灰白如纸。周围的目光像针扎过来,他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墙壁:我不是故意的……
叫号屏跳出张小冉的名字。她将哭软的孩子塞进王宇辰怀里,抓起化验单冲向采血窗口。针头刺入血管时,她透过玻璃窗看见王宇辰僵立在人群里,小石头在他臂弯中哭到抽搐,他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年轻父亲的眼眶通红,却始终没有低头看怀中的婴儿一眼。
报告单在自助打印机里吐出来。张小冉盯着那行数字:HCG
3872
mIU/ml。参考区间下标注着刺眼的妊娠可能。
梅雨天的潮气突然钻进骨髓。她扶着打印机颤抖,小腹的刺痛化作冰锥往下坠。走廊那头,王宇辰终于笨拙地晃动手臂,小石头哭累后在他肩头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他望向张小冉,嘴角努力扬起安抚的弧度,酒窝却像两道僵硬的刻痕。
张小冉将报告单折成小块塞进衣袋。纸角硌着肋骨,像藏了块烧红的炭。她慢慢走过去,从王宇辰怀里接过熟睡的婴儿。小石头温热的脸颊贴着她颈动脉,呼吸带着奶腥味。
医生说什么王宇辰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那里还残留着奶渍的黏腻感。
张小冉望向窗外。暴雨初歇,乌云缝隙里漏下一线惨淡的天光,照亮急诊科门口湿漉漉的担架床。她将小石头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婴儿的体温竟驱不散她四肢百骸渗出的寒意。
肩伤要理疗。她说。衣袋里的化验单边缘,被汗水浸湿的墨迹正缓缓晕开,像一张正在显影的灾难底片。
第三章
甜蜜的裂痕
出租屋的窗户蒙着层水汽,将窗外的霓虹灯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张小冉坐在床沿,衣袋里的化验单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紧贴着大腿皮肤。王宇辰正蹲在墙角,笨拙地往行李箱塞小石头的衣物,婴儿的连体服被他揉成一团,皱巴巴地塞在缝隙里。
明天真要去你表姐家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闷在行李箱里,石头才七个月,路上折腾……
表姐认识省妇幼的老专家。张小冉盯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顺便……看看我的肩膀。她咽下后半句——那张写着妊娠可能的纸片,在口袋里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小石头在摇篮里发出不安的哼唧,她伸手轻拍,指尖冰凉。
王宇辰拉上行李箱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也好。他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最近……是有点累。他避开张小冉的目光,弯腰逗弄摇篮里的婴儿,指尖刚碰到小石头脸颊,孩子突然瘪嘴扭开头。
张小冉胃里翻滚了一下。小石头对王宇辰的排斥越来越明显,像某种本能的预警。早点睡吧,她起身关掉刺眼的顶灯,只留一盏壁灯,明早要赶车。
黑暗中,王宇辰很快沉入睡眠,呼吸均匀。张小冉却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被霓虹灯映出的流动光影。小腹深处那点若有似无的坠胀感,此刻变得清晰而固执,像一枚冰冷的图钉,扎在她身体最深处。她悄悄将手探入睡裤口袋,指尖触到那张折叠的纸。展开时,黑暗中只能勉强辨认出HCG
3872的数字轮廓。三个月没来的生理期,疲惫不堪的身体,还有这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她闭上眼,感觉冰冷的恐惧正顺着脊椎缓慢爬升。
省城的医院大厅像个巨大的蜂巢,嘈杂的人声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嗡嗡地撞击着耳膜。张小冉抱着小石头,被拥挤的人流推搡着。王宇辰拖着行李箱,努力隔开挤向婴儿的人群,额角渗出汗珠。
专家号在七楼!他提高声音,盖过人潮的喧哗。电梯口排着蜿蜒的长队。张小冉感觉小石头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这是哭闹的前兆。她颠晃着轻拍,右肩的旧伤在压力下发出沉闷的抗议。
走楼梯吧。王宇辰果断转身,拎起行李箱走向安全通道。沉重的箱子在台阶上磕碰出哐当巨响,在空旷的楼梯间激起回声。刚爬了两层,小石头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哭嚎,小脚猛力蹬踹着张小冉的小腹!
剧痛毫无预兆地炸开!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捅进下腹,又狠狠拧转。张小冉眼前一黑,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猛地从侧面箍住她的腰。行李箱轰然滚落台阶,王宇辰用身体抵住她下滑的趋势,另一只手险险托住她怀里哭闹的婴儿。
冉冉!他声音都变了调。
张小冉大口喘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小腹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尖锐的痛感向下辐射,双腿间涌起一股温热的暖流。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弥漫,才忍住没叫出声。
我……没事。她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臂却本能地将小石头搂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蜿蜒而下,浸湿了裤管,带来粘腻的冰凉。
王宇辰的脸色煞白如纸。他盯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又低头看向她裤子上迅速洇开的深色湿痕,瞳孔骤然收缩。楼梯间昏暗的光线里,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抱着她的手臂在剧烈颤抖。
B超室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耦合剂冰凉的触感贴上小腹时,张小冉浑身一颤。医生手中的探头缓慢移动,冰冷的屏幕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小石头被护士暂时抱到隔壁,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门板传来,像钝刀切割着神经。
停。医生忽然开口,探头死死压在她右下腹一个位置。张小冉痛得闷哼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屏幕上的图像凝固了。灰白色的宫腔像一个熟悉的房间,本该孕育生命的温暖角落,此刻却盘踞着一个狰狞的阴影。它像一颗畸形的种子,顽固地附着在宫腔与输卵管交界的狭窄拐角——那个医学上称为子宫角的危险地带。
孕囊位置非常不好,子宫角妊娠。医生声音凝重,指着屏幕上阴影边缘模糊不清的区域,看这里,肌层非常薄,随时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是腹腔大出血,几分钟就能要命。她放下探头,抽出一叠纸巾递给张小冉,必须立刻终止妊娠,你们商量一下手术方案。
手术王宇辰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有……别的办法
保守治疗风险极高,需要绝对卧床,严密监测,成功率不到三成。医生看着张小冉,你的身体条件也不理想,产后恢复差,还有肩伤。她目光扫过张小冉被冷汗浸透的鬓角,拖下去,就是赌命。
帘子被哗啦一声拉开,刺眼的白光涌进来。王宇辰站在光里,身影却像浸在浓墨里,模糊而摇晃。他张了张嘴,目光落在张小冉小腹的位置,那里正孕育着随时可能引爆的死亡。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吐出几个破碎的字:听……听医生的。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张小冉躺在惨白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滞留针,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淌。小石头被安置在床边的便携婴儿床里,哭累了,正吮着手指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王宇辰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背对着她,肩膀垮塌着。他手里捏着医生给的保守治疗知情同意书,纸张在他指间发出细碎的、神经质的窸窣声。
成功率……不到三成。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念着判决书。他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濒临崩溃的困兽,冉冉,手术……他们说手术也可能伤到子宫,以后……
石头还不到一岁。张小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却牢牢锁在婴儿熟睡的小脸上。她想起他第一次抓住她手指的触感,想起他依偎在怀里的温度。那点微弱的、不到三成的希望,在她死寂的心底,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却不肯熄灭。我想试试。她说,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寒气。
王宇辰死死盯着她,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眼底翻涌着恐惧、挣扎,还有一种更深的、张小冉此刻无力解读的东西。最终,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头,额发遮住了眼睛。他拿起笔,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在同意书家属签字栏,划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留下一个丑陋的裂口。
保守治疗的日子,时间被切割成以小时为单位的煎熬。张小冉如同被钉在了这张狭窄的病床上,连翻身都成了奢望。每一次轻微的咳嗽,一次无意的抬手,都可能牵动那个潜伏在下腹的恶魔。护士每隔几小时就来抽血,监测那该死的HCG数值的升降,冰冷的针头反复刺入她早已淤青的血管。
王宇辰成了陀螺。买饭,打水,哄哭闹的小石头,清洗沾着奶渍和药渍的衣物。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动作也越来越迟钝。张小冉看着他笨拙地试图单手给哭闹的小石头换尿布,婴儿在他怀里像条滑溜的鱼,不断扭动哭嚎,而他手忙脚乱,尿不湿的粘扣几次都没对准。烦躁像无形的藤蔓爬上他的眉头,他猛地将尿不湿摔在护理车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小石头被吓得哭声骤停,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来吧。张小冉挣扎着想坐起,右肩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跌回床上。冷汗瞬间渗出。
王宇辰如梦初醒,看着儿子惊恐的小脸和自己失控的手,眼底掠过一丝狼狈的痛楚。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弯腰捡起尿不湿,手指却抖得厉害,半天撕不开包装。
深夜,小石头又开始了新一轮不明原因的哭闹。王宇辰抱着他在狭小的病房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背影像一座移动的、疲惫的山。张小冉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朦胧中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手背。她费力地睁开眼,昏暗的夜灯下,王宇辰侧对着她,怀里的小石头终于安静下来,而他的肩膀却在无声地、剧烈地耸动。泪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婴儿柔软的襁褓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死死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沉重地起伏。
张小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手背上那片被泪水打湿的皮肤,却灼烧般地刺痛着。
一周后,主治医生拿着最新的化验单走进病房,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紧绷笑容。HCG降得不错,包块没有增大。情况暂时稳定了,可以出院观察,但必须绝对静养,按时复查!她特意加重了绝对静养四个字。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张小冉。她靠在床头,才发现自己紧攥的拳头里,指甲早已深陷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王宇辰正弯腰收拾着杂乱的用品,动作似乎轻快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张小冉的目光下意识扫过——屏幕上跳出一条新信息的预览,发信人备注是一个冰冷的字:家。
爸:玩够了就收心。月底前回家,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屏幕很快暗了下去。王宇辰毫无察觉,他将叠好的婴儿衣服放进背包,转身时,脸上带着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走向张小冉。
阳光落在他年轻却布满疲惫的脸上,映着他眼中那点劫后余生的微光。他走到床边,俯下身,没有看旁边熟睡的小石头,而是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了张小冉冰凉的脸颊。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苍白的皮肤,仿佛捧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极易碎裂的稀世珍宝。
冉冉,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坚定,酒窝在他脸颊上刻下深深的印记,不再像往日那般轻快,反而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决绝,我们结婚吧。
张小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浓重的愧疚像浑浊的底色,疲惫刻在眉宇间,而那刚刚亮起的、劫后余生的微光,此刻却奇异地点燃了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火焰。这火焰灼热、明亮,却隐隐透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
结婚她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枯木。
对,结婚。王宇辰的拇指用力擦过她眼下疲惫的青痕,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我要给你一个家,给石头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我们回去就领证!他的目光炽热地锁着她,仿佛这纸婚约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是能驱散所有阴霾的护身符。我要让你安心,让你知道,再难我都不会丢下你们!
张小冉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为了孩子,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刻,家、名分、安心这些她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渴望如水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将她冻结的心脏灼穿。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瘦削的脸颊,滴落在他滚烫的手背上。她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悲壮的承诺,看着他酒窝里盛满的孤勇,所有的疑虑、不安、身体的隐痛,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暂时退却了。她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更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窗外,省城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片喧嚣嘈杂的生机勃勃。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依然顽固地弥漫着。王宇辰脸上那份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便凝固在他掏出手机、准备预定婚检时间的那一刻。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未读的家字信息上,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捧着张小冉脸颊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第四章
消失的爱人
省城火车站像一座巨大的、喧嚣的钢铁迷宫。张小冉抱着小石头,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肩上的旧伤被背包带勒得隐隐作痛。王宇辰一手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拥挤的检票口,脚步快得几乎像在奔跑,全然不顾张小冉踉跄的脚步和怀里被颠簸得开始不安扭动的小石头。
慢点……她喘息着,小腹深处那点被强行压抑的、熟悉的坠胀感,在奔波中又悄然探出头来。
快赶不上了!王宇辰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一种紧绷的焦灼。他拉着她几乎是粗暴地挤过人群,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旁人的脚背,引来几声不满的抱怨。小石头被挤压和晃动彻底激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胡乱抓挠着张小冉的衣襟。
石头哭了!张小冉试图停下安抚。
上车再哄!王宇辰几乎是吼了出来,手臂猛地发力,将她拖拽着冲过了最后一道检票闸机。火车沉闷的汽笛声就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找到座位时,张小冉几乎虚脱。小石头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涨成紫红色。她手忙脚乱地掏奶瓶,才发现保温袋不知何时被挤开了,奶水早已凉透。王宇辰将巨大的行李箱塞进行李架,铁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重重地跌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胸膛剧烈起伏,额角全是汗珠,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站台景物,仿佛刚才那场亡命般的冲刺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抽走了他灵魂里某些东西。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孩子。
张小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省城医院里那个捧着她的脸,眼神炽烈、语气决绝地求婚的男人,仿佛只是她在巨大压力下产生的幻觉。此刻坐在她身边的王宇辰,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反复握紧又松开。
出租屋的门被推开,一股久未通风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离家不过两周,这里却显得异常陌生和冰冷。角落里,王宇辰那堆未完成的画稿上蒙了一层薄灰,门后那张写着不结婚!的牛皮纸家规,边角已经卷起,墨迹也暗淡了许多。
张小冉将哭累睡着的小石头轻轻放进婴儿床,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扶着墙,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小腹的坠胀感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猛然袭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她下意识地按住右下腹——那个暂时稳定的魔鬼,似乎又在蠢蠢欲动。
婚检……我们约明天上午王宇辰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干涩得不带一丝情绪。他站在门口阴影里,没有开灯,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痛苦。
张小冉抬起头,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好。她低声应道,声音因疼痛而微微发颤。那点微弱的、关于家和名分的期盼,此刻被身体的警报和眼前人冰冷的距离感冲击得摇摇欲坠。
王宇辰嗯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发送信息。屏幕光熄灭,他整个人便彻底融入了门口的阴影里,只有模糊的轮廓。他没有走向她,没有询问她的不适,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过了几秒,脚步声响起,他径直走向了阳台,反手轻轻带上了玻璃门。
隔绝的瞬间,张小冉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叹息,从门缝里飘进来,很快被夜风吹散。
婚检中心的走廊明亮得刺眼,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清洁剂的混合气味。张小冉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石头。孩子似乎也感受到环境的陌生和母亲的不安,异常安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每一次广播叫号都让她心头一跳。
张小冉!王宇辰!机械的女声终于喊到他们的名字。
张小冉抱着孩子站起身,看向旁边座位上的王宇辰。他像是刚从某种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惊惧他迅速站起,动作甚至有些僵硬,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朝下塞进裤兜,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走吧。他声音很低,率先走向诊室,步伐快得张小冉抱着孩子几乎跟不上。
诊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带职业化的微笑。女士先做基础检查,先生带孩子在外面稍等,然后换您进来。她示意张小冉进入里面的检查区。
张小冉将小石头递给王宇辰。交接的瞬间,婴儿柔软的身体触碰到王宇辰僵硬的手臂,小石头像是被那冰冷和僵硬惊扰,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王宇辰像被烫到般,手臂猛地一缩,又慌忙接住,动作笨拙生硬,婴儿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
抱稳点……张小冉担忧地叮嘱。
王宇辰胡乱地嗯了一声,眼神却飘忽着,不敢看她,也不敢看怀里的孩子,只是死死盯着检查室紧闭的门,仿佛那后面藏着洪水猛兽。他抱着小石头转身走向外面等候区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惶和紧绷。
张小冉压下心头强烈的不安,跟着护士走进检查区。当冰凉的探头再次贴上她的小腹,熟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医生在屏幕上移动探头的手和脸上专注的神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医生眉头微蹙,反复在一个区域探查,探头的压力让张小冉感到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钝痛。终于,医生停下动作,脸色凝重地转向她,语气失去了之前的温和:情况有变化。孕囊位置比上次检查更危险,靠近宫角血管最丰富的区域,而且局部肌层菲薄,随时有破裂风险!必须立刻终止妊娠,不能再拖了!马上办理住院手术!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戳进张小冉的耳膜。刚刚燃起的一丝对未来的微薄希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判决彻底碾碎。身体的警报并非错觉,那个蛰伏的魔鬼从未真正离开,它一直在伺机而动。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不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检查区的,双腿像灌了铅。她推开诊室的门,目光急切地投向等候区——她要立刻告诉他,他们需要去医院,立刻!马上!
等候区的蓝色塑料长椅上,空空如也。
只有小石头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椅面上,正茫然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小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他身边,没有任何成年人的身影。
王宇辰不见了。
连同那个装着两人证件、病历和少许现金的背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宇辰张小冉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颤抖着响起,微弱得像濒死的呻吟。没有人回应。只有小石头看到她,伸出小手,委屈地发出啊啊的哭腔。
巨大的嗡鸣声在张小冉脑中炸开,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声响。她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孩子紧紧搂进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体。怀中小石头温热的身体和她自己冰冷发抖的四肢形成刺骨的对比。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扫过走廊尽头紧闭的安全出口门,扫过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走了。
在她最需要他、最恐惧的时刻,在她刚刚得知肚子里那个曾共同期盼过、又共同恐惧过的孩子必须立刻拿掉的时刻,在她需要他签字、需要他陪伴、需要他履行那个再难都不丢下你们的承诺的时刻。
他消失了。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留下一个哭闹的婴儿,和一个体内埋着定时炸弹、摇摇欲坠的她。
张小冉抱着孩子,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僵立在婚检中心冰冷明亮的走廊里。怀中小石头的体温是唯一的暖源,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四肢百骸透出的、来自地狱深渊的刺骨寒意。那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让她头皮发麻,让她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周围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失焦,只有必须立刻手术和他消失了这两句话,如同淬毒的尖刀,在她混乱一片的脑海里反复穿刺、轰鸣。
医院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映着张小冉毫无血色的脸。她独自一人抱着小石头,坐在住院部走廊的长椅上,周围是来往匆忙的医护人员和神情各异的病患家属。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小石头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绝望的死寂。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拍打她的脸颊,发出含糊的啊…啊…声。
家属呢手术同意书必须直系亲属或本人签字!戴着口罩的住院医师拿着厚厚一叠文件,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急促和不耐烦,你丈夫呢这种情况不能拖!
他……张小冉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说他跑了在得知必须手术的瞬间消失了这种荒谬到极致的情节,连她自己都像是在听一个可怕的噩梦。
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医生皱眉,笔尖不耐烦地敲着文件夹,宫角妊娠破裂不是开玩笑!分分钟要命!你一个人抱着孩子怎么行孩子谁照顾
每一个问题都像鞭子抽在张小冉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她颤抖着掏出手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遍遍拨打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那个冰冷、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
关机。
关机。
单调的提示音像钝器,反复敲打着她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小石头被她的颤抖和压抑的呜咽吓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尖锐的哭声在冰冷的走廊里回荡,刺得人耳膜生疼,也引来更多探寻和异样的目光。
女士,你这样不行!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停下脚步,语气带着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面对麻烦时的无奈,要么赶紧联系上家属签字,要么……你自己签但风险告知书你得自己看清楚!还有,孩子得有人照看,手术时间可不短!
张小冉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看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又低头看向自己平坦却危机四伏的小腹。巨大的无助感像黑色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在手术同意书和风险告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留下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张小冉三个字,像三道绝望的伤痕。小石头的哭声是她签字时唯一的背景音,一声声,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护士匆匆安排了一个临时的、靠墙的折叠床,将哭闹不止的小石头暂时安置在上面,用枕头在周围勉强围了一圈。张小冉一步三回头地被推进了术前准备室。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声,护士简短快速的指令,消毒液刺鼻的气味……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躺在窄小的移动床上,看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飞速掠过,耳边是小石头穿透门板、越来越远的哭声,那哭声像烧红的铁丝,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麻醉面罩扣下来的瞬间,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橡胶味冲入鼻腔。她最后看到的,是麻醉师毫无波澜的眼睛,和头顶那盏亮得刺眼、毫无温度的手术灯——像一个冰冷、沉默、注视着她坠入深渊的太阳。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各种模糊的、扭曲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入耳膜:金属器械清脆的碰撞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仪器单调持续的电子音,像某种催命的倒计时;偶尔有压低的、模糊的交谈声碎片般飘过,听不真切……
……肌层太薄了……
……小心血管……
……吸引器!
身体深处传来一种奇异的、被拉扯的感觉,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空洞的、令人心悸的剥离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她生命的根基里挖走了。没有剧痛,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脱,从腹腔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席卷全身,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清晰的声音穿透迷雾:张小冉醒醒!听得见吗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光线让她瞬间又闭上。再次睁开时,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人影。
手术结束了,很顺利。戴着蓝色手术帽的医生俯视着她,口罩上方的眼睛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松弛,孕囊完整清除了,但右侧宫角部损伤比较严重,为了止血和防止再次妊娠发生同样风险,我们切除了部分输卵管。好好休息吧。
切除……部分输卵管
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冰锥,扎进她混沌的意识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它被如此直白地宣判时,一种更深层的、关乎未来可能性的寒意,还是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失去了某些未来的可能性。
她被推回弥漫着哭声和药水味的病房走廊。视线模糊地扫过墙上的挂钟——距离她离开,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
她的目光急切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期盼,投向那个临时的、靠墙的折叠床。
折叠床上空荡荡的。
只有被蹬乱的枕头和毯子,以及小石头那只孤零零掉落在床脚的、小小的蓝色安抚奶嘴。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孩子!我的孩子呢!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嘶哑破裂,在走廊里引起回响。她挣扎着想从移动床上坐起,腹部的伤口被牵扯,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一个护士闻声跑过来,连忙按住她:别动!你刚手术完不能乱动!孩子那个小男孩
对!我儿子!他在哪!张小冉死死抓住护士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眼睛赤红,如同濒死的母兽。
噢,他之前哭得太厉害了,护士被她抓得吃痛,皱了下眉,后来被一个男的抱出去哄了,说是孩子爸爸……一直没回来
孩子爸爸
王宇辰!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张小冉混乱的大脑!他回来了他把小石头抱走了他……带走了孩子!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比之前更深的、灭顶的恐惧!一个在她手术时消失无踪的男人,一个懦弱到不敢面对责任的男人,他回来抱走了孩子!他想干什么!
他往哪边走了!什么时候!张小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护士被她吓住了,茫然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一直在里面忙……大概一个多小时前
一个多小时!足够他带着孩子去任何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小冉猛地松开护士,像疯了一样在狭窄的移动床上徒劳地挣扎,不顾腹部的剧痛,不顾身体的虚弱,不顾周围惊诧的目光。她伸长手臂,徒劳地抓向那个空荡荡的折叠床,仿佛想从空气中抓回她的孩子。
石头!石头——!绝望的呼喊撕裂了她的喉咙,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凄厉地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只小小的、蓝色的安抚奶嘴,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个被遗弃的、无声的证物。
出租屋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张小冉几乎是爬回来的,腹部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她冲进门的瞬间,目光疯狂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婴儿床是空的。
地铺是空的。
王宇辰的画稿堆在墙角,蒙着更厚的灰。
巨大的绝望几乎将她压垮。她踉跄着扑向那张堆满杂物的旧书桌,手指颤抖地拉开每一个抽屉,发疯似的翻找——他的证件、画具、几件常穿的T恤,甚至那个装着他所谓私单现金的饼干盒,全都不见了!
他带走了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也带走了她的儿子!
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量消失了。张小冉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压抑了许久的剧痛、恐惧和绝望如同火山般爆发。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深深嵌入皮肉,试图用这自残般的痛苦来压制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可悲鸣还是从齿缝里溢出来,变成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凄厉而绝望。
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垃圾桶——里面似乎有一团异样的白色。
她几乎是爬过去的,颤抖的手伸进冰冷的塑料桶,从废弃的食品包装袋和纸巾下面,扯出了一团被揉得皱巴巴、又被撕成几片的纸。
她哆嗦着,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片一片,将它们拼凑起来。
破碎的纸片上,赫然印着几个残缺却依旧刺目的黑体字:
XX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婚前医学检查预约确认单
日期,就是明天。
而在预约人姓名栏旁边,本该是他签名的地方,只剩下一个被粗暴撕扯掉纸张后留下的、狰狞的破洞。
他不仅逃跑了。
他甚至撕碎了那张通往婚姻、通往他口中那个家和名分的、最后的凭证。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了他承诺的彻底破产,宣告了这场关于爱与自由实验的最终结局——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张小冉死死攥着那几片冰冷的碎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和纸张一样惨白。碎纸的边缘锋利如刀,深深割进她的掌心,鲜红的血珠慢慢渗出,浸湿了纸片上那冰冷的预约确认字样。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腹部的伤口在撕扯,肩胛的旧伤在尖叫,掌心的割伤在流血。
但所有这些肉体上的痛苦,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片被彻底焚毁的废墟所传来的、万籁俱寂的、死一般的冰冷和空洞。
她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扫过这间曾经承载过短暂甜蜜、如今只剩下冰冷绝望的出租屋。门后那张写着第三条家规:不结婚!的牛皮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墓碑,嘲笑着她曾经的天真和此刻的一无所有。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依旧喧嚣。这世界照常运转,冷漠地无视着一个角落里彻底崩塌的人生。
掌心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无声的控诉,也像绝望的休止符。
第五章
角隅新生
法院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灰白的天光,冰冷而坚硬。张小冉抱着小石头,站在巨大的国徽下,像一粒渺小的尘埃。寒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她下意识地将裹着孩子的厚毯子拢紧些。小石头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咿咿呀呀地试图抓住她垂落的一缕碎发。
妈妈在呢。她低声安抚,声音嘶哑,嘴唇干裂起皮。这声音她自己听着都陌生,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怀里的重量是唯一的真实,是她尚未被彻底压垮的证明。腹部的伤口在行走时依然会牵扯出隐痛,肩胛的旧伤更是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她身体里那些被永久剥夺的部分和被留下的伤痕。她微微佝偻着背,试图分担一些抱孩子的重量,也藏起一些无法愈合的痛楚。
开庭通知像一个迟到的句点,钉在了她兵荒马乱的生活废墟上。她来了,带着一岁多、懵懂不知世事的小石头,带着一个装满了各种票据、报告、证明的沉重文件袋,带着一身无法剥离的伤痛,也带着一股被绝望淬炼过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她不再期待什么公道,只求一个尘埃落定,一个能让小石头在法律上名正言顺属于她的结果。
审判庭空旷、肃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深棕色的长椅冰冷坚硬。书记员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公权力场所的特殊气味。小石头似乎被这氛围震慑,出奇地安静,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高悬的国徽和穿着深色法袍、面无表情的法官。
被告王宇辰,经本院依法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法官的声音平直,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空旷的被告席,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嘲笑着张小冉曾经天真相信过的承诺和山盟海誓。缺席审判。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在她心里砸出沉重的回响。他连面对审判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进行法庭调查。法官的目光转向她,原告张小冉,请陈述诉讼请求并提供证据。
张小冉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站起身,动作因为抱着孩子而显得笨拙迟缓。文件袋被放在原告席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一件件往外拿,动作机械,指尖冰凉:
小石头皱巴巴的《出生医学证明》——父亲栏清晰地印着王宇辰的名字,身份证号码像一串冰冷的密码。
厚厚一叠医疗票据——从发现子宫角妊娠的第一次检查,到保守治疗的药物费用,再到那次撕心裂肺、独自签字的急诊手术,以及后续复查和肩伤治疗的单据。纸张边缘磨损卷曲,金额密密麻麻,像无数道刻在她身体和财务上的伤痕。
省城医院和本地医院的诊断证明、手术记录——白纸黑字,冰冷地记录着她身体遭受的重创:宫角妊娠破裂、部分输卵管切除、术后感染风险告知……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带着血腥气。
几份房东和邻居签字的书面证明——证明他们曾以爱人身份长期同居,证明王宇辰在小石头出生后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也证明了他最终的消失无踪。
最后,是那张被她从垃圾桶里捡回、小心粘贴复原的婚前医学检查预约确认单。被撕碎的裂痕依旧狰狞,本该是签名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刺目的破洞。
法官,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响起,干涩、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求两件事。
第一,请求法院确认王宇辰与张小石(小石头)的父子关系。
第二,请求判决张小石由我抚养,王宇辰按月支付抚养费至其成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堆医疗票据,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和认命,至于其他……算了。
她没有提那曾经咬牙切齿的21万赔偿金。现实早已磨平了不切实际的棱角。那些票据是证据,也是她倾尽所有、负债累累的证明。她递上了一份清单,上面详细列出了因小石头出生、她孕期并发症及后续手术产生的、有明确票据支撑的医疗费用总额(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以及她因手术和术后恢复期被迫停工造成的收入损失证明(微薄但清晰)。她不再奢求赔偿,只希望法庭能在确认抚养费时,酌情考虑让那个消失的父亲分担这些本应由父母共同承担的、与孩子直接相关的实际费用。
法官翻阅着证据,纸张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时间在冰冷的审判庭里缓慢流淌。小石头似乎终于耐不住这漫长的沉寂,在她怀里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张小冉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目光落在被告席那把空荡荡的椅子上。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辩解,没有道歉,甚至没有一个可供她憎恨或质问的实体。只有一片虚无。
经审理查明……法官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像在念一份早已写好的判决书草稿。他逐一确认了张小冉提交的证据链,确认了王宇辰作为小石头生物学父亲的身份(依据出生证明),确认了他自得知张小冉病情恶化必须手术后便消失不见、拒不履行父亲义务的事实,也确认了张小冉独自承担生育、抚养孩子及治疗自身伤病的艰难处境。
本院认为,法官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关于原告主张的父子关系,现有《出生医学证明》等证据确凿充分,依法予以确认。
关于未成年子女张小石的抚养权问题,应从最有利于未成年人成长的角度出发。被告王宇辰长期失联,拒不履行抚养义务,不具备抚养能力和意愿。原告张小冉作为母亲,虽面临困难,但一直实际抚养照顾孩子,且无证据证明其存在不利于抚养的情形。故张小石应由原告张小冉抚养。
关于抚养费。被告王宇辰作为张小石生父,负有法定抚养义务。现被告下落不明,本院参照本地区城镇居民人均消费支出标准,结合张小石实际需要,酌情判定被告王宇辰自本判决生效之月起,每月支付抚养费人民币2000元,至张小石年满十八周岁止。抚养费由被告王宇辰于每月十日前汇入原告张小冉指定账户(账户信息见附件)。逾期未付,按相关法律规定处理。
关于原告主张的分担医疗费用及误工损失等请求。法官的目光扫过那堆厚厚的票据,此部分费用虽与被告有关,但部分发生于双方非婚同居期间,部分系原告身体疾病治疗费用,其主张要求被告分担缺乏明确法律依据支撑。且被告现下落不明,执行上述费用分担存在现实障碍。故对该项诉讼请求,本院不予支持。
法槌落下。
咚的一声脆响。
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很快消散,只留下冰冷的余波。
判决书被书记员递到张小冉手中。纸张是冰凉的,带着印刷油墨特有的气味。她低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
确认父子关系。
抚养权归原告张小冉。
王宇辰每月支付抚养费2000元。
其他诉讼请求驳回。
每个字她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胜诉了吗似乎是。她得到了法律对小石头归属的确认。可这胜利像裹着玻璃渣的糖果,咽下去满口血腥。那每月2000元的数字,在省城医院一天的费用单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更何况要去向一个消失无踪的人追讨至于那些沉甸甸的医疗票据,那些她独自在深夜咬着牙签下的借款协议,那些身体上永久性的损伤和痛苦……判决书上只有轻飘飘的不予支持四个字。它们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她的病历本里,她看不到未来的生活里。
张小冉抱着小石头,慢慢走出法院沉重的大门。灰白的天光毫无暖意地洒下来,寒风立刻卷走了审判庭里那点稀薄的人气。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下方车水马龙、喧嚣依旧的城市街道。世界依旧在冷漠地运转,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的崩塌而停驻片刻。
怀里的小石头似乎感受到了母亲低落的情绪,不安地扭动着小身体,小手胡乱挥舞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声。张小冉低下头。孩子清澈乌黑的大眼睛里,映着她疲惫而模糊的倒影。那里面没有法律文书的冰冷,没有判决的得失,只有全然的依赖和懵懂的信赖。小石头努力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笨拙地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那温热、柔软、带着奶香和生命力的触感,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包裹在她心脏外那层厚厚的冰壳。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暖交织着,猛烈地冲上她的鼻尖和眼眶。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再缓缓吐出。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短暂的白雾,随即被风吹散。
她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小石头柔软温热的额头上。婴儿细嫩的皮肤带着纯净的温度,奇异地熨贴着她冰冷的脸颊和千疮百孔的心。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小小生命散发出的暖意暂时融化了,或者,是更深地埋藏了起来。
石头,她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小耳朵,声音轻得像一阵微风,却带着一种从废墟里挣扎而出的、近乎悲壮的坚定,妈妈在。
她抬起头,不再看那冰冷庄严的法院大楼,目光投向远处车流交织、霓虹初上的城市街道。那道路蜿蜒曲折,通向未知的、必然充满荆棘的未来。腹部的伤口和肩胛的旧伤依然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身体里那些被剥夺和留下的印记。但怀里的重量是真实的,那紧紧抓着她手指的小手是真实的。
她迈开脚步,抱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珍宝,一步一步,走下冰冷的台阶,融入下方那喧嚣而冷漠的人流。身影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个伤痕累累却绝不倒下的战士。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时,口袋里那个沉寂了数月的旧手机,突然短促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微弱地亮起。
是一条新短信的预览。
发信人号码,是一串她从未见过、却又隐隐觉得有些眼熟的、属于本地的陌生数字。
信息内容只有两个字,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刚刚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的心湖里,瞬间激起了无法预料的涟漪:
谈谈